布仓的风波暂歇,库房外的衙署偏厅里,气氛却依旧凝重。
贾葳端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盏边缘,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摊开的布仓账册上。
水沚则斜倚在旁边的梨花木椅里,看似闲适地把玩着一枚玉佩,眼底却藏着未散的寒芒。
包长桦被两名内卫“扶”着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脸色惨白如纸,方才昏过去又被冷水泼醒,此刻浑身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仿佛魂儿都丢了一半。
众人正等着内卫搜查涉案人员家宅的消息。
不多时,丁仪便一脸阴沉地掀帘而入,抱拳沉声道:“殿下,贾大人,出事了。”
“说。”水沚抬眼,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仓大使赵有进的家宅走水,火势极猛,等卑职带人赶到时,书房已经烧塌了,里面的东西……怕是一点都没剩下。”
丁仪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更蹊跷的是,赵有进的管家,当时疯了似的冲进火场,喊着要拿什么要紧物事,之后便再没出来,已葬身火海。”
“什么?”贾葳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眸色骤深。
水沚脸上的闲适也瞬间褪去,坐直了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动作倒是快得很。”
这才多久?
从赵有进等人被拿下,到内卫动手搜查,这边大火却已经把他们要的东西烧得精光。
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或是在府衙之中,本就安插了眼线?
就在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却又格外清晰的“嗝”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包长桦捂着嘴,肩膀还在微微耸动,竟是被这消息惊得打起了嗝。
方才的惊惧加上此刻的震惊,让他连控制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快没了。
水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玩味,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
他转头问丁仪:“那管家,是自己心甘情愿冲进去的,还是被人打晕了丢进去的?”
丁仪摇头:“现场混乱,暂时还分不清,但卑职会立刻让人仔细查验尸身。至于赵有进,”他顿了顿,补充道,“看管三名仓使的都是内卫亲信,消息绝无可能泄露,他此刻应该还不知道家宅被烧的事。”
贾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规律的轻响,沉思片刻后道:“丁千户,你加紧审讯赵有进等人,务必尽快从他们口中掏出些有用的东西。此事牵连甚广,恐夜长梦多。”
“卑职遵令!”丁仪沉声应下,转身匆匆离去。
偏厅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包长桦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打嗝声。
贾葳抬眼看向角落里的包长桦。
他此刻正用力捂着嘴,仿佛想把那丢人的声响堵回去,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惊惶。
相比于水沚那隐约带着审视和压迫的目光,贾葳的眼神要平和得多。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包长桦耳中:“包大人,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包长桦身体一僵,抬眼看向贾葳。
“你是新官上任,布仓积弊已久,这些人盗卖官布,你或许知情,但依我看,未必来得及深度参与。”
贾葳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他们许给你的好处,贿赂你的银钱,够不够抵你头上这顶乌纱帽?若是他们狠下心来,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那些好处,又够不够买你的项上人头?”
包长桦的眼睛猛地瞪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带着那烦人的打嗝声都戛然而止。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满眼的恐惧,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贾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叹:这人莫不是被对方这火烧连营的狠辣手段给吓破胆了?
若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得让他明白,对方能置他于死地,他们同样也有这个能力。
贾葳转头,看向一旁慢条斯理喝茶的水沚,状似随意地问道:“殿下,你说,像包知府这样,辖下仓库官布、粮食被大量盗卖,事发后还试图包庇同伙,依陛下的性子,会如何处置?”
水沚正慢悠悠地吹着茶盏上的浮沫,闻言,头也不抬,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嗤笑:“如何处置?茂哥儿,你我在河北四府混出来的那两个诨名,这么快就忘了?
抄家御史!抄家皇子!
这两个如同染血屠刀般的绰号,瞬间在包长桦脑海中炸开!
他当然听过!
去年河北道四府官场被这两位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奉旨抄家砍头!
这两个名号,听着带点戏谑,背后却是实实在在的血与火。
寻常官员听到,无不心惊肉跳。
而“抄家”、“砍头”这种等级的惩罚,若不是得了皇上的默许甚至授意,借他们俩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意味着,他们二人此刻的言行,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当今圣上的态度。
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包长桦的额头、鬓角、鼻尖疯狂涌出,顺着煞白的脸往下淌。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贾葳见他神色松动,眼中恐惧更甚,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继续施压,语气稍缓,再次提醒道:“包大人,你仔细想想,此事你并未深度参与,对吧?”
他顿了顿,给了包长桦一点消化的时间,才继续道:“若是我与六殿下此行能顺利查清此案,揪出幕后黑手,到时候,你或许还能落个‘忍辱负重、协助查案’之功……”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配合查案,有功;顽抗到底,轻则罢官,重则抄家流放,甚至可能步赵有进等人的后尘,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包长桦不是愚笨之人,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利害。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绝望,哑着嗓子道:“不是下官不愿帮忙,实在是……实在是下官也是被坑的那一个啊!”
贾葳和水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包长桦定了定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讲述起来。
“去年年底,下官好不容易托了二皇子的门路,才得以升任彰德府知府。刚到任时,本想好好梳理一下前任留下的摊子,可还没等下官来得及开仓验库,魏氏商行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他苦笑一声,眼中满是无奈:“那时候下官才知道,前任知府留下的,根本就是一个烂到了根里的窟窿!布仓、粮仓都亏空严重,都是魏氏商行在背后搞的鬼。可事已至此,下官能怎么办?他们手握下官的把柄,下官只能选择帮他们隐瞒……”
“后来京城派人来查粮仓,下官不是没想过趁机上报,可魏家的人就跟盯梢似的盯着下官,下官稍有异动,他们便以家人相胁,下官……下官什么都不敢说啊!”
“魏氏商行?”贾葳皱起眉头,与水沚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一个商户,竟敢如此大胆,直接勾结朝廷命官,甚至还敢威胁知府?
水沚也有些意外,挑眉问道:“一个商行,胆子倒不小。”
包长桦连忙解释:“这魏氏商行的当家人,娶的是傅家的女儿。本省布政使袁鑫袁大人的儿子,娶的是傅家的孙女儿!下官哪敢不听他们的。”
“傅家?”水沚的眼神微微一动,看向包长桦,“你说的傅家,是孤知道的那个傅家?”
包长桦连忙点头:“正是!”
水沚了然地“哦”了一声,看向一脸困惑的贾葳,解释道:“当今贵妃娘娘,姓傅,是父皇奶娘的女儿。二哥、八弟、十四弟和八妹,都是傅贵妃所出。”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却极大。
贾葳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皇帝年幼时依恋奶娘,登基后对奶娘的女儿自然多了几分不同的情愫和荣宠。
傅贵妃得宠,傅家也因此鸡犬升天,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外戚势力。
魏氏商行攀上了傅家,巴结上了布政使,又有皇子作为靠山,难怪敢如此嚣张跋扈,在彰德府为所欲为。
他看向包长桦,目光锐利了几分:“今日之事,是你给魏家通风报信的吧?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动手,一把火烧了赵家,毁尸灭迹。”
包长桦脸色一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点头,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当时一时慌乱,就告诉了魏家在彰德府的理事,也就是他们家的三少爷。可下官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他下手竟如此狠绝,直接就……”
贾葳闻言,又问:“这么说来,魏家的大本营,并不在彰德府?”
“不在,”包长桦摇头,“魏家的根基,在开封府。”
“开封府……”
贾葳和水沚同时沉默了。
他们此次巡查的下一站,正是开封府。
看来,这趟浑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
水沚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沉默:“这事儿,暂且先到这儿吧。想必太子殿下,会比孤更感兴趣。”
傅贵妃是太子的庶母,二皇子是太子的竞争对手之一,这里面牵扯到的夺嫡之争,这事儿太子的确会更感兴趣。
贾葳看着包长桦被内卫带下去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当今圣上才四十出头,去年二十一皇子刚降生,可年长的皇子们,却早已开始明争暗斗。
为了争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背后的势力不择手段地敛财,哪怕动摇国本、危害百姓也在所不惜。
水沚站起身,走到贾葳身边,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低声道:“想什么呢?咱们来这儿,本是为了查粮仓掺假案,布仓的事,算是意外收获。既然牵扯到了开封府和那些人,那就先把这边的罪犯和证据打包,押送回京,让父皇和太子头疼去。”
他顿了顿,捏了捏贾葳的下巴,笑道:“咱们的路,还得继续往前走。开封府那边,指不定还有更‘精彩’的等着咱们呢。”
贾葳抬眼看向他,眼中的沉郁散去不少,点了点头:“也好。”
他确实不想过多卷入夺嫡的漩涡,能把烫手山芋丢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日清晨,彰德府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中。
一只队伍押解着包长桦、以及布仓案中尚未被灭口的涉案人员,还有搜出的部分赃款、账册副本等证据,向着京城而去。
又过了一日,驻扎在彰德已久的钦差队伍也浩浩荡荡启程,向着下一站——开封府进发。
前路漫漫,无人知晓,在那繁华的开封府城内,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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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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