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库厚重的铁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洞开,一股混杂着铁锈、陈旧皮革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库内比布仓粮仓要亮堂些,高大的窗户透进昏黄的天光,勉强照亮了眼前林立的兵器架。
刀、枪、剑、戟、弓、弩……分门别类地码放着,乍一看颇为齐整。
但只消细看,便显露出破败。
不少刀枪的锋刃处蒙着厚厚的暗红锈迹,箭镞黯淡无光,甚至有些长枪的木杆已经开裂弯曲。
水沚凤眸微凝,信步上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搭上一柄悬挂着的腰刀刀柄,“锵”一声轻响,长刀出鞘半尺。
昏光下,刀身遍布褐斑,靠近刀尖处,一道明显的卷刃豁口狰狞刺目。
“东平郡王,”水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指尖点了点那卷刃的豁口,又环视一周那些锈迹斑斑、木杆开裂的武器,目光最终落在陆广文脸上:“军备,不止要管在库里,更要时时养护。这些……让儿郎们拿着上阵,与送死何异?”他眉头紧蹙,脸色沉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沈进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满苦楚,连连作揖:“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指向那些残破的兵器:“这些需要修补、需要回炉重锻的,我们指挥使大人前两年就早早造册上报给户部了。可……可银子就是不批下来!没银子,没材料,工匠也养不起啊!”
他偷觑着陆广文的脸色,见对方并未阻止,便继续大倒苦水:“前年,指挥使大人实在不忍心看着将士们拿着破铜烂铁去拼命,一边等着户部批复,一边自己咬牙,先垫了银子找人修补锻造了一批应急。结果呢?银子到现在还压在咱们卫所的账上,没个着落呢!户部的大人们只当看不见。”
水沚捏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眼中掠过一丝震惊,但随即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理应如此”取代。
父皇……对武将的疏远与克扣,早已不是秘密。
他沉默地将刀插回鞘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再言语。
贾葳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冷兵器库房,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
空气中,除了浓重的金属锈味,在左前方更深处,隐隐透出另一种他熟悉的气息——硝磺特有的、带着辛辣感的味道。
“陆大人,”贾葳的声音清冷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火药库是在这边吗?”
他抬手指向气味传来的方向,目光平静地看向陆广文。
陆广文猛地一拍额头,发出响亮的“啪”一声,恍然大悟般:“哎呀!瞧老夫这记性!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他满脸歉意地对贾葳和水沚拱手:“殿下和少卿是来查火药库的,老夫竟给带到这刀枪堆里来了!糊涂!真是糊涂!来来来,这边请,火药库就在隔壁。”
众人随着陆广文转向库房深处另一道更为厚重、用多层铁皮包裹的木门。
门一开,一股远比冷兵器库房更浓烈、更刺鼻的硝磺气味汹涌而出,直冲鼻腔。
库内光线更暗,只有高处几扇小窗透进微光。
巨大的木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用油布包裹的火炮炮身和乌沉沉的火铳。
另一边,则是一排排结实沉重的木箱,箱盖上用红漆写着“药”字,正是储存火药的弹药箱。
“少卿大人,账册在此。”书办早已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候着,恭敬地递上。
贾葳接过,快速翻开。
两位副使不需吩咐,已麻利地上前,用特制的铜钥匙打开就近几个弹药箱的锁扣,掀开箱盖。
箱内,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火药包。
仓大使王通在一旁介绍:“少卿大人请看,左边这几排箱子,是去年剿匪后剩下的库存,数目都在这账册上记着。因为数量有限,我们很是珍惜着用的。右边这些,”他指向更里面几排落灰的箱子,“是前年年底兵杖局送来的货,一箱一箱都点验过,数目完全对得上。大人可以随意抽查。”
贾葳的目光在账册上的数字与打开的箱内火药之间来回移动。
他示意副使再打开几箱,包括不同的批次。
副使依言照做。
昏暗的光线下,油纸包裹的火药包静静躺在箱中,看上去并无异状。
账册上的入库、出库、结存数目,清晰工整,一笔笔都似乎严丝合缝。
贾葳沉默地看着满箱满库的火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册上冰冷的墨迹。
库房里弥漫的硝磺味浓得化不开,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如果军械库的火药账目对的上,那就很可能在火药入库之前出问题了。
“陆指挥使,朝廷最近有下来火药制造的批文吗?”
兵杖局是由布政使司管控,那里的工匠自然也可由布政使差遣,但造火药是需要中央的批文和原料的。
如果都指挥使司没有收到批文和原料……
“没有,完全没有。”陆广文直接摇头,然后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袁鑫那老小子竟然敢私造吗?”
贾葳和水沚对此都沉默了。
“哈哈哈!”陆广文忍不住大笑,笑完见两人一脸郁色,马上转移话题,“少卿,殿下,这一通查下来,眼看也到饭点了。”
他边说边大步走到贾葳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拍在贾葳单薄的肩膀上。
贾葳只觉得一股巨力压下,脚下微微一晃,本就因库房气味有些不适的胸口更是闷痛了一下,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水沚的目光瞬间扫来,带着冰冷的锐意。
“陆大人盛情,只是……”贾葳稳住身形,正要婉拒。
“欸!和老夫客气什么!”
陆广文打断他,手臂几乎半环着贾葳的肩,不由分说地半推半拥着他往外走:“怎么说咱们祖上也是世交,按辈分,你可得叫我一声陆爷爷,到了爷爷这儿,还能让你们饿着肚子查案?走走走,先吃饭!”
“殿下也请!家常便饭,莫要嫌弃!”
指挥使司后衙的饭厅里,灯火通明。
菜肴算不得极尽奢华,却也丰盛实在,多是些炖肉、烧鸡、河鲜之类,透着军中的粗犷。
陆广文心情甚好,亲自执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又遥遥向水沚举杯:“殿下,老夫敬您一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水沚面上依旧挂着那副温雅从容的皇子面具,唇边噙着淡笑,执起酒杯回敬,动作优雅,却也只浅浅沾了沾唇。
贾葳面前的碗碟里,菜肴几乎没怎么动过。
他小口喝着面前一盅熬得奶白的鱼汤,又勉强吃了小半碗汤泡的软饭。
辛辣的酒气、油腻的肉味都让他胃里翻涌,只有这碗清淡鲜美的鱼汤能勉强入口。
陆广文几杯酒下肚,脸上泛着红光。
他目光落在贾葳几乎没动的菜上,又见他只安静地喝着汤,不由关切地问道:“茂哥儿,可是这些菜不合胃口?你想吃点什么?只管说,爷爷这就让人去置办,难得一起用饭,可不能委屈了你。”
贾葳放下汤勺,用丝帕按了按唇角,露出一个浅淡而礼貌的微笑:“陆爷爷多虑了。是这鱼汤熬得实在鲜美,火候恰到好处,晚辈一时贪嘴,喝多了些,倒吃不下旁的。府上的厨子,手艺极好。”
陆广文闻言,哈哈一笑,甚是得意:“哈哈,这鱼汤可是我家厨子的拿手绝活!用的是城外野湖里现捕的活鱼,加了独门的法子吊汤,能不鲜么?茂哥儿喜欢就好。回头我让厨子把方子写给你,带回去让你府上也学着做。”
灯火跳跃,映照着贾葳苍白却精致得不似凡人的侧脸。
陆广文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借着几分酒意,他捋了捋胡子,装做一副随口感叹的模样:“哎呀,像茂哥儿这样才貌双全、芝兰玉树的好儿郎,日后真不知要便宜了京城哪家的小姐喽!”
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贾葳,带着明显的探询。
来了。
贾葳心中了然。
他眼波微转,余光瞥向身边的水沚。
只见水沚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依旧温雅,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深邃的凤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墨色在凝聚、翻涌,危险的气息无声弥漫。
贾葳收回目光,看向陆广文,神色平静无波,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诚:“陆爷爷说笑了。晚辈体弱,幼时曾有游方的道长批过命,言道不宜早婚,恐有妨害。家祖父也特意叮嘱过,婚事……须得等到加冠之后,再行商议。算来,还有两年光景呢。”
意思很明确:现在不谈,两年后才开始考虑,若你家孙女等不得,那便是有缘无分。
贾葳本以为陆广文会就此止住,却不想对方一听,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惊喜交加、深以为然的表情:“好!好!好!就该如此!茂哥儿这话,可说到老夫心坎里去了!”
他放下酒杯,脸上竟显出几分真切的感慨:
“老夫家中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孙女,每每看着她们小小年纪,就要被家中长辈盘算着许配人家,去别人家操持中馈、生儿育女,我这心里头……就揪得慌!想想咱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还是个爬树掏鸟窝、逃课斗蛐蛐儿,狗都嫌的混小子呢!她们懂什么?就该多留几年,在家娇养着,学些真正喜欢的东西才是正理!像茂哥儿你这般,才是真正为子孙计深远!”
陆广文这番“感同身受”、“深明大义”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然而,坐在贾葳身侧的水沚,脸上的温雅笑容,终于彻底凝固了。
他指间捏着的薄胎瓷酒杯,在灯火映照下,几乎能看到指腹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
茂哥儿如此出色,待他加冠,京城名门淑女必将趋之若鹜。
终有一日,会有一个他不识得的女子,身着凤冠霞帔,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簇拥下,名正言顺地踏入他的府邸,占据他身侧的位置,分享他全部的生活,直至白头……
那清晰的、几乎能预见的情景,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心口,再反复搅动。
剧烈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伴随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疯狂滋长。
不行!
他不许!
他不让!
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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