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灯刚点上,映着窗纸上摇晃的人影。
贾葳和水沚前脚刚踏入正厅,后脚小东便急急地上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虑,声音又轻又快:“二爷,快坐下换双鞋。”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扶半推地将贾葳按在椅子上,自己则迅速跪蹲下去,利落地解开贾葳官靴的系带。
旁边,小南已捧着一双干净的软底便鞋候着。
贾葳也确实累了,由着小东动作。
他微阖着眼,只觉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与泥土腥气,仿佛还黏在衣摆鞋履上,萦绕不去。
水沚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小东那紧张的模样,凤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面上却只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慢悠悠地吹着。
“时辰不早,二爷今日沾了晦气,得好好沐浴洗洗尘。”小东手脚麻利地为贾葳换好鞋,抬头说道,语气斩钉截铁。
贾葳从善如流,起身走向他院中专设的浴房。
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着湿润的热气。
小西跟着进去伺候洗头,动作轻柔细致。
外间,小北正抱起贾葳换下的外袍和中衣,准备送去给粗使婆子清洗。
他刚要弯腰去拿那双刚换下的官靴,小东一个箭步上前,直接伸手按住靴筒。
“这靴子,不必洗了。”小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沾了那等地方,洗不净的晦气。拿去寻个僻静处,直接烧了了事。”
小北一愣,捧着衣服的手顿住:“烧了?这……这靴子可是新做的……”
小东没解释,只沉着脸,又利落地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子,连同小南刚换下的那双,一并塞给小北:“我和小南的,也烧了。”
小北看着手里三双靴子,尤其是贾葳那双九成新的官靴,心疼得直抽气,又疑惑更深:“东哥,南哥,你们……你们这到底是踩了哪片腌臜地啊?这般忌讳?”
小南正解着外衫的扣子准备去隔壁小间清洗,闻言脸上也是一言难尽,只含糊地摆摆手:“别提了,反正是……脏得不能再脏的地方。晦气得很,快去烧了,烧干净些!”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对了,给二爷的浴汤里,放些柚子叶,多放些。”
小北一听连柚子叶都用上了,心知事情严重,不敢再多问,连忙抱着靴子和衣服匆匆出去。
他转回自己放东西的小隔间,翻箱倒柜找出几个沉甸甸的香药包,一股脑儿全抖进了备好的浴汤里。
浓郁的药草香气混合着柚子叶的清新,瞬间盖过了水汽。
贾葳沐浴出来时,穿着素白柔软的寝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色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却更显倦怠。
他径直走向窗边的美人榻,歪着身子靠了上去,连说话的力气都似被抽空。
小西拿着厚厚的大棉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长发。
小北则轻手轻脚地将烧得正旺的炭盆挪得更近些,暖意融融地烘烤着。
小东也快速清洗完毕,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进来。
刚踏入内室,便见贾葳已然合眼,呼吸均匀清浅,竟是靠在榻上睡着了。
小西拿着棉巾,有些无措地看向小东。
小东瞪了小西一眼,虽未出声责备,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怎么让二爷就这么睡了?容易着凉!
小西委屈地扁扁嘴,用气声辩解:“二爷实在太乏了……而且入睡这么快,应是累极了,或许……或许能睡个好觉?”
小东叹了口气,放下安神汤,示意小西和小北一起帮忙。
三人屏息凝神,极其小心地将睡着的贾葳从美人榻上扶起,慢慢挪到里间宽大的架子床上。
小南轻手轻脚地跟进来,从随身的箱笼里翻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牌,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这是太太尤氏特意从城外有名的道观求来的辟邪之物。
他踮着脚,轻轻将桃木牌挂在了贾葳床头的帐钩上,心里默默祈祷:道祖保佑,让二爷今晚能安安稳稳睡一觉吧。
然而,道祖似乎并未听到小南的祈求,或者那桃木牌的法力终究太过微弱。
子夜刚过,内室便响起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呓语。
贾葳深陷在一个荒诞而可怖的梦境里。
脚下是龟裂焦黑的大地,每一步都踩在深浅不一的坑洼里,硌得生疼。
四周一片死寂的荒芜,枯树扭曲如鬼爪,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
他茫然四顾,心中惊疑:难道又穿越了?
念头刚起,几道黑影猛地从倒塌的墙壁后冲出。
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成人形,满身脏污,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
一见到贾葳,如同饿鬼扑食般扑到他的脚下,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声音嘶哑凄厉:“大人!救命!救救我们啊!”
贾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里空空如也,熟悉的药囊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青罗银纹鱼袋悬在那里。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穿着一身庄重的上朝补服。
所以这是梦……他试图告诉自己。
可没等他理清思绪,脚下那些哀嚎的人,皮肤上骤然裂开蛛网般的红色纹路。
从枯槁的脸颊迅速蔓延至全身,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成碎片。
剧痛让他们面容扭曲,发出的哭喊也变了调:“疼啊!好疼啊!大人!救救我们!”
贾葳心头沉重,他清楚这是噩梦,却不知该如何挣脱这无形的牢笼。
突然,其中一个脸上布满可怖红纹的人抬起头,浑浊绝望的眼睛死死盯住贾葳,凄厉的哭嚎陡然转为怨毒的诅咒:“都怪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好大喜功!非要揪出布仓的事!我们根本不会死!是你害死了我们!”
“对!是你害的!”
“都怪你!凭什么我们死了你还好好的活着!”
“偿命来!”
绝望的哀求瞬间化作汹涌的怨恨。
那些皮肤皲裂、濒临破碎的身影,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猛地从地上弹起,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无数双枯爪直直地掐向贾葳脆弱的脖颈!
“呃——!”现实中,床上的贾葳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
明明是被掐住脖子的梦境,现实里却感到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挣扎,肺部发出尖锐刺耳的哮鸣。
“二爷!二爷!醒醒!快醒醒!”一直守在床边脚踏上打盹的小东瞬间惊醒,看到贾葳脸色青白、双眼紧闭、痛苦挣扎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拼命摇晃呼唤。
内室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外间值守的婆子和院中轮值的小厮。
灯火次第亮起,脚步声急促。
有人飞奔去请驿馆常驻的大夫。
隔壁厢房,本就浅眠的水沚被纷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惊呼惊醒。
守夜的小太监早已立在门外,声音带着惊惶:“殿下不好了!隔壁贾少卿那边……好像出事了!”
水沚眼神一凛,翻身下床,连外袍都来不及披,只穿着寝衣便疾步冲出门去。
贾葳房内已是灯火通明。
小东和小南正合力将痛苦蜷缩、呼吸困难的主子半扶起来,小西拿着湿热的布巾不断擦拭贾葳额头的冷汗,小北则徒劳地拍着他的背,试图帮他顺气。
“怎么回事?”水沚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人已闪到床边。
“殿下!”小东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拍抚的动作不敢停,“二爷被梦魇魇住了,唤不醒。喘症……喘症又犯了,比以往都厉害。”
只见贾葳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颊和嘴唇都泛着骇人的青紫色,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微弱的呼气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体因缺氧而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
水沚的心猛地一沉。
这情形,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
他当机立断,沉声道:“扶稳他。”
小东立刻用尽全力抱稳贾葳的上身。
水沚毫不犹豫地脱鞋上床,在贾葳身后盘膝坐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凝重,右手掌心瞬间凝聚起一股灼热的内息,毫不犹豫地、稳稳地印在了贾葳瘦削的背心大穴之上。
一股雄浑而温热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江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冲入贾葳冰寒凝滞的胸腔筋脉之中。
梦境里,那些掐住他脖子的枯爪、布满红纹的可怖面孔,连同那绝望的荒芜世界,如同被投入滚烫熔岩的冰雪,在接触到那股灼热洪流的瞬间,发出无声的尖啸,扭曲、溶解、消散。
“咳!咳咳咳——!”
现实中的贾葳身体剧烈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
他弓着身子,咳得浑身颤抖,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刀割般的疼痛。
小南早已将备好的药丸用温水化开,端着碗焦急地候在一旁。
待这阵要命的咳嗽稍稍平息,贾葳虚脱般喘着粗气,擦了脸,接过药碗,连味道都无暇分辨,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凉,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缓缓退潮。
他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颊边。
他虚弱地抬起眼皮,看向依旧盘膝坐在他身后、掌心还贴着他背心的水沚,声音嘶哑得厉害:“……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水沚收回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单薄脊背的触感。
他看着贾葳劫后余生的模样,凤眸深处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面上只余一派理所当然的温和:“茂哥儿言重了。只是你这情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贾葳苍白脆弱的脖颈,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为防万一,今夜孤还是留在这里照看为好。”
贾葳下意识地想拒绝:“殿下千金之躯,岂能……”
“殿下说的是!”
不等贾葳说完,旁边心有余悸的小东和小南已经异口同声地抢答,脸上满是感激和后怕:“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有二爷的安危要紧!小的这就去安排!”
对两人而言,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贾葳能平安度过这个夜晚更重要。
规矩?体统?在性命面前都可以退让。
小东立刻朝小南使了个眼色。
小南会意,转身就小跑着出去,向水沚的随侍人员说明情况,请他们送来六殿下的寝具。
很快,水沚惯用的锦被玉枕便被送了进来。
小东和小西手脚麻利地在贾葳宽大的架子床外侧铺设好。
一切布置妥当,房间里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两个清醒的人。
贾葳看着外侧那明显属于另一个人的被褥,又抬眼看向站在床边、只穿着寝衣、身形挺拔的水沚,眼神里带着一丝犹疑和尴尬。
水沚却仿佛没看见他的迟疑,只对他做了个极其自然的手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茂哥儿,请吧。”
贾葳无奈。
胸口经脉间残留的、属于对方内力的温热暖流,清晰地提醒着他,就在刚才,是这个男人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救命之恩,此刻的“陪护”要求,实在难以拒绝。
他认命般地挪动身体,在内侧躺下,拉过自己的锦被盖好,只留一个沉默的后脑勺对着外侧。
水沚看着他那带着点赌气意味的动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从容地在外侧躺下,锦被盖到腋下。
两人之间隔着约莫一臂的距离,泾渭分明。
烛光被小东体贴地调暗了些许。
房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贾葳偶尔因胸口不适而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闷咳。
水沚侧躺着,目光落在身侧之人露在锦被外的一小截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鼻间萦绕着对方身上独特的、混合着淡淡药草与澡豆清香的干净气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隐秘掌控感的愉悦,如同温水般悄然漫过心田,驱散了方才的惊悸与戾气。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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