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城,袁府幽深的后宅书房内,一室墨香氤氲。
身着素雅道袍的河南布政使袁鑫,正立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悬腕提笔,姿态清逸出尘。
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流畅游走,勾勒出一个个筋骨遒劲、风骨嶙峋的字迹。
管家垂手恭立在书案一侧的阴影里,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打扰。
直到最后一笔如剑锋般收束,力透纸背,袁鑫才缓缓搁下那支价值千金的狼毫。
侍立一旁、面容娇俏的丫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那支笔,另一个则轻手轻脚地将刚完成的墨宝从案上移开,随意地放置在外间一张早已堆叠了数幅字的大桌上晾干。
那些墨迹淋漓、意境高远的书法,如同寻常废纸般堆叠着,若让那些一掷千金只为求袁大人一字的豪绅名流看见,怕是要痛心疾首,直呼暴殄天物。
袁鑫踱步至里间另一张书案后坐下,姿态从容。
管家这才躬身趋前,声音压得极低:“老爷,驿馆那边,探明了。”
袁鑫端起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眼皮都未抬一下:“说。”
管家腰弯得更深:“六皇子确系重伤,内腑受损,太医言需静养,动不得怒。至于那贾少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凝重:“中了那‘青蚨’的毒。据我们安插在厨房的婆子说,其贴身小厮私下哭诉,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凶险万分。六皇子那边拦着不让外请大夫,只让随行太医诊治,说是……信不过外头的人,恐是敌非友。”
袁鑫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深处却似寒潭:“安排好的大夫未见着人,你如何断定他真中了毒?还‘进气多出气少’?”
管家早有准备,连忙道:“老爷明鉴。驿馆里虽严防死守,但药渣却是每日倾倒。小的使人仔细辨认过,太医开的方子,用的全是针对‘青蚨’之毒发作时高热不退、经脉凝滞、心肺衰竭之症的猛药,断无差错。”
“而且,驿馆内如今已是人心惶惶,翁御史这两日连府衙都没去,派了他带来的内卫满城搜罗解毒名医和珍稀药材。那个之前从马上摔下来冯济,更是拖着一条伤腿,拄着拐杖,一日三趟地在驿馆门口打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张老脸愁得能拧出水来。若非情况当真危急至此,那翁宴和冯济岂会如此失态?”
袁鑫静静听着,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片刻,他缓缓放下茶盏,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他起身,宽大的道袍衣袖自然垂落,抖了抖并不存在的尘埃,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雅:“既然钦差遇刺,命悬一线,我身为河南布政使,一省父母官,于情于理,都该亲往探望,以示关切。”
驿馆,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院门口,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绷带的小东,对着前来探视的东平郡王陆广文,脸上堆满了疲惫又强撑的笑,腰弯得极低:“小的给郡王爷请安。实在对不住您老跑这一趟……我家二爷……唉,还昏沉着没醒呢。太医说了,半点惊扰不得,真没法见客,还请您老海涵!”
陆广文一身利落的劲装,浓眉紧锁,虎目如电般扫视着紧闭的院门和小东那张写满焦虑悲伤的脸:“真这么严重?不是说只是中了暗器?”
他语气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怀疑。
小东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郡王爷有所不知,那暗器上……淬了剧毒啊!太医说毒已入心脉,二爷浑身烧得像火炭,牙关紧咬,喂进去的药都吐了大半……能不能挺过这一关……都、都难说啊!”
他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小的……小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京里向太太和老爷交代……呜呜……” 真情实感,闻者心酸。
陆广文看着小东那副悲痛欲绝、不似作伪的模样,又想到宁荣二府如今就指着贾葳这根独苗光耀门楣,心头也不由得涌起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
他粗重地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罢了,本王也不为难你个小厮,来人!” 身后亲兵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木锦盒。
“这是宫里赐下的几支老山参和雪莲,最是吊命补元气的。给贾小子用上,也算本王尽点祖上同袍的情分。” 陆广文语气豪迈中带着惋惜。
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孙女婿苗子,眼看就要折在这鬼地方了。
他转头看向自己派去询问六皇子情况的亲信:“六殿下那边如何了?”
亲信一脸的一言难尽,低声道:“回王爷,殿下那边……也还下不得床。太医诊过,说是伤了内腑,气血两亏,需得静心调养,万不可动气劳神,否则……恐有反复。”
“呵?” 陆广文浓眉一挑,嗓门都拔高了三分,“连本王也不见?!”
他堂堂一品郡王,手握重兵,屈尊降贵来探望一个空头皇子,对方居然避而不见?这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这时盛衡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息怒,小的替殿下赔不是。殿下说了,他对郡王的厚意,铭感五内。只是如今病体沉疴,形容狼狈,恐失礼于郡王驾前,故而……实在不便见客。待日后康复,定当亲自登门致谢。”
话说得客气周全,但拒客之意却不容置疑。
陆广文脸色沉了沉,又重重哼了一声。
他虽对水沚有些欣赏其行事,但此刻也觉得这皇子未免太过倨傲不识抬举。
陆广文挥挥手,让亲兵也送上一份价值不菲的补品,心里嘀咕:看来这位六殿下,情况也是真不妙。
正打算带着一肚子复杂情绪离开驿馆这晦气地,刚转身迈出几步,迎面就撞上一顶簇新的青呢官轿稳稳落下。
轿帘掀开,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袁鑫,在仆从的搀扶下,施施然走了下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一个眼神锐利如刀,一个温润含笑,却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嫌恶与警惕。
同为一省文武大员,面和心不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陆指挥使?真是巧遇。” 袁鑫率先开口,笑容温煦,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陆广文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粗声粗气地回敬,声音洪亮得半个驿馆都能听见:“哟!这不是咱们日理万机、一字千金的袁布政使吗?今儿个怎么有空,不在府里好好写你那能卖大价钱的字儿,跑这驿馆来吹风了?开封府上下,谁不知道您袁大人的墨宝金贵?可得趁着这‘多事之秋’,好好捞上一笔才是正理。”
话里话外,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袁鑫被当面揭了“卖字”的底,脸上笑容丝毫未变,依旧温雅从容:“指挥使说笑了。下官不过是在书法一道上略有心得,些许微末技艺,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指挥使当年,鲜衣怒马,驰骋沙场,为国立下赫赫战功,那才是真正令人敬仰的英雄气概!”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心实意地赞叹。
然而,这话听在陆广文耳中,却如同淬了毒的钢针!
当年?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先不说太上皇执政后期走和平路线,就说如今的皇帝,那是重文轻武的典范。满朝上下谁不知皇帝对武将的防备打压到了何种地步?
他陆广文空有郡王头衔和一腔热血,却被死死按在这开封府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袁鑫这番话,无异于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
陆广文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但他强压着火气,没忘记袁鑫此行的目的。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刮向袁鑫,直接替旁边的小东和盛衡开了口:“行了,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你袁大人心里头正偷着乐吧?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刺杀是谁的手笔,还在查呢!你最好把尾巴藏严实点,别让本王揪住!否则,连皮带骨给你扒下来,看你还怎么装你的清高神仙!”
这番**裸的威胁,杀气腾腾,毫不留情面。
袁鑫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但转瞬即逝。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仿佛陆广文只是在无理取闹:“指挥使此言,实在是误会下官了。钦差遇刺,下官身为地方主官,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之,岂会有半分幸灾乐祸之意?指挥使如此揣测,实在令下官……心寒呐。”
“呸!” 陆广文直接啐了一口,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少跟老子来这套虚的,看着你这副假模假式的嘴脸就烦!滚滚滚!这里不欢迎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
他大手一挥,如同驱赶苍蝇。
袁鑫饶是城府再深,被陆广文如此当众唾面羞辱,脸上的温雅也几乎挂不住,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
但他终究是忍住了,只是深吸一口气,对着陆广文再次拱了拱手,声音依旧平稳:“既然指挥使不喜,下官告退便是。还望指挥使……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看陆广文那张让他厌恶至极的脸,转身拂袖,快步走向自己的官轿,步履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僵硬。
小东和盛衡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直到袁鑫的轿子消失在街角,陆广文才重重哼了一声,对着袁鑫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这才带着亲兵,骂骂咧咧地大步离去。
驿馆门前,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小东和盛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和后怕。
这文武两位大佬的“交锋”,比那日的刺客还要让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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