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县县城内,主干道旁一家略显陈旧但还算干净的“悦来客栈”。
柜台后的老掌柜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有些单调。
忽然,一阵不算急促却异常沉稳的车马声由远及近,停在客栈门口。
老掌柜下意识抬头望去。
一辆青布围子的普通马车,车轮上裹着厚厚的、已经半干的黄泥。
马车旁,立着几名身着粗布短打、腰背挺直的护卫,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沉稳剽悍的气势绝非寻常家丁可比。
老掌柜手中的算盘珠瞬间停住——这车里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
果然,车帘一动,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探了出来,稳稳搭在车辕上。
紧接着,一个身影利落地跃下马车。
来人约莫二十上下,一身深青色细棉布长衫,剪裁极为合体,衬得身形挺拔如松。
他凤眼修眉,鼻梁高挺,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即使衣着朴素,周身也自然流露出一股久居人上的矜贵与迫人气势。
老掌柜心头一跳:这定是哪个大族出来的贵公子!
然而,这位贵公子下车后并未立刻进店,反而停在原地,侧身向着车厢方向,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
那姿态,分明是在等人搭扶。
掌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如此礼待?
一只比前者更显白皙、指节如玉雕般精致的手,轻轻搭在了贵公子的掌心。
指尖圆润,透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莹白光泽,让老掌柜恍惚间想起年轻时见过的一盆极品素心兰,花瓣剔透,不染纤尘。
就在老掌柜走神的刹那,那只手的主人已被稳稳扶下车来。
温暖的阳光恰好落在那人身上。
一袭月白色的素缎长衫,身形略显单薄,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眉目如画,清冷疏离,仿佛从古卷中走出的谪仙,周身萦绕着一种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的静谧气息。
他抬眼淡淡扫过客栈招牌,那双眼眸,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
老掌柜只觉得呼吸一窒,竟忘了言语。
“掌柜的。”
一声粗犷有力的低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瞬间将老掌柜飘散的魂魄拽了回来。
是那位贵公子身边一名护卫模样的汉子,正站在柜台前,目光如炬。
“啊?在!在!”老掌柜慌忙应声。
“拣你们店里最好的上房,两间相邻的,要干净清静。热水、饭菜,都要最好的。”那护卫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是!贵客放心!小店一定伺候周到!”老掌柜连声答应,再不敢多看那两位神仙似的人物,只觉得心口还在砰砰直跳。
他亲自取了钥匙,殷勤地绕过柜台,引着二人上楼,连旁边想凑上来献殷勤的小二都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上房内,小西麻利地指挥店小二抬进热水。
贾葳终于得以脱下沾染了些许尘土的衣衫,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路风尘与疲惫。
小南则拿出随身携带的几个小陶罐,里面是尤氏特意准备的精致路菜,交到厨房吩咐用心整治晚饭。
待贾葳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细棉寝衣,将半干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坐到临窗的方桌前时,水沚也推门进来了。
他显然也刚沐浴过,墨色的发梢还带着湿气,随意披了件外袍,少了些平日的迫人气势,倒显出几分慵懒的贵气。
两人沉默地用着晚饭。
饭菜虽不及京中精致,但胜在食材新鲜,加上小南带来的路菜提味,倒也爽口。
小西和小南轻手轻脚地收拾完碗碟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两人。
贾葳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卷略显粗糙的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开。
这是水沚的亲兵根据吴旭之前的探查和当地舆图草绘的。
贾葳的指尖落在图上蜿蜒的蓝色线条上,声音清冷:“吴副将所言,鱼虾绝迹、水色浑浊的河流,主要是北边的这条‘黑石溪’和南边的‘柳叶河’。”
他的指尖在两河之间划了一个大致的范围:“若污染源是上游的矿区,那矿藏……应该就在这两条河中间这片区域。”
水沚倾身过来,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眉头立刻拧紧:“这中间……足有十多里的山地,范围如此之大?”
他抬眼看向贾葳那苍白的脸色,凤眸中带着一丝烦躁:“莫非不止一处矿洞?”
贾葳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地图上那些代表山峦的墨色线条,沉吟道:“不无可能。私采金矿,为掩人耳目,分散开采也是常理。”
水沚盯着那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山地阴影,烦躁地啧了一声:“若真如此,就凭我们这几个人,沿着污染痕迹一寸寸摸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时间根本不够!”
袁鑫随时可能警觉,断尾求生。
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窗外暮色渐沉,山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低鸣。
水沚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内踱了两步,眼神锐利如刀。他走到门口,唤道:“吴旭!”
“卑职在!”吴旭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外。
“立刻派人,去县城和附近几个大点的村镇打听,”水沚声音低沉而果断,“专找那些能做大批量粮草生意的粮行、货栈。问清楚,近一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可有哪家商号或大户,长期、大批量地采购米面粮油?若有,打听清楚货物最终送到了何处。”
“是!”吴旭抱拳领命,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贾葳看着水沚紧绷的侧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矿工不是石头,他们要吃饭。
大批矿工聚集,必然需要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
若能找到这条粮道,就等于找到了矿区的命脉。
他轻轻拍了拍水沚放在桌沿、指节微微发白的手背,无声地给予一点安慰。
然而,希望的火苗很快被现实浇灭。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吴旭带回来的消息让两人心沉谷底。
“殿下,少卿大人,”吴旭脸色凝重,“卑职派了几拨人,分头查访了县城及附近三个大镇所有能做大批粮食买卖的商行、货栈,甚至……趁着夜间潜入几家最大的粮行翻看了近半年的账目。”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挫败:“均未发现有任何一家,近期有超出正常范围的大宗粮食交易记录。所有采购,都在合理范畴之内。”
水沚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凤眸中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丝自嘲的讥诮。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碗嗡嗡作响:“呵!好一个袁文忠!倒是孤小瞧了他!差点忘了,我们此行明面上是查什么来的?!粮仓!开封、彰德两府的常平仓、预备仓里,他们盗卖掺假了多少粮食?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足够养活他矿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了,何须再去市面上采购,徒留把柄?!”
贾葳的脸色也不好看,但眼神依旧冷静。他沉吟片刻,对吴旭道:“粮道走不通,那就换条路。吴副将,派人去打听打听,这嵩县及周边,可有专门招揽苦力、石匠的‘人市’?或者,哪里在大量招工,说是运送石料、开山凿石的?若有,想办法……安排可靠的人手,混进去!”
矿工或许可以从流民里抓,但技术性的石匠、懂得开山凿石的熟手,不可能全靠绑,只要招人,就必然留下痕迹。
“卑职明白。”吴旭眼中精光一闪,再次领命而去。
贾葳看向水沚:“粮草自给,矿工来源也可能被严格控制,甚至直接掳掠流民。吴副将派人混进去,未必能成。我们不能把希望全押在这上面。时间紧迫,必须双管齐下。”
水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戾气,点了点头:“好!我们亲自去,沿着那两条河往上找,希望能快些找到蛛丝马迹。”
事不宜迟。
简单用过早饭,贾葳、水沚和吴旭将带来的人手分为两路。
吴旭带一队精干内卫,负责南边的柳叶河上游区域探查。
贾葳和水沚则亲自带着另一队,沿着污染更严重的北边黑石溪,逆流而上,深入那片被怀疑藏匿着黄金与罪恶的群山。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
越往上游走,空气中那股混杂着硫磺、硝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金属腥气便越发浓重刺鼻。
贾葳骑在马上,眉头紧锁,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棉布口罩戴上,试图隔绝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然而,口罩的阻隔效果有限。
那股浓烈到如有实质的重金属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针,穿透棉布,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刺肺腑。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沉闷得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勒住马缰,望向眼前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却又死寂无声的山林。
金矿的阴影,如同这弥漫在山谷中的毒雾,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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