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震怒与悲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皇帝与太上皇心中激起了短暂的涟漪,唤醒了一丝属于统治者的、对于子民遭遇最基本的人道关怀。
但也仅止于此。
那点仁慈,在庞大的帝国利益与触目惊心的个人贪欲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翌日朝会,金銮殿上。
当河南布政使袁鑫的累累罪状——炸毁府衙布仓、私造军用工部火药、大规模私采金矿、以致汞毒污染下游,造成整村百姓死绝逃亡的惊天惨案——被太监当庭奏报,清晰地摊开在文武百官面前时,整个朝堂一片死寂,旋即哗然。
皇帝面沉如水,高踞御座之上,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
他根本无需询问“众卿以为如何”,那积威已久的天子之怒,已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
那些平日里与袁鑫或有往来、或曾收受其好处的官员,此刻个个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而更多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之人,立刻明白皇帝这是要彻底清算袁鑫了。
顷刻间,无论知情与否,无论以往关系亲疏,满朝文武如同排练过一般,异口同声地对袁鑫口诛笔伐。
“臣等惶恐!竟让此等国贼窃据高位如此之久!”
“袁鑫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国法!”
“恳请陛下严惩此獠,以儆效尤!”
“吏部考核失察,亦当问责!”
与袁鑫没交集的,个个义愤填膺,细数袁鑫的几大罪状,其言辞之激烈,仿佛袁鑫是古往今来第一巨奸大恶。
曾经与其交好的,此刻仿佛全都变成了能管中窥豹的慧眼能臣。
那个说当年袁鑫高中后赋诗一首,那诗他当时听了就觉得不对劲。
另一个说袁鑫平日用的笔墨纸砚自己只有收藏的份儿,当时还感叹这人家资富饶,没想到这背后……唉……
至于往年吏部考核时那些“卓异”、“清廉”、“干练”的评语是谁写的,此刻已无人在意。
皇帝冷眼看着底下这番“众正盈朝”的表演,心中冷笑,却并未点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见火候已足,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雷霆,响彻大殿:
“袁鑫!国之蛀虫,民之巨害!罪证确凿,天理难容!内卫指挥使施鑫听令!”
“臣在!”一名身着麒麟服、面容冷峻的武将应声出列。
“朕命你即刻率精锐内卫,奔赴河南!将那罔顾国法、荼毒百姓的袁鑫,及其一干党羽,给朕锁拿回京!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臣,领旨!”施鑫抱拳领命,声音铿锵,带着凛冽的杀气。
朝会在一片压抑而肃杀的气氛中结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向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门刚下钥,消息便已传到了二皇子生母傅贵妃所居的永寿宫。
傅贵妃今年三十有五,容貌保养得极好,肌肤细腻,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丝毫看不出是生育过四位皇子公主的人。
她闻听消息,描画精致的柳眉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吩咐宫人:“备轿,去乾清宫。”
乾清宫内,皇帝刚批阅完一部分紧急奏章,正准备用午膳。
听闻傅贵妃来了,他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温和。
多年情分,加之傅贵妃素来知情识趣,他很乐意给她这份体面。
“爱妃来了?可用过膳了?若无,便陪朕一同用些。”皇帝语气随意,透着亲近。
傅贵妃嫣然一笑,行礼后便在皇帝下首坐了,顺势让身后宫女将带来的一个精巧食盒呈上:“陛下劳心国事,臣妾帮不上什么忙,心里着急,只能炖了些安神补气的汤水送来,望陛下不要嫌弃臣妾手艺粗陋才好。”
她亲手打开食盒,端出一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补汤,轻轻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很给面子地拿起银匙,用了小半碗,点头赞道:“爱妃有心了,味道甚好。”
宫人早已机灵地添置了碗筷。两人安静地用着膳,气氛融洽。
饭后,傅贵妃起身,走到皇帝身后,伸出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轻轻为皇帝揉按着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嗔与忧愁: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本不该拿些琐事来烦您……只是,一想到沣儿的婚事,臣妾这心里就……”
提起二皇子水沣的婚事,皇帝也确实觉得有些头疼。
他的儿子里,太子年长四岁,早已成家立业,东宫里的皇孙都开蒙读书了。
偏生这老二水沣的亲事格外不顺,定下的姑娘不是自己意外摔伤破相,就是家中长辈突然亡故需要守孝,一来二去,竟拖到了二十岁。
老二这里耽搁了,后面的老三、老四、老五的婚事自然也就跟着放缓了步伐。
皇帝拍了拍傅贵妃的手,安抚道:“爱妃不必过于忧心。礼部前几日还来禀报,一应仪程都已准备妥当。沣儿月底便能回京,朕会亲自督促,务必让他风风光光地大婚。”
傅贵妃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仿佛真的放下了心头大石,软语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只盼着沣儿这婚事能开个好头,顺顺当当的,也好让陛下早日再添皇孙,享受天伦之乐。”
她语笑嫣然,绝口不提东宫里早已承欢膝下的那两个嫡出皇孙。
又在乾清宫逗留片刻,傅贵妃才仪态万方地告退。
然而,一回到永寿宫,她脸上那温柔得体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嫂子,安乐侯夫人林氏,早已在宫内焦急等候多时。
傅贵妃挥退所有宫人,面无表情地在正殿主位上坐下,端起茶盏,却并不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
林夫人一见小姑子这脸色,心就凉了半截,也顾不得礼仪,急忙上前,带着哭腔哀求道:
“娘娘!娘娘您可要想想办法啊!杪儿……杪儿她可是您兄长唯一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年前刚为您哥哥添了个外孙,孩子还嗷嗷待哺……袁家若是倒了,杪儿可怎么办啊!娘娘!”
她深知小姑子的性子,直接打出了血缘亲情牌。
傅家如今虽显赫,但傅贵妃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只有安乐侯傅逍一人。
当年傅老夫人生下傅逍后不久便被召入宫中,负责抚养刚出生的皇帝,根本无暇顾及幼子。
傅逍在缺乏生母庇护的后宅中艰难长大,吃了不少苦头。
可以说,傅逍童年有多少缺失,比他晚出生多年、有母亲全力护持的傅贵妃就有多少宠爱偏疼。
然而,从小被宠着捧着长大的人,往往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甚少会体谅他人的不易。
傅贵妃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冷冷地抽回被林夫人拉住的衣袖,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管?嫂子要本宫怎么管?沣儿如今人还在外地,本宫一个深宫妃嫔,连在前朝政务上稍稍提一句都是僭越!更何况,你知道你那好亲家袁鑫,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吗?”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嫂子,眼中满是讥讽与怒意:“私采金矿!一年就是八万两黄金!八万两!嫂子,咱们侯府的日子这些年也不宽裕吧?你那位富可敌国的好亲家,可曾资助过你们一分一毫?可曾看在杪儿的面子上,拉拔过她娘家一把?”
这才是最让傅贵妃愤怒的地方。
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外戚勋贵,想捞点银子,无不被那些御史言官像防贼一样死死盯着,稍有动作便弹章如雪。
可袁鑫呢?靠着他们傅家和二皇子这棵大树,得了多少庇护?
结果有了天大的好处,竟敢瞒得死死的,一丝一毫都没想过要孝敬上来!
这是何等的不忠不义!
何等的贪婪愚蠢!
简直罪该万死!
“这样狼心狗肺、自寻死路的不忠之人,还有什么可保的?保他作甚?!”
傅贵妃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快意的冷酷:“嫂子,我劝你一句,别再想着袁家了!趁现在还能抽身,赶紧回去好好把杪儿的院子打扫干净,风头过了,悄悄将人接回侯府来是正经!至于以后……”
她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我傅遥的亲侄女,身上流着傅家的血,即便和离归家,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总比跟着袁家一起掉脑袋强!”
林夫人被小姑子这一番连消带打、又毫不留情的话说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永寿宫内,只剩下她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
相较于傅贵妃的快刀斩乱麻,远在河间府督办河工的二皇子水沣,接到消息后的反应则复杂得多。
河间府衙书房内,水沣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却代表着百万两白银的巨额银票,怔愣了许久。
饶是他身为皇子,见惯富贵,也被袁鑫这“探路”的手笔惊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复了属于皇子的矜贵,将银票随意丢在书案上,目光锐利地看向下方跪着的使者,语气听不出喜怒:“袁布政使……真是好大的手笔。看来这几年,没少为朝廷‘分忧’啊。”
那使者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却强自镇定地回话:“殿下明鉴,我家大人一直谨记殿下恩德,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此番……此番实在是天降洪福,我家大人不敢独享,特命小的前来,向殿下道喜!”
“哦?喜从何来?”消息较为滞后的水沣还真不知道哪里能发财。
使者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左右。
水沣会意,挥了挥手,书房内所有侍从立刻无声退下,并关紧了房门。
使者这才膝行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神秘而又难掩激动地道:“回殿下,我家大人于去年偶然发现了一处矿藏,经多方匠人秘密勘探,确认……乃是一座品质极高的富金矿!此乃天赐祥瑞于殿下!我家大人特命小的前来,恭贺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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