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刑部大堂。
肃穆的“明镜高悬”匾额下,三法司主官——刑部尚书兼内阁阁老齐泽、大理寺卿朱贺、左都御史楚中博,分坐堂上。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施鑫押解袁鑫返京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朝野。
而当那整整三艘吃水极深、满载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的大船驶入通州码头时,带来的震撼更是无以复加。
初步清点,其价值竟高达近两千万两白银,几乎相当于大雍整整一年的岁入。
皇帝在深宫中听到这个数字时,沉默了许久。
他想修葺一下乾清宫老旧失修、冬日寒冷的地龙,都被言官们引经据典骂作“奢靡无度”、“劳民伤财”。
可这些口口声声“为民请命”、“两袖清风”的臣子呢?
竟能贪墨如此巨富!
一种被愚弄、被背叛的恶心感让他怒火中烧,当即下旨:即日三司会审袁鑫,不得延误!
于是,袁鑫被押入京城仅仅一日后,这场备受瞩目的三司会审便仓促却又注定地拉开了帷幕。
昔日清雅从容、位居一省方伯的袁鑫,此刻身着囚服,镣铐加身,狼狈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低垂着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堂上三位主审,神色各异。
大理寺卿朱贺,作为皇帝年少时的伴读,心腹中的心腹,面色冷峻,目光如刀,毫不掩饰对袁鑫的厌恶与审视。
他今日来,便是要替陛下将这巨蠹钉死在耻辱柱上。
左都御史楚中博,新官上任,被朝野私下讽为“应声虫”,此刻更是板着脸,力求每一个表情都符合圣意,显得正气凛然而又缺乏灵动。
地位最高的刑部尚书齐泽,心情最为复杂。
他面色沉凝,花白的眉头紧锁,看着下方跪着的袁鑫,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他的好友、工部尚书张祈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响:
“大雍在采官矿年年报亏,加起来都不及袁鑫私矿一半……处理完袁鑫,下一个就该轮到我这个工部尚书了!”
齐泽心中暗骂:袁文忠啊袁文忠,你私开矿就私开,怎会如此无能被人抓个正着?被抓也就罢了,为何不第一时间毁了那要命的账册?竟让它直呈御前!你真是……死不足惜!
作为查案钦差,左副都御史翁宴亦需在场陈述。
与在开封时对袁鑫疾言厉色、痛斥唾骂截然不同,今日的翁宴,言辞间明显带上了回护之意,虽未敢明目张胆脱罪,但那语调姿态,无不在暗示事有蹊跷、证据未明。
“……经下官核查,彰德、开封两府布仓盗卖一案,确系当地奸商勾结仓吏所为,从中牟取暴利。至于袁布政使是否知情、是否参与……下官虽查到一些线索,但尚未拿到切实证据,不敢妄断。”翁宴语气平稳,将自己摘得干净。
“至于开封布仓爆炸一事,”他继续道,“下官追查到的线索指向一批被布政使司革职处理的前仓吏,疑其怀恨在心,铤而走险。是否受人指使……目前亦无实证。”
他将这两桩自己说得上话的案子,轻描淡写地推给了“奸商”和“前仓吏”,至于袁鑫的责任?——“尚无实证”、“不敢妄断”。
一番话,推得干干净净,将自身责任摘出,同时给袁鑫留足了辩驳的空间。
齐泽听着翁宴这番滴水不漏又暗藏机锋的陈述,心中稍定,面上却露出一副痛心疾首、公正严明的模样,厉声质问道:
“翁御史!你身为陛下钦点、代天巡狩的御史,奉旨查办如此大案,竟一问三不知,诸多关键含糊其辞!你读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又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与重托?!”
翁宴立刻躬身,语气变得“委屈”而“急切”:
“齐阁老明鉴!非是下官推诿懈怠!实是下官刚理清些头绪,正欲深挖细查,施指挥使便已奉旨抵达开封,直接将袁布政使锁拿,并将一应案卷物证、乃至下官这个钦差……一并‘请’回了京城!下官……下官也是措手不及,许多关节确实未来得及核实清楚啊!”
他巧妙地将责任甩锅给雷厉风行、直接拿人的施鑫,暗示是施鑫打断了正常的查案进程,所以才导致“许多事情不确定”。
接下来,对于其他更致命的指控,翁宴更是施展出“一问三不知”的绝技:
——私自征调兵杖局工匠制造火药?
“此事非下官负责查办,下官不清楚。”
——私开金矿、毒害百姓?
“此案由六殿下与贾少卿直接查办,下官未曾参与,不知详情。”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谨慎,仿佛只是一个被意外卷入、能力有限又恪守职责本分的官员,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指控都推得干干净净。
堂上上演这出“老狐狸”与“小狐狸”一唱一和的戏码。
一旁的朱贺和楚中博听得面色愈发阴沉。
楚中博率先忍不住,猛地一拍惊堂木,指着翁宴怒斥:
“翁宴!你身为都察院副宪,奉旨出京,一月有余,竟毫无建树,只会在此搪塞推诿!分明是能力庸碌,辜负圣恩!本官看你非但是无能,更是与罪臣袁鑫暗中勾结,贪赃枉法,简直辱没了身上这身獬豸补服!”
翁宴被当面直斥“勾结罪臣”,脸色一变,立刻梗着脖子反驳:
“楚总宪!下官敬您是上官,但您岂可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下官行事,皆按律法,问心无愧!”
“无凭无据?”
一直冷眼旁观的朱贺忽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目光如冰刃般射向翁宴:
“翁御史,那你来解释解释,你留在开封驿馆的心腹长随,为何会暗中与袁府管家频繁接触?又为何会收受袁家通过城外‘永丰粮行’转移的十万两白银,以及京郊两处田庄的地契?”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翁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不可能!这是构陷!”
跪在地上的袁鑫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们交易如此隐秘,朱贺是如何得知的?!
还如此具体!
朱贺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直接下令:“来人!将翁宴那两名长随,以及永丰粮行的掌柜,给本官带上来!”
早已候在堂外的差役立刻将三名面如死灰的人犯拖了上来。
根本无需大刑伺候,只几板子下去,那两名长随便哭爹喊娘地将翁宴如何与袁鑫达成交易、如何收受金银田宅、如何约定互相庇护之事全都抖了出来,细节清晰,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永丰粮行的掌柜也证实了银两流转的路径。
“去!照着他们的供词,给本官搜!”朱贺厉声道。
刑部差役如狼似虎般扑出大堂。
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报:在翁宴于京城的一处隐秘外宅中,起获尚未转移的白银共九万八千两,以及那两处田庄的地契原件。
铁证如山!
刚才还试图狡辩的翁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而原本跪着的袁鑫,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只剩下绝望的死灰。
他完了,翁宴也完了。
他们都被彻底抛弃了。
皇宫,乾清宫。
皇帝看着刑部加急送来的三司会审笔录,尤其是翁宴受贿背主的这一段,气得直接将奏折狠狠摔在了地上。
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混账!废物!朕真是瞎了眼!竟提拔了这么个东西!”
正值二皇子水沣入宫,假借询问自己大婚仪程细节前来打探消息。
见父皇如此震怒,他立刻上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同仇敌忾”:
“父皇息怒!为了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气坏了龙体,实在不值!”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抚着后背顺气,一边痛心疾首地骂道:“这翁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那袁鑫,更是罪该万死!竟敢如此欺瞒父皇,贪墨至此!儿臣……儿臣真是想起来就后怕,当年竟还觉得袁鑫是个人才,被他蒙蔽……儿臣真是……真是识人不明,愚钝不堪!”
他越说越是“惭愧”,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将“识人不明”的锅拼命往自己身上扣,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和“自我怀疑”。
皇帝正在气头上,乍一听儿子如此自责,那股因翁宴而起的怒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但又瞬间被对儿子的心疼所取代。
这怎么能怪儿子呢?
沣儿还年轻,又是这般纯孝。
他立刻拍了拍水沣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宽慰与维护:“沣儿快别这么说,这如何能怪你?你还小,阅历尚浅,哪能料到那些混账东西如此善于伪装,如此刁滑奸诈。是他们辜负了朕的信任,欺瞒了天下人,与你何干?莫要再自责了。”
皇帝成功地将“识人不明”的主因归咎于臣子的狡诈,仿佛瞬间轻松了不少,再看眼前“单纯”而“孝顺”的儿子,更是觉得心疼又欣慰。
却完全忘记了,那袁鑫当年可是由自己的好儿子推荐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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