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很快出炉。
袁鑫、翁宴罪证确凿，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
工部尚书张祈亦因监管不力、账目不清下狱待审。
一场震动朝野的大案，似乎以雷霆之势迅速落下帷幕。
宁寿宫花园湖畔，太上皇一身宽大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一手拿着棋谱，另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执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棋子，对着眼前的玉石棋盘愁眉不展。
大太监戴权悄步上前，低声将皇帝对袁、翁等人的处置结果一一禀明，随后便垂手肃立一旁，不再多言。
太上皇的心思显然不在那些“俗务”上，他到底只是个棋艺稀松的“臭棋篓子”，钻研了半天也没能解开谱上的困局，索性失了耐心，将棋谱和那枚价值不菲的白玉棋子随手扔在棋盘上。
他抖了抖宽大的袍袖，起身踱到湖畔的软椅坐下，早有宫人奉上钓竿。
太上皇接过，姿态娴熟地将鱼钩甩入波光粼粼的湖中，目光悠远，仿佛方才戴权禀报的只是寻常天气。
一旁的太子水澈，从棋盘边起身，走到太上皇身侧，看着湖中因撒下的饵料而迅速汇聚过来的鱼群，笑着找话题：“皇祖父这饵料似乎极佳，瞧这些鱼儿争抢的。这是是孙儿的小舅子特意寻方子配制的，没想到竟如此有效。”
太子妃的姑父，正是刚被下狱的工部尚书张祈。
太子此言，看似闲谈，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太上皇目光依旧落在鱼漂上，仿佛随口问道：“澈儿，你说，若是将这一整盒饵料都撒下去，底下这些鱼，能全都吃饱吗？”
太子看了看太上皇手边那个不过巴掌大的精致饵料盒，又看了看湖中密密麻麻、足有上百条肥硕的锦鲤，摇了摇头，如实道：“饵料太少，鱼太多，想要全都喂饱……远远不够。”
“是啊……”太上皇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无奈，“想要喂饱底下那些张着嘴的，就算把整个大雍都填进去，恐怕也是远远不够的。”
太子闻言，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猛地转头看向身旁依旧平静垂钓的太上皇，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太上皇却仿佛只是随口感慨，继续问道：“那依你看，对那些太过贪吃、恨不得将鱼饵连同投饵人都吞下去的，该怎么办？”
太子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却又异常决绝地回答道：“……须得及时清理出来。否则，一池好鱼，都要被它们带累坏了。”
太上皇这才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嗯，知道就好。”
恰在此时，鱼漂猛地沉入水中。
太上皇手腕一抖，熟练地溜鱼、起竿，一尾银光闪闪、约莫四指宽的鲫鱼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挣扎扭动。
大雍朝廷的办事效率，在处置利益攸关之事时，总是高得惊人。
在四月底二皇子水沣风风光光地举行大婚之前，以原工部尚书张祈为首的一干官员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团，已被迅速清理完毕，该流放的流放，该贬谪的贬谪。
新任工部尚书韩珏走马上任，雷厉风行地整顿矿务。
待到五月末，水沚与贾葳终于清查完山东青州府的粮仓弊案，风尘仆仆返回京城时，礼部早已开始张罗三皇子的大婚事宜了。
返京当日，两人便进宫前往乾清宫向皇帝禀报差事结果。
然而，在御书房外，他们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齐游客气地拦下了，示意陛下正在见客，需稍候片刻。
水沚耳力极佳，隐约能听见御书房内传来二皇子水沣清朗愉悦的笑语声，以及皇帝难得开怀的回应，父子二人似乎正对着什么书画或新奇玩意儿相谈甚欢。
贾葳倒是不急，安然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坐下，自有小太监奉上热茶和点心。
他慢条斯理地饮了半盏茶，又用了块小巧的桂花糕，御书房的门才从里面打开。
齐游笑着出来宣召：“六殿下，贾大人，陛下宣二位进去呢。”
踏入御书房，只见皇帝面带笑容，心情颇佳地坐在御案后。
二皇子水沣则侍立在一旁，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两人上前行礼拜见。
皇帝叫了起，笑容和煦地接过贾葳恭敬呈上的奏折，快速翻阅了一遍。
上面详细禀报了河南、山东数府粮仓清查结果、后续整改措施以及追回的赃款数额，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好，很好。”
皇帝合上奏折，脸上笑意更深：“你二人此次出差，不畏艰险，不仅办妥了粮仓的差事，更是揪出了袁鑫那巨蠹，寻回金矿，功不可没。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定当允准。”
贾葳与水沚连忙躬身，异口同声地谦辞：“为陛下分忧，乃臣（儿臣）本分，实不敢居功邀赏。”
皇帝哈哈一笑，显然今日心情极好，摆手道：“诶，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朝廷法度，不必过谦。”
他目光先看向贾葳，略一沉吟，道：“贾葳，你年纪虽轻，却办事沉稳，心思缜密。太仆寺卿前日刚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朕准了。继任者，他向朕推荐了你。既如此，这太仆寺卿的位置，便由你去坐吧，替朕好生打理马政，亦是重任。”
太仆寺卿，掌舆马及牧畜之事，虽非核心权力部门，但也是从三品的高官，对于贾葳的年龄和资历而言，已是破格超擢。
皇帝又看向水沚，目光在他与自己颇为宠爱的二皇子之间转了转，笑容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显得轻描淡写：
“至于老六……你这次也辛苦了。眼看着你的哥哥们都要成家立业了，朕回头让你母后也多多留心，为你择一位贤淑的王妃。届时，便和你几个哥哥一同册封，出宫建府吧，也免得留在宫中寂寞。”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中，所有成年皇子都将在成婚后统一封王并迁出皇宫。
如今除了水沚，其他皇子即便未正式大婚，也大多定了亲事。
唯独水沚，生母早逝，无人张罗，皇帝自己也未曾上心，此刻便像是忽然想起般，随口一提，仿佛这“成家建府”便是对他此番功劳的“赏赐”。
贾葳垂着眼睑，听到皇帝对水沚这近乎敷衍的“安排”，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平。
然而，不等他多想，身边的水沚却突然上前一步，径直跪了下来，声音清晰而坚定：“儿臣谢父皇厚爱，只是……儿臣心中已有所属，实在不忍耽误其他好姑娘的终身，请父皇收回成命！”
御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显然没料到水沚会当场拒绝，这让他身为天子的威严有些受损。
他微微蹙眉，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哦？已有心仪之人？是哪家的闺秀？若果真家世品行相当，朕为你赐婚便是。”
水沚抬起头，脸上竟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类似毛头小子般的羞涩与欢喜，但随即又变得有些犹豫和为难：“能得父皇赐婚，自是儿臣莫大的福分。只是……只是他家中长辈极其疼爱，曾言要多留他几年，好好陪伴……所以儿臣……儿臣也不敢贸然唐突……”
一旁的水沣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语气带着兄长般的打趣：“六弟这是瞧上了哪家的千金？看来未来岳家真是视若珍宝啊！竟连皇子都舍得让等多等几年？”
水沚脸色微红，语气颇为无奈，却又带着一丝甘之如饴的纵容：“让二皇兄见笑了。实在是……他自小身体便比旁人弱些，家中长辈难免多疼惜几分，小心呵护着，儿臣……也能理解。”
皇帝一听“身体弱”三个字，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虽不十分疼爱这个儿子，但也不愿给他配一个病弱的正妃，平白惹人笑话，将来于子嗣上怕是也艰难。当下语气便淡了几分：“既如此，若你实在喜欢，朕许她一个侧妃之位也就是了。正妃之位，还需择一贤健淑女，方可为你主持中馈，绵延后嗣。”
水沚却立刻低头，声音虽轻却异常坚持：“父皇！儿臣……儿臣尚未能确定他的心意，实在不敢以侧妃之位相辱，怕……怕更惹他伤心，也损了他的清誉……”
“胡闹！”
皇帝终于有些不悦，声音沉了下来：“朕的皇子，难道还配不上他一个臣女不成？何须如此小心翼翼！究竟是哪家的女儿，这般金贵？！”
水沣连忙上前一步，笑着拦在皇帝面前劝解：“父皇息怒。六弟这也是少年人情深，患得患失罢了。正所谓关心则乱，正是珍重对方的表现。既然六弟还想再多些时日相处确认，父皇不如便成全他这片心意？强扭的瓜不甜嘛。”
他一边劝着，一边给水沚使眼色。
水沚顺势深深叩首：“儿臣鲁莽，请父皇息怒！实在是儿臣……儿臣……”他一副情根深种、难以自持的模样，倒是将那份“少年慕艾”的执着演得惟妙惟肖。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了看一旁打圆场的二皇子，最终那点不悦被一种“儿大不由爷”的无奈感取代，他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罢了，既然你自有主张，朕也懒得多管。只是莫要耽误太久，平白惹人笑话！”
“儿臣谢父皇体谅！”水沚再次叩首，起身时对着贾葳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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