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华门,马车驶过熙攘的东华大街,转入宁荣街,最终在宁国府的兽头大门前稳稳停住。
贾葳扶着车辕下车,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然而刚一站定,他便瞧见侧门旁的马厩处,拴着好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车辕上还有荣国府的标记。
宁国府的大管家游福早已候在门口,见贾葳下车,连忙上前行礼,笑着解释道:“二爷回来了。园子里的花儿这几日开得正好,太太和奶奶正陪着西府那边的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在里头赏花吃酒呢。”
荣国府的女眷竟都过来了?
贾葳心下微微一叹,才从皇宫那等需要时刻绷紧神经的地方出来,原想回府好生歇歇,看来是不得清静了。
少不得还要去拜见那位辈分最高的堂曾祖母,应付一众姑姑们的围观与问询。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和地对游福道:“知道了。小南腿伤未愈,你好生安排他歇着,请大夫仔细再看看。带回的东西,第二车里的直接送到太太院中,另一部分送到观雨楼。我需先回去洗漱换身衣服,再去后面给老祖宗请安。”
“是,二爷放心,老奴省得。”游福躬身应下,办事极为妥帖。
贾葳径直回了自己的观雨楼。
大丫鬟春分早已得了信,带着几个小丫鬟备好了热水香汤、干净衣物等候着。
“二爷可算回来了!”春分上前伺候贾葳更衣。
然而,当外袍和中衣褪下,露出贾葳看似无恙的身体时,春分的手猛地一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圈瞬间就红了。
只见那原本白皙光洁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不少淡粉色的新疤痕迹,虽已愈合,却依旧能想象出当初受伤时的惨烈。
肩胛、肋下、手臂……尤其是左小臂尺骨处,那一道明显的愈合痕迹更是触目惊心。
春分是家生子,在宁国府这等公府豪门中长大,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过见过不少阴私事,这些伤痕意味着什么,她稍一联想便觉心惊肉跳。
贾葳察觉到她的惊惧,转过身,不在意地笑了笑,宽慰道:“放心,看你家二爷我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都是些皮外伤,早好得差不多了。”
这时,丫鬟小梅捧着叠好的干净寝衣进来,看到贾葳身上的痕迹,也是吓了一跳。
但听说一同出去的小南至今还得拄着拐杖,而自家二爷好歹是囫囵个回来了,她张了张嘴,到底把埋怨随行之人“不会伺候”的话咽了回去,只闷声道:“二爷下次可不能再这般涉险了……”
贾葳笑了笑,没接这话,只吩咐道:“外面带回来的那些土仪和玩意儿,你们先去理一理,拣些精巧稀罕的包起来,等会儿我直接带去给老祖宗和姑姑们瞧瞧。”
贾葳支开人,快速洗净风尘,换上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腰间系上同色丝绦,墨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住,虽面色仍有些苍白,却更显清雅出尘,如谪仙临凡。
略用了一盏温热的参茶缓了缓精神,贾葳这才带着几个捧着礼物的丫鬟,往后花园而去。
宁国府的会芳园是当年宁国公在时皇帝下旨造的,虽不似宫中的富丽堂皇但也精巧别致,一步一景,颇具江南园林韵味。
绕过后院那株枝繁叶茂、已有百年树龄的银杏,沿着一条蜿蜒的曲廊前行,廊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春藤,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穹顶。
穿过一道小巧的白石拱桥,便进入了一处由玲珑山石和繁茂蔷薇花篱巧妙围合而成的独立天地——篱笆小筑。
贾葳并未急着去寻人,而是信步登上了园中一处堆叠而成的假山,山顶建有一座八角凉亭。
立于亭中,整个篱笆小筑的景致便可尽收眼底。
这小筑匠心独运,被天然划分为六大景观区域。
入口处是荼蘼架,雪白的荼蘼花如瀑布般垂落,清香袭人。
穿过花架去到右边,是被各色姚黄魏紫环绕,雍容华贵的牡丹亭。
出了亭子沿着水流向北就是芍药圃,各色珍品芍药竞相怒放,如晚霞铺地。
西北角翠色浓荫处是芭蕉坞,肥大的叶片在风中舒卷,洒下片片凉意。
从房间出来,又是倚着粉墙蜿蜒的木香棚。淡黄的木香花簇拥绽放,如云如雾。
而这五大景观众星拱月般环绕的中央,便是篱笆小筑的主体建筑——蔷薇院。
一座精巧的轩馆,四面门窗洞开,垂着竹帘,此刻隐约能听见里头传来的笑语声。
芭蕉坞与牡丹亭皆以曲折有致的游廊与蔷薇院相连。
院内引活水成溪,潺潺流过各处花木山石之下,水声淙淙,更添幽趣。
这六处景致与流水亭廊错落交织,与贾葳所居的观雨楼实则是一个整体设计。
原是尤氏心疼儿子,特意为他打造的春夏居所,可惜贾葳生性疏懒,不耐频繁搬迁,除非夏日实在酷热难当,否则极少过来居住。
目光扫视一圈,便见牡丹亭那边人影绰绰,笑语隐隐。
贾葳下了假山,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旁的小径拐了个弯,踏过一道仅容两人并行、架在溪流之上的小巧石桥,便到了牡丹亭外。
只见亭内亭外,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好不热闹。
贾母正坐在亭中主位,满面红光,尤氏和秦可卿陪坐在侧,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笑着和贾母说话。
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并几个大丫鬟则围在另一边,看着亭外盛放的牡丹。
贾葳整了整衣袍,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见过各位太太、婶子和姑姑。”
“茂儿回来了,”贾母一见贾葳,立刻笑逐颜开,放下手中的茶杯,连连招手,“快过来,快过来让我瞧瞧!”
那热切的话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疼爱和急切。
贾葳依言上前,刚走到近前,便被贾母一把拉住了手,上下细细打量。
老太太的手温暖而略带粗糙,摩挲着贾葳的手背和脸颊,眼中满是慈爱和心疼:“瘦了!瘦多了!在外面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瞧瞧这脸色,还是白得很,可得好好补补。圣上怎就放心让你去办那么危险的差事?若是那些人照顾不周,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贾葳任由老太太拉着,脸上挂着温润得体的浅笑,柔声回道:“劳老祖宗挂心了。孙儿一切都好,不过是差事琐碎,奔波了些,并未吃什么苦头。小东他们将孙儿照顾得极好。”
一旁的邢夫人和王夫人虽然内心对这位隔房却圣眷正浓、前程大好的侄孙未必有多喜爱,但面上功夫却是做得十足。
邢夫人笑着附和贾母:“老太太说得是,茂哥儿是该好生补补。如今差事办得漂亮,平安回来了就是最大的福气。”
王夫人也点头温言道:“看着是清减了些,但精神头倒好,男子汉大丈夫,经些历练也是好的。”
王熙凤最是伶俐,早已笑着让出了贾母身边的位置,一边亲自给贾葳递上一杯新沏的茶,一边嘴皮子利索地夸赞道:
“要我说,还是咱们茂哥儿有本事。这般年纪,就能为朝廷办这样的大差事,还办得如此漂亮,连皇上都夸赞。真真是给咱们贾家长脸了。老祖宗可要多疼他些,以后有的是机会为国事烦恼,现在就得抓紧时间多补补。”
尤氏连忙点头,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大妹妹说的是,早已备下了。现就在厨房里炖着呢,就等他回来。”
贾母身边的鸳鸯也笑着捧上一个锦盒:“两位奶奶和老太太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是上回宫里赏下来的人参,最是补元气,给茂二爷正好。”
贾葳连忙起身谢过。
这时,宝玉、黛玉并三春也围了过来。
宝玉挤到前面,好奇地问:“茂儿,外面好玩吗?听说你们还遇到了刺客?可是真的?”
他眼中满是好奇,全然忘了“刺客”二字背后的凶险。
黛玉则细心地发现贾葳眉宇间残留的倦色,轻声道:“茂侄儿看着清减了不少,公务虽要紧,也当顾惜身子才是。”
迎春温柔浅笑,探春目光炯炯透着好奇,与贾葳较为熟悉的惜春则着好奇道:“听闻河南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茂儿可见了什么有趣的景致?快给姑姑说说。”
贾葳被她们围着,只得挑了些沿途见闻、风土人情略说了说,自是省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经历,只说得趣而新奇。
他言辞清雅,见识不俗,娓娓道来,倒也引人入胜。
尤氏坐在一旁,看着自家儿子在众人环绕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那份清贵气度与沉稳风范,远非寻常世家子弟可比,心中满是欣慰与骄傲。
不远处坐着的秦可卿,听着小叔子讲述外面的世界,下意识地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眼中流露出温柔的期盼,只望腹中孩儿将来也能如他叔父这般有出息,光耀门楣。
一直安静旁观的李纨,则微微俯身,对着身边年幼的贾兰低声叮嘱:“兰儿,要好好读书,日后像你茂哥哥一般,为朝廷效力,为你父亲争气。”
已经被多次要求过的贾兰点了点头。
夕阳的金辉透过牡丹亭雕花的窗棂,洒在众人身上,笼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笑语欢声在宁国府精致的花园中回荡,仿佛所有的阴谋险阻、官场倾轧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繁花似锦、其乐融融的天地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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