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休沐，贾葳拿上母亲准备的礼物，带着拜帖，乘车前往前任太仆寺卿刘远鸿的府邸。
论起来，这位刘老大人与他祖父贾敬还有一段同科之谊，当年也曾是同榜进士，算是有些交情。
只是如今，他祖父贾敬在玄真观里沉迷炼丹，祈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而这位刘老大人，则对外宣称是沉疴缠身，不得不致仕归家，静心养病。
刘府门房见是宁国府的帖子，不敢怠慢，连忙通传。
不多时，贾葳便被引着穿过略显清寂的庭院，来到了刘远鸿养病的内书房。
刘远鸿半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身上盖着薄毯，面色确实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憔悴，精神瞧着也有些萎靡。见到贾葳，他挣扎着要起身，声音略显沙哑：“贾世侄……咳咳……劳你亲自前来，老夫这病体沉疴，未能远迎，失礼了……”
贾葳连忙上前几步，恭敬行礼：“刘老大人快请安坐，晚辈冒昧前来叨扰，已是过意不去，岂敢再劳您起身。听闻老大人身体违和，特来探望，愿老大人早日康复。”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贾葳表达了陛下对刘老大人才干的惋惜以及对自己委以重任的不安，言语间极尽谦逊。
刘远鸿则感慨岁月不饶人，力不从心，盛赞贾葳年少有为，陛下慧眼识珠。
茶过两巡，贾葳见时机差不多，便切入正题，神色恳切道：
“老大人执掌太仆寺多年，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晚辈才疏学浅，骤担此任，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马政千头万绪，晚辈犹如盲人摸象，不知该从何处着手。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想向老大人请教一二，这太仆寺的事务，当以何者为先？有何需要特别注意的关节？还望老大人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刘远鸿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地呷了口参茶，才缓缓道：“世侄太过谦了。你乃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才华冠绝翰林，如今陛下将太仆寺交予你，正是看重世侄之能。老夫老矣，昏聩无能，以致马政废弛，有负圣恩，这才致仕归家，惭愧惭愧啊。”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先把贾葳抬得高高的，又把自己踩得低低的，堵死了所有请教实务的可能。
贾葳不死心，继续追问：“老大人过谦了。晚辈资历浅薄，于马政一途更是懵懂。譬如这民牧改征马价银，各地标准不一，征收之后款项流向亦难以稽核；官牧草场被侵占之事屡禁不止，马匹孳生率连年下降……此类积弊，不知老大人当年是如何应对的？可有良策教我？”
刘远鸿放下茶盏，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显得愈发虚弱，但嘴里却开始打官腔。
“这马政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首要之务，自是忠于王事，恪尽职守，一切按朝廷规制办理便是。牧监之马，需勤加点验，确保膘肥体壮；驿传之务，须保障通畅，勿使公文延误；至于民牧马户，当体恤其艰，依律征收马价银，亦不可过于苛责，失了朝廷仁政之本……”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引经据典，道理十足，然而仔细一听，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空话，对于贾葳真正想了解的积弊、难题、乃至各方势力的牵扯，是半点实质内容也无。
贾葳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聆听的姿态，心中却已了然。
他仔细观察刘远鸿，虽看似憔悴，但呼吸平稳，眼神深处并无重病之人的涣散，端着茶杯的手也极稳。
这般状态，辞官养病？恐怕是“急流勇退”更为贴切。
又耐着性子听刘远鸿“教诲”了一盏茶的功夫，贾葳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便适时地露出感激的神情，起身告辞：“老大人一席话，令晚辈茅塞顿开，受益匪浅。您今日精神不济，晚辈就不多叨扰了，您好生静养，晚辈改日再来聆听教诲。”
刘远鸿也不多留，虚虚挽留两句，便唤来儿子刘淼代为送客。
刘淼恭敬地将贾葳送出府门，转身回到书房，却见方才还一副病弱模样的父亲，此刻已掀开了薄毯，正悠闲地端着茶杯，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之色。
刘淼疑惑道：“父亲，我看那贾葳年纪虽轻，却言辞恳切，像是真心来求教的，您何不……”
刘远鸿瞥了儿子一眼，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蠢材，你懂什么！若是你有那贾家小子一半的玲珑心思和圣眷隆恩，为父何至于要装病辞官，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为父在太仆寺卿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那里面的水有多深，烂账有多少，我会不知？勉力维持，不出大错尚可，但如今这光景……边陲不宁，天灾频仍，国库空虚，万一哪天急需战马或是驿传出了大纰漏，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太仆寺卿！现在用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炸的雷，换一个平安致仕，还能替你，替我们刘家铺铺路，这买卖，不值得吗？”
刘淼闻言，顿时哑口无言。
出了刘府，贾葳心中颇有些郁闷。
这趟拜访，毫无收获，反而更印证了太仆寺是个大火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随意地在街上走着，试图整理好情绪，以免回府后被母亲看出端倪，平白让她担心。
正漫无目的地走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贾葳回头一看，竟是小叔贾宝玉。
“茂哥儿？！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宝玉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面若春花，眼若明星，笑得一派天真烂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闲逛？”
贾葳笑了笑：“出来办点事，正要回去。宝二叔这是要去哪儿？”
宝玉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前面一条街道：“前面就是香料街，我去买些上好的蔷薇硝、茉莉粉，还有檀香、冰片，回去制胭脂膏子。正好过几日便是太太生日，我还想去前面的珍宝阁瞧瞧有什么新奇首饰没有。茂哥儿，你左右无事，陪我一同去看看可好？”
贾葳本就心烦，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也好。”
陪着宝玉在香料铺里挑拣了半晌，各种香粉香膏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熏得贾葳有些头晕。
好容易等宝玉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大包，两人又转身进了对面门面阔气的珍宝阁。
刚一进门，贾葳便瞥见一旁供客人休息的茶座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坐在那里喝茶。
只见周珩独自坐在一张梨花木小桌旁，面前放着一盏清茶，正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街景。
四个多月未见，他似乎清瘦了些，侧脸线条显得更加分明。
“阿珩？”贾葳有些意外地唤道。
周珩闻声转头，看到贾葳，眼中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几乎是立刻站起身迎了过来：“茂哥儿？！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正想下午去宁国府寻你呢。” 语气中的喜悦和熟稔溢于言表。
贾葳也笑了：“我陪我叔叔来挑东西，正好省得你去找我，不过你又怎么在此？等人？”
周珩的笑容顿时淡了些，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别提了，陪我母亲出来的。”他朝后院方向努了努嘴，“按理说掌柜的该请我们去后院雅间等候，偏巧后院已有女眷在了，我只好在这前堂干等。”
贾葳了然。
宝玉此时也凑了过来，他与周珩虽不熟稔，但也认识。
贾葳便对宝玉道：“宝二叔，你自去挑选礼物，我与阿珩在此说说话。”
宝玉巴不得没人管他，立刻高兴地带着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从队伍涌向柜台。
周珩看着宝玉那前呼后拥的架势，再对比一下贾葳身边仅有的三个小厮，不由得蹙了蹙眉，拉着贾葳到一旁茶座坐下，语气带着几分不平：“同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公子，你这排场也未免太简薄了些。西府那位……未免保护得太过了些。”
他甚至下意识地数了数，贾宝玉身边光是长随就有四个，另外八个小厮，后面还有伺候长随小厮的仆人，林林总总快二十个了。
“你身边就小东他们四个，小时候就这样，如今还是如此，伯母怎么也不多给你安排些得用的人。”
贾葳笑着端起伙计新奉上的茶，语气轻松：“我母亲原也想多安排些，但我小时候病弱，有个云游的道士说，小孩子身边伺候的人并非越多越好，人气太杂，反而容易引来些不干净的东西注目。宁可信其有吧，况且我也习惯了，人少清静。”
周珩听他这么说，虽仍觉得贾家待贾葳不够重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贾葳苍白清瘦的侧脸，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又涌了上来。
他自己是永柔郡主所生，身边伺候的人只会比宝玉多不会少，但他却觉得，贾葳这般清清冷冷的，反而更合他的心意。
两人聊了些别后趣事，贾葳见他眉宇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闷，便问道：“我看你方才独自在此，似有心事？可是陪郡主娘娘出来买东西乏了？”
周珩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见无人注意，才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苦恼和抗拒：“唉，什么买东西……我母亲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借机……嗯……安排我相看呢！”
“相看？”贾葳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瞟向后院方向，“所以……后院的那位女客……”
周珩一脸苦笑着点头：“可不是么！说是碰巧遇上旧识，让我过来打个招呼……那点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我母亲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贾葳看着他这副被迫相亲、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忍不住莞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郡主也是为你操心。是哪家的闺秀？说不定是一桩好姻缘呢？”
周珩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语气甚至有些急：“什么好姻缘，我……我如今心思根本不在此处！”
他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贾葳。
贾葳正微微侧头听着，脖颈线条优美流畅，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细腻如玉的肌肤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周珩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迅速低下头，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声音闷闷的：“事业未成，寸功未立，岂能沉溺于儿女私情？徒惹烦恼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遮掩不住那丝言不由衷的意味。
贾葳只当他是少年人脸皮薄，被安排相亲抹不开面子，也未深想，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几分同情道：“郡主也是一片慈母之心。缘分之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水沚前日刚被提及婚事，他自己这边日后恐怕也难逃被母亲催婚的命运，现在好友也遇到此事，不由得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周珩抬起头，看着贾葳清澈坦荡、毫无杂念的眼睛，心中那点隐秘的心思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悄然融化，只剩下淡淡的苦涩和无奈。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是啊……顺其自然吧。”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悄悄流连在贾葳身上。
茶香袅袅中，两人各怀心事，唯有不远处正拿着各式首饰比划、浑然不觉的贾宝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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