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宴席散去后，接连几日，霜沉月都忙于商队事务，将那份混杂着疑虑与探究的心绪暂压心底。
薛采那日看似随意的解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过后，湖面复归平静，却终究在深处留下了痕迹。她不再主动探寻宰相府的消息，连那两卷棋谱也收进了箱笼，只当那夜种种，不过是场波谲云诡的官场常态。
??冬日的尾声，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将璧国都城裹在一片素白之中。年关将近，街市却比往日更显冷清。这日黄昏，霜沉月正在别院书房核对最后一批货单，窗外雪光映得室内亮如白昼，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作响，更衬得四周寂静。
??管事轻叩房门而入，面带异色，手中捧着一张素雅拜帖：“小姐，宰相府来人递帖。”
??霜沉月执笔的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接过拜帖，是常见的样式，并无特别，翻开，内里只有一行字，笔力清瘦峻峭，与回赠棋谱的泥金笺上的字迹一般无二：“雪夜甚寒，闻君处有新茶，不知可否叨扰一盏？薛采。”
??没有称谓，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得近乎无礼，却又透着一股奇怪的熟稔。霜沉月捏着拜帖，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纹理。雪夜、新茶、叨扰……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与她认知中那个冷漠疏离的薛采格格不入。是试探？是另有所图？还是……她脑海中闪过那日琼林苑他为自己解围时，那短暂交汇的目光。
?? “来人可还在？”她问。
??“在门房等候回音。”
??霜沉月沉吟片刻，将拜帖轻轻放在案上：“告诉来人，薛相驾临，蓬荜生辉。只是寒舍简陋，恐怠慢了贵客，若薛相不弃，请酉时三刻过府。”
??管事应声而去。霜沉月站起身，走到窗前。雪还在下，庭院里的石灯已被积雪覆盖大半，像个沉默的雪堆。她心中并无多少即将面对那位年轻宰相的紧张，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她吩咐侍女备水净手，又让人去取她带来的那罐最顶级的“云雾针”，并特意叮嘱，将书房临窗那处位置收拾出来，摆上那套她平日舍不得用的天青釉瓷茶具。
??酉时三刻，雪势稍歇。
别院外传来车马声，旋即归于寂静。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先于人影涌入。薛采披着一件玄色狐裘，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他卸下狐裘交给迎上的仆役，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常服，身形比琼林苑那日所见似乎更清减了些，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他目光扫过书房，掠过书架、案几，最后落在临窗那张已摆好茶具的小几上，以及端坐在一旁的霜沉月身上。
??“霜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宴席上听到的更为清晰，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薛相，”霜沉月起身，依礼相迎，姿态从容，“雪夜来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请坐。”
??薛采依言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正在温壶的手上，动作娴熟，姿态优雅。炭盆上的银壶发出轻微的嗡鸣，水将沸未沸。
??“听闻霜小姐精通茶道。”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陈述。
??“略知皮毛，不敢称精通。”霜沉月执壶冲水，茶叶在沸水中舒卷，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这是宜国明前的‘云雾针’，性寒，却最是清冽醒神，不知是否合薛相口味？”她将一盏茶推至他面前，天青釉的杯壁薄如蝉翼，茶汤澄碧，映着烛光。
? 薛采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只是看着茶汤中缓缓沉浮的茶芽。“霜小姐似乎对薛某的喜好，颇为了解。”他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带着审视，“连薛某需要‘醒神’，都猜到了。”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霜沉月执壶的手稳如磐石，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不达眼底：“薛相说笑了。雪夜品茗，不过是应景之举。若说了解，也是薛相之名，如雷贯耳，些许传闻，总会入耳。至于真假，便非小女子所能辨别了。”她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挡了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薛采闻言，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不再追问。他低头，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浮沫，呷了一口。茶香在口中散开，清苦过后，是绵长的回甘。他放下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在压抑一阵欲来的咳嗽。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雪落簌簌，与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两人对坐饮茶，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霜沉月在等，等他说明这雪夜来访的真正目的。而薛采，似乎并不急于进入正题，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偶尔掠过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
??直到一盏茶尽，薛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在这静谧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霜小姐可知，近日有人在查霜家商队的底细？”
霜沉月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执壶为他续上茶汤道：“略有耳闻。商场如战场，些许风波，在所难免。”
??“哦？”薛采挑眉，看着她斟茶时平稳的手势，“霜小姐觉得，这只是寻常的商业竞争？”
??霜沉月抬眸，烛光在她眼中跳跃：“莫非薛相知道，是何人所为？”她终于将问题抛了回去。
??薛采与她对视，深邃的眼底似有暗流翻涌。他沉默片刻，才道：“霜家树大招风，璧国境内，对这条商路感兴趣的人，不止一端。”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有些人，要的不是分一杯羹，而是想……掀了整张桌子。”
??他的话，像一块冰投入霜沉月心中。
她终于明白，薛采此来，并非兴师问罪，也非单纯试探，而是……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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