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而妈妈真的没有骗我。第二天，我真的又见到他了。
他依然像一座精致又孤独的小岛，静静地泊在那个靠窗的角落。从那天起，去幼儿园这件事，忽然有了一颗专属于我的、亮晶晶的北极星。每天早晨被妈妈牵着手走进大门时，我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直到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他身上，心里那块空空的地方才会被悄悄填满。
可我依然没有勇气靠近。我总是乖乖坐在自己的一号台，目光却越过中间的五个小朋友，牢牢地黏在四号台的他身上。我们之间彷佛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河对岸的他安静美好，而我这边的自己，却连扔一颗小石子过去试试水波的勇气都没有。
不仅是我，好像所有孩子都无法渡过那条河。每当有人满怀期待地邀请他，他一句清脆而冷淡的「我不要」，就像一颗凉凉的雨滴，不仅能瞬间浇灭对方的热情，那余音也会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小小的、失落的涟漪。我既迷恋他声音里那种干净的质感，又害怕被同样的拒绝击中，于是只好将这份想靠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明明上学时兴冲冲，放学时却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狗。于是今天，她给了我一小盒在家里都难得吃到的奶油饼干，让我带去和同学分享。我紧紧攥着那个印着小花的铁盒子，冰凉的金属表面很快就被我的手心焐热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欢呼：这盒饼干，从头到尾，都只能属于一个人。
他依旧比我早到，彷佛是时光之流中一枚沉静的锚，像一块已然沉入自身海域的礁石，轮廓清晰，却带着不言不语的深邃，周遭的喧腾活泼都成了与他无关的流水。我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先是假装认真地摆弄着蜡笔，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在窗边的那个角落。确认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我才像只偷藏松果的小松鼠，把身体缩得低低的，借着桌面的掩护，悄悄打开铁盒的一条缝。
「一块小鸟……两块小熊……三朵小花……」我压低声音，用气音对着盒子里细数，手指隔空点着，生怕呼出的气息会弄潮了饼干的酥脆。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小鸟的给他，小熊的也给他……那，我能不能留下一朵小花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立刻摇了摇脑袋。不行，妈妈说是分享，但我想把所有的、最好的，都给他。
「藤原同学，在数什么这么认真呀？」旁边传来小朋友好奇的声音。我吓得差点把盒子摔了，「啪」地一声合上盖子，用整个身体护住，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心虚得像做了坏事。我偷偷抬眼飞快地瞄向云雀，他依然望着窗外，似乎对这边的小小骚动毫无所觉，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点心时间，老师发下来的水果切块，我吃得味同嚼蜡；听故事时，老师温柔的嗓音彷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我的全部心思，都系在桌肚里那个温热的盒子上，还有那个坐在阳光下的安静背影。
直到午饭后、午睡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教室里洋溢着慵懒的气息。我感觉心脏在胸口鼓跳得像要飞出来，小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我深吸一口气，彷佛要为自己灌注足够的勇气，终于拿起那个宝贝盒子，一步一步地、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挪到了他面前。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绘本，对于我的靠近，没有立刻抬头。
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索性直接行动。我双手有些颤抖地打开盒盖，将里面排列整齐的、金黄诱人的奶油饼干，连同我满满的期待与勇气，一整个推到了他面前——一块也没给自己留。
绘本的页面停止了翻动。
他抬起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先是看了看我因紧张而涨红的脸，然后视线落在那盒饼干上，静静地停留了数秒。他的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更像是一种纯然的审视与探究。或许，他并非对我一无所知。这一个月以来，那个总是假装不经意、却用目光牢牢追随着他，被他精准捕捉到无数次偷看视线的女孩，他早已留下印象。她的行为模式单一得有些笨拙，意图也纯粹得近乎透明——和那些试图拉他融入吵闹游戏的孩子截然不同。
此刻，这盒递到眼前的饼干，不过是印证了他观察后的某个结论：她似乎……并无恶意，只是固执地想靠近。而这份固执，连同饼干散发出的、朴实而温暖的甜香，构成了一个他可以暂时接纳的、合理的理由。
所以，他才伸出那总是干干净净的白皙手指，从中精准地拈走了一块小鸟形状的。
「谢谢。」他轻声说，那声音清澈又平静。
然后他开始吃那块饼干。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有条理的吃法。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彷佛在仔细品味每一丝甜香。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那是他独有的、对待一切事物的认真模样，不像我，总是生怕好东西转眼就没，狼吞虎咽。他安静地吃了两块后，用指尖擦了擦嘴角，便将盒子推回给我。
「你……你可以全部吃掉的！」我有点急了，又把盒子推回去，「这是我妈妈做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奶油饼干！」
「可是我吃饱了。」他的回应平静无波，视线却在听到「妈妈做的」时，极快地扫过我脸上那不容置疑的笃定与骄傲。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这么好吃的饼干？一股莫名的执拗涌了上来，我不能让他错过这份美味。我飞快地从盒子里拈出一块星星形状的饼干，放入口中，认真地抿了一小口—— 浓郁的奶香和温暖的甜意在舌尖安安静静地化开，没错，是和妈妈早上烤出来时一样，完美无缺的味道。
这下我更确信了。我立刻重新拿出一块完整无缺的小熊饼干，郑重地、干干净净地递到他面前。
「你再试试这个小熊的，形状不一样，说不定味道也有一点点不同呢！」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彷佛在进行一场世上最郑重的推荐。
他明显愣住了。通常当他表现出拒绝，别人都会立刻放弃。他看着我固执举着的手，又看看那块金黄的、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小熊饼干，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索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空气安静了几秒，他脸上写满了「不情愿」，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后仰了半分。
就在我以为又要听到那句「我不要」时，他那种审视的目光却慢慢淡去了。或许是因为我坚持的姿态与众不同，或许是那饼干的香气确实诱人，又或许，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屡次尝试靠近他的人，究竟想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接了过去，默默地放进了嘴里。
他的动作很慢，与其说是在品尝，更像是在完成一项需要认真对待的流程。那双总是清亮的黑眸，此刻彷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因困意而产生的水雾。
然后，我看见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与其说是对饼干的肯定，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着什么。
「谢谢，是很好吃。」他咽下饼干，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我的耳畔。「味道很好。」他补充道，随即掩口轻轻打了个小哈欠，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像是再也抵挡不住午后暖阳带来的倦意，「但是下次再吃吧。」
他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几乎微不可闻。
这句话像一道小小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我。这不是拒绝！他没有推开我，没有说「不要」，他吃了饼干，说了「谢谢」和「好吃」，还对我说——「下次」。这是一个带着约定意味的结束语！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一下子冲走了所有残存的紧张和不安。我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装进了整个星河的星光，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怎么也压不下来。
我紧紧抱着那个已经空了一些的饼干盒，像抱着一个胜利的奖杯。直到他跟着老师去午睡，我都没敢再抬头看他，生怕自己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会惊扰了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默契。但这句话，却像一颗被精心种下的甜蜜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扎了根，并在瞬间破土而出，长出了名为「希望」的嫩芽。
那天下午我异常乖巧地跟着妈妈回家了，没有丝毫留恋。因为我知道，我和那座孤单小岛之间，已经有了一座小小的桥。而我，已经准备好要做那个最勇敢的、一次又一次为这座桥添砖加瓦的工程师了。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斜线，我低下头，在心里对那个沉默的男孩，也是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地练习着那个刚刚获得的、充满魔力的词语：
「下次。」
一口气投了3章，还不知道会不会过审，要是过了就可以看到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