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盆中圈圈荡开的涟漪，映着点点浮动的金光。一片尖长的、纤薄的竹叶，泛着浅浅的翠色，静静横卧于水面上，彷佛银河里一叶孤舟。它那样轻，好像风一吹就能卷走——这样渺小的东西，真的能将愿望带给遥远的星星吗？
而我，有一个小小的、却沈甸甸的愿望。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这份友谊有着精准的刻度——我的垫子与他的角落，维持着恰好一只手臂也够不到的固定距离。他从未邀请我靠近，却也从未在我于此坐下时，流露出像对待他人那般的、明显的驱逐意味。这便是他无声的认可，也是我们之间全部的交集。
可是对我而言，「朋友」这个词，不该只是一块划定安全范围的垫子。它应该像绘本里画的那样，是可以分享秘密，可以笑着叫对方名字的关系。可我们之间，甚至从未正式地交换过名字。我知道老师点名时他会应答，我知道其他老师偶尔会叫他「云雀君」，但对我而言，那个名字像一个被锁在玻璃匣子里的珍宝，我看得见，却触碰不到。这成了横亘在我们这段「朋友」关系中，一个巨大而空洞的沉默。
或许云雀心目中的「朋友」，与我所渴望的，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东西。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不会打扰他安静领域的、一个稳固而守序的「存在」。而我却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一种能唤出名字、能更靠近一点的温暖。
这份认知让我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酸涩。我的愿望，说出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艰难：我想拥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刻，让那个名字，能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流向他的耳畔。
凝望着那片独自漂浮的叶子，彷佛它承载着我所有的期盼。终于，我忍不住伸出手，极轻地、小心翼翼地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叶身猛地一颤，在水面打了个优雅的旋，随后便顺从地分开波纹，颤巍巍地向前漂去。它摇晃着，却执拗地不肯沉没，那姿态，像极了一个正努力奔赴约定的、孤单却坚定的信使。
一股渺茫却真实的期盼，随着这叶舟悄然升起——但愿它能将我的心愿，渡过弥漫于我们之间的那层透明的薄雾。
周围孩子们的欢笑声将我从思绪中轻轻拉回。我回过神，望向一直陪在身边的老师，将信将疑地小声问：「老师……这样微小的东西，真的能飘到那么远的地方，让星星知晓吗？」
老师温柔地笑了，耐心解释道：「这样还不够哦。要把心愿认真写在五彩的短册上，配上漂亮的纸衣和彩球装饰，挂到笹竹最高最显眼的地方，最后还要诚心向星星祈愿才行。」她看着我似懂非懂的表情，忽然眨眨眼，语气变得轻快而神秘：「不过，如果是小诗织的愿望，老师可以帮你完成这个仪式哦。来，告诉老师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提议让我眼睛一亮。我赶紧把小手拢成喇叭状，贴近她耳边，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秘密轻声吐露：「老师……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叫他的名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老师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彷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爱的愿望。「原来是这样啊，这真是个很重要的愿望呢。」她拿出一张天蓝色的短册，用笔工整地写下我的心愿，然后系上精致的纸衣和彩球，最后抱着我，让我亲手将它挂到了笹竹最高、最接近窗户的枝头。
「看，这样愿望就能被星星清楚地看见啦。」老师将我放下，又从笹竹上摘下一片完整的、边缘泛着金光的翠绿竹叶，轻轻放在我的掌心。「这是被愿望祝福过的叶子，带着它，它会给你勇气的。」
我紧紧捏着那片温润的叶子，它彷佛真的带着星星的温度。那股渺茫的希望，此刻变得具体而真实。
「可是，」我还是有些犹豫，「如果他觉得我很奇怪呢？」
老师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温暖而肯定：「不会的。想要知道朋友的名字，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老师相信，云雀君一定会明白的。」
她的话，连同手心里那片叶子传来的暖意，像在身后为我铺开了一条看不见的、安稳的路。
我站在原地，内心经历着一场小小的战争。目光在五彩缤纷的教室和那个孤独的背影之间来回移动，最终，那份被仪式祝福过的勇气战胜了所有羞怯。我用力捏了捏手心里那片神奇的竹叶，深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打气，然后坚定地转身，迈步朝那个角落走去。
一步，两步，我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我像只笨拙又紧张的小鸟，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屏着呼吸，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望着窗外的背影。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他原本静止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彷佛窗玻璃不仅映出了大地，也清晰地映出了身后我这道固执的视线。在他转头的瞬间，将窗外那片辽阔的天空也一同带了过来，周遭流动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停滞。
那双眼眸彷佛刚追随着某片流云的轨迹归来，还带着一丝专注后的清透与疏离，沉静地望向我。
「有事吗？」
机会来了！话语瞬间堵在喉咙口，脸颊开始发烫。我张了张嘴，声音像是卡在了一个小小的、紧张的气泡里，冒出来时带着点犹豫的颤音：「那、那个！我叫藤原诗…诗…诗织！」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彷佛要将勇气稳稳地送出来，才接着说道：「你可以叫我诗织！」声音比平时响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在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我因紧张而略微结巴时，他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从遥远世界被拉回现实的、纯然的怔忡与探究。
随即，他的眉头松开，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奇异地缓解了我喉间的干涩：「嗯，我知道你叫藤原诗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老师每天都在叫你。」他的回答简洁明了，目光随即飘向窗外，像是被一阵无声拂过树梢的风，或是一缕悄然移动的光斑，牵引了去。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顺着心意流淌出来的。
「云雀恭弥。」
「云雀……恭弥。」这四个字轻轻落下。
我看见自己紧握的拳头，像被阳光驱散的薄雾，一点点、慢慢地松开了。指节处因用力而泛白的痕迹渐渐褪去，掌心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月牙印，还有那片被汗水与期待浸染得愈发温润的竹叶。
他依旧只是淡淡地回应：「嗯。」
就是这简单的一个音节。之前所有积攒的紧张、期待、窃喜，以及在心底反复练习称呼他名字的无数个瞬间，在这一刻汇聚、发酵，最终冲破了一切桎梏——我的愿望实现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片被愿望祝福过的叶子，它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幸运符，更像一束为我引路的、温暖的星火。是它点燃了我心底那份怯懦的勇气，让我发现，原来打开愿望之门的、最珍贵的钥匙，一直就握在我自己的手里。这认知化作一股难以抑制的、纯粹的欢欣，从心底轰然涌上，瞬间淹没了我。
这份快乐太满了，满得我小小的身体几乎装不下，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表达。
「云雀恭弥！」喜悦像烟花般在心中炸开，满溢出来，化成了行动。我再也顾不上什么一臂的距离，像在家里迎向妈妈那样，又像是要把所有未能说出口的亲近都付诸行动，自然而然地从他身后扑了上去，一把环抱住他的手臂，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后颈，依赖地蹭了蹭。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一座精密仪器突然被注入了无法解析的陌生指令，瞬间停摆。那双总是精准翻动书页的手，此刻却无措地悬在半空，微微蜷起，他显然未曾预料，名为「朋友」的关系会包含如此不讲理的物理接触。
在紧贴的距离间紧紧包裹间，干净又温暖的气息悄然钻入呼吸之中，他没有用力推拒，手臂象征性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动，不像挣扎，更像在无声地确认这份突如其来的束缚感，究竟是何种未知的规则。
「……放开。」
声音比往常更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听不出慌乱，只有一丝被打乱了内在秩序后的、纯然的困惑。
在一通尽情的拥抱，将满心的快乐和满足都传递出去之后，我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那一刻，所有的胆怯和距离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也就在这兴奋稍缓的间隙，我忽然想起了那片曾承载我忐忑与期盼的竹叶。这份由「他」和「勇敢的我」共同实现的巨大快乐，不该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希望，能将这份象征着「开始」的勇气，也分享给他——
微微退开一步，我将那片最翠绿完整的竹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送给你。」我小声地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他低下头，看着那片宁静躺着的竹叶，彷佛在看一个需要解读的谜题。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叶片的边缘，然后将它拿了起来，举到眼前，透过阳光仔细地看着叶脉的纹理。
「……为什么？」安静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看着他手持竹叶的样子，那叶子在他指尖，彷佛真的成了一艘停泊下来的小舟。我笑了，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安宁的满足感填满。
「因为，」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笃定：「我的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呀。」
他闻言，目光从竹叶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黑眸里，彷佛有星屑落入深潭，泛起了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光点。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说「谢谢」，只是将那片竹叶轻轻握在了掌心。
那一刻，教室里孩子们的嬉闹声、窗外遥远的风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投向银河的那份心愿，已经得到了最美好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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