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屋外的师姐就骂骂咧咧地砸进一个石舂,好险给花淡开了瓢。
“狗花间,你想死?”
……这群万花都什么毛病?
那场病是小兰花此生大劫,若不是医圣孙思邈出马,恐怕这孩子不死也得烧出个好歹。谢长清愧悔至极,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带这么小的孩子,此后便将小兰花留给了万花谷照拂,小兰花这个名儿也是那时候才起的。
不过那时候,小兰花和花淡还没有半分钱关系,之后拜师,也是谢长清从未想到。当年他因病在花谷暂留的那些日子,与花淡也有过一些交往,花淡其人独来独往、来去如风,是断不肯有任何牵绊的。
谢长清听谷中的前辈提起花淡就摇头,说他酷爱武学,尤爱辗转名剑大会、扬刀大会中争胜,求的是叛道离经的杀人之道。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印象,也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总之谢长清对花淡印象很深。
以至于,两年之后的迷踪岭,他一眼就把对方认了出来。
人对人的印象真的很神奇,即便花淡那张俊脸已被人打成猪脸,谢长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彼时花淡满身血污地逃出山中迷雾,就被身后追兵一箭射中心窝,整个人痛得哀鸣一声,抱着怀中的三尺旧布包倒在地上。追兵纵马而来,足有十余号的人,花淡原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听整座山岭之间嗡然弦响,琴音激荡,追兵坐骑被倏然惊退两步。
谢长清抚琴凌然而至,连人带包地丢上马背,转身就跑。
后来花淡没被毒箭弄死,差点被谢长清拎着后衣领给勒死。
两人在山岭中寻了一处山洞藏身,花淡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也只有背上的窟窿严重一些,他自有花谷的解毒清创之法,就是得忍着疼。但洞中适时响起了一阵淙淙的琴声,震得他背心处酥酥的,倒是缓解了不少。
花淡对自己满脸的臭样很不自知,转过去咧嘴一笑:“谢先生,今日真要谢先生了。”
谢长清也不知是被丑到了还是被烦到了,皱着眉要他躺好休息。花淡难得乖顺地躺下了,一侧头看见扔在一旁的三尺布包已经空了,他吓得坐了起来:“我的东西——”
“在我这里。”
花淡这才看清,他拼死抢出来的那把旧琴,正静静地横在谢长清的怀中。
谢长清轻声道:“此行仓促,我没有带相知琴,恰好你这把琴琴性温润,正适合借来给你疗伤,先躺下吧,听琴时切勿起念动怒。”
谢长清人看着冷,琴音似初春融雪般沁人心脾。花淡眯着眼听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会不会奏岭南一带的小调,谢长清摇头说不知,花淡便低低地唱了起来。
山南有客来,寄我以芳菲。朝夕逐春去,化为春鸟歌……
花淡只唱了两遍,谢长清就奏了出来。花淡头一次觉得谢长清此人如此知意,低低地一笑,真心夸赞道:“真好,不愧是长歌门。”
谢长清手一抖,一音错滑到了七徽半,因为上次花淡说这话时没用这样软的语调。
后来谢长清才从花淡那里知道,这把琴名为“春驻”,乃是花淡亡母的遗物。花淡的母亲出身岭南蛮荒之地,那里民风不开化,偏偏女子天生俏丽,便被奸商拐去中原做那些皮肉生意。起初,年轻女子们都以离开岭南为荣,唱着山歌挤破了头也要跟着富商飞出深山,却不知外头才是充斥着无尽痛苦的炼狱。
花淡的母亲是个眉目灵动的丰腴女子,样貌甜美,性如脱兔,乖巧又受人喜欢。花淡五岁不知世事前就一直随她长在烟花柳巷,竟也过得无忧无虑,皮得跟猴子一般。
花淡五岁之后,母亲带他出门远游,其实是从富商手里逃了出来。
她这些年悄悄攒下二十两路费,一路躲躲藏藏地带着花淡逃进秦岭,意外被山中采药的花谷中人所救。花淡懵懵懂懂地进了花谷,亲眼见女医师摇着头撩开了母亲的衣服,才知道他那笑如春风的慈母早已是一身纵横的疮痍,越是昭彰着**的部位,越是撕裂得可怕。
母亲一身的花柳病,却摇着头对女医师说:“治不了就罢了,您先看看我儿子。”
小花淡哇哇大哭着被推进了女医师的怀里,却因过度惊喘晕了过去,这是他自小体弱落下的毛病之一,却不知道向来屈从于命运的母亲竟为此挣扎半生,只为带他逃出来治病。
“后来我的喘病好了,娘也死了。”花淡的声音很低,他只是想伸手抚琴,谢长清却将他扶到了自己的膝上倚靠着,“她走前,我考过了万花七艺,成了杏林门下弟子。她原本很开心的,临终前却做着噩梦哭了,哭着不知对谁说‘别再出山去了,山外有吃人的鬼’。”
谢长清讷讷的,不知如何规劝,只道:“‘春驻’琴音清冽,琴声温柔如水,它的主人必定是个很好的女子。”
“我知道她是最好的女子!可她这么好,凭什么是她!?”
花淡的怒喊带着点湿润的腔调,谢长清吓了一跳,却不是被突然拔高的喊声,只是因为膝上落下几滴热泪。花淡不自觉地抓着他的衣摆,深恨道:“她只是懵然不懂,一心向往着山外的繁华和春色。她只是贪看了一眼,何至于葬送了一生!”
“……抱歉。”谢长清恳切道。
花淡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道:“我才该抱歉。”
交浅而言深,是人情往来之大忌。
虽然谢长清是个严守秘密的君子,但花淡还是见了他就别扭,从迷踪岭别后,十次总有九次推脱着不见。直到来年的名剑大会再开,谢长清抱着相知琴走上前来,在登记簿上花淡的名字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花淡心底惊讶,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拿起那簿子笑他:“哎呀呀,圣人言‘君子无所争’,怎么长歌门的君子也要来做这无谓之争了呀?”
谢长清面无表情地说:“此言谬矣,圣人亦有云‘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虽然花淡不知道谢长清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有了同伴他还是一样高兴。此后两人组队,倒是一路成绩斐然,后来还招揽了一个退役的天策老兵进队,谢长清寡言,花淡跳脱,天策的老大哥李超然更是嘴皮子没停过,三人的组合虽猎奇,倒也有趣。
名剑大会比了数月,三人行的变故突生在庆功酒之后。原因无他,是李超然醉酒后撞见花淡与扬州的商行少爷拉拉扯扯,一身笔直的老大哥吓得仓皇失措,当夜就策马向崆峒山去了。谢长清听见二人对话便收拾起了行李,花淡以为他也要走,结果他竟是换了一把铮然有声的莫问琴。
谢长清问他:“你精进武艺,是为了再探迷踪岭吧?”
花淡听了这话,状似无意地把那色迷心窍的行商少爷推进了女人堆,这才擦着手走到谢长清面前。他想了一会儿,歪着头道:“你吃酒醉糊涂了吧?提那晦气地方干嘛。”
“迷踪岭匪首刘峥云,从前是行走于岭南的有名富商。你母亲所在的怜花阁毁于战乱之后,他不知哪里得了一本修行的邪功,便在迷踪岭占山为王逍遥到如今。”谢长清语调冷淡,言简意赅地说,“你母亲的遗物还有几件没拿回来?还是你想亲手杀了刘峥云?”
花淡顿了一下,笑了起来:“大唐律法还不是摆设呢,谢先生。”
谢长清拨了两下琴弦,只问他最后一次——
“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花淡原本也想问谢长清是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的,是他聪明颖悟从那场倾情相诉里头猜到的,还是动用了长歌门人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去查的?不过后来也没有问,他身无长物,也没有谢长清这样的人能惦记的,对方既然都肯不顾律法陪他杀人,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
江湖多风波,即便是一座成立不到五年的迷踪岭山寨,为聚敛财富、为一己私欲,这些年做下的孽事也不在少数。花淡与谢长清夜探刘峥云府邸,借昏昏催眠的琴音轻松取走了花淡母亲的遗物,放走了被刘峥云及其下属囚禁的年轻姬妾,最后还在宝库门前放了一把大火。
只是两人没想到,这些囚禁在刘峥云手下的女子竟还有真心相守之辈,人家逃出去没往山下跑,反而到刘峥云面前透露了两人的踪迹。
面对暴怒的刘峥云和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打手,花淡只觉得似曾相识,他对谢长清一笑,用那种很是无奈的语气道:“我都说了别做那个支线了,会拉怪。”
谢长清薄唇开合说了一句什么,在激烈的琴声中,花淡没听清,但多半也是——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长歌门的人还真是轴啊。
自打花淡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刘峥云,这迷踪岭他就来过无数次。有时是在君山喝酒,一盘卤菜有那么点母亲的味道,他便会醉酒夜奔,从洞庭湖一路发疯跑到这里;又有时是在扬州与朋友们赏月过中秋,看到南边的烟花,他就不由自主地眼睛发直,借着偷烟花的由头带着几个朋友洗劫山寨,到最后才知道烟花不是山寨里的,他只是不想刘峥云过好每一个合该团圆的日子。
因为他身边再也没有团圆之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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