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悍的琴音如万钧之力坠入人潮,激起千层浪花,花淡不知道,那铿然尖锐的音色里到底是暴露了一点主人的情绪,还是长歌门武学本就如此杀伐果断。谢长清控场能力了得,心思也缜密得可怕,他把刘峥云身边的每一个喽啰都清散了,肃杀的弦音漫天飞舞,却没有伤到刘峥云半分。
万花谷点穴截脉的功夫原本不留痕迹,花淡的笔尖却偏偏留下斑斑的墨迹。墨点滴到刘峥云的脚下,手臂,如最鬼魅的毒蛇一般爬上□□,又像最浓艳的花一样在胸口绽开。他浑身被封,身体明明动弹不得,可是那恐惧却像浪潮一般从心底催发,整个人宛如筛糠一般战栗了起来。
刘峥云的内伤极重,每一声呼吸都跟破风箱似的沙哑,他竭力抬起头,充血的双眼惊恐又迷茫地看着花淡:“……你…究竟是谁?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谢长清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花淡听见这话时也微微愣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一伸手紧紧地掐住了刘峥云的脖子:“是啊,我们无冤无仇……可能我就是一时兴起呢?这世道向来弱肉强食,杀你这样的废物需要什么理由?”
刘峥云双眼充血,喉间“噗噗”地喷出血沫。他本该在这仇恨的目光里气绝,却偏偏瞪大了眼,在最后时刻将花淡认了出来。
“不对,你…你是花……”
花淡眸中闪过一抹冷意,顷刻间手起刀落,一剑直直地插入心口。
血箭迸射,烈红如火,热烫地打在了花淡身上。
谢长清摸出了怀中的帕子,但花淡摇了摇头,像是不想让身上的血气沾到谢长清似的,默默地退了一步。他拔出刘峥云胸前的剑,这才发现那不是随手捡来的铁剑,而是谢长清不知什么时候递给他的琴中剑。
血污还是染红了青缨,花淡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谢长清注意到他的视线,本想宽慰他说没关系,但花淡主动把剑还回来时,故意扯掉了那染血的缨子,带着点无奈的笑说:“我会编江南的彩缨,不然赔你个新的吧。”
谢长清目光幽微:“你知道彩缨的意思?”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花淡促狭地笑了一下,眼尾佻挞,“我也不至于那么不学无术吧。”
谢长清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花淡这样的厚脸皮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原本要像平时一样促狭一笑说点什么“逗你玩的”、“你别连夜上崆峒山了”之类的话,但他今日心绪起伏太过,一时好像有些假笑不动了,只是拍了拍谢长清的肩膀,转身先离开了这一片血污的仇恨之地。
花淡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谢长清在背后问他:“为什么?”
花淡一愣:“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帮了你?”谢长清微冷的眼神投在地上,越是回避就表明越是局促,“还是因为先前…一起名剑大会的事……”
没听到拒绝的意思,花淡那戏弄的心思又起了三分。
“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原因,要写讨伐檄文?谢先生。”花淡一句称呼,喊得谢长清有些脸热,他看见那双桃花一样的眉眼春意盛开,长睫如蝴蝶翅膀一般对他扑闪了一下,“就图你好看呗,行不行?”
花淡嘴里没一句真话,说好的彩缨后来也没送,谢长清的琴中剑就一直秃秃的,某人也真是脸皮够厚能一直装没看见。不过此后两人倒是默契地一路同行,谁也没提分别的事,就这样在西湖周边走过了整个春三月,来到了长歌门。
思齐书市熙熙攘攘,远远便可见得人头攒动。渡船靠岸,船板在脚底轻轻震了一下,本就晕船的花淡更是坐不稳了,谢长清下了船正要伸手去拉他,花淡却摆了摆手说:“我就不进去了。”
谢长清说:“你下来休息,在船上不舒服。”
花淡一张脸被船晃得脸色煞白,全靠坐在小马扎上维持平衡才没有吐出来。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只敢对着水里谢长清晃荡荡的影子说话:“我真没打算进去,就是想来送送你。你看这段时间过得这么快,说好的彩缨也没给你做……”
“你要走了?”谢长清突然问。
花淡点头,因为要走,所以才来送送你。
“去哪里?”
“过段时间想去看看我娘,然后带她回岭南。”
谢长清点点头,迁坟是大事,须得操办两三个月,他没有那么粘人。况且此回长歌也有事做,即使花淡邀他一起,他恐怕也有些分身乏术。况且,此后年岁还长,阳春过了便是端阳,端阳之后又有仲秋,等过年的时候……
“等除夕的时候,我带小兰花来找你过年。”花淡眨了眨眼。
谢长清表情空白了一下:“过年时才来吗?”
“是啊,裴师兄在洛阳征召杏林弟子,我一身武艺皆出于万花谷,总不能视若无睹,要去帮几个月的忙。”花淡语气轻松,拽了拽他衣角,“不过我可不切离经,杀人还行。”
谢长清微微皱了皱眉:“刀剑无眼,不可逞强。”
花淡笑着看他:“彩缨都还没收到手呢,谢先生这就管上我了?这么放心,就不怕你衷心错付一片,最后我来个死不认账?”
那时的谢长清只是微微一笑,微冷的眉眼上挑,薄唇舒展,这才透出些春桃般的粉色意味。那时的花淡被迷得有些目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接着那春波绿水摇晃的劲儿凑了上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他说,长清,我想给你簪一支春桃,就斜插在鬓边。
花淡留下了一枚彩缨,是个蹩脚的半成品。
其实并非他留下的,是谢长清不问自取的。那花淡仗着自己轻功了得,每晚都翻出客栈去屋顶编缨子,一边龇牙咧嘴地咬着彩色的罗线,一边手指和缨子一起打结。他好似不知道谢长清也是个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每晚要赖着人家睡一间房、一张榻,却又轻手轻脚地在中夜离去。
谢长清也没戳穿,就干脆端坐着陪他到天光乍破。
傻子在顶上做相思千千结,痴儿在檐下风露立中宵。
喜欢二字,不过如此。
只不过谢长清没想到,花淡编了快三个月,到长歌门分别时仍是拿不出手,张口就骗他说“什么也没做”。花淡其实也没想到这位“谢君子”能做如此偷鸡摸狗之事,直到他人都离去近百里了,才发觉自己的心思早就被偷走了。
能怎么办呢,也不能大轻功甩回去打人,只能重新编。
日子就这么在彩缨拆了又编,编了又拆的坟蛋日子里过得很快,花淡的手艺是一点也没长进,玉烟斗倒是越抽越凶,捎给谢长清的信件都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烦躁感,以及与草药香气交织在一起的烟草味。
七月流火,时过仲秋,谢长清终于从杂事里头抽出点空,远赴洛阳去看花淡。
中原四处起烽火,时局太乱,谢长清这回出门不仅带了赈灾的物资,还捎了不少这乱世当局的无用之物。什么杭州的点心,折花书签,一对玉白的镇纸,一些在人吃人的乱世里显得实在无用的玩意儿。
可是没办法,即便天地晦暗,人世间却还是会有青涩而粉嫩的喜欢,一些稀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寄托小小感情的物件,总还是会巴巴地捧到他的面前,苦中作乐。
谢长清的小船载着满怀的柔软与惦念,沿着中原江河的命脉一路北上,悠悠荡荡地驶进了洛阳城外的瀍河,阳光柔和,远处的江水却透着融融的粉色。
谢长清没由来地觉得不对,接着便闻到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他猛地一抬头,这才看见目力极远的江面上横着七八只小舟,人人皆是墨底紫花的装扮,像是花谷弟子。
“快捞人!!”
“上游没见着,下游……”
“流速不会那么快,抓紧找!”
心中的弦一下绷紧了,谢长清没来得及和船夫说一声,便登萍度水地掠到了人家的小船上。花谷弟子本就不擅长驭舟,船上出现一个大活人,险些没被踩翻过去,全赖谢长清抢过舟楫在两岸一点,飘摇的叶舟才堪堪停了下来。
“发生何事?”
那是个年轻的花谷女弟子,一双眼本就哭得微红,被谢长清脸色很不好地一问,又梨花春带雨地落下泪来:“花师兄为救三个贪玩的师妹,以身相代做了东洛山匪的人质。可昨日夜时,东洛山匪被过境的叛军所灭,匪徒沿河逃窜时,竟将寨子里的人质都被抹了脖子抛进河里……”
谢长清瞬间从头冷到脚,整颗心都在随着叶舟风雨飘摇。
他艰涩地开口:“你说的花师兄,是花淡?”
花谷女弟子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
瀍河两岸的朱樱早落尽了,河床底色却不断蕴出一股浅浅的粉色。
花谷的弟子们接连打捞起一具具被河水冲下来的尸体,这些弟子都是杏林妙手,可此处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们救治。为怕水中浮尸停留过久,引起此地疫病,他们甚至来不及为这些人整理遗容,便只能草草地找一处远离村庄的荒山野岭葬了。
可这些浮肿的尸体里没有一具穿着花谷弟子的装束,对谢长清而言还算幸事。
谢长清出身于江南水乡,一只小舟能像游鱼一般,在水流平缓的瀍河之中来回上下。他操控舟楫的双臂逐渐酸软,碍事的宽袖也挽到了臂间,一双眼或许是因为在那青里透粉的水里找太久了,也染上一抹病态的微红。
从日上中天找到日落,上游寻到下游,小舟险些顺着瀍河飘向远方去。他用细细的舟楫支着岸边,逐渐湍急的水流就从小舟底下流窜而过,谢长清站在舟上,被阳光刺穿的背影随着水流起起伏伏,摇摇欲坠。
直到——
夜幕四合时,他在最下游的石头夹缝里偶然瞥见了一只泡得发白的脚。
旧文,今天会发完,恰饭恰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