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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矢刃催(上)

千里鸣刀枪之八

《矢刃催》

白昼将尽,残阳未落,明月已升。

残阳余晖若血滴,月轮却是冰白如霜,像极失尽血色的肌肤。

不是好兆头。

从幽幽海浅湖畔的沙滩极目远望,风卷衰草,低啸若幽幽叹息,凄哀无比。金乌缓缓没入接地云霾,浸染苍穹的艳艳红光随之层层地散淡。

寒月薄光终映上封冻水面,蓦地折进狄一兮眼中,如刀枪锋刃上的冷芒。

他刚从湖畔回来,阿拉古丽立刻迎上去:“狄大哥去哪儿了?”

狄一兮笑道:“妹子,我又不是第一次到幽幽海,还担心我走丢啦?”

阿拉古丽微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片刻后少女怯怯问:“外面怪冷的,要不要到我爹爹帐篷里喝口热茶?”

狄一兮摆首:“不必,亚力昆大叔能借个窝棚让我和同伴住,已经很好心了。”

他怕少女仍旧忧虑,笑笑又语:“没事,冻不死咱们。”

阿拉古丽依依道:“好吧,我去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狄一兮颔首回应,随即便转向同僚居处。亚力昆家帐篷背后堆着高高的冬草垛,离草垛不远是围栏圈住的几十头羊只。绵羊们或是安静食草,或是蜷缩沉眠,羊圈外火堆围坐的几人说话也放得极轻,夜风拂送入耳,只似些含糊不清的咕哝。

谁看到了狄一兮,低声唤:“队正,来烤火暖一暖。”

狄一兮落座后问:“打听到什么了吗?”

有人摇头,有人叹气,只一个迟疑着说:“白日在部落里逛了一圈,这些牧民都瞧咱们灾星似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不过,我偷听到换食物的黑石滩寻宝者提起阴风峡外头来了些中原人,说是河朔霸刀山庄的。”

狄一兮蹙眉:“这可怪了,柳三庄主正率手下的塞北营助战洛阳,怎还有空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有牧民撞见一次,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狄一兮忽忆起来自太原的密报,倏地一惊,思索片刻吩咐:“马上把消息传回大营去。”

部下疑惑:“霸刀山庄与咱们此行任务有何关系?”

狄一兮不便解释——太原狼牙军营中曾有风雷刀谷弟子出入,但终归没有确实证据,轻易断言有损山庄清誉。

他只一句:“你照做就是。”

霸刀山庄本家分家人数庞杂,近些年派别分立愈发明显,不知道此次到黑戈壁的这支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何况阴风峡一直是黑沙堡马贼盘踞的老巢,这些江湖人贸然闯入,不担心及将面临的凶险吗?甚至更有可能……

“队正,咱们真的去拜见那老巫?”

狄一兮的思绪被打断,想了想应:“当然咯。”

那士兵撇了撇嘴:“哼,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头,非搞得咱们毕恭毕敬……”

狄一兮皱眉:“这话别让外人听见,小心给打死!”

如今唐兵不受附近民众欢迎,行差言错必引发一场风波,气氛顿时再次僵了下来。下属识趣点头,叹气连连:“现今连住的地方都难找,幸好亚力昆大伯肯借地。”

狄一兮良久才说:“……赶了两天路,大伙也困,快去睡吧。”

他率先进了树皮干草搭的窝棚,躺下却久久无法入睡。

突兀出现的狼群,过于沉寂的狼牙军,目的不明的霸刀弟子,行踪诡秘的马贼,还有莫名散播的流言,与这位所谓灵能通神的萨满巫师……

零零碎碎的线索交错成一张巨网,杂乱无章的经纬背后究竟掩盖着什么?

或者,试图掩盖什么?

他的心突兀激跳了一下,现下的境况仍云遮雾绕,一时无从下手,因而不免令人忧心。既是忧的战况,也是忧的同袍。

陆续有同伴入内,一一躺下后仍不时传过几句低低嘀咕。夜渐渐地深了,这些声音再也听不见,被此起彼伏的细微鼾声取代。

狄一兮还在思考着明日面对大萨满时的措辞,侧躺许久一边脖子发酸,于是转过另一侧。因这动作,衣领里立马滑出一件东西来,手一摸,原是那枚皮索穿系的五铢钱。

他将钱币夹在指间,慢慢摩挲着。

沈雁宾……此时还好吧?营地里是安谧似此,还是又生乱象?

希望是前者。

粗疏搭建的棚子无窗无户,一眼就能瞥见深蓝夜空,月华不同往常,红紫晕光一环将冰轮捧于中央。这般的天象,明日将有大风,眼下都能听见草地上簌簌沙沙声一阵急似一阵。

狄一兮忽地想到一句古话——风雨将至。

他喃喃道:“年尾了,可千万别遭暴雪。”

拢了拢身上搭盖的羊皮裘,狄一兮终究蜷缩着睡去,双手微合胸前,手心正是那枚泛出绿锈的五铢钱。

他睡去时,相隔二三十里的沈雁宾却恍然醒来。

前日狼群又潜来,数量虽少亦是困扰。它们仗势行动灵活,又觑出人类顾惜马匹,好一阵的厮缠骚扰。一轮斩杀下来,没让两军占了太大便宜,照例遗下几匹狼尸就匆匆逃走。

说到底,最值得留心的究竟是那匹巨狼,不提它的凶狠表现,单是那庞大形体就足以骇得胆小者神魂俱散。可除了那回匆匆现身之外,再无人撞见。

虽被滋扰多时,但毕竟大家是从厮杀里拼过来的兵士,初始尚有些惧怕,如今也不太在意。只因了这番波折,周边许多地段无暇巡视,不知道会否有狼牙流兵或马贼悄悄潜入。

两界山垭口乃是要地,一切马虎不得,但以前还能从牧民口中得些线索,现在却完全无法。余芜接手后,沈雁宾似往常一般带人外出巡查,这种任务耗费的时日少则两三天,多则□□日,撞上意外会耽误更久了。所以为了蓄养精神,这几夜他都未加入戍卫行列,天黑便进帐休息。不知为何,即将出发的前夜,他却忽然睡不着了。

破布裹了把干草就是枕睡之物,除卧铺边的长刀玄盾,沈雁宾亦会把父亲遗下的短刀藏在枕头下。他摸索了一会儿,把东西取了出来。

抽刀用的力道小,发出杂音也轻,篝火投在刃口的光亮金影煌煌。许是与人贴身久了,牛角握柄越发温热,亦越发显得润滑如玉。

它在狄一兮手中留着十来年,触碰便不禁思念起那个人。分开只不过三天,却似已隔三秋,不晓得他在幽幽海有没有撞上难处。

沈雁宾将短刀归入鞘内,再次躺回卧榻。青年静静思索着,这次回来大概是年节了吧?但愿他也能平安归营。

狄一兮天不亮便起,郑重其事洗面净口,还特地借了亚力昆家的小刀刮了刮胡茬。手下见他这般循规蹈矩,不免打趣头儿怕了鬼神,狄一兮笑了笑却不生气:“我好歹是怕鬼神,你以前说自己勤刮胡子,是怕女儿老婆嫌弃胡渣刺脸呢!”

那头顿时哑口无言。

默延啜的住处是在草场上最避风之处,不光穹庐高大,还特地拿荆棘干枝围一圈作为栅栏。虽只晨光微现,外面已经排起一条长队,都是周边来占卜凶吉的。

这些人手提肩扛各种礼物过来祈求巫祝赐福,狄一兮也和同伴老老实实地牵羊捧布排在后面。他早换过胡服,加上生得带几分胡人样貌,混在里头并不惹眼。

其实洪成时常让狄一兮在黑戈壁各处走动的缘故,除因其精通各地蕃语、熟知多方风俗,更因他样貌易于掩藏的缘故。狄一兮此回也怕招人留意,更是谨慎言语,无声聆听周边民众交谈。

然而,一个意外的状况发生了。

帐篷紧闭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名身着宝蓝衣袍的女子自里间徐徐步出,狄一兮听旁边牧民小声说:“哦,这是**师新认的女儿,叫什么……噢,若扎。”

若扎的面庞半遮在同色纱巾底下,她对旁人如若未睹,径直走到狄一兮面前,低沉地唤了声,却是汉话。

“你就是狄校尉?”

狄一兮大惊,一是被女子说破身份,二是对方声音实在粗嘎嘶哑,沙沙作响不太动听。

不过转念一想,昨日到了幽幽海,定有人传播开消息,他点点下颌:“在下正是。”

若扎淡淡道:“父亲请你进去。”

狄一兮不明原委,不过走一步便是一步,遂将羊只递给同僚,跟着若扎的步履,在众多艳羡的眼光里踏入帐内。

烈风掠过,眼尖的他在若扎面纱扬起的瞬间,发现女子嘴角有一道往上延伸去的粗大伤疤。

帐篷里弥漫着厚重烟雾,沉甸甸的帘子放下后更与外界的清新彻底隔绝。木柴与香料燃烧不断,呛人的辛辣气味往鼻孔里使劲钻,狄一兮还来不及拿袖子捂住口鼻,已接连两声响亮的喷嚏。

若扎淡淡瞥他一眼,神情间瞧不出喜怒。狄一兮揩揩鼻头,讪笑片刻,旋即眯起两眼打量白烟深处的身影。

六旬老者披散打着络的灰白长发,塞外风霜侵蚀数十载而显异常粗糙的黛黑面容皱纹纵横,每一道如沟壑那样深,积淀着飞沙走尘,亦积淀下时光流逝的痕迹。他紧裹一领暗褐皮裘,油渍与污迹已将袖口及衣领镶嵌的布料染抹得乌黑铮亮,分毫看不出过去的鲜艳。

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的老迈牧民,但双目如此明亮,亮得令被注视者的心突兀地紧缩起来。

老人身边的木柱挂满小铃铛,身后的龛室与箱柜上整齐放置着羊皮手鼓、系铃皮鞭,以及各种小雕像与护身符。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五彩锦缎制成的法袍与禽羽兽皮为材的法冠。

这才是默延啜真正与众不同之处——一位能与天神和灵魂沟通的博额。

狄一兮躬身奉上礼物,老者却如木雕泥塑,分毫不拿正眼瞧自己。他知此类人物擅长装神弄鬼又自矜身份高贵,往往脾气傲慢古怪,暂且等等便是。

一个毕恭毕敬守候,一个不言不动。二人对坐良久,狄一兮暗自嘀咕着腿都发麻,骤听哗啦啦细响汇成一片,头顶脸上无数沙砾般的东西砸了上来。

狄一兮慌忙一摸,原来巫师对他兜头抛来一把麦粒、胡麻与香料混合的碎末。他不禁自嘲什么风浪经过了,居然被这种把戏吓一跳。

年迈巫师丢完东西,自顾自嘴里喃喃念诵经文,时不时发出低沉的荷荷声。守候一旁、无言良久的若扎仔细将刺柏木折断,一小截小截地投入火中。树脂的芬芳压住了烟气,据说如此可以召唤神灵。

狄一兮细细聆听,老人的话语虽快,倒也能听懂大半。

巫师半唱半诵:“长生天啊,赐予我神助。被恶魔纠缠的不祥之人哟,来此寻求我的帮助。伟大神灵啊,速速与我引导,快快降临这帐篷之中!”

老者紧闭双目,身体左摇右摆更加猛烈与急促,声音也越来越高亢,上下舞动手中一大段彩绸,近乎咆哮地祈祷:“天空的狼神哟,自西方而来呀,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羔羊!哦哦哦,东方的山羊,它攀爬在岩壁,黑石头的峡谷又深又陡……”

狄一兮心中陡地一跳,正待细细分辨,若扎兀地咚咚敲打手鼓,把老人的言语都淹没过去,也顺势打断了他的思绪。男子暗忖方才那段祷词中颇有诡谲,对唐军这边不见得有多少好处。前头的大概已经被外间百姓听了去,恐怕正议论着半月湖的异国人果真是祸源。

他这会儿胡思乱想,默延啜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老人突然睁眼,从之前的恍惚与狂乱中脱离出来。若扎早在他面前两只小瓷碗内斟满了酒,又从帐角一只木桶里拎出血淋淋的新鲜羊心,拿匕首扎出洞来,碌碌滴入不少血。

默延啜率先端起一碗,拿指头蘸取些许,对半空弹洒几下才召唤狄一兮:“年轻人,快喝吧,这是被神灵祝福过的酒水。”

狄一兮喝了一口,寻常的马奶酒,酸中微苦,一股子腥膻味儿,还有方才混进的血气。他却若无其事微笑着一口饮毕,最后抹了抹嘴笑答:“多谢博额款待。”

默延啜摸摸花白胡须,口吻平和:“你是特健大人的恩人,不用客气。”

狄一兮心道果真如此,老巫不待他回应又继续说:“特健大人仔细叮嘱过,他朋友的事情老朽不敢不用心。你一进来,我就感到一股恶灵之气,已经替你暂时驱散,不要担忧。”

狄一兮一本正经回应:“劳烦法师,不过恶灵若能被驱散,那么……”

默延啜又不等他说完就直摆手:“你们不该留在半月湖了,狼神不喜悦,它招来了恶灵,而魔鬼又追逐死灵而至。过不了太久,那里再留不下一个活人。”

狄一兮面色不改,心中仍不免诧异:“竟会如此可怕?”

老巫叹息着摇头:“年轻人啊,不要轻视天神的愤怒。走吧,远远离开半月湖,最好彻底离开黑戈壁。不然不光你们,我的族人也会成为可怜的祭品。”

狄一兮只是沉吟,默延啜看对方暂时无法说动,倒不勉强。他在怀中掏出一只小口袋:“拿着,它能保佑你们一时,最好再多想想。”

后面等待的人尚多,狄一兮不便久留,道了声谢退出。与同伴原路折返时,一路行人无不侧目,他权作未见,直接绕去亚力昆家羊圈后,刚到就听见一阵激烈的吵嚷。

闹最大声的是一名青年男子,他喝道:“叔父,你真是昏了头啦,好端端的把祸事往家里拉。”

亚力昆慢吞吞说:“可他们给咱家帮过忙……”

“帮了小忙又怎样,小恩小惠记那么清楚做甚么?阿拉古丽今年要嫁人,我媳妇眼看也快生了,可别沾了他们的晦气!”

“仓图,你怎么能这样说?”

又听一女子柔声:“叔叔,夫君说得有道理,羔羊家里不能招进豺狼。”

亚力昆嗫嚅:“侄媳妇,可我……”

狄一兮扭头冲同伴苦笑:“今晚去没人的地方睡吧。”

同伴未免愤愤然:“这部落里有些人还被咱们救过,怎么翻脸不认?”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们相信这是天罚。”

是夜众人宿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底下,远离幽幽海的牧民。万籁俱寂的时分,狄一兮却全无睡意,他摸出默延啜送的护身符,回想老巫看似混乱的言语,里头仿佛有些别的含义。

袋子里没贵重什物,收纳一小段狼的踝骨,还有些许干枯的花瓣与叶片。狄一兮若有所思地把弄骨头,又是与狼有关,而且这干花的气味很特别……

花瓣形如剑荷,细长硕大,微微发黄,若留于枝头,应是如皓雪的洁白。狄一兮把它凑在鼻头嗅了嗅,香味发闷,吸多了竟有些头晕。他叹了口气,把花瓣塞回袋里去。

风刮得越来越猛,四周越来越寒冷,远离火堆的沙面早凝上一层薄霜。狄一兮拢了拢领口,刚打了个呵欠,瞬时感到风声里有些异样。然而猛地回头,月下覆霜的沙地空空荡荡。

他嘀咕自己是不是前夜没睡好精神差,方才疑神疑鬼,却听身边沙地扑簌一响,什么不轻不重的玩意儿砸在上头。狄一兮生怕是暗器,忙忙就地一滚,再一瞅却是一个包裹石头丢来的纸团。

他立马跳起奔出沙窝,然而四处逡巡,仅见北面余留几枚残缺的足印。虽没结果,好歹知道了来者绝非鬼魅。

同伴被惊醒两三个,已有人展开纸条浏览。上头字迹乃是汉文,虽拙劣潦草,倒还看的清,上书曰:“囊中有乾坤,寻花入幽深。”

狄一兮把纸条攥成一小坨,皱眉思忖:难道那花里有蹊跷?想来想去,还得硬着头皮悄悄回亚力昆家一趟,老者见多识广,总能给出些主意。

给予护身符的默延啜更令人猜不透,这道哑谜来自于他,未知个中机缘是福是祸。何况黑戈壁上牧民识字的几乎没有,更别提懂得汉文的,这老者绝对非其中一员。

那又究竟是谁授意于他?

狼群的袭击,流言的扩散,特健的到访,巫师的预言,看似无关的状况,隐约有一条透明细线把它们逐一连接。

翌日大早,狄一兮先命两个腿脚快的赶回大营报信,其余人暂留沙漠边缘,他则趁百姓外出放牧又溜回亚力昆家。

狄一兮没多说闲话,径直掏出花瓣让亚力昆辨看,老人好像也没怎么见过,捏在手里反复瞧了老半天。时而嗅嗅,时而拈拈,不知过了多久,困惑神情一扫而光,如狂风吹散了浓云。

“啊呀,想起来了,是阴风峡里才生长的石镜花呢!”

狄一兮愣愣:“石镜花?”

亚力昆肯定地点点头:“对,就是这东西,以前有谁家打猎受了重伤,或者吃了有毒的食物,会用它来治疗。”

“以前?”

亚力昆笑笑:“可不是么!几十年前阴风峡被马贼占了,寻常百姓再没敢去峡谷里头采药草,后头的巫医也用别的来替代了。”

原来只是一种药材,狄一兮正失望着,气息骤然一停。

阴风峡?!

亚力昆见狄一兮发愣良久,以为他精神不大好,推了推对方手臂:“小伙子,怎么啦?”

“没啥……”

狄一兮忙垂头,掩住眼里的喜悦:“这是上回旁人送的草药,我不认识才给您老过目,麻烦了。”

“它虽然稀罕也不是仙药,拿些别的能替代。你要是这东西不够了,我再送点其他药材给你。”

狄一兮怕推辞太过令老人生疑,不客气地全数收下。出帐篷本打算原路折回,半空嗖地一声轻啸直扑而来。狄一兮瞬时一侧,什么东西刮过脸颊,划出火辣辣的痛感。

惊怒过后,他立即将目光投向了袭击者,只见一个精壮小伙怒瞪自己吼叫:“晦气玩意儿,偷偷跑来想害我家倒霉吗!?”

是亚力昆的侄儿仓图,他的妻子阿依慕则挺着大肚子、神情不安地打量丈夫。女子扯了扯仓图衣袖低低劝阻,直说算了。

仓图瞪她一眼:“我跟你说,叔叔和这些人来往总被议论,我是为了家里好。”

阿依慕小声:“那你也不该这样……”

男人不耐烦地一甩胳膊脱开妻子,不屑道:“妇道人家懂个屁,瘟神就该赶走,别害怕我打不过他! ”

最后那句隐隐有点得意,狄一兮更发现仓图看到自己两手空空未带兵器时眼中闪过的一抹狡诈之色。他正纳闷此人为何敌意十足,再瞅瞅那张脸努力回忆,忽然完全明白过来。

数月前曾有牧民的良马走失,被狄一兮的手下捡到,后来仓图到营地说是自己遗落,卫兵老实未多做分辨。恰好狄一兮路过,觉得来者言语支吾,当即拦下。仓图着急,因觉得这支唐军都是好脾气就耍赖硬抢。狄一兮只得用刀枪威吓,男人瞧打不过才骂骂咧咧地溜掉,隔了一日果然牧马真正的主人方寻来。

既知底细,狄一兮更懒得吭声,揉揉脸上肿起的一道痕迹,若无其事地准备绕开了仓图去。仓图看边上有围拢来瞧热闹的牧民,觉得更该体现男子汉气魄,于是又一块石头丢出,喝道:“狗东西,怎么不是以前那个得意样子了!你再来凶我呀!”

狄一兮脚步迈得飞快,躲开了连番砸来的碎石,等走得远了,还听那小子和媳妇吹嘘:“你看这些汉人当兵的都是软蛋,到底怕什么……”

狄一兮弯腰拾起一条粗而短、略显弯曲的木柴,手里掂了掂分量,斜斜掷出!

木柴急速飞出两三丈远,突然一个拐弯再朝另一个方向转去,砰地一声打在正吹得口沫飞溅的仓图膝弯。这家伙一个趔趄,噗咚摔成一个四肢趴地的大乌龟,捂嘴跳起后痛嚎不停:“我的牙!我的牙!”

狄一兮遥遥听见号叫,嘴角一勾:“嘿,狼不嚎两声,你就当是狗啊?”

这招算是从沈雁宾处得来的启示,盾飞盾回,恰是用的近似飞去来器的道理。两人闲聊时沈雁宾随口讲了几句要诀,狄一兮虽有所悟,倒是第一回用上。

他性子和善,却非软弱可欺,于其他人忍让罢了,仓图这种卑鄙小人着实没有姑息的必要。

想一想,狄一兮又笑:“跟你认识久了,我脾气也暴躁了。”

数十里外的沈雁宾无端打了个喷嚏,一声巨响后,他擦着鼻头纳闷着帐篷没漏风也没吸进什么发痒的东西,怎么这样了?

这是离开营地之后度过的第二日,胡杨林叶片落尽,粗壮的树干稍有挡风之力,但沈雁宾离开帐篷的瞬间仍感到彻骨寒意层层叠叠包裹上来。

苍茫暮色中的兵士们有忙着坐地擦拭刀盾的,有整理马背什物的,戚晟和另外一个小伙正在火边暖手,见沈雁宾出来立马笑:“沈师兄,肉汤还给你留了碗,火上热着呢。”

沈雁宾微笑不语,揉揉少年脑顶乱翘的头发,一手接过木碗。

这牛肉干是上次特健送来的,将鲜牛肉风干数月甚至一年,之后塞入牛膀胱或胃囊之中压实,出行携带几包便可食用许久。拿它煮的汤虽然泥水般混浊,比起中原做法来过于腥臊,却更易饱腹。

沈雁宾刚喝了半碗肉汤,却听有人嚷:“外头有马蹄声。”

那士兵早前伏地听了半晌,忙抬头告诉沈雁宾这句话,他于是一仰脖把碗里最后一点东西倒进嘴里:“大伙埋伏好。”

阴风峡附近马贼猖獗肆虐已久,多一份警惕便会多一份安全。

马藏进林子深处,而士兵默契地隐身在各种屏障后,只等来人掉进预备好的口袋。

天色越发暗,逐渐走近的牧民打扮的人离得有些远,面目全然看不清,但依稀望见带头的手中有弯刀。沈雁宾心道恐怕不是善类,往边上的同伴一使眼色,对方会意,悄然带着几名兵士蹑手蹑足绕去不速之客的背后。

那群人似乎训练有素,落足无声却行动迅速,到达熄灭的火堆边齐齐停下。沈雁宾顿觉不妙,虽说已用沙土掩盖了残烬……

领头的人半跪着拨拉几下沙土,霎时一停,盯上头好一阵。但闻他低低说些话,周边同伴便迅速散开,统统拔出兵刃来。

沈雁宾仍听不清,不过觉那嗓音很熟悉。但眼下容不得他细想,苍云军士们全部屏息以待,只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迅速制住这帮人。

领头人忽然直起身,左顾右盼一阵,又往复踱步几回,最后突兀地折转,大步踏向沈雁宾藏身地。苍云军一方目瞪口呆,不等想出对策,蒙面人已经离沈雁宾只有四五步之遥。他当机立断,瞬时扑了出去。

沈雁宾欲擒下此人,故而陌刀未出,仅将铁盾往前重重一撞,意图立刻击倒对方。那人仿佛猜到他的招式,瞧不清脚下怎么变化,正好闪在攻击之外。他并不逃远,挥挥手似要唤出些言语,却不防给背后跃来的一名兵士拿刀背扫中脚踝。

这下哪里站得稳,蒙面人四仰八叉地摔倒,沈雁宾拿盾牌向下一压,扣住他的上身。那人不知怎么回事,竟不抽兵器,反一手抓向沈雁宾面门。沈雁宾当他想抠挖自己眼珠,膝头死死抵住盾牌,一手去拿那人腕子,一手则扣在咽喉要害!

这可苦了下头的家伙,叫也叫不出,动又动不得。虽是艰困处境,他只攥了拳头在沈雁宾肩上胡乱拍打,未有反击。后者更觉纳闷,正要喊同伴拿绳子过来捆绑,却听戚晟慌乱叫喊:“沈师兄快放手!”

天近黑透,周遭影绰绰地乱晃一气,不晓得谁终于点亮火把,沈雁宾借光往下一瞥,险些吓得翻倒——那被压着吐舌瞪眼的,竟是狄一兮!

沈雁宾慌慌张张松开五指,狄一兮捂着喉咙张嘴一阵猛咳,躺在地上话也说不出。青年赶紧把他扶起,拍打背心顺气,等了老半天呛咳声才停住。

沈雁宾惴惴不安地打量狄一兮:“守笃,你还好吗……”

狄一兮白他一眼,蹭地站起,然后重重拧了一把沈雁宾的耳朵,疼得他唉哟叫唤。

双方安顿下来,二人方有机会独处,沈雁宾火边不住揉弄耳廓,不知是冻的还是给拧的太用力,仍然红彤彤地支楞着。狄一兮正喝那肉干煮的汤水,不由瞥他一眼,啧一声:“别揉了,小娃娃似的,又没伤筋骨。”

沈雁宾的笑容不免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地垂下手:“那你脖子……还疼不疼?”

手甲尖利,加上掐拿的力道也重,给狄一兮颈项抓出五道血痕伴乌青。对方摸摸伤口,斜斜睨了他:“当然疼啦,不过算了,你耳朵更疼。”

沈雁宾无意间抓挠两下头发,埋首嗫嚅:“我没想到……”

狄一兮笑着拍拍他手背:“不怪你,我也是半途想来这边。”

沈雁宾想到他之前的举止明显不同敌人,也是自己不曾细查,难免愧疚:“你之前那样子一定是认出苍云的武功路数,所以才没有动手,倒是我……”

狄一兮无奈又笑劝:“换我也不一定认得清,这不还没事吗?行了,不要想了。”

他搁下碗又给火堆里丢了一条柴火:“咱们第二次糊里糊涂打了一场。”

沈雁宾疑惑:“第二次?”

“第一次相见时你跟着于校尉手下,我们黑灯瞎火胡乱打成一气。”

沈雁宾摇摇头:“明明第三次。”

狄一兮眉头一锁:“怎么是第三次?”

沈雁宾不吭声,第二次交手还是在狄一兮神智不清而发狂的状态下,他静了半晌:“我帮你上药吧。”

伤药敷上去,清凉的感觉迅速蔓延开,狄一兮打趣:“还好是脖子,不是脸面上。我这样英俊的脸万一被你搞破了相,没人要可是毁了终生呢。”

沈雁宾想也不想回应:“我要。”

狄一兮愣了愣,沈雁宾眉眼低垂:“无论你什么样,我都要。”

狄一兮许久不语,最后半笑半嗔:“嘿,没想到,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你居然能这么……这么肉麻……不对,是能耐!”

他顿了顿,悄声提醒:“你这人眼色怎么回事,边上还有一大拨人呢!”

沈雁宾会意,鸡啄米似地点了一通头。

狄一兮又舀些肉汤送到沈雁宾手里:“戚晟说你之前打了个盹,出来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再喝点。”

沈雁宾慢慢地啜着汤汁,兀地皱眉:“守笃,你们为什么来这边?”

狄一兮沉吟片刻:“这里有古怪。”

狄一兮将幽幽海的见闻拣要紧的讲了一遍,随后把石镜花的碎瓣取出递给沈雁宾:“你瞅瞅。”

沈雁宾先将花凑在鼻尖嗅了嗅,但觉香气扑鼻,并没发现异样。直至他又将东西捏在指肚间拈了两下,目光不由一亮:“还有几分绵软,带着丁点水气……大概是最近几天才采下来的!”

狄一兮笑道:“到底看出来了!我仔细问过亚力昆,那地方几十年间都没人敢靠近。况且石镜花还是长在峡谷最深处的峭壁上,谁有这能耐摘回新鲜的来?”

沈雁宾兀自沉思,良久方说:“你提过霸刀山庄的人在阴风峡入口扎营,难不成……”

狄一兮拿枯枝拨拉柴堆,不住有火星在燃烧的毕剥声中乍然亮起,又眨眼熄灭:“不好说,官民两道,江湖门派自有他们的规矩。不过这时出现太怪异,猜错也罢了,若真是他们带出来的……”

二人凝目而视,话未道尽,意思却极为分明。莫提阴风峡地势何等险要,谷中曲折百转极易迷路,况且还有不知哪里藏身的马贼随时杀出,这更是要命。所以外来人深入后又如何轻易脱走?

沈雁宾啜干汤汁,拿小树杈把泡软的肉干挑出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嚼又含糊说:“唔,那个萨满巫师的用意也难猜透……晚上来递信的……会不会……”

“这我真不晓得了,本说再去试探试探,结果那老头闭门谢客,说预备斋戒祈祷,几天都不见客……”

狄一兮摸摸下巴:“算了,究竟不是大事。雁宾,咱们先不要明路上大摇大摆地过去阴风峡,那边偶尔有游牧人家住着,装成放马的过去先探探。”

沈雁宾颔首,狄一兮望望天上一弯牙月:“时候不早了,我带回两袋马奶酒,你喝两小口,夜里能睡得香甜些。”

他起身径直往拴马的胡杨边走去,跨出两步便听背后两声异响,转首一看却是沈雁宾跟了过来。

狄一兮不禁笑了:“不远的,我去去就回。”

沈雁宾微笑:“没事,我和你一起走走消食。”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离篝火渐渐远了,浓重阴影四面攀延上来,满野无光的当下,彼此之间只能隐约见着模糊轮廓。狄一兮骤然间觉得指尖被什么事物试探着一碰,冰冷且坚硬,他知道那是沈雁宾的手甲。

虽然说实在冷了点,狄一兮却无声一笑,主动探出手轻轻扣住对方五指,明知故问:“雁宾,怕黑啊?”

沈雁宾没有立即回应,大约是窘了一阵:“我以前看广武镇里那些……那些一对儿的就这么在街上走。”

狄一兮取笑:“我怎么记得都是拖鼻涕小孩才这么拉拉扯扯?”

沈雁宾不吱声了,狄一兮怕他生起闷气来,便扯了扯对方的手:“开玩笑,别小气嘛!”

沈雁宾低低笑了两声:“我哪儿会?!几天没见,却像隔开了三年两载似的,听不够呢!你能多说几句我就很高兴了。”

狄一兮停顿片刻,启口时语声里透着的暖意,似一层羽衣笼上了听者之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北风扫下,四面俱寒,肌肤与金铁相贴之处亦冷得透了,心中却如燃起一簇火。

晨起天寒依旧,呵气便成一片白雾袅娜飘散,日光斜照入林,亦不见凉意减退。狄一兮出林立即纵马而驰,朔风刮过面颊宛似刀割,他拉过面巾朝耳后一挽牢,仍不管不顾地往前急行。

午后到了目的地,七八间帐篷零散在河畔,青烟正从里头升起,远远几个黑豆似微小的身影正往岸边活动。狄一兮眺望半晌,跟了上去,沈雁宾也不耽搁,和他一道慢悠悠朝坡下走去。

最外边一顶帐篷背后,一名青年把垒起的干草一捆捆抱下来,摊开日头底下晾晒。看陌生人来住处,他马上停下活计,拧着两条粗眉问:“你们来干啥啊?”

狄一兮说着一口地道的回纥话,解释是探亲回家,见路上有帐篷就来借地歇脚。那青年听罢,指着沈雁宾:“他跟那几个像汉人,你们是去哪里?”

狄一兮又答是往黑水城附近去的,而那城里确实住着不少汉民,青年点点头:“我是这里帮工的,你得问问这家主人乐不乐意。”

正说着一个半老男子缓步踱过,青年努努嘴:“正好,你问大叔吧。”

男主人看狄一兮言语诚恳,面相也不狞恶,答应让几人留住一晚。来去推辞几回。他才收下狄一兮递来的砖茶,一行忙着对青年吩咐:“伊拉勒,明早你辛苦跑一趟,给那边汉人营地赶五头半大的羊崽子过去。”

伊拉勒答好,想想又问:“这些人吃得真精细,不是荒滩养出的嫌膻,大了又嫌肉老。”

男主人道:“管他的,他们打的铁器经用结实,比黑水城里的师傅手艺都好,不就送几个羊羔嘛?我看今年天气有点怪,老辈说雪这么零零星星下不好,会积成白灾就吓人喽!到时候羊没法放牧到外头,只分吃这点草,还不是一起饿死冻。”

伊拉勒咂舌:“大叔,别说不吉利的话。”

客人被引去另一座帐篷,眼见只自己人在,狄一兮拽拽沈雁宾衣袖:“他们说的应该就是那群霸刀弟子。”

沈雁宾应一声:“你不是说了先去霸刀营地打探,他家又要送羊过去,不如……”

帐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适时收口,伊拉勒撩开帘子:“你们渴了吧,大叔叫我煮点奶茶。”

狄一兮有意与其搭话,当然不会推辞。伊拉勒忙着火上烹茶,他便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与对方分食,小伙子不客气地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说笑一会儿后,沈雁宾看他高兴,似不经意地问:“听你口音不像这一带的人。”

伊拉勒抹抹嘴角挂着的几滴茶汁:“大哥听得仔细,我自小无父无母,能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同族长辈到处打短工过活。如今长辈们都做不动在家养着,我实在静不住,到处走着罢了。”

狄一兮笑道:“是个勤快人。”

他拿牛角弯刀把干馕切碎了分给每人,又问伊拉勒:“大叔也是心大,附近可常有马贼出没,还敢扎营呢。”

伊拉勒笑道:“我也这么说,后来想想那群汉人厉害,马贼最近可不敢触霉头,何况就因为以往敢来放牧的人少,草也留得多。对了,我跟你们说,他们背着的三把刀,最厚的跟这家人用的砧板一样,上回……”

伊拉勒拿手臂做出一个合抱姿势:“那么粗的胡杨树,一刀就砍断了!”

沈雁宾见其不自觉将话往霸刀弟子身上引,不免高兴省了麻烦,故意调笑:“我可不信,哪有谁的刀背这样厚,哪里拿得动呀!”

伊拉勒瞪大眼,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别不信,要不你明天自己去瞅瞅!”

狄一兮暗暗喜悦,暗忖真是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拍拍伊拉勒的臂膀:“兄弟,别气,我们没见识过罢了。大叔说这些人打的铁器好,咱们带了些特产,想去换几件能使的。明早你不是上他们那里,捎着我跟妹夫一道呗!”

牧人多心性淳朴,伊拉勒并未起疑,反倒转忿为喜:“小事情!你们明个起来早点,我好了叫你们。”

于是狄一兮等睡了一场安稳觉又饱饱吃上一餐,众人养足了精神,等伊拉勒门外相唤就急匆匆上马跟去。

同样的清晨,有人奔忙不停,有人悠闲游荡,萧敬暄便属于后者。

何清曜新送他一匹良马,周身洁白,宛如雪簇,唯有尾背墨黑。背上蜿蜒纹路实在生得不一般,像极虎身的花纹,纵是见多识广的萧敬暄看罢也不由啧啧称奇。

晨间趁无人留意,二人一前一后去林中私会,萧敬暄乘着新马来,何清曜当即笑:“你还真喜欢它。”

既非人前,萧敬暄面对他的神情舒缓温和许多:“上次只当你提提罢了,实在费心了。”

何清曜颇有得色:“既然是你的了,起个雅名吧。”

两人并头而行,萧敬暄抚摩马鬃,细思半晌:“不如叫做鹿蜀。”

《山海经》云:“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

何清曜少时颇读了几本闲书,这个正巧知道,此时笑得暧昧:“这名字……我可真算送对了。”

萧敬暄眉心微曲,不解地看他,何清曜娓娓言:“据说鹿蜀的皮毛佩之宜后代,可使子孙如云……”

萧敬暄不动声色:“既然是我子孙后代繁盛,那似乎与你毫无关系吧?”

“哟,你我客气什么!咱们是俩口子呐,你的子孙那肯定该是我家的……”

萧敬暄握着马鞭,轻轻敲了敲何清曜的额头,似笑非笑:“嗯,你的什么?”

何清曜改口:“……我的干儿子。”

他悄悄扯动缰绳,与萧敬暄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说正经的,我估量你那帮旧识都给吉兰娜引去阴风峡了。”

萧敬暄垂目,淡淡地道:“好。”

何清曜歪头瞧他:“还不放心?你这样闷闷的比害相思病还恼人。”

萧敬暄听其言语有刺,一时间神情又冷淡了些:“他们是死是活都是命罢了,后面与我有何关系?”

“算了吧,都管闲事了还跟我犟嘴”,何清曜催马跑进几步,骤然一把捞住了人:“你估计不方便,要不我去看看热闹?”

萧敬暄眉心蹙起:“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哼,还以为你要说担心我去了不安全。”

萧敬暄笑了笑,给他手臂上拧一把:“猫有九命,我操心你干嘛?”

何清曜索性手臂再一紧,学那小孩儿闹脾气般高高撅起嘴来:“人家可是为了你不闹心,心肝儿,说点好听的,要不先亲一个?你只要愿意,我立马动身。”

萧敬暄忍不住噗一声,但到底还是担心事不能成,犹豫半晌,回头看看何清曜:“那你留神……”

何清曜不待他说完,便给对方唇上叼了一嘴,语调中难掩欣喜:“好好好,有你这句就行!”

当然萧敬暄不知道的是,何清曜心底还藏了一句涉及某人且不愿也不可出口的话。

明教弟子暗地里咬牙切齿:那狗东西,你死定了!

沈雁宾潜伏在霸刀营地附近山坡上近一整日,灰黄如山石之色的斗篷虽遮蔽身形,却阻挡不了无孔不入的严寒。手足俱冻得发僵发紫,狂风掠过时脸上生出刀割般的锐痛,但这一切都被他忽视了过去。

边塞历练体会的艰难严酷,已赋予了青年坚毅心性与强韧体魄,以及必不可少的耐性。

雪粒子随风而坠,风停的间隙几能听见它砸在衣衫上的细微噼啪声,沈雁宾静闻许久,因为其他异响突然转过头。狄一兮借助凸凹不定的山岩庇护,匍匐着爬向他,挨在一处了才低低问:“发现什么了?”

沈雁宾摇头:“还没呢。”

早间他们和伊拉勒一起进到霸刀营地,但见那些江湖人言辞闪烁暧昧,早已起疑。狄一兮故意拖延工夫打听消息,到底还是被有所警觉的掌事弟子轰出门来。但那之前他得到了想要的情报——有一位神秘的使者常常来此处,这几天怕又会造访。与伊拉勒分手后,他寻小道趁夜色浓沉曲迂潜回,现在人手散布在敌营周边继续隐匿伺察。

夜中天气陡变,淅淅沥沥落雪不止,天亮之后山上越发阴寒湿冷。狄一兮悄悄给沈雁宾手里塞去半个饼子,沈雁宾咬一口干涩粗粝的饼子,皱眉久久咀嚼仍咽之不下,摸到腰间水袋,却已冻成**的一坨。

狄一兮眨眨眼,睫毛上融化的雪珠似水晶珠子,扑簌坠落下来,他望着那方营地里几簇篝火叹口气:“能靠过去烤一烤就好了。”

沈雁宾牙关打战,不住格格作响:“真是的……明明……知道我冷……还讲!”

狄一兮霍地摘下他的水囊,扯散衣襟把它塞在怀中,青年当即劈手去夺:“干什么呢!”

狄一兮把东西搂得死紧,低声嘟囔:“别闹,盯着下头去!我比你身子暖和,一会儿就化开了,吃饱喝足才有精神。”

方才触到他的掌指,分明一样寒冻如冰,却为了自己……

沈雁宾青白的面庞陡然间浮出一层红晕,狄一兮又一次感到了窘迫,心说你到底要红几次脸,生怕没人瞧见是不是!

他赶紧转头盯住山下,倏然眼一眯,在沈雁宾腰上使劲戳了戳:“快瞧!”

底下似有骚动,沈雁宾把斗篷往脑顶盖了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只见一个灰衣蒙面的骑手正奔进霸刀营地。

沈雁宾喃喃:“来了。”

白日落雪难积,但湿润的沙土也易留下蹄印,沈雁宾一行追随那离营的骑手,渐渐走进阴风峡深处。山谷入口只得一个,内里却多峭壑深沟,几人又不敢过于接近目标,最终仍在一处岩隙附近跟丢了对方踪迹。

狄一兮兜转半晌,看四处皆坚硬岩石,很难留住足迹,眉心拧紧:“这可是麻烦了……”

岩石裂隙处能积水汽,生出几株荆棘,这般时节早叶片尽落,其中一枝古怪地挂了飞絮似的事物。随手一拽,软绵绵地一团,指间搓动辨认,仿佛是兽类长毛。

极长,且粗糙硬挺,色泽乌黑如墨,一股子骚气扑鼻,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

狄一兮终于想了起来,面色瞬间微沉。沈雁宾将他的反应尽数看在眼底,立觉事态不妙:“有什么不妥?”

狄一兮口中发干,咽了一口唾沫后慢慢解释:“夜幕……那只大黑狼。”

森森寒意自骨缝中沁了出来,沈雁宾握紧刀柄,哑声问:“你没看错?!”

狄一兮摇摇头,于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又一次跃入沈雁宾的脑海,呼吸不知不觉重了几分:“它怎会跑来这里?”

“不清楚”,狄一兮说着也一手搭在了腰间兵刃上:“等会儿得一万个小心了。”

铅云低垂,天空阴沉,一众兵士内心亦如天气阴晦。

马蹄裹一层毛毡,以防发出太大的动静,又命人探一段,再行一段,路上暂且无事。他们攀上一处高地,有眼尖的朝北边一指:“哎,那像是……烟呢。”

沈雁宾极目远眺,烟雾并不浓厚,加之已近傍晚,几溶入了铅灰云层中。狄一兮在背后轻声说:“莫非是黑沙堡马贼的老巢?”

沈雁宾道:“你真这么想?”

狄一兮心中百种念头翻转:“咱们还去吗?”

他的回答沈雁宾丝毫不意外,如今这点人手,与马贼遭遇毫无胜算,但是……

沈雁宾仍盯着烟柱:“那匹黑狼为什么出现在阴风峡?这段日子它领着狼群不停攻击驻地,我实在不觉得这是马贼能操纵的。”

狄一兮捏着一根干草搓弄了老半天,末了用力一掷:“去瞧瞧。”

他站起时又补一句:“只瞧瞧。”

烟雾来处为峭壁险峰遮掩,远方难见真容,留下一些人守着马匹后,狄一兮与沈雁宾趁着还光亮往那里摸去。

看山跑死马,距离好似不足一里远,但中途地势跌宕曲折,潜进时既担心摔落伤人,也生怕暴露行迹。紧赶慢赶花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方让几人还是寻到了正确的路径。

地方三面环山,余一条不大不小的裂隙通向外界,山壁陡直,围如铁桶深井。不过这“井底”并不小,平坦空地上搭了二三十顶帐篷,时有人进出,也有些围着篝火,烟雾大约是从这里升起的。隐蔽行迹的岩石离那里太远,况且暮色四合,里间景象总是看不大清。沈雁宾猫着腰慢慢离开栖身之所,然而刚跨出一步就被狄一兮猛地拽回。

沈雁宾拿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狄一兮不出声,仅以眼神示意对方留心前方。他正纳闷,忽然听到异样的响动,赶紧缩回身子。

铁链哗哗响动并了拖沓的脚步声靠近这里,快到岩石停住,但听谁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声调像哪种胡语。沈雁宾偷眼一望,惊愕地发现背对自己而立的身影赫然是狼牙军服制!

那人右手挽锁链,链子另一端拴在一头体型健壮的赤棕凶狼套脖的铁环上。他的左手则飞快拽下半截裤子,露出屁股蛋蹲了下来,其间嘴里一直嘟囔不停。

沈雁宾细细分辨,那狼牙兵抱怨:“该死的!还要等多少天,吃也吃不好,害得老子燥屎拉不出来!”

棕狼呜呜两声,狼牙兵叹口气:“老伙计,你忍几天呐,以后我从那大黑那边再偷些肉给你吃。嘿,你说一样都是狼,它吃什么长那么大只,你这么小……”

狄一兮再捏了捏沈雁宾的手,示意他不可妄动。狼牙兵继续蹲了一会儿,又沮丧地拉起裤子:“他娘的,拉不出来……”

一想那夜幕所领的狼群果真与敌人有关,沈雁宾眼中泛红,牙关紧咬,恨不得扑出去一把扭断这狼牙兵的脖子。

然而他又如何敢惊动整支潜伏的敌军?

棕狼仿佛嗅到异样气味,陡地低低咆哮,狼牙兵看看远处,依旧是那一堆堆大小不一的石块,没什么变化。他用力扯了兽物颈后的皮毛:“嘿,老伙计别吼,夜里冷着呢,赶紧走啦!”

声息渐消,狄一兮压低嗓音:“我们快回去禀报,耽误不得!”

阴风峡离附近几处的绿洲不远,未想狼牙军竟已如此接近,哪日突袭,半月湖未必能保。沈雁宾只一想,背心旋即沁出冷汗,急切应道:“快走!”

夜幕降临,回程比之前艰难许多,两人领着下属几乎手足并用地翻过山崖。眼看快到同伴停留处,狄一兮便放心取出了火折子,用力一吹便跳出一朵小小的火苗。

“我记得来的路上看到这边有棵枯树,折几枝来燃了火把照亮,出去顺畅些。”

天边一弯眉月不足照亮前路,沈雁宾正有此意:“那好,你们先等着,我……”

他正准备喊上一名同伴帮忙,不经意地往狄一兮背后一望,立刻瞪大了双眼,面容僵硬扭曲。狄一兮被他表情一吓,惊问:“你怎么回……”

扭头一瞧,背后两团绿幽幽如鬼火的光亮,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声突兀的嚎叫,乍然一听不似动物之音,仿佛两座大山轰然相撞,一片摧枯拉朽的巨响。

狄一兮再胆大也吃不住这一吓,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小灯笼般的绿光寒意森森,那兽类转而呜呜低哮,入耳但觉五脏六腑也随之一并颤颤,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兽目盯着距离最近的狄一兮,怪物虽未再动,弥散四周的杀意却越发凝集,让人喘不过气来。

狄一兮不肯坐以待毙,无声无息地往后又挪了一步,手也握紧贴身兵刃。兽目忽然瞬了瞬,但听石块噼里啪啦一阵急促乱响,绿光骤然间冲向了他。

它扑了过来!

沈雁宾离得远,不及相救,情急下捞起地上一块不小的碎石,看准绿光狠狠掷了出去。光芒随之一灭,兽类愤怒的啸叫同时响彻山谷!

狄一兮往边上一闪,因去势太急,整个人扑倒在地。他顾不得手脸被尖石割破的疼痛,爬起来没命地向前跑:“快点火把!”

对付野兽,火焰有时甚至比刀枪更管用,沈雁宾摸索到几丛荆棘,忙忙地将火折子撩去,干枯的枝条噼啪燃烧起来。

兽物再度睁开眼,沈雁宾没有成功伤到它的要害,但火焰的确暂时阻止了它的步伐。金明光华在漆黑的皮毛上流淌,绿色的眼睛里有比熊熊烈火更炽盛的**,它缓缓地走出了夜的帷幕。

这是他们曾见过一面的巨大黑狼。

黑狼威胁性地咧开巨口,白森森的利齿如同刀刃,闪起冰冷的光芒,视线在人类之间徘徊,仿佛在挑选真正的牺牲品。突然夜风吹送来几道奇怪的声音,谁正拍打着皮鼓,鼓声看似杂乱,实则带着节奏韵律。黑狼竖起两耳,不甘地看看狄一兮等人,又回头望了望鼓声传来的方向。

它最后的选择,竟是须臾转身,往那里飞奔退去。

巨狼突兀地闯来,又突兀抽身而去,余下一群惊魂未定的人们。沈雁宾心头焦急,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到狄一兮身边,忙忙探手去拉他。狄一兮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一脸痴痴地呆坐地上,沈雁宾抓紧他肩头摇动:“守笃!守笃!”

狄一兮霍地抬头盯住沈雁宾的脸,嘴里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那个鼓声……我是不是哪里听过?”

沈雁宾不明其意:“赶紧走啊,它回来就糟糕了!”

狄一兮身子一震,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好……我们快些,这狼嚎的动静,恐怕已经被狼牙军听见了!”

几人相互扶持牵引,黑暗中一路坎坷崎岖,个个走得跌跌撞撞,好歹寻准之前的同伴留守处。简短一段交待后,大伙晓得事态严重,分毫不敢耽搁,点燃火把照明出发。翻过一座山头时,戚晟无意间回头一望,不由惊声:“瞧后面!”

后方虽黑黢黢一片,正有一小点、一小点的光亮在大约山腰位置移动,不用多想就知道什么人正追来。

沈雁宾沉声:“天亮之前咱们一定要出这阴风峡,否则必死无疑!”

狄一兮默然无声,沈雁宾觉得他自先前就不太对劲:“守……狄校尉,你想着什么?”

狄一兮瞥他一眼,眼底沉淀着夜晚的黑暗与火光的跃动:“黑沙堡的马贼为什么不见踪迹?”

沈雁宾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之处:“马贼熟识地势,怎会让狼牙军堂而皇之地待在眼皮子底下?而我们虽然留意行踪,但一路深入,他们岂会毫无觉察,难道……”

沈雁宾说不下去了,可怕的预感已在脑海中疯狂盘旋。黑沙堡二当家图谋首领位置,一直暗地拉拢狼牙军作为自己靠山,但大当家为压制他并未应允,甚至极其排斥外来势力渗入黑沙堡。但现下情势观来,莫非……

狄一兮见他眉心蹙结,亦是明了对方忧虑何在:“先放下这头,当务之急是回大营报信。”

沈雁宾咬咬牙:“我晓得。”

东方微现一丝光亮,他们终于离开峡谷,到开阔地带便策马狂奔。直逃出十余里,到弱水一段干涸的河床附近才驻足歇息。将马儿牵去饮水的工夫,沈雁宾说:“这种消息无论半月湖还是两界山对面的大营都得知道,我们分头走。”

狄一兮点点头:“我也是这意思……”

言语未毕,陡然蹄声迫近,二人心头一紧,然而远远只见一骑,不似安军装束。待对方停在丈许远,狄一兮细细端详不觉愕然:“你不是……!”

伊拉勒跳下马背:“没猜错的话,几位从半月湖过来的吧?”

伊拉勒乍然道破他们来历,沈雁宾不免警惕,目光微凝:“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青年不比之前那般神情散漫,正色说:“不必对我防范,且看看这东西。”

伊拉勒兀地抛来一件什物,狄一兮眼明手快一把捞起,竟是一块天策府兵卒的腰牌。

他大吃一惊:“你是天杀营的人?”

伊拉勒肃容抱拳:“在下天杀营袁华,年初随曹将军至黑戈壁,留守至今。”

天杀营同僚素来行踪密守,与别营少有往来,狄一兮再三辨认一番令牌,又试探几句才真正相信对方来历。

袁华言:“半月前听牧民提及谷口霸刀弟子古怪,又听说曾有貌似兵士者出入,我便来此潜伏。前日诸位到达谷外,因不明来历未敢相认。我孤身一人,无法深入谷中查探,无奈借助同僚之手。”

狄一兮闻言只得苦笑,袁华目露歉意:“不料竟令同袍深陷险境,幸好上天庇佑,诸位全身而退。若然有事,某万死难辞其咎。”

沈雁宾一蹙眉:“你如何晓得我们遭遇危险?”

伊拉勒知他疑心未消,继续解释:“今日天色未明我就到峡谷入口守望,正巧遇到里边蹿出一大队狼牙兵,朝黑石滩方向走。遥遥听得他们提及营地被探子发现的话,必是因为之前进去的那些人。后来在路上辨别出方向不同的蹄印,我就跟着过来了。”

狄一兮失声:“黑石滩!”

黑石滩是去往半月湖的必经之地,狼牙军放弃追赶他们、转道别地的目的显而易见。沈雁宾听罢也变了脸色:“我们得回去!”

袁华道:“只怕半月湖那里会出事,通报大营的事交与我!”

狄一兮知道似袁华这种身份,传递消息必定存在更稳妥周全的路径,再思量营地安危更是心急如焚。他望望朝天边绵绵延伸去的戈壁,当即应允:“此事便拜托了。”

袁华拱手:“路上留心。”

狄一兮穿入树林的瞬间便开始戒备,黑石滩死一般沉寂,以往的欢声笑语不闻一丝,简直像没有活物存在。这里有为数不少的牧民驻扎,本不该如此安静。

林地表面以沙土为主,交叠密布着蹄印足迹,偶尔还有小滩血迹,沈雁宾低低说:“但愿百姓都逃走了。”

狄一兮瞅见地上散着几枚箭头,附近胡杨木枝干也深嵌了数支,心底亦感不妙,只口中仍得劝:“狼牙军欲攻半月湖,没有必要也无暇为难民众才是……”

“可这样子实在像经过一场不小的厮杀。”

“仿佛没人了,我们快些穿……”

话音未落,狄一兮耳畔忽然飘过一缕幽咽,仿若女子低声抽泣。

天空被一层厚过一层的云霾遮避,雪粒子也越落越密,虽是白日,阴暗得如处黄昏。狄一兮朝那地方看去,林深处枝条纠缠,后方景物根本难以辨清。

哭泣停一晌,再做幽幽一阵啜泣,旋即再止。狄一兮不大放心,怕有伤者藏在林子里头,遂向沈雁宾说:“我过去看看,一会儿跟来。”

沈雁宾想不过察看片刻,应该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点着头,足跟一踢马腹先跑开。狄一兮叫上两名同伴,往哭声来处找去,但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实在听不真切。三人起初不过相隔两三丈,寻了一阵子,狄一兮突然发现自己竟孤身一人,早与同伴失散。

兮子突兀停止了行进,不安地前蹄踏地,鼻孔嗤嗤有声。狄一兮环顾周遭,没发现什么异样,心弦仍绷紧了几分。但坐骑不安,他按捺心绪,轻柔地抚摸马儿颈侧:“没事没事,只是迷路,等下就能……”

兮子骤然间一声惨嘶,前蹄高举人立而起,狄一兮不防,险些被抛下马背。刚抓死缰绳,战马已疯了一般猛蹿了出去!

坐骑一路狂奔,狄一兮不敢贸然跳下,无奈俯低身子紧贴在马上。不知跑出多远,一条极低处斜伸出来的粗大枝条与他重重撞在一起,额头剧痛,一阵晕眩中他还是不由手一松,跌落下去。

刚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晕头转向地还未来得及爬起,昏暗间一道森森寒意陡地逼向面门。狄一兮本能伸手在沙地里摸索,却记起伪装包裹着的长枪还绑在兮子的鞍边。

他心中叫苦不迭,胡乱摸起一把沙土朝那袭击者洒去。那人蓦地嘻嘻一笑,陡然变招一脚踹在狄一兮心窝,把他踢得滚出了两丈远。

五脏六腑都遭踢碎一般,剧痛中一口气迟迟喘不出,直至呕出一口鲜血、痛感减退,狄一兮才能勉强抬起头。视野里一切景物模糊飘渺,好容易将目光凝聚起来,骤然发现面前多了两个人。

二者俱为白衣劲装,一人身姿窈窕,面遮白纱,另一人却是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名唤何清曜的明教弟子笑眯眯地注视他:“哟,真不经打。”

狄一兮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勉强起身半跪,语声嘶哑且痛楚:“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暗算我?”

何清曜眉尾一挑:“暗算你?谁叫你路过被我瞧见,顺手宰了方便而已。”

狄一兮面色一寒,刹那间想起当初对于狼群幕后指使的判断。他曾疑心是萧敬暄指使何清曜下手,之后发现是狼牙操纵,本已稍感安心。但此时他赶救唐军,何清曜偏出手拦截,难道……

他心里仿佛被刀扎般剧痛,怎么也料不到结果仍是自己猜测的一样,竟真是与萧敬暄相关。

狄一兮咬一会儿牙:“萧敬暄叫你做的?”

何清曜笑意灿烂,弹弹刀刃:“除了他,没谁真能指使起我。”

内外交并的痛楚徘徊胸前,狄一兮垂头,无声发起了颤,明教弟子眉心一皱,对这种反应感到非常意外。当然这点疑惑并不会太困扰他,何清曜足尖飞快勾起一枚石子,砸在那边额头,当即敲出一个血印子。

“唉,师弟,闻名不如见面,我可对着你朝思夜想很久了。趁这阵子你还能喘气,咱们兄弟多唠两句嘛。”

狄一兮猛地仰头,眼神如凶狼:“去你妈的师弟,你跟萧敬暄这两头畜生不如的龌龊东西,也配叫我……”

何清曜笑意陡敛,嘴角抽搐两下,大步上前又连连狠踢在狄一兮胸口、腹部。狄一兮痛哼,支撑不住仰面砰咚倒下,何清曜随后一脚踩在他心窝,足跟一阵大力碾压。

狄一兮恍觉肋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格格碎断之响,何清曜悠悠然说:“哟,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大概有些清楚我和阿暄的好事儿了。我听他讲过,你打小是他手把手带大的。哎,好像中原人说过什么来着……长兄如父,他既然是我相好,现今我也算你半个爹了。好大儿,你怎么能张口骂爹呢,要遭天打雷劈的。”

要害被踩压,狄一兮哪还能动弹,可他依旧恶狠狠瞪着对方,一口带血的唾沫啐了过去,眼神悲愤:“我才是你亲爷爷!萧敬暄他……他……你们居然与狼牙勾结!”

何清曜一怔,转瞬大笑出声:“哎哟喂,好师弟,这回真错怪你那师兄了,只是我自己看着你碍眼,索性半路拦住清理掉。他可好心得很,生怕你们不晓得狼牙军埋伏在附近,先装神弄鬼地把人引过来提醒,后头还不放心,又巴巴地赶我来帮忙……”

狄一兮惊愕中竟忘了挣扎,嘶声喊:“难道就是你们引我去巫师……”

何清曜笑笑:“答对了,可惜究竟晚了,狼牙军提前下手,不知道此刻半月湖的苍云、天策两军会不会全军覆没呢?不过我已经按他叮嘱的办完,至于你们到底死不死绝,这些都关我屁事!”

他蓦地压低嗓门,面色非常古怪,狰狞痛快中又一丝嫉恨:“别人还算了,你可得给我死得透透的!”

狄一兮颇感奇怪,可生死存亡之时也无了遐思之心,边上的女子低声催促:“下手快些,别耽搁!”

何清曜不满地冲她撇撇嘴:“就不能等我多高兴高兴!?”

听闻对方嗓音,狄一兮又是一震:“你……是那个若扎?!”

女子不理他,又催促:“快动手!”

何清曜露齿一笑,一手反提弯刀,对着狄一兮咽喉要害抹了下去!

白衣女子倏地抽出弯刀,喝道:“小心!”

劲风未至,杀意先至。何清曜冷冷一哼,霎时隐去身形,玄盾未触及他一片衣袂便无功而返,白衣女子一并消失。沈雁宾接回兵器,足下奔跑不停,狄一兮翻身看救援到来,长舒一口气。

苍云青年神情焦急,一手赶忙扶他站起。狄一兮抚着胸口咳嗽两声,想是牵动伤口引发疼痛,眉心紧锁不松。

沈雁宾忙问:“你怎样了?”

紊乱气息平复过后,狄一兮咧起嘴角:“又是没看黄历出门,先被你按着掐脖子,今天莫名其妙被人揍一顿……”

沈雁宾听他说得乱七八糟,不免失笑,焦虑随之消退几分,叹道:“让你别一个人到处乱窜……”

狄一兮扶着酸痛的腰,半靠在沈雁宾身上蹒跚行进:“还不是兮子那蠢货闹的,把我给……哎哟妈啊,疼死了!”

“别怪它,就是兮子带路过来,正好让我救了你的命。”

他对外唿哨一声,大宛白马便踏着小步跑来,兮子紧随其后。沈雁宾先上了坐骑,又将狄一兮拉到鞍后:“你先歇一会儿,我来吧。”

狄一兮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片刻后仿佛想到什么,急切呼喊:“快!我们快回半月湖!”

狂风猎猎,雪沫纷扬,天光愈沉,枯败草叶上累积的白也愈见厚重。

灰的天,白的地,无边无际地没尽了景物本有之色。寒冻中口里刚呵出一口气,顷刻凝结成云雾般的霜团,又极快被风撕得粉碎。马蹄下的积雪虽印痕深重,但随着飘坠素琼一层层重新掩盖,很快无迹可寻。

如此恶劣的状况,仍有一支马队顶着席卷一切的朔风酷寒蹒跚而行。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仅能凭借风岚激荡间偶尔夹杂的一丝半缕人声联系。骑手披挂的粗毡斗篷又沉又冷,沾身雪花被身体透出的微暖融化,可转瞬再冻结,散作纤细线绒上的千万颗冰珠。

蓄积整个冬季的暴雪,突兀地降临人间。

狄一兮贴在沈雁宾背后,前者的身躯阻挡了些许风雪的侵袭,然而无处不在的弥散寒气仍紧紧地缠住肢体。感觉行进速度越来越缓慢,他缓缓活动一下发僵手指:“我好多了,你停一下。”

沈雁宾知道他是想回到兮子那里,免得自己落在队伍后头。虽听对方气声状况应好些了,只是之前见他吐血不免担心:“你还是小心点。”

狄一兮应了声,不过风暴里显得十分模糊,兮子甚有灵性,早奔来并排而行。他搭着沈雁宾肩头借力,一跃翻到马鞍上,哆嗦着拢了拢斗篷后牵起缰绳。

雪仍无减弱迹象,天却越来越暗,狄一兮纵使狠心抽打,兮子畏惧风雪依旧走得慢吞吞。他唯有不住祈祷,能在彻底不见光亮前到达营地。

暮色苍茫,仅几点微弱光晕跳动在无垠昏蒙中,营地入夜后会在围护土墙上点起火把,看来他们离得不远了。

借助几堵废弃古城残垣修砌成的营地在雪落风急的纷乱里影影绰绰,原野四处都是气流尖利的啸叫灌耳,实在听不见任何别的动静。

暖黄的光兀自摇动,隐隐透出不安定的意味,狄一兮跳下马来,靴底立刻被一方坚硬事物重重硌了下。

坚硬却不尖锐,夜色渐浓,他不太能看得清,只知并非岩石泥块。俯身摸索一阵子,面色一僵——竟是半条胳膊。

狄一兮急忙唤过沈雁宾,让他一并辨认,单看断肢裹缠的衣料与残甲,只知非两军中人。一众士兵转首再看营地,原本令人期待的一丝暖光,顿时也如满野冰雪一般寒凉。

玉絮坠纷纷,朔风声凄厉,虽不时阻碍潜进的步履,也恰到好处掩饰了他们的身形。一路过去又撞上一具被冰雪包裹的尸首,背心后突一支羽箭,狄一兮弹了弹翎羽:“是角雕,咱们的箭。”

快接近往日出入的营门,然而那里不见门户。不仅如此,两侧的土墙还坍塌了一大段,沈雁宾周身如被冰水浇了个透:“这是……怎么了?”

营门乃千年胡杨所制,虽比别处简陋,但兵士们也尽心加固过,且遇紧急状况还可用石块堵塞,怎会荡然无存?之前狼群频繁滋扰虽能掘土掏洞,都未能攻破这堵厚实大门。

沈雁宾沉思一阵,终对狄一兮说:“看样子不能进去了。”

狄一兮仍注视那破口:“即使狼牙攻打,但能这样快破门,不是阴风峡里那点人能做到的,哪怕攻城器具也不该这般快。”

一行人沉默着,却筋骨紧绷到极处。

他们悄然绕营地外围转一回,最后商定从明显寂静的西北角进入。那里并无火把,亦未见逡巡的敌兵,沈雁宾伏在墙根等候一晌,只听头顶不远处夺地一声破响,转瞬被狂风吞噬。

是齐晟以臂弩示意方向,也给同伴一个借力之处。这弩箭不同寻常箭支,扎入泥土及石缝后具勾爪之功,借以攀缘十分稳固。沈雁宾攀上墙头,又取出下连绳索的钩缘定在一支木杆上,由此大伙纷纷翻过护墙。

狄一兮担心长兵磕碰碍事,只携一柄横刀与两柄短剑。落下地后聆听一番,除却风嘶以外竟是十分寂静,然而血腥扑鼻而至,他不由心底起了个寒战。

落脚处散布不少草垛,他们身在马棚附近,但摸索到了那里却早无牲畜的踪影,便继续往前。许是刹那间,又许是半世已过,忽闻西北角切切嘈嘈,隐隐作人语。

小片空地三四顶宿帐歪斜,其中两间外头烧一簇篝火,火焰摇动,照得乌压压围坐的两大圈影子乱晃。狄一兮惊讶地发现这拨人的装束与狼牙军不同,像是寻常牧民的打扮,只不过均背弓挽刀。

那些人仿佛谈得高兴了,其中一个霍地站起,高声嚷嚷两句什么,虽与平日所闻回纥语相近,又略显不同。狄一兮只听他说了句无聊、踢球之类的,另一个呼应似地从地上提起一个圆乎乎的东西,炫耀一般举高晃了晃。

数人离开了火堆,哈哈大笑着围成一圈。那圆球般的东西被丢在场中,当即被冲上前的猛踢一脚,呼地飞离了地。眨眼间谁再一脚迎上踢回,四处碰碰声不绝。

这副欢娱共乐的景象,在狄一兮与沈雁宾看来却分外诡谲。一座空营,奇怪的闯入者,还有这莫名的游戏,究竟寓意着什么?

很快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疑惑。

圆球被踢出了人圈,半空滑出一条弧线,啪一声砸在了沈雁宾藏身木堆旁的雪地。火光靠了过来,越来越近的人影晃动不止,狄一兮还听到了责备同伴不留心力道的抱怨声。他扯了扯沈雁宾胳膊示意后退躲避,那人却纹丝不动。

狄一兮感到更不对劲,身子往前一探,那点熹微的光亮也终于照到了仿若蹴鞠的事物上头。

那不是蹴鞠,而是一个人的首级,确切而言,端木尚礼的首级。

他的脸上留下许多伤口,有锋刃割开的,最多的是硬物擦碰的,大约是这群人踢踹所致,均已不再流血。死者双目圆睁,眸子却如照不进光亮的无底黑洞,口仍微微张开,然而那弥留的倾诉再也无人得闻。

狄一兮见沈雁宾不动,知上峰惨死定令他难过,但此时若不退避,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他方预备又一拽,火把却骤然停住,异族人之间说了些类似放弃的话,于是光明随之远离。

火光隐没的刹那,沈雁宾倏地探身,一把将端木尚礼的头颅捞走。他怀抱死者的首级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低低说:“走吧。”

他们不过二十余人,势单力薄,且不知其他同僚境况,还是早些退走为妙。

几人原路折回,狄一兮到那墙根下拽了拽绳子,结实如初。他当即顺着往上爬,到顶了先不离开,守在土墙顶给上来的搭个手。眼瞧只余下了沈雁宾与另两个苍云士兵,猛然间鬼怪呼啸般的夜风里多了些扰扰攘攘。他立身处颇高,一眼便见不远处火光攒动,心中大叫坏了,定是人头不见被敌人觉察异样。

沈雁宾显然也听见动静,一咬牙把斗篷包裹的端木尚礼的头颅往上一抛,随即反手抽出陌刀。包裹正巧落在狄一兮脚边,可他不及去拾,仍守在上头拽紧麻绳。说时迟,那时快,追兵已至,风声嗖嗖,十数支白羽箭流星飞逝,攒射而至。沈雁宾怕流矢伤及正攀过一半路程的同伴,不但不做回避,反抛出重盾盘旋一扫,又于一串金石交击的不绝叮叮声中纵身一跃,冲入敌阵!

狄一兮惊愕大叫:“雁宾!”

恰好最后一名苍云兵士上墙,狄一兮喝道快用机弩,横刀出鞘一扬,另一手抓紧绳索再度跳了下去!

陌刀锋利厚重,横扫前方直如劈瓜削菜,敌方吃了亏,不敢正面交锋,只以长矛为障与之纠缠。沈雁宾毕竟一人,双手握刀虽施展得酣畅淋漓,又失于后心防护。忽然间腿弯护甲缝隙被一锐器刺中,幸得及时撤足,并未伤得太重也汨汨流出血来,热热粘腻地直传足底。

对面长矛齐出,他左支右挡,勉强护得胸腹要害,但已被看到背后空门。陌刀不及回防,但见冷芒一闪,瘦小灵巧的敌兵飞快将匕首刺向他肩胛处。

一道寒光突入,瞬时穿透了持匕敌兵的后心,接连几声噗噗闷响,沈雁宾背后倒下三两人。

狄一兮抽出横刀,尸身轰然倒下,他看也不看后方直扑而来的敌人,单手握紧刀柄反背一扎,洞穿了来者腹部。笔直狭窄的刀身看似易折,然而穿刺过骨肉后却完整无损地退出,甚至雪亮刀刃上没留下一丝血痕。

横刀轻便,单手即使,狄一兮借其之灵巧贴身近战,得墙头苍云兵士的弩箭掩护,再撂倒几人。二人且战且走,沈雁宾又是一记斜扫,让一个敌兵失去了左腿,回转身的刹那间,目光与狄一兮交汇。

火与血浸染的时刻,狄一兮却冲他微微一笑,口唇动了动。

沈雁宾听不清,却从口型中猜到狄一兮说了什么。

傻子。

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因这笑,这语,感受到了片刻的惬意轻松。

你也傻透了。

但我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喜悦。

二人逐渐退往墙边,顶上同伴则扬弓扣弩,箭落如雨,暂时阻止敌人进攻步伐。沈雁宾趁此短暂间隙将陌刀负回背上,箭步而立,十指交错搭在微曲膝盖之上。狄一兮合身跃起,足底正正踏在掌心,沈雁宾霍地往上一托,他便借力翻回墙头。随即与其余几人合力,把已握紧绳索的沈雁宾飞速拽了上来。

他们翻出土墙一路狂奔,风尖啸着从耳畔掠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也飞快吞噬逃脱者的身影。沈雁宾翻上等候已久的坐骑后,狄一兮在一片喧嚣中朝他大喊:“别去星星海,当务之急是甩开这堆人!”

沈雁宾同样高声回应:“那上哪里?”

“大蛇冢最近,我认识路!”

大蛇冢内有形如蚯蚓的剧毒沙虫生活,若留心避开它们的袭击,不失为眼下最好栖身处所。回首来路已现跳跃的光亮,敌人追上了,沈雁宾无暇细思,截然应:“好!”

东方微露一抹鱼肚白,一众人终于成功进入大蛇冢外围。远古巨兽的灰白遗骸高如屋宇,零星散落于沙丘,穿行其间令人愈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风势减弱,鹅毛大的雪花还静静地落着,满地积雪掩去了沙漠苍凉的黄褐,留下的依然是毫无生机的景象。

沈雁宾见满野单一色彩,注目太久易引发雪盲,连忙吩咐用薄布撕成细条庇护眼目。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最后他不得不示意止步歇息片刻。

雪化的水珠顺着发丝缓缓滑至嘴角,复又沿下颌曲线移动,最后坠落在漆黑玄甲,慢慢重新凝冻为冰。沈雁宾跳下马将身子抖了抖,飞起无数晶莹纤薄的冰屑。他半蹲下去,自干净新雪里撮了些送入口中咀嚼,许是干渴一夜的缘故,滋味竟颇为甘美。

狄一兮扯去布条,阖目休息一阵,过会儿爬上一块巨大头骨,两手搭起帐篷往四周打量,沈雁宾在下方喊:“怎么样?”

“没见到追兵,不过别耽误太久。部落里老人说沙虫昼伏夜出,天黑前一定要躲到两界山脚,岩石里它们钻不进去。”

戚晟摸着空瘪瘪的肚子,吞了口口水:“听说那虫子挺大的,要能捉一条吃……”

沈雁宾截住他的话:“那你就死了,沙虫周身是毒,个头又大得很,一口吞三个你都不费劲。”

戚晟脸顿时白了白,狄一兮轻笑:“沈副尉,没事吓什么孩子啊!”

他一面说话,一面溜下头骨,分神瞬间踩到坚滑如石的兽骨上一汪半融雪水,当即摔下地。这一跌真要命,不知踩在什么地方,下头竟是个空洞,沙砾很快埋过脚脖子。离狄一兮近的天策府兵诸明慌张地大叫快救人,毕竟沙虫常爱潜伏地底,伺机拖走猎物。边上近的赶忙上来抓紧胳膊,死命往上拽。

沈雁宾也上前帮忙,狄一兮却依旧往下沉陷,不多时竟连膝盖也没进沙子,他挣扎急得嚷嚷:“到底谁咒我?等会儿一出来,非找庙里大师求张平安符……”

沈雁宾禁不住笑出声:“还和尚庙呢,方圆百里能有活人就不错了!你好好地信起什么鬼怪来……”

狄一兮突然感到足底踩着实物,再没朝下滑动,但脚脖子上却多了一种奇怪感觉。一点不疼,不像遭沙虫利齿咬住,而是被一圈坚韧的绳索扣死。

大伙乱得活似热锅上一群蚂蚁,突然半空中悠悠飘来一句话:“你娃板个锤子,老子才挖嘞坑坑,豆遭蹬得稀巴烂!”

洁白无瑕的雪地疾速划过一道阴影,颇似生着硕大双翅的鸟儿,羽翼扑打起的股股气流不住吹动,卷得落雪纷扬。

伴随铁木摩擦的轻微咯吱,一抹蓝影落在头骨顶上。蝠翼状的机关翅膀收拢后,半张脸覆于银面底下的劲装男子瞟了正愕然注目自己的狄一兮,一脸乐呵呵:“瓜娃子,坑坑弄起来逮羊儿嘞,你踩进切,搞得老子们晚上吊起锅儿甩哟!”

狄一兮知道着了他的道,无奈干笑两声:“唐大哥,你先把我弄出来,羊……我帮你打去。”

唐勤拍拍膝盖:“你说嘞,记豆哈!”

故人重逢,说是亲热,又有几分滑稽。

黄羊跑速如电,因此敢潜入沙虫密集之地找食的。唐勤不想浪费箭矢,又不愿轻易放跑到嘴肥肉,最后想出个安置陷阱的主意。里头但搁一只绳套,可以扣住黄羊腿足却不伤其骨肉,以免鲜血引来沙虫和野狼。

狄一兮脱出陷阱后,唐勤道没真让他去逮羊,毕竟一看这群人状况就晓得出了大事。狄一兮不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与他听,唐勤摸摸小胡子若有所思:“硬是遭老。”

沈雁宾听他口气古怪,不由发问:“唐大侠这里有异样?”

唐勤这次终于转了官话:“嗯,我陪娘子回明教总坛,路过大蛇冢遇到一群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都是星星海、幽幽海逃出来的,这附近安稳很多年的突厥人一夜间反了。”

突厥为回纥所灭,一些往西迁移,一些则留在故地,两族安定杂居已久,照理早没造反的缘由。沈雁宾忆起半月湖营地里那群人装束,神色甚是凝重:“可而今回纥势大,他们能有多少胜算?”

唐勤懒洋洋地回答:“突厥遗民当然闹不出大事,不过被当枪使罢了。”

狄一兮沉吟半晌:“不错,狼牙军策动他们与自己合谋,只是为了拖住咱们。”

唐勤顿首:“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但合纵连横也听过。你之前提到周边闹狼灾,恐怕不光为了混淆视听,大约也为策动突厥人吧,他们信这些神神鬼鬼得很。”

两个时辰后马队走出老远,雪光映久了眼仁生疼,狄一兮只得再吩咐停步休息。沈雁宾纵使坐下也不忘把藏着端木尚礼首级的包裹拢在怀里,唐勤不明究竟:“沈副尉,什么东西这样宝贝?”

沈雁宾目光黯淡,狄一兮叹口气,附耳唐勤解释:“是他同僚的遗体。”

唐勤知趣地哦了一声,转过话头:“出了大蛇冢后,你们准备往哪里走?”

狄一兮摇头:“不知道同袍们去了哪里……”

“我看不如去向那群流民打探些消息,你们总不好这样四处乱窜。”

狄一兮没吭声,扭头瞧瞧沈雁宾,后者蹙眉许久,终归点了点头。

黄昏时分,他们到达明教弟子在山脚的宿营处,等候一日的那迦迎上前对着唐勤嗔怪:“这么晚才回来,可把我吓坏了。”

唐勤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微笑着回:“我能在天上飞,谁有本事把我吃了?”

那迦侧过脸看向那群面色疲惫的兵士:“各位上火边暖暖,累极了的也可以先进帐篷歇息。”

狄一兮道谢后略述来意,那迦禾眉微蹙:“逃出的百姓吓丢了魂,不知道能不能问出话……”

狄一兮忙道:“我缓缓地说,不吓到他们就是。”

避风低凹地里□□顶帐篷围成一圈,领沈雁宾过去的女弟子生莲指了指方向,爱理不理:“喏,那里,自己去问那老人家。”

沈雁宾知晓开罪过她,只得好声好气问:“请问该如何称呼他?”

生莲斜他一眼:“你又不是没生嘴。”

待生莲行远,狄一兮吐吐舌头:“这丫头一开口就要找你干架似的。”

他的目光在那些牧人中搜寻,一位老者突然站起,激动得嗓音发颤:“小伙子,是你啊!”

狄一兮愕然:“亚力昆大叔!?”

旁边阿拉古丽又惊又喜:“狄大哥怎么上这儿来了?”

狄一兮避而不答,只握住老者双手:“大叔,幽幽海出事了?”

亚力昆还没开口,阿拉古丽早开始嘤嘤哭泣:“天杀的强盗,又抢又烧,我家的帐篷……还有牛羊,都被……还有阿依慕姐姐……呜呜……”

顷刻间少女泣不成声,狄一兮只得再问亚力昆,老者叹息:“你们走了没多久,突然跑来一群野狼在幽幽海周边晃悠,一夜就咬死了上百只羊。咱们找巫师大人,可他跟若扎姑娘都突然不见了。后头啊,不知谁带头说全是中原人惹的天灾,一定要杀光他们神灵才会息怒。”

他停下喘口气,再说话已有一丝哭腔:“昨天大早来了那场雪,我没出门放牧,外头听着就乱了起来。跑来的狼牙军和部落里一群人合计着要去半月湖,有劝说的被一刀砍了脑袋,也有愿意混在一起的。我的天呐……带头的还有我的老熟人,说我跟魔鬼走得近,也是祸害。嚷着要杀我,还想把阿拉古丽抢去献给他们的大人。”

阿拉古丽捂住脸抽泣:“阿依慕姐姐帮我,我才逃走了,可是……可是……他们找不着我,就拿她泄愤,后来遇到逃出来的邻居说那些畜生把阿依慕姐姐的肚子剖开,孩子也……”

亚力昆老泪纵横,擦擦眼恨声:“仓图这混帐,平日里吹嘘自己是部落第一勇士,却丢下怀孕的老婆和亲人,自己先跑得没影。真神在上,让他一定被沙虫野狼活活撕碎吃掉!”

狄一兮见父女俩这般激动,实在不便继续问话,抚慰一番作罢。再与边上六七个百姓交谈,得知有些是附近绿洲住民,有些来自路过的大食商队。其中三名女子按照本族风俗身着宽袍,又围头巾、面纱裹得粽子一般,缩成一团丝毫不吭声。他看了眼并没在意,絮絮说了阵话,就把沈雁宾拉走。

入夜吃上一顿热汤热饭,众人精神振作了些,合计明日该去哪里。商谈下来的皆以为失散同僚最可能去的一是不惑居不远的两军大营,二是黑水城,三则是苦海附近的另一所营地。只是讨论到半夜没个结果,留待明日派人探查动静再议。

狄一兮睡下不久,突然想起亚力昆提到的若扎,进而想到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何清曜。难道真如此人所说,萧敬暄曾试图提醒他们?

狄一兮双手不由握紧,可这并不能令他产生任何感激之情,如果萧敬暄能早些告知真相,事态何以至此?

翌日清晨,狄一兮醒来不见苍云兵士们的身影,随便寻个明教弟子打听,得知他们往东边去了。

想来想去,应该是为了那件事吧。

他领手下帮忙营地里的杂事,收拾完不久,沈雁宾与同伴已一道回来。沈雁宾看起来还平静,余下年少些的则面露戚色、眼角微红,最小的戚晟还在不住揉眼睛。

狄一兮没多话,安静地帮着生莲把烧滚汤水分给每个人。沈雁宾捧了一份,独自行去帐篷背后,他望一眼后悄然跟上。

木勺搅动稀粥,白气袅袅升起,沈雁宾定定注视渐渐消散的雾气:“我真是后悔……”

狄一兮伫立于他身边,没有开口。

“这些年间,我一直惹他生气,让他烦心。可罚归罚,他暗地里总护着我的。”

狄一兮轻轻道:“我知道,你从头到尾都明白。”

沈雁宾垂首:“我本该叫他一声端木大哥,如今……太晚了。葬在这里也好,这是他淌过汗、流过血的地方。”

狄一兮踌躇半晌:“雁宾……”

沈雁宾冲他露出有些费力的微笑:“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忙下头的。”

怕敌人追上,营地又往西挪移几里地。午后搭好帐篷,生莲和另一同门把两军兵士叫到一起,将干净内衫一一分发给他们:“都去泉水洗洗换上,昨晚帐篷里全是你们的汗臭脚臭。”

诸明嘀咕:“多大的丫头,跟老妈子一样……”

生莲杏眼一瞪:“再说一句试试,还衣服呢,饭都没得吃!”

吃人嘴软,诸明只得收口,和同僚夹起衣裳去少女指示的那处藏有温泉泉眼的山缝。狄一兮捏捏厚实布料,心道其实对方也是好意。话说明教连派中寻常弟子个个都穿金戴银,必是香火钱赚太多,自己替他们花销点算是帮忙积德嘛。

狄一兮不见沈雁宾,左顾右盼半日,才发现他被两名男弟子拉到边上谈天。仨小伙一人手里一只皮囊,遥遥便闻葡萄酒的醇香扑鼻。

他们是找沈雁宾打听中原风俗的,说几句就喝一口。沈雁宾虽非全不沾酒,到底一向克制,可那个脸黑黑的不住劝说:“真的不难喝,没马奶酒的骚味,多香啊!来来,再尝几口,这玩意儿在中原一滴抵一颗金豆子呢。”

沈雁宾试了试,果然入口甘美绵长,不似往日烈酒辛辣,刺得喉头如遭火烧。等这会儿狄一兮赶来,他早造掉大半袋。狄一兮眼瞧天顶彤云密布,风雪还有得落,赶紧夺下酒囊又塞了衣服在手:“都说找你不见人,拿好,快洗洗去换上。”

沈雁宾满脸通红,刚直起身子便是两晃,好不容易站稳,立刻打出个熏人酒嗝。狄一兮不免捏鼻皱眉,心说:完蛋,酒劲起来了,趁没睡死过去,赶紧拖去洗干净。

他一手扶住沈雁宾:“我叫戚晟带你去泉眼……”

沈雁宾胳膊勾着他脖子,喃喃不已:“不用……你……你陪着……”

“我又不是你妈!”

狄一兮给他勒颈似地死死一搂,险些背过气,一面指头用力掰,一面尽量压低嗓门:“先放手,咱们商量商量!”

沈雁宾无意识地拿面颊反复蹭着他的脸,似个小兽物般亲昵,说话含含糊糊:“不……就你……”

两人撕皮掰腕之际,边上明教弟子不免神色诧异,窃窃私语:“这……不是说中原人外头注重礼数吗?还是说他们很喜欢一起洗澡?”

狄一兮听来十分尴尬,只得放软态度:“行了,行了,我帮忙就是。”

随后他把沈雁宾往背后一托,一溜烟地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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