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均在等候洛阳战况的消息,但除了等待以外,仍有诸多需要忙碌的事务。骑射演练因气候减少了次数,但每一回反倒更加精进,没有一个人显出半分懈怠,对于敌人的监视与防备亦不见放松。
塞外终于落下了雪,一年的收获与这时的牲畜储粮有极大的关系。牧民抓紧时间打起冬草。兵士们豢养马匹骆驼本也多,却将放牧的地方尽量远挪到周边几个小绿洲。其一是怕影响对方来年生计,其二是担心争夺草料而令民众反感。
异乡之上,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便是当地土民,况且异族民风彪悍,惹急了可是会当场动起刀枪的。民众留意些时日大都放心了,除早先认识的几户零散人家,兵士也与不少别家牧民有了交情。偶尔有人在放牧时闲聊起来,一来二去倒收集了许多异闻。
凡人饶是再胆大的,说起鬼神无不畏惧,何况环境恶劣、民智未开的边境荒芜之地。当地部落除了杂混信奉的佛陀、明尊、阿胡拉·玛兹达之类,尚有萨满巫教等。黑戈壁广大的无人沙海,在土著居民中称为腾格里,即为萨满教遵奉的天神长生天。甚至有人说这长生天与其他宗派的主神同为一体,化现不同而已。
黑戈壁的牧民世代相传,长生天在沙漠最中央建立了一座黄金打造的宫殿,里面堆满世间罕见的珍奇珠宝,拿上一件便足够子孙世世代代享用不尽。但去往宫殿的路途艰难异常,不光环境恶劣,还有天神留下的各种神兽守卫。
黑狼贝萨塔便是它们的首领,这匹巨狼寿命无尽,身躯巨大如山,一口可以吞下上千凡人。而且它性情残暴,凡是觊觎天神财宝者,无不被其嚼骨食肉凄惨而死。此狼据说毛色漆黑如夜,被不敢直呼其名的牧民称为夜幕。虽然传闻甚多,可从没有人真正看见过它的模样。
但或许是有例外的。
狄一兮询问已经完全清醒的邓良生,得知那只巨狼的外形当真与传说相同。而且当地牧民明确表示最近出没的巨狼绝对是贝萨塔,它现身必然因有人打了天神宝物的主意。
那这冒犯天神的人会是谁呢?
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半月湖一带的草场,总有人说那些贼人不是别的,就是眼下驻扎的唐军,否则怎么夜幕迟不来晚不来?牧民个个敬畏神明,如何会起亵渎之念,必定是异族人引发的灾难。
相信唐军不会为非作歹的民众虽多,可半信半疑的更不少。狄一兮深知冬季安居关乎两军生死存续,别提迁移驻地能否可行,最要命在于如果民心生变,恐怕不止赶走他们了事。
大部分回纥人精于骑射,当着事态严重到交手起来……
他看一眼邓良生:“除了狼,你确定还瞧到了人影?”
邓良生皱着眉:“可惜没看全样貌。”
他那天在原野放马,忽然马匹四散奔逃,惨嘶传来,赶紧奔去解救。只见一个巨大黑狼正叼起半截人的残尸,看有马匹便弃尸来捉活物,接连数口将被压在爪下的一匹战马脖子咬为两段。邓良生从未见过如此兽类,本欲逃跑,却被那畜生连人带马从后方撞飞几丈远。他落地时头晕目眩、浑身疼痛兼吐血不止,哪还有力气起身?
那畜生拿爪子往背心一搭,邓良生全然不能动弹,满鼻充斥着血腥与骚臭,只道我命休矣。不想绝处逢生,兀地有老者用胡语焦急呼唤,巨狼犹豫一阵,丢弃即将到手的猎物,衔起残尸施施然离去。
狄一兮震惊之后再度沉默,如是狼牙假扮,为何放走邓良生?可如不是……
而这老人竟有驱策巨狼的法子,既命其攻击百姓及军马,怎又临头大发慈悲饶了邓良生一条小命?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秦君平在帐外喊:“队正,校尉大人找你!”
狄一兮只得起身:“就来。”
他宽慰了邓良生数语,出帐叫秦君平一起过去,犹豫片刻问:“沈副尉……”
秦君平笑道:“队正心里只稍微一念,他还真到了,不过你近来怎么总爱念叨他?”
狄一兮微微一笑,不作言语。
天寒风烈,半月湖一带水湄均已封冻。这恶劣天气里,汪金来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去水边垂钓,全不担心哪次脚下一滑跌进冰窟窿,不给淹死也给冻死了去。
中年厨子一面感慨当地人不爱吃鱼真好,一个空钩甩进去都能钓一条,一面盘算干脆让闲着的士兵帮忙做一张渔网,省时又省力。正畅想天天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的美梦,白茫茫天地一线处忽奔来一骑,急促蹄声把汪金来惊了惊。不过遥看装束,许是路过牧民,厨子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转头盯紧水面鸭翅羽做的浮标去了。
背后一声骏马厉嘶,汪金来吓得赶忙回头。那马被地面沟壑绊倒,前蹄骤然屈伏,瞬时把骑手给摔下来,一路骨碌碌地往湖里滚。厨子丢下竿子慌慌张张来救,所幸拉拽及时,总算没让人落进冰冷彻骨的水里。
汪金来嘟囔着怎么雪深了还死命乱跑不看路,赶忙扶起人,那骑手一见他,马上大喊:“汪大叔!”
汪金来也惊讶不已:“明姑娘!”
沈雁宾得消息匆匆赶到天策营地,明青梧已在炉火边裹紧被褥取暖好一阵。喝下一碗滚热鱼汤后,原本青白面色总算多了两分血气,只是双唇依然发紫。
她不再一开口便上下牙关打架,瞧见沈雁宾即直身,急切地说:“都到了!趁现在雪还停着出发吧。”
沈雁宾虽忧虑常纪凌生死,终归不太放心女子身体:“明副尉,你先缓一缓。”
“但……”
“青梧,沈副尉说的没错。你身子走到半路万一撑不住,还怎么救人?”
掀帘入帐的是狄一兮,明青梧沉默半晌又靠回炭盆。狄一兮把从灶房取来的半块面饼递给女子,让她吃了再对沈雁宾说说昨日详情。
曹雪阳将军离开后,黑戈壁的大营依旧留下不少人马,分布近水草之地。明青梧为斥候营中一员,时常伪装外出查探敌情。前天她与一名同僚扮作夫妻出营,路经翡翠海边缘的戈壁,因风雪阻道便在附近小石山避风过夜。
天擦黑又来十余回纥人,带队男子衣饰华丽,提弓携刀的仆从前呼后拥,各自鞍后栓挂不少野兔黄羊之类的猎物。猜测是到草场上打猎消遣的回纥贵族,既非敌军,明青梧安心不少。
行猎诸人搭好毡帐,围起篝火烤肉饮酒,事情恰恰出在酒上。主人喝得半醉,夜里孤寒无甚消遣,觑见明青梧身形窈窕,虽不算绝色,亦有本族女子里难得的清秀,把不轨主意打到她身上。
回纥人游牧四野,性好掠夺,男子瞧中谁家女子,如不从往往动手强抢。况且不过玩玩异族汉女,不怕惹出麻烦。
心内莫名的明青梧与同伴被仆从半胁半骗地引到贵族男子跟前,那人醉中斜厄着眼,懒得谈情叙款,一把金币往同僚足前一扔,旋即强扯女子入帐。至这步田地,明青梧已知其不轨用意,于是假做顺从,却趁那人急色解衣时抽其匕首,反将他制住。
但如此一来亦激怒这帮回纥人,他们气势汹汹叫嚷要将两个歹人斩成肉泥。明青梧同他们僵持一夜,情知己方势单力薄,正无法可想又另来一帮不速之客。
常纪凌例行巡视营房周边,看石山中剑拔弩张的场面,先以为汉民与回纥人冲突。他想缓和纠纷,主动对回纥仆从好言好语劝解,然而待明青梧表露身份且细讲昨夜险况后,汉子当场面如黑云笼罩。
回纥人正狐疑,常纪凌厉喝着把贵族男子两拳砸倒在地,再翻转刀背乱抽。他一边猛烈揍打,一边咆哮:“干你娘的龟孙儿!老子的……朋友!你也敢打主意。”
沈雁宾嘴角不觉抽搐,相当清楚常纪凌何以突然变脸。狄一兮虽不知常纪凌早对明青梧有意,但估计这般逞一时之气,恐怕后果……
果然明青梧叹气:“我没料到竟会如此。那回纥贵人手下不少,听说主子挨打,倾巢而出把我们半道围住,我在常副尉帮忙下突围求援……唉,不知现在他们怎样了?”
沈雁宾沉然:“纪凌和那帮弟兄的身手不错,不会出事。”
明青梧颔首:“我感觉好多了,赶快走吧,不然天黑认不清路。”
沈雁宾那句话既是宽慰明青梧,也是宽慰自己,可事态严重,他又怎能放得下心?一队人马紧赶慢赶,将平日得花两个时辰的去路生生减做半个时辰。
草原与戈壁的交界也为薄雪所覆,乌丫丫围起一团的人影分外打眼。沈雁宾定睛一瞧,中间和人对骂的不就是常纪凌吗?
二十余名苍云军士持铁盾矗如山、密如麟,回纥人虽可纵马如风驰、运刀如鱼游,再仗人多困住他们,面对这种防御战术仍不敢轻易冲击。常纪凌这边论起灵巧轻捷,又不比擅长马战的回纥战士,一旦甲阵溃散,被对方分头击之纯属自寻死路。是以双方便僵持下了好几个时辰。
为首回纥男子身形魁梧,一脸浓密的络腮胡须,瞪大铜铃似两眼跟常纪凌隔阵对骂。他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言语间粗大的眉毛便一耸一耸。
“你这该死汉人,居然敢打伤我主子!识相点自己剁了两只手赔罪,我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
常纪凌啐了一口,毫不示弱骂了回去:“我呸!欺男霸女的臭玩意儿,大爷没削了他底下二两肉喂狗就不错了,赔个屁的罪!”
回纥男子怒斥:“废话少说,你动不动手?”
常纪凌拍拍胸口,大咧咧回应:“爷从不动手,只动刀!觉得自己脖子比那死马粗,就来试试!”
沈雁宾一骑当先冲了过去,这头常纪凌哈哈哈大笑,那头回纥汉子则猛然将刀锋朝向他:“当兵的,跑来帮他们打架吗?”
地上横躺一具马尸,脖子连肉带骨劈断,只剩一点血皮连着,沈雁宾一看便知是陌刀所为。不过当场并无死者,想是常纪凌到底留意分寸。
沈雁宾摇头:“这位勇士请不要误会,我怀着和平与公平的心而来。”
这句异族言语,他咬字虽不算太准,却足够令人听明白。那回纥人面色稍霁,不过仍不屑地哼了声:“汉人最会护短,你们还是一伙的,我才不相信!”
沈雁宾看一眼常纪凌:“他是我朋友,如果遭遇危难,我自然想帮助他。像你急切地希望为主人复仇,这就是忠诚与信义,如果这被称作护短,你岂不是没有真诚不变的心?”
那回纥汉子脸色一沉,沈雁宾再朗声:“没错,我是想保护朋友,但那不需要与你为敌。”
回纥汉子冷笑:“为不为敌另讲,但他——”
刀尖突地指住常纪凌,汉子咬牙切齿:“我主人是黑戈壁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勇士,这小子如果堂堂正正地为那女人对主人挑战也罢,居然趁主人手无寸铁挟持殴打,使他面目全非、伤重不起。你们中原说这种是的什么……对,懦夫!主人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屈辱,我作为部下要替他讨回公道。”
常纪凌忍不下嘴,冷笑:“去你娘的勇士!爷只用三成力,他就滚了五丈远,干草扎的吧?”
汉子暴跳如雷:“小子!再啰嗦连你脚一起剁了!”
沈雁宾不徐不疾:“你说对勇士应该堂堂正正挑战,如何称为挑战?什么又是战士之道?”
不等那人回话,沈雁宾指向与狄一兮同乘一马的明青梧:“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回纥汉子狐疑地扫了一眼:“不就是个汉人丫头?那怎么了,她既然住在草原也该知道,这里男人如果喜欢女人,自然想亲近。再说我主人是王族血脉,多少草原的漂亮姑娘爱慕他……”
沈雁宾截住话:“她并非寻常姑娘,而为我大唐兵士。你既说战士应该受到尊重,你的主人又可尊重她?而那一位也是我唐军将士,看到朋友遭遇不敬,出手替她讨回尊严又如何不可?”
回纥汉子犹疑地瞟了瞟明青梧:“她也是勇士,不太像啊……”
沈雁宾正色:“你们以待寻常女人的法子来应对她,她当然生气,那么事先失礼的不正是你主人吗?”
“这……”
狄一兮见汉子不比之前气势汹汹,心里不住偷笑。回纥人并不认同中原的礼义廉耻的,抢掠全不当回事。贵族男子试图非礼明青梧,在当地人看不过小事一桩,所以沈雁宾故意往旁的规矩上引去,反让此人为难。
他正待和明青梧悄声说些话,兀然拧眉:“什么声音?!”
天边有凄厉而悠长的啸叫回荡,声音是从半月湖的方向传来,明青梧凝神细听:“怎么……怎么……像是狼嚎?”
狄一兮也疑惑:“方位似乎很远,可寻常的狼啸怎么传得出这样远的距离?”
狼啸此起彼伏,似有成千上百头,狄一兮掌心登时沁出津津冷汗。明青梧见他神情不对,正要问起缘故,兮子受惊前蹄猝然高高离地。二人不及提防,生生摔下马背去!
狄一兮尚未站稳,背后腥风伴随低沉咆哮卷来,他霍地将明青梧往前一拨,不待回首循声疾刺。噗嗤一声血肉破穿,旋接凄厉哀嚎。
扭头瞥去,一匹健壮灰狼刚被枪头穿破肚腹,他再手握枪杆,双足离地飞旋猛踹,把这兽物蹬脱枪尖。
狼尸飞出两丈远,一路鲜血迸溅,满地薄雪尽染艳红。周遭惨叫声、呼喝声此起彼伏,人狼交杂激烈搏杀。略一计量,袭来群狼竟有六七十头之多,寻常狼只根本不会聚集到这等数量,他背心激冷,更觉诡异。
明青梧借狄一兮一掌之力跃起,瞅准一头野狼正对一名背向它的同僚扑去,女子半空腰肢一拧刹那间改了落地方位。她准确落在狼背,一手揪紧皮毛,一手急抽匕首,钉穿其颅骨!
原本对峙的双方不知不觉地开始协力抵御野兽,沈雁宾刀锋如电,青光斜掠,嗤嗤声延绵不绝,泼开片片殷红。他招式不似身边狄一兮长枪若游龙,舞出一团密不透风的银练素琼,但一递一出亦绝无虚发,守如坚城,攻似雷霆。方才同他争执的回纥汉子马上俯身,弯刀卷扫,骏马四蹄奔踏或反踢,愣将恶狼逼开数丈远。
情势稍缓,连续腰斩三头猛兽的常纪凌高喝:“都上马!”
不必他提醒,众人明白逃命要紧,个个翻上马儿,哪还顾得先前纷争?不防那回纥汉子的坐骑错失一蹄,被一头狼扑来咬住后臀,马匹吃痛扬腿,不慎把主人给颠了下来。他刚摔落地,四五张血盆大口齐齐咬下,汉子抽出匕首一刺也仅杀死一头,且倒下的兽尸将他身体一侧压住。
汉子暗叫一声我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间邻近的沈雁宾疾速跃至,陌刀急划,两颗狼首飞至半空!再掷铁盾,撞飞一头凶悍畜生,但另一只仅被劲风逼开数步还不死心,后足蹬地跃起,遽然咬向他的头颈!
狼口若下,何止百斤之力,纵有头冠也难保性命。沈雁宾一矮身,欲避开这一击再图反攻,突听它惨嚎着滚落一边。原是狄一兮纵马而来,斜刺里一枪命中野兽,他扑下时仍怕这东西不死,掰住上下颌用力一撕,生生将这狼头扯做两半。
兮子背上还有同伴,狄一兮借他手臂再度登马,沈雁宾亦跨上自己那大宛良驹,并将回纥汉子拉在鞍后。或兵或民,无一不驭马仓惶而逃,那狼群却也怪,虽缠斗半日,如今倒立于原处不再追击。狄一兮正纳闷,远处轰轰踏地的巨响靠拢,左侧同僚丁善惨叫不止,竟连人带马被那黑影卷走。
狄一兮只及得慌张唤了声,丁善早被黑影拖远,消失在天地一线之处,其他野狼追逐着它离开。
那并不是黑影。
他分明看清了,那是一头比公牛还高大健壮的黑狼。
惊马狂奔不停,转眼接近半月湖驻地,草场边缘羊马乱窜,甚至一向安稳的骆驼也癫狂地四处逃来躲去。狄一兮更觉不妙,他记得狼群所来的方位就是——
半月湖。
平日晌午后该有士兵在草场上演练骑射,如今却一人皆无,只隐约喧闹从营地里头传出。此刻冷风疾吹,拂面而过,然先令心头生寒。
冯友义最先打破沉默:“我回去找丁善,狄校尉,沈副尉,大伙都赶紧去各自营地瞧瞧!”
狄一兮想起丁善原是他手下,即刻答应:“别硬闯,实在不行……保住自己的命。”
冯友义个性温吞,时常神色迷糊,如今情势紧急也不由绷紧面孔,他点上几人又往方才折回的路途赶去。剩下的各自散入驻地,狄一兮看芦苇搭建的围墙增添许多破口,更有血迹沾染,心头惶恐不已。方进大营,一大群士兵乱哄哄地跑来,抬着身染朱红的同伴火速送入营帐。空地上还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或有痛吟的,或有打滚的,而少数已毫无声息。各处横倒狼尸,帐篷也掀翻了十来座。
洪成银甲上无数道血污,面上亦带创伤,正在空地中央指挥调度。他瞧见狄一兮便焦急叫喊:“可算回来了,快来帮忙,好些兄弟受伤了!”
狄一兮目瞪口呆:“校尉,这倒底是……”
洪成咬牙:“先前突然冲了百余头恶狼来,咬死咬伤了咱们不少人和战马,外头牧民更是损失惨重……”
狄一兮僵立原地:“怎会……怎会如此……”
“别愣着了,快来搭手!”
狄一兮哪敢耽搁,慌张跳下兮子,赶紧去抬人。来回□□趟,路过一座帐篷,赫然见汪金来浑身包扎躺在里头,他不由一停,颤声轻唤:“汪大叔……”
汪金来气若游丝,勉强睁开没被血糊住的右眼:“臭小子……回来啦……”
“大叔……”
“哎,可惜……我难得抄起兵器跟狼群对打,结果还伤这样难看……到头,还是没能护住良生……”
邓良生的尸身,狄一兮早看到了。帐篷角落里有幽幽呜咽响起,堆叠被褥里毛茸茸的小东西耸了耸,缓缓露出头来,却是目光恐惧的二雁。
汪金来强扯嘴角:“狗东西,让你乱跑……不是我,你差点被吃了……”
狄一兮握紧他的手,再说不出话来,汪金来喃喃着:“以后的饭……怕是……要难吃咯……”
营内忙碌一宿救治伤患,翌日天际方白,又将死者陆续抬出掩埋。如今情势实在无暇停灵哀悼,这头刚毕便要开始修补围垛,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要紧的,尤其是那些还躺在营帐内最需保护的伤员。
木铲方掘过墓穴,又开始挖土垒墙。墙体本用芦苇夹杂泥土夯筑,如今除以旧法修补漏洞外,还要去临近胡杨林里伐木再加坚固。狄一兮与秦君平东奔西跑地调度,一天下来头昏脑涨仍不敢休息,歪在墙根迷糊了半个时辰,起来先敲破大缸上一片薄冰,舀水洗脸醒神后继续劳作。
第三日清晨,狄一兮正在草地上挖取泥沙铲进红柳筐内,一骑奔来,驭手跳下后便去夺他手上工具:“你歇歇,我来吧。”
狄一兮揉揉迷蒙两眼,却是身着便袍的沈雁宾:“哎,你怎么不去自己营地里忙……”
“那边营房损了些人手,伤员也有好几个,洪校尉和端木校尉商量了,你们这里地方宽敞,不如归在一起。”
狄一兮怔了怔,忆起洪成是提过合营的话,只是自己累得糊里糊涂,险些忘记了。双军合居本不符规矩,但而今境况特殊,权且这么混一阵。
天策一军人数只及往常半数,若再容纳不足百人的队伍,勉强可行。沈雁宾与狄一兮商议一阵,把带来人手稍作分配,众人休息一晌又开始干活。
狄一兮靠坐墙角,一面听着石碓敲打泥土的砰砰声,一面冷静思考这几天的情形。这狼群来历蹊跷,先不说如何在广大荒漠中聚集那么多数量,单是袭击的地方只有唐军驻扎的半月湖就更显诡异。
难道真的是萧敬暄指使何清曜……
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禁不住冒出恶语:“狗杂种!”
“守笃?”
沈雁宾正看着他,狄一兮沉默一会儿回答:“没什么,我骂那群该死的畜生。”
苍云青年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沉默半晌问:“汪大叔他……”
狄一兮凝视远处一丛杂木:“他是在梦里走的,没受太大罪,只是清醒时一直难过没保住良生的命。”
沈雁宾双手交握膝上,低低应了声,狄一兮摇摇头:“我当时不好劝,可要说什么运命天定的话,又开不了口。”
沈雁宾静静片刻:“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昨个儿戚晟还在偷偷哭,说早一刻回来就好。”
狄一兮默然一阵,想到苍云军中也折了人手:“他年纪小呀,其实,我也懂他为什么难受。”
“他们埋在哪边?”
狄一兮往前一指:“左边的杂木丛旁,隔壁是丁善。”
丁善究竟是死了,冯友义找到了他的尸身,确切而言只是几截断骨与少许残破铠甲。
狄一兮骤然起身,语调恢复平静:“不管是天灾还是**,他们都不能白死。”
沈雁宾同时站直,悄然握了握他的手:“不管怎样,我们一定得对得起他们。”
狄一兮笑笑:“不说了,干活吧。”
半月湖度过的数月,一向风平浪静,如今遽然生变,虽不至伤及根本,也令双方损失不小。人虽还算好,可狼群咬死的马匹骆驼太多,没了代步之具,他日遇上强敌如何得了?
狄一兮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野兽袭击放牧马群仅仅算试探,如今方为真正的交锋。
这些野狼一口下去,或人或马俱是骨碎,不死也去半条命。接连数日两军夜寝亦不敢除甲,第七日将及三更,霍然鸣锣震天,把沉睡的人们都给惊醒了。
“狼跑来了!狼跑来了!”
沈雁宾冲到最近的围墙边,常纪凌早怒气冲冲地在上头劈砍:“小狗日的,让不让人睡觉!”
他本憋着一肚子火,下手更狠,这狼也刁,远远绕他团团打转。沈雁宾生怕同袍有损,举起火把大力挥舞,燎焦了几头狼的皮肉,糊臭伴着嗷嗷惨叫升起。
满营火光摇摇,对野兽的震慑反比刀剑更有用。天策营内弓箭手也攒射如雨,一时哀嚎此起彼伏,那黑暗中数十点绿幽幽小灯笼似的眼目逐渐灭去。
天明清点,兵士虽无伤亡,可折腾一夜不得休息,闹得个个脸色青黄。过上三日,狼群故技重施,搅扰一番后离去。夜深谁都不敢轻易出营追赶,气得常纪凌大骂:“老子狼牙都砍过几百个,偏偏砍不死几头畜生!”
半月湖驻扎的牧民被吓跑了许多,各自投奔星星海、幽幽海的亲友。然而草地有限,如何容下多出的牛羊?回纥百姓里抱怨的不少,直说是唐军惹的麻烦。
流言固然无稽,但同样具有真实的可怕威胁,黑石滩伐木回来的兵士说四处传说唐军窃走天神的宝贝,惹来神灵动怒降罪,牧民便遭了池鱼之祸。然而事态究竟还会如何演变,眼下尚不得而知。
原本热闹的半月湖完全沉寂下来,牧民十余日中走得一个不剩。离开营房再不闻牛马嘶鸣,也难聆短歌长调,唯有蹄下泥土踢溅的沙沙声,以及水湄边干枯芦苇的簌簌细颤。
雪停了,一片青空朗然,但纵使日光璨亮,冰月之时究竟寒凉苦楚。立于空旷地段半晌,猎猎朔风吹送的寒气直透甲衣,若非营地里皆是经过历练苦磨的精壮汉子,早已禁受不住而身子一阵接一阵打起了颤。但想起那些日日骚扰的恶狼来,又比遭遇寒风更令人心凉。
本以为畜生对付起来比人容易,哪知更加麻烦,吃打不吃记,还不如狼牙兵一样行动有规律可循。叛军觉察势弱,好歹会脚底抹油开溜,这些恶狼却不分出生死便永不罢手。
白日外出有谁落单,撞见了不免一场死斗。入夜后麻烦更多,临时夯筑的土墙到底不比砖石结实牢固,也低矮许多,兽物总潜至松软处掏洞或攀爬。虽还不曾酿成大祸,每日清晨巡视墙角仍见千疮百孔。练兵统统改作了修理工事,实在太过耗费精神。
最为可怕的还不在于以上艰苦,萦绕不去的敌意已出现在往日交情尚算过得去的回纥百姓中。怨恨似一张坚韧细丝织成的无形大网,把唐军众人密密实实地缠裹其中,且正越收越紧,直至动弹不得。
这里不再是回纥族人眼中适宜越冬的肥沃草场,而是为天神摒弃的罪人聚集的不祥之地。传说这群不知死活的异族人胆大包天,竟窃走了神圣的秘宝,伟大的腾格里必将给予他们最严厉的惩处。夜幕圣狼作为神的使者,亮出了陡峭雪峰般尖利而光亮的獠牙,信徒必须速速远离祸患。
纵然唐军不信所谓神明,但最实际上他们本可依仗的民众,已经非常容易成为狼牙军之外的另一群敌人。偶尔往周边部落里走一趟,收获的永远是无数尖锐冷漠的目光,根本无法同过去一样轻松打探消息敌情,如果事态继续下去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抬回的狼尸被反复查验,并没有狼牙驯狼必带的烙印,或者驾具留下的印痕。缺乏线索的情况下,人人因无尽的等待而开始焦躁,半月湖成了孤岛,他们则是岛屿上小小孤城中的被困者。
常纪凌昨夜值守,白昼稍作休息,夜中又顶起其他同僚的差事在墙垛边巡查。走出几步终忍不住困意,一把将刀盾拄地,自顾自地打了个呵欠。边上嗖地窜来一小团黑影,并着孩童抽泣的呜呜咽咽,常纪凌猝不及防给吓了一大跳。
那东西已撞上小腿,叼起玄甲内衬的皂袍衣角拖拉,借摇曳火光一瞅,不是在天策军里常晃悠的小狼崽二雁吗?
多日疲惫皆拜狼群所赐,二雁虽幼仍为其同类。常纪凌原就脾气暴躁,这时看到更加碍眼,脚尖一勾一扫,呵斥着:“小畜生少来亲热,滚!”
二雁本寻思找人玩耍,不防遭此一劫,痛得嗷一声惨叫,登时引来附近帐篷里刚睡下的沈雁宾。他方冲出就看到还在地上翻滚不停的小兽,忙不迭弯腰去抱。二雁与他素来熟稔,眼里露出一丝委屈与乞怜之色,一个劲把脑袋往人怀里钻。
沈雁宾不由沉下脸:“常纪凌,你拿个小崽子撒什么气?它咬你了还是凶你了?”
常纪凌不过一时动怒,究竟没下死力,如今自知理亏却不肯道歉,冷哼着扬长而去。沈雁宾亦晓得他发火的原委,长叹一道便也作罢。他在二雁皮毛间摸索半晌,没有伤口亦无肿胀,看来对方也有分寸,不过踢疼它而已。
“你乱窜不说还又认错人,不是穿黑甲的都是我。”
二雁回应似地呜呜几声,沈雁宾看它脖子留有一条残绳,估量是狄一兮栓了这小东西在帐内,却被其咬断绳索逃了出来。他这边不便留它,横竖睡不著,干脆趁这阵清醒把狼崽子送回去。
两军居帐以一行草垛为界限,地方局促遂免不少虚礼,守卫看沈雁宾抱二雁而来,说笑几句便放行。但狄一兮帐内空无一人,沈雁宾捞一条更结实的麻绳,打算把二雁重新栓在支柱上头。小狼一口咬死他袖口,晃动半天也不肯松开,沈雁宾无奈放下胳膊:“你怎么了?”
幼兽乌溜溜的眼珠儿只瞅住他,不出声也不动弹,唯将尾巴摇了摇,倒似个狗儿。沈雁宾琢磨片刻:“你害怕被单独留下,非跟着人呐……”
只是他不可久留,想想还是找到正主最好,问了几人得知狄一兮在西边角上点数粮草。沈雁宾搂着二雁在附近岔路口徘徊,不过多时等待的人出现了。
狄一兮瞧瞧沈雁宾,又瞧瞧二雁:“这鬼东西又咬断绳子溜出来玩。”
“它以前四处跑的,哪里能习惯?”
狄一兮面带倦色,但仍是笑意和煦:“你居然替它抱不平,真当干儿子啦?”
沈雁宾哧一声笑:“少贫嘴!喏,把它还给你,我回去了。”
狄一兮却道:“小沈,你等……”
他转眼收口,沈雁宾正疑惑不解,那人不好意思笑笑:“雁宾……麻烦你了,坐我帐篷里暖暖再走。”
沈雁宾愣了半日,旋即灿然一笑:“好的。”
帐内幽暗,二人相对而坐,二雁睡在沈雁宾髀上打着低低呼噜,狄一兮听一阵:“汪大叔走后,没人看顾它,我又忙……”
沈雁宾沉默听罢:“嗯,现在大家听见狼字都心烦,你也是为它好。”
“虽然不关二雁的事,但也不怪大伙……”
狄一兮不欲多说:“它近来也晓不得外人喜欢,平日总惴惴不安,大概平时与你亲近才蹿去那边。”
沈雁宾轻轻捏了捏小狼的耳朵尖:“这会儿居然能睡着,也是厉害。”
“有让它安心的人在,马上就轻松了”,狄一兮笑笑:“和人相处的道理一样。”
沈雁宾正不知该说什么,狄一兮转口:“只要没落大雪,储蓄的粮草还是够人马分用。”
但而今气象又如何能预料到?沈雁宾思考着: “不然往黑水城守捉求援也可行。”
不过想想罢了,各地守军仓储有限,偶尔救济尚可,长时则不可支撑。
“届时再商量,这么多人在一起,心里也不怕。”
狄一兮顿了顿,微笑着说:“反正不是孤单一人,或生或死都没什么好怕的。”
“守笃,别说不吉利的话。”
沈雁宾垂首,昏蒙中无法让狄一兮看清他的表情:“你以前还总劝我,自己可不能泄气。”
“没呢,不惧死不同轻生,我只是想通了道理”,狄一兮发出短促的笑:“沙场上,瞬间变化就足以决定生死,既是选择当了兵丁,有什么好畏缩的?”
“不过死有死的价值,活也有活的价值,我们不是市井地痞,拿这身皮囊只图好狠斗勇的勾当。大丈夫知生之贵,也知死之重,不会贪生畏死,更不拿性命儿戏。”
沈雁宾心头渐渐活泛,轻松一笑:“那就好。”
帐中沉寂下来,许久后沈雁宾出声:“你说对了,你不是孤单一人,我也不是,这么一起走下去,是生是死真的无所谓。”
狄一兮闻出言外之意,心中固然尴尬,亦有难明的喜悦,沈雁宾又轻轻唤:“守笃……”
“怎么了?”
“虽然大伙必定同生共死,可我的心意……你真的愿意懂吗?”
狄一兮半晌没回应,沈雁宾竖起耳朵,方听清他似伏在膝头低低作笑。
“你这傻子……”
狄一兮促狭地扭了扭对方鼻头,蓦地正色:“我怎么不懂?”
如何不懂?
并肩经历过哀恸欢喜,体味过难得的默契,却使得他们的心越发接近。彼此心中有这样一个人在,似是偶然,又如命定。
沈雁宾难耐心头狂喜,猛然拽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那我可以吗?”
“啥?雁宾你怎么……唔!”
熟睡中的二雁在一阵激烈颠簸中摔下地,狼崽的脑袋瓜啪地撞在毡子上,爬起来便嗷嗷哀叫,但根本无人理会。狄一兮被沈雁宾紧紧压倒在褥子上亲吻,慌得张手张脚乱舞一气,可生怕惊动外边同僚丢丑,无法之下攥拳在沈雁宾背心咚咚地锤了几下。
沈雁宾方觉情动失态,赶忙退开。二人急促呼吸声交织一片,狄一兮紧捂住嘴,气息平定方哭笑不得地责怪:“你……你怎么又……还咬人,而且不是说好会打招呼的吗?”
沈雁宾茫然道:“我打了招呼的,不是先问了你可以吗?你也没说不行啊。”
“……算了,事不过三。下次还这样,我真打人了啊。”
“哦……”
沈雁宾垂着脑袋,狄一兮轻轻一叹:“我只是……只是……再说,你好歹看看这里什么地方。”
沈雁宾恍然大悟:“哦……那我记得下次换换。”
“你再乱咬就没有下次!”
二雁呆呆地听完,瞧无人理它,无奈带着满肚子委屈慢腾腾蹭去帐角,蜷缩一团后又睡了。
一宿宁和,但晨光乍现时守在墙头瞭望的哨兵突然敲起响锣,洪成率先上去,看到远处黑鸦鸦一群人马朝营地来。他生怕是敌军便速速调度,但这头剑拔弩张,可等对方到了营门下,里头的人全数目瞪口呆。
领队正是那次戈壁上相遇的回纥汉子,他拿手搭个喇叭,冲上方大声喊:“中原人,你们不要拿起刀枪,我是朋友。”
洪成喃喃:“这帮回纥人搞什么鬼?”
好说歹说,终归只放进数名骑手,大队人马得留在外面。回纥汉子先说要见狄一兮与沈雁宾,等人一出来立刻左右胳膊一张,热情地来了黑熊般的拥抱。
他喜笑颜开:“朋友!好朋友!”
被抱住的两个面孔砰地撞在了一起,脸贴脸,鼻碰鼻,差点流出鼻血来。
待会儿入帐交谈,二人通通捂着发疼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跟汉子说话。原来这汉子名叫特健,为回纥药葛罗氏,黑戈壁上也是一方小头领。上回随某位王族贵人出游,不防惹出那么多事,他因被沈雁宾等救下性命,一直心存感激。近日听闻半月湖屡生异相,为了回报恩情便送来物料吃食。
如此好事自然求之不得,这头派士卒将东西搬运进帐,狄一兮回过再和特健攀谈。他思起近来异状,试探着问道:“特健大哥,以前草原上来过这种奇怪的狼群吗?”
哪知本还谈笑风生的特健顿时变了脸色,赶紧拽他一把:“老弟,这可不能叫狼,这是神使啊!”
狄一兮赶忙改口:“是,是,那个……神使它老人家,经常来草场溜达……巡视吗?”
特健对溜达一词听不太明白,忽略过去正经解释:“哎,那倒没有。听爷爷辈们提过,说几十年前圣狼出现过一回,后来就再没了踪迹。”
他谨慎地看了狄一兮一眼,目中满是犹豫:“两位兄弟,你们遇到的麻烦我清楚,若要保住人畜平安……”
狄一兮与沈雁宾凝神等待下一句,特健却言:“你们赶紧去幽幽海拜访那位叫默延啜的老萨满,他法力强大得很,能通神呢!”
沈雁宾没说话,狄一兮也半懂不懂,干笑几声:“特健大哥说的意思,我大概晓得……”
特健大笑:“晓得就好!赶紧带着厚礼,去诚心诚意地求他老人家帮你们给神明上祭解灾。”
他还怕对方不信,更加肃容:“最近传扬的怪事,我全都听说了,这次来手底下还有人劝阻,说搭理不祥的人会沾染晦气。但我这条命是你们好心救的,为这些就不来报恩,那是连只会钻地洞的沙鼠旱獭都不如了。送礼事小,可提醒你们赶紧这拜访大萨满老人家,才是要紧中的要紧。我想既然是办好事,神明看咱心诚,也一定不会开罪咱的……”
狄一兮不信鬼神之说,但瞧特健讲的认真,晓得对方是诚意来提点。他便挂上和善微笑一一听罢,甚至详细问了留意事项,不住点头称是。特健说罢不便久留军营,便告辞离去。
军中多了个心眼,把送来礼物一一验看,大都是寻常的御寒皮毛与粮食,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十几□□羊。狄一兮吩咐部属先牵走六七只圈养,剩下四头各自分与双方营地,赶紧杀了洗剥干净,晚间煮锅肉汤打牙祭。
二人之后去拜见端木尚礼与洪成,沈雁宾先把与特健所言说毕,端木尚礼皱皱眉:“虽说是好心,可听来没啥用。”
沈雁宾待再开口,狄一兮却先语:“端木校尉,此言未必无用。”
洪成示意他继续:“不妨说说缘由。”
“巫术虽说荒谬无稽,但此地民众虔诚信奉已久。假如萨满法师引导后,我们碰巧不再有灾,自然百姓相处会恢复往日模样。”
洪成颔首:“有道理,咱们拜访那大巫祈求莫让神明降罪,虽为做戏却也能让回纥百姓人心安定。”
狄一兮接着道:“再说,属下心有疑惑——所谓唐军偷取秘宝,这流言究竟从何而起?且特健来得很有几分古怪,我总觉得此人似被谁暗中引来,那背后之人又究竟是敌是友?”
端木尚礼问:“狄校尉的意思是还得差人往幽幽海走一趟喽?”
“正是。”
沈雁宾这时启口:“这狼群,这流言,实在出现过于诡异。属下最近正打量再去周边查探,既然有正当机会……”
端木尚礼与洪成相视一回,最后齐齐点头:“交给你们吧。”
当夜营中热闹非凡,众人因狼群滋扰未外出行猎,许久不沾荤腥。这天上掉馅饼般落下几头肥羊,一群食量正大的小伙一瞅眼冒绿光,哪还忍得住?常纪凌急吼吼地让人收拾干净了羊杂羊肉,端去让席铭赶紧操持。可席铭厨艺稀松平常,不知先焯去骨肉脏器的血水再行处置,胡乱切切就丢进大锅里乱炖一气。
于是煮出来的肉汤腥臭难当,还有莫名的黏糊感,可常纪凌没出力,单拿一张嘴支使旁人干活,如今再不好抱怨。不过怎么也是精肉肥腴,一个个吃起来倒是一口不落,险些连骨头都嚼碎。
沈雁宾忙着把早间得的皮毛一一分配给带伤同僚,暂无空抢食。经过天策那里的帐篷忽嗅到一股随风飘来的浓郁肉香,后面跟着的戚晟搐搐鼻头:“真香,比席铭做的……”
芦苇杆围成的栅栏上冒出一个脑袋:“嘿,我的手艺那还用说!”
沈雁宾定睛一瞧:“狄校尉,你在干什么?”
狄一兮回笑:“下厨啊,这羊肉不错,我可不想被煮得乱七八糟的。”
沈雁宾不禁莞尔:“真是什么都肯干,伙夫的差事又脏又累,亏你乐意呢!”
“沈副尉这话就不对了,三教九流哪里不是一条好活路?况且我好歹跟汪大叔学了几手……”
狄一兮陡地闭口,容色虽看起来无甚变化,知晓内情的戚晟却有些局促不安:“沈师兄,我们走了吧……”
狄一兮却赶紧呼唤:“莫走,进来尝尝我的手艺。”
沈雁宾无言推了推戚晟,示意他先翻上草栅。对方十分热情,少年不好意思回绝,又确实闻着香味绵长,半推半就一阵终将手搭在芦苇杆子上纵身翻了过去。
石块搭建的炉灶余火未熄,大锅底下剩的一点肉汤依旧滚烫,血旺、杂碎和肉块随翻腾的汤汁沉浮。狄一兮给戚晟那碗里多捞了几块精肉:“慢慢吃,还剩得多呢!你正长身体,不能饿着。”
戚晟猴急地给嘴里塞了一块羊肉,嚼了嚼才犹豫着问:“狄校尉,你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够了……”
狄一兮含笑拍拍少年的头:“没事,早上有人去湖边挖块茎,居然掏出好几个蛇窝。两口羊在加五六条沙蛇足够了,我已经吃了不少,这会儿肚子撑不下。”
戚晟饿极无暇细想,吃下小半碗再也不动勺子:“我看养伤的同僚没啥胃口,剩下的我给他们带去罢。”
狄一兮笑笑:“好孩子。”
他给戚晟手里木碗又添了几勺菜肴,少年开心道了谢,又从原路翻回去。狄一兮坐回灶边后,沈雁宾把自己的杂碎拨了些到他碗里:“这段日子就算不痛快,也别饿到自己。”
狄一兮诧异地望他一眼,沈雁宾低垂着头:“你原本那样爱热闹,如今却独自守在这里,不是心情不好想避人,还会为什么?”
狄一兮也垂着头,拿木筷在汤水里来回翻弄:“……我想到汪大叔了,要他在,这羊肉做起来肯定更加讲究,不过……唉,自小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
沈雁宾看看对方,慢慢探出手去覆在他的掌背。不知是否火光造成的错觉,青年发现对方的脸仿佛短暂地红了红。
“还有人在的,比如……我。”
狄一兮一脸正经地拿筷头敲敲他的脑门:“少废话!快吃饭,不然凉了到肚里不消化。”
沈雁宾反而一把扯住他的手,面染绯红,踯躅好一阵:“守笃,我……”
狄一兮瞅他讷讷地老半天,就是话说不清:“怎么了?”
“我现在想亲亲你,可以吗?”
狄一兮猛地一抖,差点把碗砸在地上:“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雁宾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眼底满是期待:“你不是说只要提前讲一声就好?”
狄一兮呆了呆,终忍不住笑出了声,整个人都发着颤,连汤也洒出几滴。沈雁宾不解地望他,根本不懂这发笑的原委。
狄一兮终于抬起头,嗓音里仍透出谑笑意味:“雁宾,你这人……让我怎么说?你是不是对这回事……就只晓得有亲嘴啊?”
沈雁宾看着他的神色,不免窘迫起来,可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嗫嚅道:“我……以前师兄们和师姐们成了一对的,他们好的时候不就…那样吗?”
狄一兮感到头大如斗:“但不该不分场合、不看状况,只管搂着就啃,而且单是亲嘴这桩看起来简单,其实里头大有门道。你看着人家虽那样,可肯定就不是只这一套。说说甜话情话呀,约个不错的地方看风景啊,送几件小信物什么的。哪会一言不发地扑上去抱着按着跟啃卤猪头似的,也是我老脸厚,换个姑娘家早就揍你了。”
沈雁宾聚精会神地聆听教诲,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狄一兮蓦地觉得不太对劲,同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教他这些干嘛?!
他赶紧推推沈雁宾:“别发傻!我后天就派人去幽幽海拜访大巫祝,你叫那边的兄弟千万别动嘴馋了动那几只羊,这是要带去的礼物。”
沈雁宾方回过神:“我会提醒的,你打算那天动身?”
“天气不好,晴了咱们就走。”
“可以,守笃,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
语声嘎然而止,狄一兮皱眉:“怎么吞吞吐吐的?”
“余芜回来了。”
余芜原是沈雁宾上司,数月前与狼牙军交锋时受了重伤,被送去别处将养,才由沈雁宾暂时顶上队正之职。如今他一回来,自然许多职权得交回,不过这与狄一兮何干?
“以后的交涉合作大约还是给余芜操办,我肯定来得少。”
狄一兮不明所以:“那又如何,不还是能经常见面?”
“我是指名正言顺过来。守笃,要想找你说话,不如另外约个地方吧。”
狄一兮心里嘀咕着真是现学现用,口中闲闲语:“行啊,你说哪里都可以的。”
沈雁宾思考一阵,喜笑颜开:“北边马厩吧,那里很少有人在。”
狄一兮被汤水呛了一口:“咳咳……真是好地方。”
“你也觉得好吧?僻静又宽敞……咦,守笃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真的挺好的。”
沈雁宾不知就里,乐呵呵地又给狄一兮碗里夹肉过去:“来,多吃些。以后回中原,你到我家做客一定尝尝我娘的酱烧羊肉。那边的羊肉不差,我娘又手巧,味道可鲜了!”
狄一兮拍拍他的头,笑笑继续吃菜,心里却想真是个呆子。
沈雁宾几口吃光饭菜,狄一兮那里仍在细嚼慢咽。苍云青年无事可做,又不想打扰他,琢磨起对方提到的情侣交往的其他门道。
信物这事他稍微懂点,师兄师姐之间赠香囊绢帕、送发簪腰佩的,都是些不碍事又精巧的饰物。手巧的自己抽空做,手拙的也会上集市挑选中意的,可这些自己全都做不来,也没地去买。
至于观赏风景,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草原,看得人腻味到快吐了。再被冷风猛然一吹,从头到脚直哆嗦,哪能有好心情?
只剩下情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沈雁宾着实没经验,搜肠刮肚一番也就剩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外加一句“我想跟你过日子”。
倒是记得十余年前全家最后一次共度的中秋,父亲绕着弯儿夸母亲的模样赛仙女,可这话总不能冲狄一兮这大男人说吧?
到最后,大哥的碎嘴忽然跳进记忆中。
“他们想给你生个妹妹啦……”
倒不是真关妹妹、弟弟的事,而是他记起总有老人唠叨:家里还是得有个孩子才算个家。这也简单,将来收个义子义女,哪怕徒弟也行啊。
沈雁宾脱口而出:“守笃,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狄一兮正大口咀嚼塞了满嘴的羊肉,听到这话顿时一愣,两腮帮子圆鼓鼓的好像一只发呆的松鼠。
好一会儿他才在青年期待的眼神里慢吞吞地抛回一句:“你生?”
沈雁宾这次怔住:“我是男人,我生什么?”
“我也是男人,难道该我喽?”
“可是老人都讲……”
苍云青年猛地一惊,发现对方竟怒目相视,这才明白又说错了话。
“守笃!我不是那种……”
狄一兮哼哼:“闭嘴!喝你的汤,少他妈跟老子扯这些没头没尾的鬼话!”
沈惟顾不知如何解释,傻了许久,最后默默啜起碗里剩下的一点肉汤。
后日狄一兮先安排三名士卒换上便装,牵一头羊及羊皮布料一齐送去幽幽海,作为给奉送巫祝的礼物,借机探一探对方口风。第二天东方露白,那些兵丁便赶回营地,交待说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是那巫师却有几分蹊跷。
此时余芜已返驻地,要事也归其处置商讨,沈雁宾无法得知详情,只晓狄一兮将要再走幽幽海一回。
这些天狼群袭击不频,未晓是被杀怕了,或另有算计。当夜子午一派安详,沈雁宾不提灯,借铺满一地的朗朗清光寻到天策军马厩边。
他往来多次,马儿们不以为陌生,不会骤然惊慌嘶鸣。草料堆在马棚附近,月下影绰绰一人坐在最高的料堆顶上。沈雁宾瞧见身形轮廓,知是他来,心头喜滋滋的,不及招呼便往上头跃去。
狄一兮兀自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见沈雁宾霎时停住:“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深冬夜,寒风凛,然听闻那人含笑而吐的词句,沈雁宾却是心中一热,仿佛已沐浴于仲春暖阳。
看着茶褐色眼眸在清冷月光底下藏着隐隐水色,沈雁宾腼腆地笑了笑:“我……我有件礼物想送你。”
“不用着急,等我从幽幽海回来也不迟。”
沈雁宾没开口,狄一兮笑着将他一拽:“坐下说话。”
沈雁宾坐定,狄一兮又讲:“这些天入夜冻得厉害。而且余芜回来,你也难得清闲了些,还是好好休息别跑来跑去。”
沈雁宾点头,狄一兮侧首:“不过来都来了,就安心坐会儿,反正我挺无聊的。对了,你要送我什么?”
沈雁宾从腰上抽出一物:“长枪某些地方使起来太累赘,你再带一件短兵吧。”
狄一兮接住那短刀,亮光底下抽出皮鞘一瞧,险些笑出了声。清辉映照,血槽上分明有三个熟悉的小字,这不就是沈雁宾当初从自己这里强行拿走的那柄吗?
哪有这样送人这种礼物的?
他虽觉好笑,可担忧沈雁宾尴尬,便故作无事般把短刀掂了掂:“不错,好铁好工,拿来防身必然不错。”
沈雁宾目不转睛看着他,虽然看似镇定,语气里不免透出些许尴尬:“嗯……我本说送别的,可是……算来算去,能动用的什物里头就只有它。”
他的眼底是毫无掩饰的诚恳,狄一兮瞬时心弦微颤,许久后轻轻回应:“我知道的。”
沈雁宾低声解释:“这其实……其实是我父亲过往随身之物,真没料到竟是收在你手里,也没料到……”
狄一兮一惊,脱口而出:“父亲?”
沈雁宾颔首,狄一兮愕然,脑海中无数前尘往事闪电般翻腾上来。
沈庆周……
二娃子……
“二娃子?!”
这次换沈雁宾怔住:“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狄一兮出神须臾,方将手搭在沈雁宾的上头:“雁宾,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并不是故事,而是一段久远的尘封记忆。沈雁宾听罢默默无语,直至狄一兮又复轻柔握住他的手,才晃神回来。他看看神情温和的狄一兮,转开头又低低唤了一声爹,却不知诉与谁听。
狄一兮声调平缓,若镜湖波平:“沈叔叔,他很挂念你。”
沈雁宾下颌微微一点,语音有些哽咽:“我……我明白的,虽然……”
他涩然一笑:“爹总不记得把答应给我的东西留下,可每每回家都会带上许多稀奇古怪的礼物,所以我也很快忘了生气。”
“当我从你手里夺过它,心里恼怒又难过,只想为什么父亲又把贴身爱物轻易交予陌生人。可看到它锋利依旧,半点伤损锈迹也没留下,必定精心养护多年,又觉得应该好好感谢对方……”
狄一兮终于笑了出来:“小沈,我说你呀!一回儿想太少,一回儿想太多,两头能不能平一平?”
然再瞧苍云青年面有戚色,玩笑话又说不下去了,思索一晌,狄一兮拍拍他背心:“追寻往事,不过寻得伤感罢了。要沈叔叔在天之灵宽心,你就好好活着,做该做的事,保护该保护的人。”
“嗯……”
狄一兮把那短刀硬塞回沈雁宾手中:“这是你父亲的遗物,还是你收藏更妥当,日后也算个念想。”
沈雁宾迟疑一回,终于握紧了刀鞘,狄一兮笑言:“你我之间无需这般虚礼,你瞧——”
他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皮索,上头穿坠一枚包裹在暗绿锈迹中的五铢钱:“你已经送我这个了。”
沈雁宾凝眸而视,清亮双目中荡漾起喜悦的波澜:“你随身带着它?!”
狄一兮笑了笑,把铜钱纳回衣中:“说真的,沈叔叔和你性子完全不一样呢。”
沈雁宾难免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起来:“我大哥……性情更像我爹,至于我……邻居们说我像娘。”
“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那般个性开朗,终归在子女前途上犯起了愁。真是,人寿不过百余,却怀千岁之忧,后辈少不得一一办好……”
狄一兮突然收声,眼神有些闪烁躲避之意。沈雁宾狐疑半日,蓦地省得原委——父亲生前最担心的,正是自己日后的婚娶遇上麻烦。
这么一来,他也讪讪地笑了。两人交视一刻,青年军士低声:“守笃,我问你一句话,你乐意回答吗?”
狄一兮不由啼笑皆非:“有你这么问人的,换谁来句不乐意怎么办?唉,算了,直说就是。”
沈雁宾眉间余留着几分忐忑,嗓音也轻得如风拂衰草的沙沙之响:“你为什么喜欢我?”
狄一兮便是未料到对方有此一问,沈雁宾见他呆住了一般,再过半刻却又极淡的一笑,笑中有伤感、有怀念,亦有明显的喜悦。
他叹息一声,随即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回答:“因为你待我真不错,舍此之外,让我何以报答?”
沈雁宾虽高兴却不免疑惑:“你究竟觉得我……”
狄一兮正色道:“雁宾,多谢你让我放下。”
沈雁宾心头虽感欢喜,仍不明所以,狄一兮缓缓解释:“我离而立之年尚远,但一生所爱之人、所敬之人,莫不死别或生离,甚至还有反目成仇者。人生之间,安稳岁月算来仅仅数载,有时细想只觉疲倦,却仍需一意往前奔行。”
“停不得,往事已是尘埃,前景却迷茫难明。身死哪时,埋骨何方,终究不得而知,不正该把握当下?”
沈雁宾不语,慢慢地虚虚拢住他的手,狄一兮如若无知,徐徐而言:“只是……只是……我仍放不下过去,明晓得不该这般耽溺。同袍之谊,友人之情,为了离世之人安心,我仍得走下去,但有些话却不足为他人道。”
他说着这些话时眼眸如古井无澜,转望向沈雁宾时却渐渐泛起细碎涟漪:“雁宾,多谢你。”
他第二次这么说了,沈雁宾茫然:“谢我?”
“你曾说我看来豁达,却绝非真正的率性之人,你是对的。其实相比起来,我虽能劝导你,仍无法令自己摆脱泥潭。”
沈雁宾的眼中仿若迷雾缓然飘散,神光清亮,容色认真地摇摇头:“与我无关,是你自己愿意罢了。”
狄一兮一笑,对此不置可否:“我说过人的一生短暂也罢,漫长也罢,若友朋恋旅相伴,就能无所畏惧。”
“放下并非舍弃,就像你对母亲兄弟放下的只是仇恨,并非舍弃亲情。而我则该放下不甘,放下那些梦魇,毕竟这么多同袍还在……”
“还有你,既是过命的兄弟,也是让我解脱之缘。”
狄一兮再是一顿,声调更柔:“你在不惑居草场上所言,我会记得,永远记得。”
或许正是那一句分担之语,让他有了动摇。
“守笃……”
沈雁宾轻轻道:“我没有你说的那般能为。”
狄一兮垂眉,这本是寻常表情,不知怎么竟添了几分旖旎的神采。
沈雁宾沉思一阵:“我很小的时候总盼望每年的仲秋节快些来,那时才可以家人团聚,彼此不离。那种景象虽过去十来年了,我仍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以后再未遇到。”
他露出少年人方有的灿烂笑容:“守笃,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狄一兮皱眉:“什么日子……”
但一眨眼间,他心头霍然敞亮:“是十五月圆之时。”
“嗯,虽然不在中秋,可十五的月都是一般模样。”
狄一兮也明白过来,微笑回应:“原来就为这个非得今晚叫我过来。”
远处围栏上火光摇映,点点成线,沈雁宾道:“快到年尾了,如果还在中原,过些天就能看到街道市坊里的灯火汇成光河,比天上的银河还美。”
狄一兮出神看天一阵:“回去便能看到,其实……”
他忽侧首莞尔:“景色与人心没关系,就像你我今夜相会,这时的月就如上元灯节的一般。”
也是一般的澄澈辉煌之极。
月色如霜,风劲如刃,寒冽却在不知不觉间被驱散。两道影子拉得极长,延伸越远,渐溶入了夜的浓黑暗影里。
无需再分彼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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