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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矢刃催(下)

沈雁宾清醒时眼前一片昏暗,茫然地盯住对面黑乎乎的洞壁老半天,直至撩水的哗啦声方把神智引回。

温热湿气柔柔拍打面颊,如同那个人自水面飘荡而过的语声:“哎,醒啦?”

沈雁宾四仰八叉地半躺在泉池,脑后垫着一团权作枕头的衣物,这姿势倒舒服极了。他过了一晌才轻轻应一声,方欲舒展下肢体,不防足尖碰到比岩石柔软许多的事物。

狄一兮高喊:“踹到我皮菇了!”

沈雁宾不免讪讪,忙忙收回腿脚,扶着额头:“好晕……”

“自己作死!葡萄酒后劲大得很,谁跟你那灌马尿一样的架势,不醉倒才怪。”

狄一兮停停,口气温和了些:“现在好点没?喝了酒别在温泉里泡太久,小心吐了。”

空间不算全然黑暗,头顶岩缝漏下几缕光,亮光里他正背对沈雁宾泡在温泉里,麻利地搓洗衣物。

清洗干净的内衫绞成条后又使劲拧两把,滴滴答答落下连串水珠。沈雁宾静静聆听半晌水滴坠入泉池的叮咚声,撩开披散在眼前的半湿额发,仍懒洋洋:“唔……是该起来……”

他不经意往狄一兮的方向一瞥,立马话说不下去了。

昏黑映衬之下,那片后背显得分外白亮。因久习骑射,身体颇为精实,无丝毫赘肉,不住运动的肢体匀称而有力,起伏的曲线矫健流畅,令人思及山间灵豹腾跃之姿。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背脊中央一带迤逦而下的凹线,及腰处为水面遮断。然而底下朦胧景象如何,却能够想象得到。

沈雁宾突然觉得这一切太过惹眼,也感到喉间莫名生起的焦渴。他不住叮嘱自己莫心虚,大家都是男人罢了,又不是瞧着姑娘家的光身子。可越是提醒,心越是蹦得急。

青年面庞发烫,忙垂首遮掩神色:“衣服在哪里?”

狄一兮兀自搓洗,完全没发现沈雁宾的异样,随意指了指:“哦,左边石头上搁着,快换好,都是新衣服呢。”

沈雁宾赶紧跳上岸捞了外袍擦身,中途又、忍不住回头偷窥。多看一瞬,心便突地多跳一拍,胸口那颗脏器简直快蹦了出来,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以往他爱静静看着狄一兮,看着便欢喜,只这一次……

这一次,仿佛有比凝视、比亲吻更有诱惑力的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出。

狄一兮听他忽又没了动静,转过头来催促:“快些,我这里一会儿就好了……”

二人目光霎时撞在一起,沈雁宾赶紧把脸扭开,但狄一兮依旧愕然。

视线交汇片刻那古怪的感觉,还有绯红面色与明显变化的呼吸……

但他究竟是成过亲的人,转眼已明白过来。于是赶紧背转,若无其事地叮嘱:“赶紧穿上,小心着凉。”

沈雁宾窘得满面通红,不住地庆幸狄一兮选择回避,三两下套上衣服。对方也急急忙忙地出了泉水,更换衣衫不提。

山缝向内一边突然传来微弱的石块滑动声,狄一兮知道两界山里藏有盗匪,立刻警觉起来。他蹑足上前,按住欲起身的沈雁宾,示意他暂时别动,自行提了短兵悄悄钻进去。

岩缝宽约一人有余,进入还算方便,只这一段没顶上裂隙透光,故而外人不易发现里头的路径。狄一兮摸索到可视物处后四面环顾,原是一侧靠山的凹地,积了不少坡上滑下的碎石,雪倒没盖太厚。

后方传过石块踢动之响,狄一兮看看追来的沈雁宾:“不是让你好好待着?”

“怕你有事,看见什么了吗?”

狄一兮拿脚尖点地,那里有一小撮褐红绒毛:“狐狸,估计蹿错地方了。”

山风很冷又刚下过一场大雪,森森寒气丝丝缕缕地沁进骨子里。可沈雁宾依然觉得身体很烫,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劲头还未退去,狄一兮拉了他一把更为诧异:“手怎么这样热?!”

沈雁宾定定凝视他,头脑里既恍惚又清晰,不知不觉反扣住那手,奇怪地结巴着:“我……我……大概……喝多了……”

狄一兮只一笑,右脸一个酒窝分分明明浮出,温声询问:“只因为酒?”

沈雁宾仍喃喃:“大概是……吧?”

狄一兮依旧瞅着他笑:“真的?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

沈雁宾望进那双褐色眼眸深处,没有戏谑,所以他终于低声回应了:“看你……”

狄一兮唇角一牵:“傻孩子。”

他轻轻勾起沈雁宾下颌,当即将唇贴了上去。

沈雁宾如遭雷击般呆在那里,狄一兮眯起眼:“干嘛干嘛,以前啃老子的嘴你不是很敢吗,怎么我来亲一亲就不行?”

“不是,我是……”

“嗯,那是讨厌我亲喽?”

沈雁宾赶紧摆动双手:“不是的,我喜欢,就是觉得意外了些。”

狄一兮瞧他正儿八经,越逗越开心,哈哈笑了很久。半晌又将容色一收,郑重其事地问:“你喝醉,是因为难过吗?”

沈雁宾不语,似有短暂地思绪飘远,随后稍一点头:“失去了总会懊悔难受。我想以后岁月里,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护着想护的。”

“我刚刚看着你,就是这么想的,想亲你,想抱着你,还有……还有和你……”

他不好意思说下去,狄一兮笑意微微:“嗯,我明白。”

轻飘飘一句,沈雁宾听着却身子一震,赶紧垂下脑袋,狄一兮不免又失笑:“我不答应不好,答应了也不对。”

沈雁宾昂首,满眼惊喜:“你肯?”

狄一兮点点头:“以后怎样不得而知,别让当下留憾就好。”

他一行说话,一行去勾沈雁宾肩臂,牵扯间两人已半倚半靠在避风角落。狄一兮轻喃慢语,气息亦吹拂在对方面庞,沈雁宾仿佛惧怕地垂下眼,躯体竟微微发抖。

他的睫毛密而长,垂下时便留一片鸦青阴影,望去竟几分可怜可爱。狄一兮心说还真是一个青瓜蛋子,笑着安慰:“莫怕,我告诉过你,有些事情如果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根本不一样的。不懂的话,我慢慢教你。”

男子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颈侧啜吻,手抚于腰间,触及衣衫下紧绷的躯体,再宽慰几句:“没事,我会很温柔的,你的感觉一定非常好,等会儿只要……”

沈雁宾根本没怎么听进他的话,从狄一兮答允的一刻起,他的神智便开始飘飘悠悠。与此同时,身体的灼热愈增愈烈,像被点燃了一篷熊熊燃烧的柴火。就在狄一兮尝试拉开他衣衫,微凉指尖触及裸露肌肤时,那团烈火砰地一声彻底炸开。

他兀然间粗喘出声,陡地扣死对方手臂发力一转,把毫无防备的狄一兮拖过来一把推撞在山壁上。狄一兮疼得惊叫半声,剩下的半截因为压过来的身躯而咽回嗓子眼里,惶惑间瞅着沈雁宾:“你干嘛?”

后者一边喘气,一边啃噬着他的唇瓣,微痒间还有一丝刺痛。眼眸里如水柔情已成了烈火燎原,连呼吸都烫得吓人。

“就……就是……亲你啊!”

“你在咬人好吧!”

狄一兮顿觉不妙,一面用力推他胸口,一面扭头嚷嚷:“喂,不是……你你你……先让让!”

沈雁宾略一顿,转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通红,直瞧得狄一兮瞧心里发憷。

青年哑声问:“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感觉很好吗?”

狄一兮干巴巴回:“……是啊,你……是很好。不过我们打个商量,换个个吧,就……还是我来吧。”

沈雁宾果断否决:“不商量,我更想!”

他卡紧对方下巴颌,再度不容置疑地吻了下去。狄一兮终于明白事态走向已经脱离了早先美妙的设想,懊悔同时更深感这是自己给自己个儿挖了个大坑跳。

沈雁宾胡乱地亲吻着,一手揪住狄一兮的肩头,一手毫无章法地在衣衫上乱扯。狄一兮挣扎间一会儿想拢住衣服,一会儿又去拽腰带,左支右绌,结果两头都没守住。

沈雁宾终于成功拉开衣衫,狄一兮胸口大敞,当即被刺骨寒风吹得一个激灵。结果上面还没完,下身立马又一凉,竟是裤子被扯到膝头。狄一兮乍然大叫,沈雁宾未料其如此,也给唬得愣住。趁此时机,他赶紧给对方胸口一个倒肘。

这一击虽然仅平时四成力道,到底打得肉疼,沈雁宾皱眉捂住心头。他这架势着实吓人,狄一兮哪里敢待,趁机提起裤子溜开。可方才撕扯中腰带松脱,一跑下裳就又滑落一截,直接掉到足踝。两腿给这么一绊,他当即以嘴啃泥的姿势摔了下去。

沈雁宾大惊失色,顾不得胸口还痛,飞扑过去拉人。算他救得及时,搂着人石地上滚了两滚,未摔得太厉害。狄一兮晃得头晕目眩,回神望见顶上一抹黑呼呼的影子罩上来,匆匆说了句谢,一瞅对方眼神又叫苦不迭。

沈雁宾双手似有千钧之力,死死摁着他两肩,声音却越发温存柔软,吻落在那染着一层薄汗的额头,轻轻问:“守笃,你不是要我吗?那别躲着我……”

狄一兮听着这言语,又见那人面上几条渗血擦痕,不免心软起来,一时怔了怔。沈雁宾一手又麻利地去扯下裈,他慌得又高喊:“喂喂喂!别撕我裤子!”

一个往下使劲扯,一个往上拼命拉,布料哪里经得起这般激烈拉扯?嗤啦一响,从中间裂成两半。狄一兮还未感叹遭劫的新裤子,沈雁宾毫无迟疑地丢开那破裂的衣物,无师自通地往上摸索。

(是的,军爷翻车了,欲知详情请爬行红白)

沈雁宾显然没听见,等彻底回神,一切都结束许久。耳畔回荡着狄一兮的急喘,再过一会儿便有恼怒的声音响起:“快出去!”

沈雁宾的大胆有六七分被酒撩起来,而今**与醉意一道消退,自家倒先慌了神。看看身下的人脸色铁青,他一面忙忙答应,一面抽离开去。

狄一兮一把裹紧衣物,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坐起,然而脸色飞快随之一变,赶紧躺回原处。他这一折腾,沈雁宾更感骇怕:“伤到哪里吗?”

狄一兮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静默半天才沉声:“赶紧收拾,你先回去!”

沈雁宾无奈,只得顺了他的意。狄一兮等人离去,突然哭丧起一张脸,双手捂住面孔闷声闷气地哀唤:“你大爷的!大意了,老子的一世英名……”

他跟折尺一般一节节撑起身,走动时腿肚仍打颤不止,腰仿佛快断掉。腿根也酸痛难当,稍微一动,粘腻就顺着一滴滴滑落。狄一兮恼怒下更千般尴尬,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老半天啐了一口:“脱了裤子跟禽兽似的,好好地怎么就变了个人!?”

裤子扯成两半,走起来分外费劲。而且哪怕拽得再紧,凉风也嗖嗖地往缝隙里灌,吹得屁股跟心一样凉透。

狄一兮匆匆收拾一番回到营地,但他心里发虚,老怕给人瞧出端倪,怎么也坐不住,晚饭都不肯吃便钻进帐篷休息。手下询问几次,他只说着凉,赶了他们去用餐。

等人散开,狄一兮才悄悄换回那条打满补丁的旧裤子,瞅瞅被撕成两半的新裤子,不免又悲从中来:“他娘的,还没给我屁股捂热呢。你要撕什么衣服不行,能不能找件坏的下手!”

沈雁宾更加坐立不安,趁无人留意,悄悄舀一碗肉汤给他送去。狄一兮早躺下,但经过这般事哪里还睡得着,沈雁宾一进来,便睁开了眼。看清来人是谁,他神色阴阳不定,拿被子一蒙头转去面对帐篷内侧:“自己吃去,我没胃口。”

他从没对沈雁宾发过脾气,对方一时间无所适从,唯有低声劝:“可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赶路?”

狄一兮倏地转头,愤愤扫他一眼:“你这时候会说了?”

沈雁宾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又说不出到底错了哪里,只好闷闷坐在一旁。狄一兮哼哼,转头又睡下,苍云青年思忖半天,终于鼓足勇气问出那个在他看来颇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过去听……听人家说洞房的时候会……嗯,就是新娘子可能……那个……嫁痛,难道你……是不是也……”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狄一兮顾不上满身酸痛,随手抄起那条惨遭劫难的裤子摔在他脸上:“闭嘴,公母不分啊!”

沈雁宾默默拉下蒙住脸面的破裤子,但过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可你确实不舒服啊,我就猜是不是……”

狄一兮翻起老大一个白眼,但实在无余力发火,没什么好气地解释:“那都怪办事的他妈又蠢又莽,没得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都说了我来、我来,你个狗……”

他本骂一句狗日的,但扫一眼青年红布似的面颊,说不下去了:“你非抢着自己上,我……我这几天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沈雁宾总算听明白,更加不好意思,小声说:“是我不好了,我以后会改。”

狄一兮瞪着他老半天,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没得以后!”

青年张着嘴,好半天合不拢,最终露出一丝哀伤:“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狄一兮知道他必然又想一边去了,只好虎着脸解释:“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别上,老子遭不住这折腾法。”

沈雁宾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吃吃道:“可你不说了愿意跟我……那怎么还生气?”

狄一兮有些着恼:“我都说了,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就知道瞎折腾!”

沈雁宾恍然大悟,片刻后又笑盈盈:“可不管是你和我,还是我和你,都一样的啊。”

狄一兮蹭地坐起,刚想喊声不一样,结果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忙忙又躺回去。沈雁宾看他神色不妙,忙问:“我给你抹点消肿止痛的药酒?”

狄一兮吓出一头汗,死死揪住被子:“我夜里自己来!这伤的什么地方啊,被人看到就……”

沈雁宾担心他的伤势,老不肯放手,狄一兮也不退让。两人争吵拉扯不停,帐帘忽地掀起,唐勤钻进一个脑袋:“喂,还剩两块肉,你要不要?”

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接近,把里头两个齐齐吓了一跳,狄一兮干咳两嗓子:“好……好啊……”

唐勤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埋头不语的沈雁宾,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沈雁宾陪狄一兮再坐了一晌,见对方重新开始装睡,始终不愿不理会自己,原本欢悦的一颗心又郁闷了起来。他没精打采地走出帐篷,不去靠着刚生起的火堆取暖,反缩进背光的角落发呆。

肩头突然被人重重一拍,沈雁宾回头一瞧,却是笑容可掬的唐勤。

“沈副尉,发什么呆?又开始飘雪了,多冷啦,快去暖暖手脚呀!”

沈雁宾摇摇头,神情黯然:“我不冷。”

唐勤没有离开,反倒坐下跟他挤在一块儿,一脸关切:“是不是我内人的师妹又给你气受了?”

沈雁宾再是摇头,唐勤眼珠骨碌碌一转:“啧,老熟人了有啥子不好说?那是不是狄一兮又整你冤枉了?”

沈雁宾面颊蓦地绯红,口吃了老半天:“不……是我……呃,也不算是……”

唐勤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最后颇有深意地点点下巴:“哦,我晓得了。”

沈雁宾不由一呆,心说难道他竟看穿自己和狄一兮的矛盾根源:“知道什么?”

唐勤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早就看上他了?”

沈雁宾第一次听到第三人这般说,吓得浑身一哆嗦,转眼整个人嗖地弹了起来。唐勤心中狂笑,当然面上依旧和蔼可亲,赶紧拽住他胳膊:“坐坐坐,莫慌!莫慌!”

沈雁宾面上红晕未褪,眼中一派羞涩,声调更是结结巴巴:“唐大侠,你……怎么突然……突然……”

唐勤虽偷乐,神色却保持一本正经:“不要急,听我说完,反正他屋里没有堂客,找个搭伙的过也没啥的。说了嘛,你不要慌嘛,坐下、坐下!”

他凑近沈雁宾耳畔,口气越发显得郑重:“我只是担心你们过不好,所以问一问。”

沈雁宾怔忡半晌:“哪里过不好?”

唐勤不出声,神情诡秘地拿两个食指对了对,冲他挤挤眼睛:“就是这样子,嗯,那个,懂嘛?”

这还哪有不懂的?沈雁宾一张俊脸立马憋得更红,老半天后含糊回答:“好……”

唐勤暗忖这个样子了还嘴硬,斜眼问:“真的好?”

沈雁宾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唐大侠,你怎么老提这种事?”

唐勤继续眉目慈祥地拍着他的手,宽慰起来:“放心,我和老狄好多年交情了,他的家里的事怎么能不帮忙管?就怕你搞不清楚规矩,被他一个老油条欺负了,所以多嘴问问嘛。有些事情不要害羞,一起过就肯定要晓得通透,不然以后要背时倒灶。”

沈雁宾被他触动心思,想到那时糟糕的状况,登时窘迫不已:“他没欺负我……倒是我……我……”

唐勤这也听懂了,强憋着笑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好了、好了,我晓得你的意思,怪不得他刚才毛起来了。”

他这一讲,沈雁宾回忆当初,未免愈发沮丧,垂头叹气:“我好像不够好,守笃……他生气了。”

“啧,一回生、二回熟,他气个火铲,未必他以前也是头一盘就晓得完老?”

沈雁宾想想也是,不由感激起唐勤的贴心,连称呼都不知不觉换了:“唐大哥,你说的……都对,不过他生气了,我……”

他一埋头,唐勤立刻又明白对方心思,赶紧补充:“我是老头伙,你是小伙子,但都是男的,莫得啥子不好讲。以后有不懂的,问我就是了,保管你们以后过得更好。而且小狄心肠没得那么梆硬,你莫出错不就好了咩?”

沈雁宾双手不安地搓动一阵,最后鼓足勇气正视唐勤:“那以后我有不懂的就麻烦唐大哥了!”

唐勤笑眯眯,小声说:“但你不光要懂,还要防范着,知道的越多越好。”

“防范……?”

唐勤不吱声,只瞅着他,好半天沈雁宾才懂了意思,耳根子都给烧红。唐勤斜睨他:“我看你是不想的。”

“我……是更喜欢这样,可我也想对他好,怕他还生气。那我该……怎么办?”

唐勤连忙拍拍胸口:“怕什么,不是有唐大哥在吗?”

沈雁宾已经中了套,忙着一个劲点头称是。唐勤窃喜不已,悄悄问:“那个,你晓不晓得啥子叫九浅一深、右三左三?”

“啊?!”

等唐勤的“循循善诱”结束后,已过去小半个时辰,那迦看丈夫背着双手一摇三晃地走来,面上仍是喜滋滋的,遂问:“为什么事开心呢?”

唐勤抿嘴就笑:“助人一臂之力,快哉快哉。”

“你脑子这是怎么了?!”

唐勤忙与妻子拉扯它事,只在心中哼哼——

狄一兮,你娃也有今天!

听完教导的沈雁宾还在原地端坐回味,把那些“渊博”的知识在心头来回过了几遍,不住喃喃自语着对对对、是这样的。东面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喧嚷,青年惊得抬头,忙忙起身奔去一看究竟。

原来沈雁宾离开后,狄一兮更感心烦意乱,又怕对方再来,卷起铺盖悄悄出帐。他赶紧寻个没人的帐篷钻进去,缩在最避光的角落,心说这下沈雁宾可找不着我了。

折腾一天本已困乏,只是腰肢痛、腿脚酸,加上不可说道的地方正一抽一抽地隐隐发疼,睡眠甚是清浅。迷糊中,狄一兮忽听帐篷外悉悉索索轻响,心头咯噔一下:糟糕,总不是沈雁宾又来了吧?有完没完!

帘子给轻轻掀开,钻进一个全身包裹黑纱的女人,狄一兮暗骂怎么偏选到女人家睡觉的地方。他立时屏住呼吸,犹豫着要不要先提醒一声,免得被误会成偷香窃玉的浪荡之徒,可仔细一瞧,竟发觉对方举动不大对劲。

借了外间稀薄光亮,狄一兮看到这女人居然悄没声翻动起帐篷里几个包裹和木箱,没记错这不全是一名大食商人的货物么?女人开了箱,急急忙忙地把里头光彩熠熠的珠宝与亮铮铮的金币银币往怀里塞,他心道:妈的,是个贼婆子,那就不用客气。

蒙面女人收了手,又开始悄没声往外钻。狄一兮霍地跳起扯住她的袖子:“喂,大姐,干啥偷东西?”

那人不防,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分明是男人嗓音。狄一兮愣了愣,瞬间暴喝着扑了上去。他正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拳脚用上十足的力气,不过三五下就把这男扮女装的贼子打翻在地。虽见那人爬不起来,狄一兮仍不觉解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他头上,浑然忘了自己当下的状况。

诸明赶来时早有人围了一圈,他推开挡道的几个,正好撞见狄一兮扶着腰慢慢撑起身。诸明一看他发青的脸色,不免担心起来:“队正,他伤着你了吗?”

狄一兮的神情忽阴忽阳老半天,最后慢慢摇头:“就是腰扭了,我再去躺一会儿,你们好好审。”

他缩回帐篷里,再过一会儿毡帘动了动,居然冒出个脑袋。狄一兮显见是趴卧了下来,绷着脸说:“你们马上就问,我边上听着就好。”

诸明领了同僚和几个明教弟子早把那家伙的黑纱剥个干净,一伺借火光看清样貌,不由冷笑:“居然是你。”

这厢话音未落,围观的亚力昆已勃然作色,冲上去死死掐住男子咽喉:“仓图,你这头猪!”

这一出连狄一兮都看呆住了,半晌嘿嘿一笑:“老天开眼了,真是活该啊!”

明教弟子忙把暴跳如雷的老者拉住,诸明悄声问狄一兮:“队正,你看……”

狄一兮冷哼:“没咱们的事别去管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生莲对亚力昆一家遭遇略有所知,冷冷笑言:“明尊庇佑,让恶人落进咱们手里。诸位师兄师姐别理会,交给那大叔处置就是。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呐,应该被绑在沙漠里活活饿死、渴死,尸首喂给野狼,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才好!”

仓图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环视周围人均是面色不善,吓得站都站不稳了,一个劲往地上滑,尖叫不止:“别杀我!别杀我!”

已有人一左一右拽住这家伙胳膊往外头拉,仓图慌张左瞧右望,目光落在狄一兮身上时遽然多出几分希冀。

“那个当兵的!你救我,我知道你们同伴去哪儿了!”

一语似一石激起千层浪,狄一兮神色一凝,正要开口劝阻,边上已有人喊道:“别动他!”

沈雁宾飞速越众而出,五指簸张锁住仓图咽喉,猛地把人提了起来,眉宇间浓染上一层煞气:“在哪里?说!”

仓图给他勒得面色发青,好容易吐出一句话:“两界山的纳怜道里头……”

沈雁宾眸色陡然深沉,纳怜道的确连接两界山东西两侧的重要路径,可对方也可能是为活命胡乱编造去处。所以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两分:“你怎么知道的?”

仓图断断续续说:“你松手……”

沈雁宾料他闹不出别的伎俩,当即放开,但随后一补上一句:“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交给这些人。”

仓图仓惶四顾,唯见亚力昆等百姓仇视的目光,以及明教弟子鄙夷的表情,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他颤声说:“那你说话算话……我那天白日没逃出来,躲在一间烧了一半塌掉的穹庐底下。入夜时边上有些狼牙兵因为风雪出不去,就在附近烤火,我听他们说的……”

狄一兮霍然跳出帐篷,紧紧盯住仓图:“狼牙兵把他们怎么样了?”

仓图哪儿敢不答:“我真没听太清,似乎是那群唐国来的兵堵在纳怜道上,狼牙兵打不过去……”

狄一兮听罢又喜又忧,喜的是纳怜道不失,自然安军无法切断山岭西面黑水城与其余各地联系;忧的是天寒地冻,纳怜道地势险峻崎岖,同袍缺衣少食,实在难以支持太久。

他与沈雁宾对视一眼,沈雁宾向已驻足一旁的那迦拱手:“唐夫人,这人……”

那迦会意,转首对亚力昆劝:“长者,他与旁人性命攸关,别急着处置了。”

亚力昆擦擦眼,定定看着狄一兮:“你们是去杀那些和狼牙兵一伙的吗?”

狄一兮郑重地点点头,亚力昆绷紧嘴角,良久一跺足:“好,他的狗命就先交给你们了!”

沈雁宾当即命人将仓图拖去角落,连夜问询后所得亦不多,只知那狼牙军中来了一位安大人,却不是安军里头原有的人物。也顺口提了那狼群有关的事情,它们好像聚集在离纳怜道不远之处。

前途依旧未知,也得继续行进,稍作整顿后一行人预备翌日午后出发。清晨,狄一兮觑着四下无人,夹上一只小包裹鬼鬼祟祟地往那山缝温泉溜去。

他到了先仔细听听动静,随后方放心除去衣物。包裹里是讨来的两小瓶膏药及药油。狄一兮一边察看腰臀上密布的青紫指印及掐痕,一边取药擦抹。这才隔开一天,自然还疼得厉害,万幸最要命的地方没撕裂也没出血,但还是不舒服得使人坐立不安。

狄一兮端详伤痕不免火大,想破口大骂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嘟囔:“当你家揉面团呢……嘶,这疼得……”

外头格嗒一响,狄一兮慌忙停了手,果然半晌后沈雁宾的声音缓缓传来:“守笃,方便吗?要不我……”

狄一兮差点吓得滚进泉水,一面赶紧穿戴衣服,一面慌张喊叫:“沈大爷!您老可别再来了,一会儿又出事,我今个儿就别想骑马了。”

沈雁宾的嗓音里透出一股子无辜的味儿:“我怎么会呢?”

狄一兮心说装什么纯善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做完了,怎么有脸胡扯?我之前就是信了你……

唉,算了……

他这厢匆忙拾掇完才扬声:“行了,你进来吧。”

沈雁宾笑吟吟地从外间缓缓走来:“真的很疼么?要不要内服……”

狄一兮赶紧摆手:“不要这么笑开花的模样跟我说话,一看到就屁股疼!”

沈雁宾不免讪笑起来,只得扬了扬手里一只铜钵:“我没其他意思,就是给你带吃的来。”

狄一兮闻到钵里的肉香奶香,肚里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方记起昨夜气得饭也没吃。如今给勾起馋虫来,他自不客气,阴着脸一把夺过碗,埋头大口吞咽。

狄一兮把肉末和着乳酪块与粟米煮成的稀粥喝个干净,正扯饱嗝时,蹲在一边双手托腮看他的沈雁宾骤然言:“这锅粥是特地熬得,肉都切得很碎。我还带了些,你路上也可以热热喝了。”

狄一兮不免觉得他言语奇怪:“不是有干粮,搞那么麻烦做什么?”

沈雁宾面颊红彤彤:“说是……说是……你这些天吃流食好些。”

狄一兮神情一呆,觉得这话奇怪:“……谁说的?”

沈雁宾不好意思,声音更低了:“唐大哥说……说书上讲的。”

狄一兮惊得嘴都合不拢,隐隐开始感觉不妙:“什么书?!都说了什么……”

沈雁宾脸色如同一只熟透的虾:“你放心,我以后不会那样了。”

狄一兮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沈雁宾见对方不开口,很是急于表白,张口就说:“真的放心,我已经晓得那……做那种事之前一定得徐徐嬉戏、神交意融……还有什么……”

冲击实在太大,狄一兮张嘴半天闭不拢,沈雁宾还以为是他不理解:“还得先上药,先教你快活起来,我再……”

他不觉摸摸发烫的脸,但认真地说了下去:“我再来,就不怕让你觉得疼了。”

狄一兮还是瞠目结舌,沈雁宾暗忖:莫非守笃还不相信我可以做更好?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已通关窍,他赶紧补充:“我真的记住了!不信你听……夫五征之候:一曰面赤,则徐徐合之;二曰乳坚鼻汗,则徐徐内之;三曰嗌干咽唾,则徐徐摇之……”

青年眉头一锁:“后头的字好像有点忘了,应该是……徐徐深之?”

狄一兮终于忍耐不住,扑过去掐着他脖子大力摇晃:“你赶紧给我闭嘴!不要摆出这样正经的脸说一堆淫词浪语啊啊啊啊啊!!!”

虽说唐勤夫妇劝导过狄一兮与沈雁宾先往临近的明教分坛,转道如晦营在苦海驻地,补充人手物资再去纳怜道。然而苦海距纳怜道甚遥,且大雪阻道,恐怕驰援不及。狄一兮于是婉拒了唐家夫妇的好意,只吩咐了诸明随行,自己则与剩下的人同行救援受困同袍。唐勤念他们到底身经百战,稍稍放心了些,但亦反复叮嘱。

此行凶险,狄一兮又乃唐勤旧友,那迦预备物资分外用心。除食物饮水外,尤为重要的便是兵器,那迦搬来诸多刀兵铁器供兵士挑选。狄一兮正埋首在一堆杂碎里寻找趁手短匕,唐勤忽然过来拍了拍他:“小狄,过来,有东西给你。”

原来那大食商人收有一副打造精良的甲胄,唐勤觉得大小正合给他穿戴。狄一兮一瞧这摊放在毯子上的东西,不由两眼发光,手黏在上头摸来摸去,不住称奇。

这套明光甲的护肩、披膊及护颈均用奇铁铸造,色泽墨而泛蓝,如午夜静空。胸口两片圆护光滑铮亮,几似无瑕明镜,两侧拼合处饰以鎏金云纹。腰腹以致密串联的锁子甲围护,膝裙则为同样扎实护身的山文甲,亦多处点金为饰。

狄一兮托在手中掂掂分量,竟比想象中更为轻巧,再看种种繁复手艺,他咂舌:“乖乖,这形制该是中原将官所用,怎么跑这里来的?”

唐勤道:“管这做什么?我看挺合你身的,赶紧试试。”

买下这副铠甲必定所费不赀,唐勤如此慷慨,狄一兮心中触动,不免感激:“唐兄,我……”

唐勤笑嘻嘻地拍拍他手背,眼神不怀好意:“不客气,你的大日子嘛,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狄一兮听这口气暧昧,何况沈雁宾才说了所谓要诀是唐勤指点,脑筋一转便知究竟。他用力钳住对方手腕,费了吃奶的劲才堆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唐兄,你真是……费心了!”

唐勤的手似一条滑溜溜的鱼,一下就挣脱。他捏捏腕子,斜了狄一兮一眼:“那要不要我送?不要就算了。”

狄一兮拿人手短,现下无奈叹了气忍住,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谢了!我顺道祝你多生十七八个贵子,早晚家产分得干干净净。”

唐勤的笑容甚是讨打:“那我祝你和沈副尉永结同心,万年恩爱不移,乌龟翻身爬都爬不起!”

狄一兮琢磨要不要干脆一枪捅死对方算了,然而看看那良甲又分外眼馋,终归舍不得。无奈忍气吞声,只肚里暗骂一句直娘贼。

他悻悻地夹起甲胄走开,一一穿戴,正整顿束冠,后方突然探出一只手:“我帮你。”

狄一兮听出是沈雁宾的嗓音,还未来得及反对,那人已转到面前。他双手将银冠扶正,再去拈起暗蓝束带,于下颌处打了一个稳固的结。

这举动难免过于亲昵,狄一兮难免尴尬,忙弯腰整理膝裙边缘的鹘尾。沈雁宾一声不吭也探出手,他忙一把搭住:“好了,我自己来。”

沈雁宾沉声:“就让我帮你吧,也不晓得能是第几回……”

狄一兮的手顿了顿,缓缓挪开:“我们想着见到同袍便是,其他的别搁在心里。”

沈雁宾收拾完直起腰,又替人顺了顺垂落背后的红白翎羽,兀然冲他一笑:“是啊,很多人,我天天都想见。”

狄一兮回以微微一笑,并无言语。

将近黄昏,他们赶到纳怜道。所谓“道”,只是横贯山脉的一条狭长深峡,地势崎岖兼转折不定。但经由该地到达黑水城不足两百里,中途好几处水源。若从居延海绕道或横穿戈壁,路途更艰难不说,还会多出数百里行程,因而峡谷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狄一兮趁夜而行,将及峡谷入口忽见前方火光闪烁,于是示意众人下马,仅带几名兵士悄然接近。

果然是近百名狼牙兵并突厥人,显见积雪也使他们的前进并不顺畅。平地上两边的人围绕十数堆篝火零星而坐,双方堡垒分明。一个突厥人刚从木架上取了一串烤肉,却被另一个霍然跃起的狼牙兵劈手夺了去。这些突厥人可不是好欺负的寻常百姓,当即暴喝着抽出弯刀朝对方劈去,那狼牙兵立马拔刀挡下。

随着吵闹加剧,斗殴很快发展成群战,叫骂怒吼与刀光剑影交纵。狄一兮看半晌,正要招呼沈雁宾退却,峡谷中突兀传来一声雷鸣般的低沉狼嚎。声音离得挺远,却隆隆不断地滚来,厮打的双方当场停手。几个一脸凶相的突厥人立马丢开刀剑,忙不迭地伏在地上磕头不止,口里喃喃念诵。

沈雁宾看得奇怪,隐约听得有长生天、神使之语。狄一兮低低说:“就是那大黑狼。跟料想的一样,赤狼左营、右营兵力分散,为合在一处,必定会全力攻占纳怜道,对苦海和黑水城守军不过是牵制罢了。”

沈雁宾道:“这处还只是前哨,敌军的人数咱们已是不敌,何况里间……”

狄一兮轻轻说:“这会儿不能拼命,先悄悄绕进去,人少倒是好办。至于那头狼……我一定要把它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也省得一群愚民被装神弄鬼的吓得腿软!”

“他们堵在道口,不能硬闯,西北面有座山岭平缓些,不如走那边。”

“听你的。”

山间无风,依旧朔气透甲,但连夜翻山越岭又不免汗流浃背,一热一寒直如冰火交织,恰如心头感受。狄一兮见斜坡陡峭,便跃下马牵住缰绳,将兮子小心往平坦不少的坡底引导,偶尔难免一两块碎石被踢动,骨碌碌地滚动着下了去。

将天明时周边仍万籁俱寂,于是原本细微的声音在两侧山壁的不断碰撞中被回荡、放大,人人皆警惕万分。眼看即将到底尚无异样,狄一兮松了口气:“幸好……”

冷风骤起,嗖地一声,昏暗处斜刺里飞窜寒光,直端端袭向狄一兮。虽电光火石间,沈雁宾却看得分明异常——那是一支羽箭!

狄一兮正巧踏在冰雪润湿的石头上,身子往前倾倒,一时间不及回避,箭矢直插胸口,他一声未出往后便倒。

沈雁宾目呲尽裂,惨呼:“守笃!”

几乎倒地瞬间,狄一兮一跃而起,中途就着后仰之姿将煌龙颚横于空中周转一抡。一杆重兵在他掌中羽毛般轻轻巧巧转动,然枪扫风起,金铁铮鸣不绝,竟落下十余只飞矢!

利箭虽快,狄一兮身法更快,当即再度后仰,护甲坚实,箭头只在护心镜处撞出一方凹陷便滑开去。沈雁宾亦急速而动,呼哨一声,苍云甲士纷纷聚拢,铁盾霎时立地而起。他再一喝,盾牌瞬间密合,不留一丝薄如纸张的缝隙。

狄一兮等已跃入护阵中央,盾外叮叮咚咚如冰雹坠地。方略息止又闻蹄声隆隆而来,极为沉重,怕是那马匹亦有甲衣围护。

陌刀虽克制精骑,但遇甲马齐头并进也会吃亏,狄一兮急喝:“我先去!”

沈雁宾颔首:“小心!”

甲阵裂开一线,银白朱红的身影猝然飞出,自行躲避过箭雨的兮子疾驰而来,将这形如鹰隼鹘落之人稳稳托于鞍上!

狄一兮伏低身子,躲开头顶掠过的又一箭,领手下直朝敌方冲去,双方甫一交接便混战一团。天策骑法若龙游瀚海,灵机百变,狼牙甲马虽具屏障之利,但所有反应难免慢上半拍。狄一兮与其周旋,觑见队阵露出一线破绽,两腿一夹马腹,疾穿过去。

狄一兮左掌霍地探出,紧紧拿住一杆刺来的长矛,反掌大力一抖,再借兮子旋绕强把对方斜甩出去。他旋即向敌兵堆里掷出长矛,一击笔直如矢,正当锋刃的骑手不免左右挪移回避。狄一兮看准最近一人,猛然发力一跃扑到他身后,一臂抬枪勒住脖颈,一手反拔匕首,刺进眼窝!

稍乱的阵型再次复合,纷纷向他逼近,狄一兮甩开死尸,带血匕首一翻,捅入披甲缝隙间露出的马臀。那马剧痛下疯狂乱奔,横冲直撞,兮子紧随主人,待二马并头之际,狄一兮再一跃,落回它身上。

沈雁宾见狄一兮得手,立时出击。有一单骑扑上飞撞甲阵,沈雁宾眸底冷光激射,先掷重盾,双手握紧长刀一跃而出。落地后身形立矮,骑手长矛往下一戳,只撞在同时飞旋而来的盾牌上。

玄甲青年与手头兵刃浑似一体,瞅准对方战马披甲离地上有数寸,横刀席地一卷,四只马足齐齐削落。狼牙甲士尚未落地,底下寒光一闪,头颅霎时飞出数丈外。无头的身体断颈处鲜血迸溅,僵立片刻才轰然倾倒。

尸身尚未触地,沈雁宾一手持盾,运起千钧之力连人带马横甩出去,再中一骑。紧追的陌刀劲力贯注,所向披靡,先断了一人一马,随后毫厘不差地将后头狼牙兵的身体又劈成两片。

两军声势暂时持平,但这队狼牙兵数目约摸是唐军两倍,是以虽短暂乱了方寸,但见敌人欲趁势退离,又整合如初穷追不舍。狄一兮正心情焦灼,右方山坡一声镝鸣,漫天箭雨泻入谷底。

箭无虚发,无一不中狼牙军咽喉、眉心及眼目要害。狄一兮张望山坡处,一人自山石后探出半个头高呼:“队正,这里!”

狄一兮又惊又喜:“友义!”

沈雁宾也赶紧召唤同伴:“快上去!”

狼牙兵见又增敌人,不敢轻易搏杀,纷纷打马转向。冯友义一方紧盯战局掩护同伴,与狄一兮等汇合一处,便停也不停将他们引走。

山上无树无草,满是漆黑尖利的碎石,踢动中总会发出极似金铁的声响。而就在这戈壁中突兀而起的山岭最顶上,矗立一座不知何年何月建成的岗哨,风霜侵蚀致使木质的柱架多毁损倾塌,然而取自山上石材的部分仍坚固如初。

士卒们分别缩在避风的角落,沈雁宾仔细在里头寻找,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熟悉的同伴。蓦地一人窜起,死死抓紧他的胳膊:“老天,你没死!”

是常纪凌,沈雁宾险些说不出话来,急促地呼吸了好半天才回应:“你也在……太好了!”

常纪凌头扎一道白布,已经被污垢抹成灰黑色,以致上头凝固的褐色血迹也不太显眼。他仍不肯松手,激动地回应:“简直担心死了,生怕你不知道已经出事,回去送死了……”

沈雁宾记起端木尚礼,本显出几许笑意的面庞再度被阴霾笼罩,常纪凌紧张地盯着他:“怎么?难道你去过……”

沈雁宾沉默地点头,常纪凌仍有几分期待:“端木校尉领人断后,那么……”

他仍期待着敌方可能留下俘虏性命,沈雁宾不欲提及当夜所见,只轻声说:“我将校尉安葬了。”

常纪凌的手渐渐松开,头垂了下去:“这样吗……”

沈雁宾一时缄默,而狄一兮也终于在这些伤痕累累的人里发现了自己的目标,他向着对方半跪而下:“属下来迟。”

洪成腿脚有伤,靠左右扶住方撑起身,他看看狄一兮,叹了口气:“好在你们没事。”

“校尉大人……”

狄一兮只说出四个字,便哽咽般再也讲不出别的话,同时注意到洪成右足全然不能沾地,如此很难上马作战。洪成觉察他的心念,解释道:“你来了正好,君平和友义的担子总算有人分负一些了。”

狄一兮沉默半晌又问:“半月湖那里……”

洪成神色凝重:“那天狼牙军突然来犯,他们人多势众不说,还掳掠邻近草场的百姓充作肉盾。我虽狠心命令放箭,只是……只是……里头不少的老弱妇孺,弓手再下得去手也难免犹豫。僵持了半日,他们等我们箭矢将罄,又驱逐狼群上来掏挖墙土。营中工事不必城池坚固牢实,人手又不足,唉……最后还是被敌军闯进来,端木校尉执意领兵断后……”

狄一兮思忖:“属下与沈副尉曾回营地打探,见突厥部族已占据那里。”

“仅是突厥人,究竟凶狠一时却成不得大气。但这回除了黑戈壁的突厥部族外,充作先锋的还有一支本属大唐的流兵。若不是他们参战,营地本来可再支持几天……”

狄一兮心头顿时敞亮:“莫非就是……”

洪成点点头:“盖庭伦手下的残兵,当日他与安门物谋反不成,余下部众四处分散,千余便奔逃来黑戈壁躲藏。咱们寻了这样长的时日一直不见其踪迹,没料到竟藏到如今才发难。”

“安门物……”

狄一兮喃喃,洪成见他神色不对,不由又问:“你可发现了什么?”

狄一兮将在明教营地中听闻一一告知对方:“若没猜错,那个所谓新来的安大人定是安门物。早先传说他被马贼擒获不知生死,想来定借着替狼牙军收拢盖军残部一事,保住了性命。”

突厥反民本已棘手,再另加一支训练有素的敌军,苍云天策一方劣势更加明显,狄一兮垂首:“苦海营地我已遣人传信,黑水城守军怕是一样已遭袭击,为今之计只得往甘、肃、凉等诸州求援,只是……”

洪成叹了口气:“现在吐蕃蚕食河陇诸地,连陷数方军镇,各州已自顾不暇,即使肯派遣援军亦非朝夕之事。”

狄一兮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刚毅:“纵使如此,属下亦会死守此处关隘,哪怕战至一兵一卒,定不令狼牙军盘算得逞。”

洪成拍拍他的肩膀,笑容也变得轻松起来:“守要守得固若金汤,但绝不该轻易言死。咱们不单要活着撑到援军到来,还要回到中原,亲眼看着叛军覆灭、两京光复。”

狄一兮听罢上峰言语,眼中已微生潮热,重重顿首:“属下领命!”

建于前朝的岗哨虽然残破不堪,但是位置极佳的守地,一面刀岭难越,另一面陡壁如削,扼守住狭窄山道的咽喉之处。狄一兮自石墙后张望,山脉延绵若黑龙游走,左右两侧戈壁荒漠浩瀚,一望无垠。山谷风止雪寂,悄无声息,但他清楚此刻的宁和静谧只是暂时的假象。

守备士兵缺乏充足的兵器、食物以及伤药,狄一兮望着山底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心道只好在这里头寻找。正在思索,秦君平领着余芜和沈雁宾过来。

余芜先谢过狄一兮助沈雁宾夺回端木尚礼的遗骸,随后将此处局势大致道明。逃出的兵卒有百余人,如今伤势沉重的约十来个,轻伤者近二十。山中落雪,饮水暂且不缺,但每人携带的干粮就算再节省,仍仅够半月所需。

白日间,岗哨易发觉敌兵动静,以滚石合箭矢攻之,狼牙军一时间难占上风。交锋一两日,对方在天明便少有行动,但多于黄昏或黎明以战狼代步潜近高坡。狼兽纵横山岭如履平地,且惯于昏暗中行动,人之目力究竟有限,几次三番险些被攻了上来。幸亏兵士死战再仗势火钻之力,方能次次化险为夷。

狄一兮闻过沉思不语,如今尚可化险为夷,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究竟没有说出那些显得颓丧的言语,只是对余芜讲:“带出来的火油也不多,今后火钻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使吧。如果缺了箭矢,等下我再领人往谷底寻去。”

余芜瞥一眼积雪皑皑的下方:“之前搜过就近的尸首,还想多得些东西,恐怕要走更远。”

“是……”

狄一兮应了声后仰望天穹,雪云灰沉若铁,充满压抑地悬挂头顶。

他喃喃:“这场风雪……究竟什么时候再来?”

余下数日便重复着之前景况,受伤的再增几个,亦又两名同袍离世。但即便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响起,交织成一张巨网绞碎了浓厚夜色的沉静,狄一兮却再感觉不出一丝恐惧。

他三番两次地在咫尺之间与一双双幽绿的兽瞳对视,与寒光熠熠的成林刀兵对峙。他舞动长枪,无尽昏暗里划出道道冷森森的弧光,以血雨的温热与腥腻作为一切的终结,从头至尾心绪平静。

面对或许无法赢过的险局,内心必须保持平静,或者说不得不平静。远在时光尽头的昏黄过往里,有人曾这般告诉过他。

是谁呢?狄一兮刻意不去忆念,只因对方已成陌路。

但他还会忍不住想:如果萧敬暄在此,也许还有更多的方法,帮助大家脱离困境。然而阴风峡的暗中相助,大概是对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毕竟他们之间横亘的赤河里,流淌了太多熟悉的人的血。

落雪纷纷扬扬,这日是新年的初一,亦是新一轮春季的起始。周围却是那么的冷,连鲜血也暖不过来的冷。唯有看向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眸,狄一兮的心底才会升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自洛阳失陷、北邙被围后,便只有杀戮、死亡、追逐、突破这些仿佛环环不尽的境况伴随自己。直至来到荒芜的黑戈壁,他却在这苍凉的边陲之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宁静美好的日子。

如今面对相似的景象,他再也不会绝望,也不会畏惧。

搜罗来的枯枝不多,大部分当做武器使用,所以岗哨内火把只剩寥寥几处。夜静风阑,狄一兮暂放下满心戒备,合身往墙角边砰地一靠,缓缓滑坐下来。风吹进些许积雪,他攥了一把往脸上胡乱擦了擦,等那些黏糊糊的玩意儿抹干净,才合起双眼。

狄一兮自然没有睡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瞬间睁眼。沈雁宾逆光而立,表情虽看不真切,语调中尽显关怀:“守笃,还好吗?”

狄一兮懒得起身,对他招招手:“没伤没痛的,哪里不好?过来陪我说说话,换岗还得等天亮呢!”

沈雁宾依言并肩坐下,狄一兮揉揉两侧太阳穴,闷声闷气:“你肯定不是没事来闲逛的,有话就说呗。”

沈雁宾嗓音明显透出迟疑:“为何不让我们苍云军打头阵?你们这样来来去去抵挡,太久了怕撑不住。”

“就是担心我们撑不住了,才得把你们当做后盾。”

狄一兮长出一口气后伸直了腿脚,头枕着沈雁宾的臂膀:“苍云阵法虽可攻可守,但实战往往更重后者,前锋不敌任人突上,那才是你们大展身手的最好时机。这山上地势高低不定,也不便刀盾施展,还不如就守在平坦些的岗哨附近。”

他停一停:“我和余校尉讲过,他也同意的。余校尉经验比你老道,还担心个什么劲?再说了,不是常校尉次次都和我协同出击吗?”

“我自己担心罢了……”

狄一兮听出那语声里的闷闷不乐,昵笑着捏了捏沈雁宾的耳轮:“我可算沙场老将了,不要瞧着平时不着调,就以为上阵会腿软啊!”

沈雁宾一言不发,突然间转过身,双手牢牢定住狄一兮脸庞,重重吻上去。狄一兮一刹那呆若木鸡,由得他在唇上吮咬了好一阵。回过神后不免担心这狭小地处被谁路过撞见,使劲去掰对方手臂。沈雁宾丝毫不肯相让,反而更用力把人推压进墙角,柔软舌尖顺势滑入口中,一阵急切地搜卷刮舐。

狄一兮头昏脑涨中想着怎么突然懂了这么细的事情,又不自觉地回应起那人的索吻,直至有些气闷不适,才低低地唔唔出声。沈雁宾看他挣了起来,及时松开桎梏,也不忘于眉梢额头落下几点轻吻。

两人在幽暗中相顾,温暖吐息吹拂过彼此面庞,沈雁宾手臂绕在狄一兮腰间,低低说:“我真想和你一起杀敌,不过……”

狄一兮温言劝慰:“咱们各有职守,做好自己份内的就令人宽心了。”

他突然语声一顿:“……你哪里学来的?”

“啊?”

“就是……刚才的那些。”

“书上说的……”

狄一兮揪住他耳朵,恶狠狠问:“骗鬼,是不是唐勤教的?”

沈雁宾没觉得多疼,但依旧老实回答:“嗯……是,我就问了问他。”

对面立刻大吼:“你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要问人吗?!”

“可唐大哥说亲嘴是正经事……”

“正经个鬼啊!”

“但我爹和娘好像也……背着我亲过,他们都没觉得不正经。”

狄一兮哽住,好一阵才继续嘟囔:“不是一回事,人家都成亲还生了你们哥俩,亲个嘴怎么了?”

沈雁宾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才行,可我们现在拜堂合适吗?”

不远处传来石块咔咔滚落的响声,狄一兮登时警觉,可想那边有守卫应该不用担心,于是又接着教训沈雁宾:“拜屁的堂,你不嫌丢人,爷我可……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哪些事能对外人说、哪些事不能对外人说,以后给我分清楚点!”

“哦……”

无意间听了壁角的常纪凌悄悄地爬下石垛,跑出老远后还是保持着瞠目结舌的模样。方才虽光亮不足,暧昧响动却一一清晰传进耳朵,他虽知道缺少女人的地方,男人之间会互相慰藉,但素日没撞到自然无意留心。

今天偏偏遇上个活例子,更偏偏都是熟人。

常纪凌想了想,不由悲愤地自言自语:“瞎了老子的狗眼!以后可不能随便挨着姓沈的睡大觉了,一不小心就被他……!哎,应该不会吧,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呢。再说……再说老子可不是病鬼,硬来他肯定没法得手,但万一这小子玩阴招……”

且不提常纪在那厢思绪千回百转,狄一兮言归正传:“这些天我和常校尉对付狼牙兵时留意到一些蹊跷。”

沈雁宾沉思片刻:“你是不是说有异样声响?”

“你也发觉了?”

沈雁宾颔首:“每每敌军围攻都会有奇怪的声响,不是号角也不是寻常的战鼓。那声音虽更急促,相比起来又高越些,我不大能听出来是什么。”

“我总觉得哪里听见过……”

“守笃,这些天我和余芜下山收集狼尸,里头除了狼牙战狼,还有不少似是才抓来的野狼。”

死狼多被充作食粮,下头人收拾时自然会留心细处,狄一兮低声:“你可记得还在半月湖,咱们那次外出寻找线索,我就提起此事。”

“我正想起这个,战狼调教听话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他们怎么做到的?”

狄一兮暗忖如同牛羊有牧笛或训犬引导,这里情形是否是一回事呢?

骤然间低沉的咚咚声又响起,狄一兮惊得猛然跳起:“快把荆棘燃起来!”

沈雁宾同时冲了出去,狄一兮无暇管他,疾走如飞出了石堡。月色惨白薄淡,映出山坡上一对对幽幽绿曈,小灯笼似地摇曳不已,看得人背脊直是冷嗖嗖。

已经到了的常纪凌咬牙:“又是这群畜生!”

狄一兮冷哂:“岂止畜生,还有畜生不如的人呢!”

击鼓声若有若无,狄一兮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常纪凌已与同僚将成团荆棘备好,火把一燎,干枯枝条哔剥燃烧起来。硕大的火球接连被推下山坡,光亮及处阵阵嚎叫响彻天际。狼群散开之际,山顶众人再纷纷推动巨石滚落,砰砰撞击不绝于耳。狄一兮算准时机飞快跳上兮子,要趁敌阵松散之机,将对方压制于谷底厮杀。

白日清扫战场,狄一兮特意察看过敌方服制,许多尸体明显不是狼牙军装束,应属盖庭伦的残部。狼牙军不舍精锐折损,先驱赶这些人来充作炮灰。而训练有素的战狼不能随意动用,但野性难驯的又派不上冲阵用场,所以才需要背后有人遥遥操控。

荆棘团滚落至谷底,燃烧的噼啪声响彻山间,冲天红光几把惨淡月辉掩去。兽类最惧烈火,哪怕这些个头壮硕的凶狼也不例外,连驱使它们的人亦不敢动用火器,这恰恰是山顶守军难得的机会。

兽群被金焰所骇,乱了阵脚的甚至在急剧转向奔逃时把背上骑手摔下来。运气好点的人都给嶙峋山石撞得头破血流,运气太背的则被缰绳绊住脚,一路拖行下来面目全非。更有甚者因那浓重的血腥之气引发恶狼兽性,利牙齐下,伴随几声惨呼哀嚎,一个活人便碎裂成了被咀嚼分食的肉块。

狄一兮领人冲下山坡,顷刻间飞矢离弦,昏暗中摇曳的暗绿幽光便少一点。然而胜利短暂,燃烧荆棘随着时间点滴的流逝而光亮渐弱,对狼群的震慑亦寸寸消退。魔魅鼓音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曾经慌乱的野兽们重新结阵,闪烁寒光的利齿与刀刃般锋锐的爪子,组成一张噬骨吸血的巨口,等待着闯入者的自投罗网!

它们的驱使者更是等不及,四面碎石乱响,铺天盖地向敌人的先锋袭来。狄一兮只觉腥风陡地卷向面目,身子往后仰倒,几与鞍平。巨大黑影掠过头顶,轰隆一声落在马后。

狄一兮回枪一刺,那敌兵手持弯刀向他背后斫去,枪锋正正挡住刀刃进犯,碰撞出金铁之响。他夹稳坐骑,抖起银花朵朵眩目,敌兵单刀招架,叮叮碰撞不断,火星闪耀不歇。

招虽被截,那战狼已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兮子后腿。斜刺里嗖嗖声来,火光迸射,野兽哀嚎,却不单身躯中矢,皮毛间一并嗤嗤啦啦烧了起来。骑手急于控制战狼,一招露出短暂空隙,狄一兮五指环住枪身,一手握牢缰,另一手霍地一旋,抡出半弧金影,锋利枪攥扫去,一分不差割断那人咽喉。

冯友义一箭解开狄一兮之困,高声喊:“队正,柴火快烧没了,赶紧退回去!”

狄一兮略侧首,喧嚣中辨出鼓声方位,枪尖飞快几点周边下属,厉喝:“再撑一会儿,你们几个跟我来!”

他说话间将马腹重重一夹,朝鼓声来源疾驰,同时一手摸到腰间革囊里浸透油脂的火钻,飞快擦过一团燃柴时把东西往上一撩,接着用力掷出。点着火钻砸中一头战狼,陶木所做的壳子彻底破裂,油液洒了出来。火舌同时吞噬了狼兽与驭手,吃疼兽物乱窜撞击,又把几人撩得着了火 。

沈雁宾与其余人在岗哨周边严阵以待,见狄一兮未如常归来,而底下火光越发微小,他心头越来越焦急。但任务在身,也只得握紧陌刀静静守候。

一片浮云蔽住本就光芒微弱的牙月,刹那间夜沉如铁,仿如披挂的玄甲一般。沈雁宾屏住气息,黑暗里有什么似乎正在悄然接近。

长刀霍地高高扬起,锋鸣,狼嚎,一低沉,一高亢。

一瞬之间,生死已决!

沈雁宾手中陌刀去势不减,如惊雷开山,先刺中兽类庞大沉重的身躯,又继续穿透甲胄覆盖的人体。刀刃退若行云流水,尚且温暖的血肉随之飞溅,落在积了雪的坡地上乍时冻结。

沈雁宾足下一沉,撤刀一刻,铁盾前举,一退一进全无隙漏。果然震耳巨响与猛烈碰撞同时发生,他手臂虽感摇撼之力,身子却是纹丝不动,抵挡住了对方悍然一击,脚下冰雪亦未被激起半点。那方急于突刺,怎料有此屏障,施力皆被反弹而回,将自己撞飞了老远。

风急掠,云散月明,沈雁宾见左近一名落单同僚正为两匹战狼夹攻,力透足尖,身形悍然拔起,似飞云越岭。凌空瞬间玄盾盘旋疾掷,砰一声大响,砸断一条战狼前足,畜牲吃痛一跌,利齿便擦过那苍云军士脑后落了空。沈雁宾落定倏地躺地一滚,恰好避开另一只狼兽拍来沉重一爪,噼啪碎裂声间他抄起落地盾牌,正正立在同袍背后。两人瞬时默契地合作一体,互为壁,互为刃。

余芜见狄一兮迟迟不归,不好放箭落石,再令推下点燃荆棘以作增援。而在谷底,狄一兮仍往音源处冲刺,那鼓声飘忽不定,时左时右,敌阵间冲突半日仍寻不得确切位置。幸亏山顶火球再落,照见四面影绰绰,亦照出前路。

马疾风烈,身上盔甲棱棱作响,压不住两侧箭矢撕风声,刀戈铿然声!天策一行七骑,前锋急突,两翼卫护,枪扫八方。或如疏星,招简势厉,或如密雨,护守无隙。奈何敌方势众,行进不断受阻,队形被迫越拉越长。左方一人挑飞一名敌兵,瞬间不及防范后路,被两头凶狼扑落鞍下。一者一口咔嚓咬断手臂,一者直噬咽喉,天策兵士连半声惨呼未出便已身首异处。

秦君平眼见同伴死状,不由目呲尽裂,枪如惊雷霹雳,挟光而出,扫得平地风起。战狼正贪婪舔舐死者鲜血,浑然不顾驭手拼力拉扯颈后皮毛的痛意。好容易从命,寒光已至驭手咽喉,登时刺个对穿!

秦君平不及撤枪,又有一匹奸猾恶狼钻到他坐骑腹下,挥爪破肚,叼住滑出肠管往后死命拉拽。马匹剧痛难当乱蹦乱窜,弹指间把秦君平掀下背去。狼牙并下,刀斩齐落,眼瞧他即将命丧当场,一团烈焰炸开近旁,狼兽慌忙回避,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狄一兮救下秦君平,喝道:“快回来!”

方才战死同袍的战马恰恰奔过,秦君平一纵上马,飞快环顾四周,只剩他和狄一兮及另外两人。他焦急大喊:“队正退吧!冲不过去了!”

狄一兮额头青筋暴凸:“还能往哪里退!?”

秦君平再一瞥,后路早被狼群截断。狄一兮取两枚火钻点燃投掷,其余部下亦纷纷效仿,暂且逼退敌军。可火焰终归会灭,届时众人仍难逃一死,然而狄一兮大声喊:“再等一会儿!”

他手上仅剩一枚火钻,不朝围困的敌人丢去,反而往了另一个遥远方向。秦君平心头冰凉,正以为狄一兮慌乱出错,他却随后扬弓放箭,空中炸起一团刺目金芒!

光亮底下一匹巨狼形如公牛,背上一人黑袍遮身,掌中手鼓拍击不停。光焰明灭,仅得刹那之间,却在这刹那中狄一兮连珠三矢接连而发。

第一箭,贯穿击鼓者手腕,声止。

第二箭,射中击鼓者胸膛,人倒。

第三箭,刺进黑色巨狼一目,宛若洪荒巨兽的畜物仰天痛嚎,声如鸣雷,在谷壁两侧撞击滚动,渐渐传远。

它没有扑上狄一兮,反极快叼起那不知死活的黑袍人奔远,地面因这连串沉重踏击不住震荡。失去鼓声操纵,也失去了那貌似首领的黑狼指引,余下野兽呆了一般趴伏原地。狄一兮赶紧道:“快走!”

静止半晌,狼群似又骚动,冯友义见狄一兮归来,再不耽搁。左突右冲后,众人合拢一队,往山上退去。月下但见前方黑影重重,冷芒微闪,狄一兮领头纵马自苍云甲阵上方高高跃过。马蹄方及地,后方数排弓手前后而上,响箭入云,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度,精准落在正冲上的兽群。俄而行行长刀映月高举,如林如障,对着来犯敌军直压过去!

落地颠簸颇大,狄一兮拼杀许久,气力衰竭,手指一松,整个人滑下马背。不及回头便听后方撞击声、嘶吼声、喊杀声织成一片,震耳欲聋。长枪给摔到一边,他不耽搁功夫寻找,急切地抽出腰间横刀,再掠入战阵劈砍。

将近天明,敌人终于退去。鏖战一夜,几近精疲力竭的士兵仍无暇休息。他们再度步入战场,搜寻物资,并埋葬战死同袍。狄一兮念着那头黑狼究竟未死,还想搜出它来斩草除根,当下召人过来商议。至于沈雁宾则靠在石墙根休息,偶尔看看远处正在吩咐事务的狄一兮。

常纪凌两眼布满血丝,同样因为一夜未眠而脸色晦暗。他噗通一声瘫坐在沈雁宾旁边,后者半开玩笑:“不是总说自己钢筋铁骨,一晚上就不行了?”

常纪凌啐一口唾沫:“别东拉西扯,谁不行了?”

沈雁宾疲倦不堪的面容上绽出一抹从容笑意,一手随意搭在同僚肩头:“活着就好……”

常纪凌开头还发笑,突然想到前不久才发现的那档子事,便一巴掌拍开同僚的手。随后嗖地弹了起来,慌里慌张地蹿远了,沈雁宾心中疑云笼罩,却根本无从了知对方想法。

他皱眉瞧着那背影:“这人跑什么,大白天见鬼了?”

时近晌午,山顶岗哨除轮值守卫,其余人抓紧不多的宁静间隙休息养神。沈雁宾睡过两个时辰,满身疲惫消除不少,他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出岗哨。青年漫无目的地走着,翻过几块巨如屋宇的岩块,却见到崖边出神眺望远方的狄一兮。

“守笃。”

狄一兮回过头,雪光映过,布满血迹污痕的面庞神情却分外明晰:“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你看什么?”

“随便瞧瞧。”

狄一兮指向某处山岭:“那是什么?”

沈雁宾拿手搭在眉头上方,唯见一线断断续续的痕迹在坡岭蜿蜒,他思索片刻豁然开朗:“像是秦汉时留下的长城。”

“怕与咱们这驻地本是一体吧?”

“或许吧,不过岁消年逝,剩下的仅几截残墙了。毕竟……已经无人守护此处了。”

“现在又有人了。”

沈雁宾不由看看狄一兮,后者的侧影落入眼中,微微勾起的唇角牵出一弯漂亮的弧度。他不由含了笑,轻轻握住对方的手:“没错。”

狄一兮静思半刻,倏地说:“我会回来。”

沈雁宾不觉一怔,狄一兮又低声:“我答应你,什么时候都会回来。”

沈雁宾目光明澈清亮,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我知道你会,我也会。”

他们不知何时相拥一处,唇也贴在一起难以分离,正如痴如醉一刻,后方砰砰传来两道巨响,随后就是一连串稀里哗啦的石块滑落碰撞声。二人赶紧松手,回头看到常纪凌与戚晟摔趴在地。

八道目光交汇,凝滞良久,常纪凌提着裤腰缓缓立起,喃喃道:“不过出来找僻静地方方便一下,怎么又要眼瞎了?”

他匆匆扎好裤带,踉踉跄跄地跑远了,剩下呆若木鸡的戚晟立在当场。半大小子愣愣地瞅瞅沈狄二人,半晌挤出一丝非常难看的笑容:“狄校尉、沈师兄……你们……你们……也一定是出来放茅的……吧?这里啊……哈哈哈,风景还不错……”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最后还是跟常纪凌一样提起裤子落荒而逃。狄一兮怔忡过后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他擦着眼角沁出泪水,一手大力推搡沈雁宾:“快去劝劝,别给传得到处都是!”

沈雁宾如梦初醒,忙跟着追过去了。

他很快找到了搬运石块的常纪凌,刚要开口,对方一脸嫌弃地瞪过来:“姓沈的,先说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有人了就不准再打同营兄弟的主意!尤其是我,我绝对没那个嗜好,也不准随便动手动脚的……”

沈雁宾听着连串啰嗦,面无表情,最终一巴掌重重招呼上对方脑袋:“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两人正斗嘴,却闻坡上马蹄急骤如雷,外出打探的天策骑兵归来一人。他朝迎上前的狄一兮与余芜高喊:“那黑狼……我们找到了!”

狄一兮容色一诧:“这样快!?”

“不远,就躲在过去点那岭子底下,一里不到远。”

狄一兮应道:“好,我跟你们去瞧瞧!”

沈雁宾越众而上,对余芜道:“队正,我领人一道去瞧瞧。”

余芜颔首:“务必斩草除根。”

一行人很快到那地方,虽然相距极近,地势却险要隐蔽。狄一兮最后只得将兮子留在坡底才翻上去。岩石上有狭小平台,正在两处削壁夹峙间,幽暗不见光亮,只闻兽类呼哧粗喘,还有几被掩盖的微弱呼吸。

狄一兮长枪横于身前,沈雁宾亦盾立遮蔽自己,良久良久,里间传来苍老嗓音:“年轻人……不用这样,我……活不了太久……”

狄一兮辨别出嗓音,顿时怔住:“你……你不是那个萨满巫师默延啜吗?!!”

老者在岩石阴影下似乎干涩地笑了声:“啊……你果真记得……”

“你……一直在背地里操纵这匹野兽吗?”

默延啜虚弱地喘口气:“不,它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

狄一兮没有回答,老者自顾自说下去:“我的家族数代守护着草原,敬奉神明的使者……附离……它的祖先也庇佑着我的祖先,统领着其他狼群……”

黑狼发出一道低沉呜咽,仿佛感觉默延啜行将离世,声音里透出无尽哀伤。老者叹了口气:“附离和我同一年出生,虽然……寿命远远长过同类却也……老了。我死后……再没人可以引领它,而它死后,守护的职责也毫无意义了……”

附离——那头形体巨大的黑狼之名——又从喉间震动出如同哭泣的响声。狄一兮低眉半晌:“老人家,您何以甘愿替狼牙军为虎作伥?”

默延啜的嗓音蓦地比之前清晰许多,也更加有力:“我只有一个小孙子,他被魔鬼诅咒生了重病,连天神都无法庇佑。狼牙军的安庆国统领说……说中原有许多神奇医术,就像那个什么万花谷,他可以命令那里的仙人拯救我的孩子。”

附离猛然间低低咆哮,竟满是戒备,狄一兮眼尾余光一扫身边沈雁宾,心头雪亮。

沈雁宾面色沉凝如冰,越听越是咬紧牙关,双手攥死刀柄,掌心被上头纹路硌得生疼。他记起端木尚礼,记起那些因此死去的战士与百姓,心中翻腾汹涌的恨意着实难消,但又无法向在弥留之际的老者果断挥刀。

狄一兮一手及时搭在青年肩头,轻轻唤:“雁宾。”

沈雁宾周身如被冰水,头脑霍然清明,狄一兮低语:“默延啜已是回光返照……罢了,让我多问两句。”

沈雁宾瞥了眼依旧昏暗的岩缝,兀地侧开脸:“你问吧。”

“老人家,你借着附离引发狼灾,嫁祸给我大唐兵士,还借机煽动突厥遗民造乱。一切虽然未必是你所出计策,你却定晓得些内情。”

“我只知道大概,其他的……都是安统领布置,详情不清楚了。”

“既然如此,为何你的义女若扎要特地提点我们阴风峡有狼牙军埋伏?”

默延啜喟叹:“如果单外人就罢了,附离带领狼群扫荡绿洲,死伤的也有本族同胞。我……我只想你们觉得处境艰难,就呆不下去,实在不愿意看到继续死人……若扎也劝说过,所以我才故意让特勤大人引来你……”

狄一兮脑中豁然开朗,若真如何清曜所言,一切均为萧敬暄授意,那日阴风峡未惊动狼牙军的话,事态本该不同,但如今……

说什么都晚了。

他口中干涩发苦:“那个安统领还有什么盘算?”

“他要……要占领纳怜道,把寒铁顺畅送出去,还有天神传下的兵器……”

沈雁宾省过,顿时看住狄一兮,疾道:“水龙滚的图样!”

“应该就是那个!”

狄一兮断然道:“黑戈壁几处铁矿与蓝晶石矿虽为赤狼营所占,但运送道途一直不畅。他们设计夺取半月湖营地,倒在意料之中,不曾想还惦记着水龙滚呢。”

短短数语,总算少许理清近日迷乱,狄一兮遽然感觉不对——岩缝里头微弱的呼吸中断了。

沈雁宾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

青年欲抢步冲入缝隙,狄一兮忙握紧他胳膊:“还有那头狼!”

沈雁宾经他提醒后再度定神,将玄盾稳妥护于身前,小心翼翼步入。果然老者倚靠在蜷缩一团的黑狼身上,半坐半躺地闭目,形同入定。然而狄一兮适应黑暗后再仔细打量,对方胸口早不见起伏。

黑狼一只巨眼□□涸血痂糊住,另一只犹自圆睁,幽绿瞳仁里早无凶意戾气 ,反倒充满悲伤痛苦。它并不留意那两名外人,定定看住已无气息的默延啜,陡然高高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号!

狄一兮与沈雁宾连退数步,被这狼啸震得耳内隆隆,胸中剧颤。但名为附离的黑狼发出长号一声后戛然而止,它缓缓合眼,一颗晶莹水滴滑下。随后头颅轻轻放在地上,猝然声息皆绝。

狄一兮所用乃硬弓,出箭力大无比,虽未贯脑必已重伤黑狼。但它此刻之死,更像因同伴离世而心碎。虽说当初为着黑狼折损无数同袍,他一直期待某日亲手刃之,见了这副景象,心中倒生出几许酸楚。

沈雁宾在一狼一人的尸身上搜索半晌,抬头问:“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狄一兮缄默良久,终归道:“把这里拿石块封起来吧。”

沈雁宾晓得他多时以来的胸中悲愤与自己无异,但戮尸泄愤的举动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便点点头:“好吧。”

默延啜与附离均死,狼群失去首领自不会再听安军驱使,够他们忙乱一阵。但对方究竟暂时受挫,且人数众多,卷土重来必定势不可挡。

隔日风平浪静,众兵士忙忙准备防守事宜。洪成虽能挪动却还是无法上阵杀敌,天策一方调度照旧由狄一兮操办,他又从天明忙到了日暮。数天来汗渍血污粘了满身,难受非常,好容易得一晌喘息工夫,就去了僻静地卸甲解衣擦抹。

几堵残墙稍挡如刀凛冽的北风,狄一兮捏团雪块在掌,按在**肌肤上摩擦。上上下下收拾一番,正待扎束好衣衫,却从石墙后冒出一颗脑袋。

沈雁宾笑吟吟问:“这种寻常事怎么还背着人做呢?”

狄一兮点着肩头几处尚未消褪的噬痕齿印,嗤道:“好意思说!都是谁干的?我可丢不起脸!”

是上回留的暧昧痕迹,沈雁宾脸上带些腼色:“我怕你着凉,带了点东西……哎,守笃,接着!”

他掷了个东西过来,狄一兮一把抄起。巴掌大小,扁扁圆圆,尚有捶揲的骆驼图纹,是一件铜鎏银的酒壶。

沈雁宾微笑:“敌兵尸首上搜来的,你喝一口暖暖身子。”

酒酿得辛烈,入喉瞬时一刺,有些微痛,但随即腹内暖意腾升,令人有些飘飘然。狄一兮笑着扬扬手头酒壶:“好东西,可惜太少。”

沈雁宾翻过石墙,伸手取回铜壶,搁在旁边残缺一角的条石上。狄一兮虽放开酒壶,却睨着对方取笑:“小气鬼,舍不得了?”

“不,留着下一次……”

沈雁宾凝眸于他:“下一次战场上赢了,我再请你。”

狄一兮一言不发,挽住青年脖颈,随意揉揉脑后散发。数日风霜沙尘下来,发丝触感粗糙,硬硬地扎着手,令他想起不知所踪的二雁。

那只幼小狼崽能否在这场纷乱中存活下来呢?思及此处,狄一兮无声叹了口气,将沈雁宾更加拉近些。

仍有他在,仍能令自己安心。

二人身量相近,如今一动,额头抵在一起。沈雁宾的视线落在狄一兮锁骨处的齿痕上,生出薄茧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索上去:“疼么?”

“我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姑娘家,没那么娇气。”

沈雁宾没再说话,一臂挽住狄一兮腰肢,整个人似倚在对方身上。狄一兮掌心徐徐摩挲着他后颈处露出的一片肌肤,亦是沉默而对。不知谁的胳膊一动,谁的手又一扫,鎏银铜壶咚一声摔在地上,汨汨淌开一滩酒液。

二人回神已然来不及,狄一兮无不惋惜地说:“洒了,真可惜。”

沈雁宾把下颌搁在他颈侧弧弯,脸也埋在上头,闷声闷气地说着:“都怪你不小心,你要赔我。”

狄一兮漫不经心回答:“行啦!下次搜到好酒,我一定赔给你。”

沈雁宾却又语:“你赔我。”

狄一兮微微一怔,那人清澈的眸光直望进他的眼底:“守笃,你陪我。”

四目相对,狄一兮直视沈雁宾良久,终露出蕴藏旖旎之韵的微笑他柔柔吻上,一句低细话语消失在两人胶合的唇齿之间。

“好……我陪你……”

(哎嘿,老地方再相会)

其实不止冷,连肌肤也刮得有些疼,不过比起之前的感觉,却又显得微不足道。二人稍稍收拾,沈雁宾再帮狄一兮套回明光铠。整理头冠时,他挽起一绺发丝,突然凑上吻了吻。

那人重新覆上乌革指套的手轻柔触碰过来,沈雁宾任他抚摸,低声道:“今日是初五吧?”

“嗯。”

“什么禁忌都不必在意了吧?”

“是,怎么?”

“我如果希望明年今日,还是和大家、和你在一起,这个愿景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狄一兮轻轻笑道:“今日吉祥圆满,所有心念必会成真。”

沈雁宾唇畔挽起一缕浅笑:“回去吧,和大伙多说说话。”

狄一兮扣住他的手,十指交错。

“那好,走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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