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鸣刀枪之三
《归雁入胡天》
羌胡夷狄,居地不同,风俗不同,却都不免好掠的陋习。有些尚能受中原礼义弘化,把野蛮举止稍作克制,而有些则干脆成了以此为业的盗匪。
正驰骋于黑戈壁的这支人马便是如此,羊皮裘,小毡帽,虬髯高颧,隆鼻深目,不是回纥就是突厥属种。他们刚劫掠了星星海的牧民聚落,虽仅得些羊只粮食,但冬日将近能多上些储备,总算聊胜于无。
回归地点是位于阴风峡深处的黑沙堡,在此之前必须抄近路通过两界山中一道常人少行的山隘。虽唐军驻扎附近,但料想他们还得防范大燕的赤狼右营,哪里得空管些散贼游匪?
时日不早,无法久驻平原,马贼领头一声吆喝,众匪便鱼贯驰入狭长山坳。路程约莫十里,不算特别长,可两边皆是峭壁悬崖,险峻非常。若在这里被人抛下滚石落木,或设下其他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头领瞧出手下怯意,冷笑道:“边上的山壁大爷爬上去过,扎下只脚都难,想弄别的手段简直做梦!”
匪帮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刚走了过半路程,空中嗤嗤几声啸响,四五马贼已栽下马。同伴惶然探视,穿过尸身颈项的箭杆还在轻颤。
头领暴喝:“少他娘发呆了,快跑!”
他的判断没错,箭雨虽如注倾泻,仅仅持续了不长的辰光。偷袭者的足力始终比不上马快,又在崎岖狭窄的山顶奔跑,准头自然有差。
头领眼尾余光一瞥,看到山壁顶端晃动着人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几句,随即大声喝令抛下货物牲畜以减轻重量。马匪们虽然心疼,然懂命更要紧,纷纷照办。
连转两个急弯,已接近出口,前方却赫然一排皂衣玄甲的兵士执长刀、持铁盾威严矗立。马贼头领识得这般兵刃的厉害,然而后方又来蹄声逼促,他狠狠咬牙:“射死这帮狗娘养的!”
盗匪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晓得眼下不舍命一搏,必定无法逃出生天。异族生长于马背,大多精于骑射,此时箭矢齐发。天上如扑来黑压压的鸟群,带着鹰隼尖喙般的锋利,扎向那些兵士。
队伍中有人即刻大喝:“立!”
玄铁盾层层叠叠,龙鳞般团团甲护,箭矢撞击盾牌上,叮叮咚咚地落一场金石之雨。封锁军阵的侧翼亦随之收束,恰恰于靠近两边岩壁的地方留出空隙来。马贼们心中大喜,手中犹不停放箭,脚蹬一碰马腹,趁此时机窜了过去。
孰料下一刻情况陡变,马匹似踩到滑溜之物,惊嘶之中或前翻或后仰,互相一阵乱撞,纷纷将主人甩下背去。
玄盾所成的屏障遽然散开,一青年男子手中乌光盘旋而出,撞倒一名正试图拔刀顽抗的马贼。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握长刀高举,刹那间斜劈而下,势如山倾,速胜电闪。
血花噗地喷洒开,山坳中烈风劲吹,散作了迷离红雾。
刀刃过处,骨折筋断,贼人由肩头至腰间活劈成了两边。青年接住飞回重盾,借着势头再一扫,又令一人翻倒。
他见还有未受重伤的马匪试图攀回坐骑,大喝道:“速战速决!”
这把嗓音赫然是开头时发布指令的人,玄甲兵士如他所言结阵而进,后方一队红衣银甲的驭手也及时赶来。弓弩齐发,刀扬枪舞,山谷间的哀嚎与惨叫回荡了许久。
待到风平浪静,自有人去将马贼未伤的坐骑系上绳索牵走,还有些则把弃械投降的俘虏捆绑成串。马队中一人为天策军副尉的装束,越众而出向正查看尸骸的玄甲青年走去。
他朝对方拱手,含笑而语:“沈副尉,辛苦了。”
青年回道:“秦队副客气。”
此人是苍云军破阵营中翊麾副尉沈雁宾,他拾起地上一只形似蒺藜的器物,拿指头敲了敲,空空两声。
“这瓷蒺藜的陷马之力着实不弱。”
天策军士则乃驻扎半月湖的如晦营洪成校尉下属,名叫秦君平,他仍笑着解释:“是当年从狄队正处得来的主意……”
沈雁宾目光微凉,简直像听到那名字就火起:“狄一兮最近又搞什么鬼?”
秦君平一脸不解,不知对方何以话中带刺,不过还是委婉言语:“队正最近清醒了些,偶尔能跟大伙操练几回,但大多时候还是有点糊涂。”
沈雁宾冷冷一哼,倒也作罢。
半月湖畔来了一群过冬的牧民,其中一家户主叫没野颇,长子、次子随商队在外奔波,家中唯留妻子、三个女儿与幼子。幼子阿达湖畔玩耍时曾落马摔伤,沈雁宾路过将他救起,稍微处理伤口后送回家中。没野颇万般感激,挽留款待一回,双方自此打起交道。
沈雁宾返回营地不到三日,湖畔驯马时再遇没野颇父子,汉子喜笑颜开地拉住他,只说请贵客来家吃顿便饭,顺道做喜事的见证人。青年倒也耐烦,随他们去了帐篷。
没野颇家特地宰杀两口肥羊,洗剥干净后均匀涂抹了香料和盐粒来腌渍,如今由他的二女儿与三女儿照看下在火上翻转烘烤。没野颇妻子忙在柴火上烹煮血肠肝肺,顺道熬着奶茶。
大女儿今日打扮得光鲜艳丽十足,笑盈盈将奶茶奉给沈雁宾一碗,又奔回灶火边打算帮忙,结果被母亲又笑又劝地推回穹庐内。沈雁宾对此既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默默喝着茶。
新鲜羊乳调制于茶水中,虽难免有腥膻之气,亦算香醇可口,他这么想着,又瞧了煮茶的主妇一眼。妇人给幼子也倾了满碗奶茶,笑呵呵地叮嘱了几句,不知是什么好玩的话,男童格格地笑个不停。
沈雁宾忽然感到一丝恍惚,同时生出一个疑问:母亲和弟弟在如今的日子里,也能一样开心吗?
曾经自己有机会询问,然而当时却怎么都不愿意。
是不是……该后悔?
阿达把茶水喝了个涓滴不余,又扑来缠着沈雁宾说话。孩子不怎么惧他,一直在边上絮絮叨叨些孩童间的趣事。说到一半,他忽然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人:“沈哥哥,我给你扎辫子吧!”
沈雁宾举杯的手一顿:“什么?”
阿达笑眯眯地看着他:“阿娘说过,越好看的人越要会打扮,不然就比丑婆娘还吓人。沈哥哥头发乱糟糟的,我替你像阿姐那样梳梳好么?打扮出来,你肯定比阿姐还好看哩!”
沈雁宾在边塞待得久,不得空时就随夷狄风俗,懒得次次束发。阿达的目光满怀期待,早揪着他额畔垂落的两绺长发,对方又看一回,终于应了一个字。
“行。”
阿达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沈雁宾瞧着男童那张洋溢欢乐的面容,骤然想到钟鸿英与阿达是差不多的岁数。
只是他们从未这般亲密过。
他再开口,语声比平常轻柔了好些:“阿达,你家今天来的什么客人?”
阿达盘绕发辫不停,随口就应:“阿姐嫁人了,今天新郎要过来。”
沈雁宾对别家嫁娶并无多少兴趣,嘴上只随便一问,当下又不出声了。阿达正用细绳束紧辫尾,蓦地抬头,拿手在眉毛上一遮:“啊,你看!来啦来啦!”
果真有一骑接近,驭手有些眼熟,而看清楚他背后同骑之人容貌的刹那,沈雁宾险些将木杯一把捏碎。
赫然是狄一兮。
驭手跳下马背,再扶持着狄一兮踩稳地面,高声喊着:“没野颇大伯,人我给你带来啦!”
没野颇一家呼啦啦全围了上去,看稀罕似地围着狄一兮,不住地微笑点头。
没野颇妻子抿唇:“瞅着身板挺结实,长得还不错,小伙子,你真愿意来我家呀?”
沈雁宾这时记起驭手身份,是天策营地的归德中候冯友义。他拍着狄一兮肩头,帮忙回答:“大娘放心,早就跟咱们队正说好了,人家愿意!”
大女儿见对方的确一表人才,面颊飞起两朵红云,禁不住拿手遮遮发烫的脸儿。冯友义转对神色间甚是满意的没野颇,颇为自得:“大叔,这说媒的礼金……”
没野颇一晃神,赶紧拍拍巴掌:“哎,差点忘了,你等着。”
旁观的阿达一边笑一边解释:“阿爹说大哥二哥总不落家,牧场光靠几个短工干不成事,总得有男丁帮忙,所以要给大姐姐找女婿呢!呀,沈哥哥瞧得好出神,认识他吗?”
沈雁宾嗓音没有丝毫起伏:“化成灰都认识。”
阿达思忖,似乎不像什么好话。
女眷们拿出蒲团招待二人坐下,又赶紧去忙活,冯友义这时才发现沈雁宾,二人往日打过几次照面,他出于客气冲对方笑笑。然而沈雁宾的容色如石板般毫无变化,冯友义听过这人脾气古怪的传闻,倒不太在意。
他拽住狄一兮的胳膊晃了晃,喜滋滋地嘱咐:“队正啊,你这毛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兵肯定当不成了。有一门好亲事,以后自然有人照顾你,顺道还能帮兄弟一个小忙,待会儿千万别说错话。”
狄一兮笑而不语,目不斜视,紧盯前方打奶茶的木桶,好似上头开出一朵鲜花。
没野颇没多久牵回一匹高头大马,只见它神俊健悍,双耳峻立,目光如电,长鬃波卷,全身金黄并无一丝杂色,端得一头神驹!
冯友义两眼发直,扑上去两手在金马身上抖抖颤颤摸个不停,没野颇甚是自得地抱起胳膊:“方圆数百里,谁家种马有我这匹好?它祖上可是大宛天马哩!”
冯友义欢欢喜喜地回了:“我先牵走了,人今天就留您家吧!”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去把狄一兮拽过来:“队正,快来喊声爹!”
狄一兮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慢条斯理从袖管探出手,伸着食指塞进鼻孔里挖了挖,瞅着没野颇嘿嘿两声,顿时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傻气。
没野颇一家人全懵了,妻子看狄一兮傻笑不停,期期艾艾地问:“我说……他……不会是个……呆子吧?”
没野颇两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你这是哄老子吗?”
他吼的当然是冯友义,对方张口结舌半晌,反应过来赶紧拼命把狄一兮还在慢吞吞掏鼻孔的指头往下扯:“队正,怎么回事?!早上说话时不是答应得好好的,现在为啥犯糊涂……”
一股疾风从耳畔猛然刮过,冯友义手头一空,前方矗起一道黑影,遮蔽了光亮。
沈雁宾跨上了马,狄一兮早被拖来打横搁放鞍前,他冷睨冯友义片刻,接着看向没野颇,语声斩钉截铁:“他不会娶你女儿!”
绳索一抛,活结端端套中那金马脖颈。皮鞭狠狠抽下,二人二马蹿得飞一般快,没多久就从其他人的视野中消失。
没野颇一家里二女儿头一个跳起来,指定冯友义的鼻尖叫:“这骗子也是一伙的,爹,别放跑了他!”
没野颇早挽起袖子,提根皮绳气冲冲地咆哮:“还用你讲?!骗财还想骗色的家伙,我打不死你!”
妻子拦了一把提醒:“别啊!反正追不上了,我看他长得不弱也不丑,是个能干活的,干脆就拿他抵给咱家当女婿好了。”
没野颇心想也对,省得麻烦,带头把还在慌张解释的冯友义仆倒在地。全家一齐上阵,捆的捆按的按,将人捆成个肉粽子。
冯友义被拖进毡帐时鬼哭狼嚎般叫嚷:“我家有老婆的,你们不能抢人呐!还有没有王法!”
那边沈狄二人逃出五六里开外,马步渐缓,颠簸亦渐止,沈雁宾耳中立刻灌满了狄一兮的狂笑。
他一边啪啪拍着马腹,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乐了!太乐了!”
沈雁宾皱眉,猝然揪住对方背心衣衫,提起甩下马去。狄一兮不防,落地未站稳,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倒。苍云青年紧盯他一会儿,还是跳下马将手递去。
狄一兮不拉住,眉目间竟颇有调侃之意:“你气什么?”
沈雁宾阴着脸收回手,念头徘徊在揍他一拳还是扭头走人之间,狄一兮却已起身,悠悠闲闲地拍起衣衫上沾的泥沙。
沈雁宾哼了哼:“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这才七八天,我一夜清醒,会被泼多少桶水?”
狄一兮伸个懒腰:“本来是快完事了,偏偏冯友义这小子稀罕人家的好马,居然把拐带人口的主意打到我这上峰头上,不教训教训以后还不得翻天了?”
沈雁宾眉头紧锁:“你这叫坑人。”
狄一兮含笑一瞥:“你可以只带我走,却故意把那好马也拉跑,岂不更坑人?”
沈雁宾被他说破用意,依然面色无甚改变,狄一兮不再提那桩可笑之事,转口问:“两界山伏击马贼的计策,是你提议的?”
他既然问起,沈雁宾便也下颌一点:“夏秋时与狼牙军交手,马匹损耗太多,暂时等不到邻近折冲府调拨来补给的。漠北漠南盛产良驹,黑沙堡里的马贼就占去不少,我与秦君平商定,不单得剿灭这拨贼匪,还要夺来些马匹。”
“从那山坳绕行,最能避开我军与狼牙争斗之地,两侧山崖及出入处均难安设伏兵,所以马贼很放心。”
狄一兮一停 ,转看沈雁宾,言语正经了不少:“陌刀战阵虽强,但更多以御前敌,侧翼需骑兵护卫。谷地狭窄,依旧按开阔地势之法布局的话,不知是斩的马贼多还是伤的友军多。所以君平安排步弩队伏于山顶,阻断马贼退路。陌刀队居于山地中央,崖壁两侧埋设瓷蒺藜,诱使他们通过。”
“待人马分离,方好出手。一名步卒对一骑还可应付,但让他们集结起来……这些人学来大食骑战之法,纵使我玄甲军也有所忌惮。”
这话却是出自沈雁宾之口,狄一兮拊掌笑赞:“小沈言之有理,越来越有将帅的风范。”
沈雁宾面色刹那间又冷若冰凝:“少给人胡乱起称呼,难道我得叫你老狄不成!”
狄一兮眉眼含笑,哈哈依旧:“那又怎样?尊老敬贤,你这回可算喊对了。”
沈雁宾只嗤了声,不再纠缠。
两人并肩而立,前方一湾狭长沙岸,荻花雪扬霜浮,风来即生一片萧瑟秋声。虽然今年气候偏暖,到底是秋末冬初,泰半栖息鸟群已迁往南方,水禽已稀少许多。
南方,正是故土的方向。
沈雁宾观他面色一晌,似仍有些不足,由是兀地询问:“你的伤,真痊愈了吗?”
狄一兮愕然一瞥,再看对方眉宇间的犹豫之情,顿时心头豁亮。
他转过头远眺水岸,轻轻一笑:“全好了,毕竟……你可是差点当上郎中的人,怎会捡不回我这条命?”
沈雁宾沉默半晌,忽然不晓得怎样接话,只得干巴巴回道:“不用客气。”
狄一兮不再微笑,肃容而言:“伏击零散马贼可如此,对狼牙军却不能这般草率行事。那群杂胡训练有素,凶悍绝非盗匪可比,换成他们肯定不会上当。以后撞上要用别的法子,否则太冒险了。”
沈雁宾凝视他许久,听出言语的关切,不知不觉地颔首应:“我明白。”
狄一兮再打量对方半晌,乍然噗嗤笑了:“发式不错,方便又省事,还跟大姑娘一样斯文好看呢。”
沈雁宾回过神,拽拽侧贴两边面颊的长辫,破天荒地未发作。
狄一兮看什么稀罕宝贝似地瞅他:“哎,不爱生气啦?”
沈雁宾横他一眼,一字字回道:“狄一兮,你想被揍扁还是被扔进水里?”
那人眼尾弯出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若说了出来,反倒不会那样干。”
沈雁宾冷哼:“以后你可以试试……先回营去,别耽误事。”
狄一兮待他先行,离得远时方在唇畔浮起笑来:“真是好脾气了。”
牵马沙岸缓步,狄一兮打量沈雁宾所乘的棕褐骏马:“看上去不错。”
“脚力还是比以前那匹差些。”
狄一兮沉吟不语,照军中惯例,骑手所配马匹本该有两头。可眼下战事吃紧,补给粮草已十分艰难,良驹更为难求。他们身在荒野,出行作战皆离不开坐骑,且玄甲军一身装束整备齐全后远超百斤之数,战马所需脚力必须愈加强劲。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从没野颇家拖走的金马,琢磨一阵叹了口气:“这头倒好,可惜咱们把人家得罪了,下回我让同僚替你留心留心。”
沈雁宾没有将这话头接下去,反而问:“那次在黑戈壁里,我离开后你为何要出来?”
狄一兮一怔,旋即明白沈雁宾所问的是当时自己为何无故失踪。
嘴角边一抹浅淡的笑渐渐散去,他仿若不怎么在意地回答:“你走那天傍晚,我迷迷糊糊听到洞外有人声,本怕狼牙军追来,谁料竟是躲避风沙的牧民。我虽隔着石缝竭力呼救,可一来风大,二来体弱,半分没传进那些人耳里。后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力气,居然把石头一一撬开,爬出山洞追赶,结果……哈哈,脚下一滑摔个嘴啃泥,滚下山又撞到头人事不知,后面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了。”
他微笑着摇头:“虽然蠢了点,果真也算我福大命大。”
沈雁宾缄默良久,最后低沉地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讲话。”
狄一兮目含不解,不觉睇视对方,沈雁宾侧脸去注视水鸟,语声依旧娓娓传过。
“你对我说生死是大事,怎么提到自己却这般轻慢口气?”
这番话说得郑而重之,狄一兮容色微敛,沉思半晌方带着一丝怀念似的轻声说:“已经是第二次,听你对我讲这样的话。”
他闭了口,往前缓缓踱去,双方沉默好久之后,风中飘过一丝微声。沈雁宾微露诧异之色,转瞬却嘴角略扬,似有些开心。
狄一兮说:“我记下了,有劳提点。”
并行一段路程,狄一兮突然停步,望定边上一方不大的芦苇荡。沈雁宾初时不解,往他留神的方向细细谛听,终于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芦荻摇荡的簌簌悉悉间,混杂了异样的轻微击水声,力度不大,却甚有节奏,偶尔飘出一两道嘎嘎。
沈雁宾对狄一兮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瞧瞧。”
附近人烟稀少,许是谁如阿达那般受困,也许是陷落泥沼里的野兽,也可能是……
敌方探子。
虽说最后一种猜想几率极小,但万事多变,不好一言以断。沈雁宾抽出短刀,试探着砍断几根碍事苇杆,观察一番才探身进入芦苇丛。
狄一兮等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玄黑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有什么……”
沈雁宾已把提在手里的东西轻掷于沙滩:“是它。”
一只个头如家鹅大小的水禽,额疣高隆,头顶至后背棕褐羽毛,前颈到腹部却是新雪般皎白,远望黑白分明。
狄一兮笑笑:“怎么有只落单的鸿雁藏在里头,搞得我刚才疑神疑鬼呢!”
鸿雁被沈雁宾扎着翅膀拎出水,起先吓得魂神俱丧,缩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如今缓过气又惊叫连连,长嘴朝沈雁宾腿脚上一阵乱啄。只是甲胄如何是它那嘴能啄破的,但听叮叮当当乱响好一会儿。
狄一兮失笑:“都说死鸭子嘴硬,我看你也够硬的。”
他瞧出些不妥,鸿雁虽乱啄一气,一边翅膀始终耷拉不动,两只带蹼的足也迈不开步子。
沈雁宾问:“我把它放回水里?”
狄一兮摆手:“受伤离群的,留在这里恐怕活不成。”
沈雁宾蹲下察看鸿雁身上是否有伤,这畜生照准他眉心便是一口。结果半道被一把捏住脖子提起,霎时叫也叫不出,还能动的一边翅膀有气无力地扑打着。
狄一兮无奈提醒:“手脚轻点,别把它掐断气了。”
身上没有伤口,骨骼亦无折断迹象,只背羽被揪掉了些,应该是被猛禽利爪攻击所致。虽说没受伤,吃一番惊吓也足以令这水鸟精神委顿几天。狄一兮拿脚尖轻轻一碰重新落地的鸿雁:“将养些时候才能飞,不过留在这里夜晚一冻,再饿个两日,恐怕必死无疑,不如——”
他冲沈雁宾一笑,闲闲提议:“你养它些天?”
沈雁宾居然还能不动声色盯了他一眼,平平反问:“为何是我?”
“你名字正合鸿雁来宾之意,可不是与它有缘的亲戚!”
沈雁宾淡淡道:“我可没谁拿一匹马当儿子养的兴趣,简直人兽不分。”
狄一兮倒没露出半点尴尬之色,他索性在鸿雁边找个干净地处坐下,沈雁宾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走久了腿软,腰也有些酸”,狄一兮又在身侧沙地拍了拍:“你也休息一会儿,没事,挺干的。”
沈雁宾见他面色果然有些发白,便依言坐下。又是许久无话,狄一兮似是觉冷,抱住胳膊好一阵子,眼神微微恍惚:“真快,又一年要过去。”
沈雁宾不知该怎样搭话,随口应了一声是的,狄一兮凝视湖面随生随灭的波痕:“去年的此时,前年的此时……怎么都想不到如今我变成这副模样。”
沈雁宾斟酌片刻:“我也想不到自己来到这么远的大漠戈壁。”
“其实倒是常理,就跟鸿雁岁岁北往南来,却非都能到达目的地一样。人这一生不也变数无穷,又不是个个都有批命占卜的本领嘛。”
狄一兮仿佛想到什么,平和神色间生起些微的波动,如静谧池水上乍现的细细涟漪。沈雁宾等候一晌,然不见他对自己开口,似只顾垂眸沉思,但双唇几难以觉察地翕动着。
词句断断续续,寒风里悠悠飘荡如羽,沈雁宾少时在医馆学艺,听颇读了几卷书的郎中念过这首诗。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沈雁宾出神许久。之子于征,劬劳于野,虽与他们眼前处境有所不同,然而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却又极其相似的。
吟诵的低沉语调里,含着难以掩去的伤感与怀念,口唇中呼出的热气遇寒即凝,融合为迷离的白雾,也让狄一兮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的确,没有人是全然真实的,纵然是他。
沈雁宾静静思索着,世间再如何欢乐的人,心中始终会留有一处足以令他哀恸彻骨的憾事。
狄一兮又静下来,眸子里蕴了宁和的笑意:“我们眼下回不去,但它可以。”
唯有这鸿雁能翱翔碧空,越过大漠戈壁,越过崇山峻岭,也越过纷飞战火,回归它曾驻留的原野。
沈雁宾沉默,最后终于应允:“把它交给我吧。”
他其实都记得,母亲曾和蔼地微笑告诉自己,他生在寒露,空中正逢雁阵经过。寒露有三候,一候即为鸿雁来宾;故父亲为家中二子起名雁宾。
他蓦地轻轻一笑,似是怀念,又似是感慨。
想来故乡菊有黄华的日子,也到了尾声。
半月湖水虽可饮用,依旧含一丝淡淡咸意,退离水面越远,盐分析出沙土凝成白碱,上面长满芨芨草。沈雁宾捋了一把搓成草绳,将鸿雁的蹼足绑了起来。
他随后又拿刀割了几束,凑足一捆,狄一兮好奇地问:“这草又不缺,你还特地带回营地喂马吗?”
沈雁宾摇头:“芨芨草茎清火解毒,熬水擦身还可防疮病,备一些总是好的。”
青年见对面人瞅着自己笑得古怪,不由皱眉:“一脸怪里怪气地干嘛?”
“我当初听说你有诊病的本事,靠它帮过同袍不少的忙。结果事后为别的干架,人家顾念之前好处,下手还留有余地。你倒一点不客气,一通猛揍,几拳头把恩情打没了。”
沈雁宾不以为然:“我不需要他们记着什么恩情。”
狄一兮嘻嘻一笑:“那怎么你死活记得我在山洞里劝你的话?”
青年顿时语塞,眉毛几乎拧成一道,瞪了对方好一阵子。
不过最终他却只是默默去马鞍边挂的麻袋里摸了摸,掏出几条块茎塞进狄一兮手里:“我正巧跟牧民换的,拿回去,三两和羊肉一起炖煮,每天吃一碗,连吃五天。没肉就煎水服用七日,二三钱即可,一日三次。”
这玩意儿黑乎乎的,满生细鳞似的皮壳,狄一兮掂了掂:“这什么啊?”
“甜大芸。”
狄一兮心说名字怎么好耳熟,琢磨片刻,脸庞突然发红,竟干笑起来:“小沈,你叫我吃壮阳药干嘛?”
沈雁宾一愣,转眼面色森寒,喝了出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对方仍嘿嘿怪笑:“本来不就是嘛?早听说这玩意儿是黑戈壁特产,你虽说好心,给我实在太早了,至少得五、六十岁再……”
苍云青年脸黑得快拧出水来,手也捏紧成拳头,唯顾虑对方仍是伤患才没一下砸过去。
他一字一字冷冷道:“你伤势虽痊愈,但之后休养与医药不足,亏虚还未补回。方才畏寒易倦兼腰膝酸软,正是肾器虚寒,阳气不足。我不过是取药草这一功效,少想到歪门邪道去!”
狄一兮愣愣听罢,虽说不大明白,总算知道沈雁宾让他吃这玩意儿只为治伤,没别的意思。他尴尬地瞧着青年抓抓头皮,一时说不出话。
沈雁宾哼一声:“说我把恩情几拳砸没了,你就是几嘴把恩情吹没了!”
营地入口的一名守卫望见归来的狄一兮时,先向与之同骑的沈雁宾道了声谢,旋即漫不经心地哄幼童般拍拍他的头:“狄大哥呀,你这阵子又跑哪里去了?不见这会儿汪大叔都吵了好几回,再不看到人,今晚又得盐巴下饭喽……”
狄一兮睨他一眼,一巴掌不轻不重扇在他脑门:“小崽子,简直反了你!”
守卫摸着头上被打得微微生疼的地方怔了片刻,结结巴巴说:“校尉……校尉你……脑袋好啦?!”
“没大没小!”
狄一兮斥责了一句:“你去叫个跟那些牧民处得热络的人来,一起将这匹金马送还东岸的没野颇大叔家里,多说些软话把冯友义那臭小子换回来。”
几名守卫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狄一兮再朝方才说话的那个吼了一句:“还不快去!再过一晚上,他可就成人家的上门女婿,跑都跑不掉。”
那守卫回神过来,忙忙答应着跑远,沈雁宾也道:“我先走了。”
“嗯,我这头怕是琐事立马会多起来,改日有缘再叙。”
沈雁宾颔首又问:“鸿雁你为何不自己带走?”
狄一兮不由咧嘴:“有汪大叔在,我哪儿敢啊?他当初可是嘉宴堂里有名的厨子头,除了活人以外,看什么不管天上飞的、还是地面爬的,第一桩想到就是怎么煮来吃最可口。我留下它来,明儿个恐怕就剩一堆乱毛和骨头了。”
沈雁宾将用现搓草绳绑在鞍后的鸿雁往上提了提:“这我倒是听同僚私底讲过,说这边大厨手艺实在好,嫌弃自家的饭菜难吃,跟猪食差不多。”
“可惜吃多不好,发胖下去玄甲都穿不进,还重了不少,一不小心能活活压死马呢!”
沈雁宾不由一笑:“那就当抛石扔出去砸人,物尽其用。”
狄一兮啧啧道:“沈副尉当真心狠手辣,佩服佩服!”
这个人,曾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曾有推心置腹的长谈。但思量一番,却仍有许多谜团云遮雾绕地掩藏底下的真实。
沈雁宾一面这般作想,一面驱使乘马迈着轻快脚步小跑回营,刚下马便有相熟的士兵围上来询问:“队副,打猎打的?”
又不知谁趁机捏了一把翅膀:“不肥,不过也不瘦,应该有些嚼头。”
沈雁宾面无表情,一掌将他轻轻推远:“我拿来养的。”
他肋下夹着那只嘎嘎叫嚷不断的鸿雁,自顾自走入住处,留下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养那玩意儿做什么?以前可没听过队副有这种嗜好!”
鸿雁畏缩半日,入夜终究耐不住饥饿,从躲藏的角落里偷偷溜出来找吃食。沈雁宾按照乡间养鹅的法子,拿些麸皮与陈粮残渣拌和水藻饲喂,小东西倒津津有味叼得一干二净。
雁门关不光是扼守抵御塞北蛮族的重要关隘,更是诸多候鸟南徙的通路。沈雁宾幼时偶尔会在离家不远的林地或山坡拾到受伤候鸟,捡回家后都被母亲养了起来。虽说受伤鸟儿大多活不过几日,到底有被救活的,其中一只不知名的灰鹤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春末,伤愈不久的鹤孤独地伫立在庭院中央,凝视碧蓝苍穹不移,母亲说它是思念同伴以及遥远的家。终在一次朝霞初绽的时刻,又一队鹤群经过时,它振动双翼凌空而起,跟随鸟群往北飞去。
沈雁宾是被鸿雁鸣叫从回忆中惊起,这鸟不鸣则已,一出声在小小帐篷里咕咕呱呱响彻一片。与他同住的一名士兵本已入睡,这时被噪声吓醒过来。看清状况后,他不好也不敢冲沈雁宾撒气,不吱声地白了大鸟一眼,拿被子兜头盖脑遮住自己。
沈雁宾亦知同伴不满,鸿雁此时朝床下伸长脖子打望,他无奈将腿脚一让。扁毛畜生就势堂而皇之朝床底钻去,寻出个舒服的地方收翅趴好。
沈雁宾静坐榻沿片刻,随即伏下身盯住它,那鸟不服气似地也拿两颗黑豆样的小眼珠回瞪。对峙半日,他终于自语:“算你厉害,全是他给我找来的麻烦!”
狄一兮与他相交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两月。但就是这结识不久的人所说的话,吩咐的事,他闻来或有不满与不服,却总能听进心里,甚至依言而行。
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一时不知缘由何在。
鸿雁在营地里已待上两天,先前不能动弹的翅膀已可略做活动,不过仍没起飞的意思。沈雁宾虽不太管它,这禽鸟倒像明白他是当下的庇护者,寸步不离且不提,还同时入睡、同时起身。对方忙于操练,它就大摇大摆地在演武场外头兜圈,等他收手休息便飞扑过来讨食。
这桩奇闻很快传进不远处的天策营地里,狄一兮的副手秦君平跟他提起时乐不可支:“还说沈副尉素来严谨,居然有这种奇特的嗜好!”
狄一兮将刚套上身的胸甲又束了束,斜睨了秦君平:“很乐吗?脸都快开出花了,那你一天到晚对自己的泼马吐露衷情就不呆? ”
秦君平晓得他与沈雁宾有些交情,强忍住了笑:“倒没什么,有些傻气罢了。”
狄一兮摸摸后脑,若有所觉地应了:“其实这是好事,换过去,大概那家伙第一天就被他扭断脖子了。”
秦君平听这话不对,当即蹙眉:“队正,难道……难道……是你设计人家?!”
狄一兮正色:“喂,别说这么难听,我那是好意帮他磨练心性!”
“果然是你……”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笑了笑,瞧得秦君平一头雾水。
今日狄一兮所去正是苍云驻地,一早洪成便接到端木尚礼的口信,道是之前从马贼手里夺来的几只马匹状况有异。狄一兮久未往那处走动,便向洪成自请了差事来。
之前缴获的马匹,除苦主自寻来带走的,还余留十来匹无人领取。双方营地各分了几头,昨夜马夫照料一头生病的新马时发现上头有不同一般的烙印,蹄铁形制亦非寻常。
中原马匹少有如戎夷一般将足蹄叶以铁,大多以藤葛制履包裹,是因唐土铁矿大多材质不佳,善者又十分稀缺的缘故。不过西域及其周边所属往往能从天竺、大食等异国得来珍贵铁砂,便可使得此法料理。
形如半月的蹄铁已被取下放在桌案,是锻制而成,上做四孔,狄一兮上前取在手里掂了掂:“这份量……好铁,似曾相识。”
“上回抓到盖庭伦手下的散兵,他们的马便是用的这东西。”
端木尚礼郑重道:“这些坐骑落在马贼手头,不知是他们与贼人同流合污还是乘机夺取辎重。不管真相究竟落在哪头,都不是好兆头。”
狄一兮肃容:“狼牙军一直试图拉拢黑沙堡内的马匪,真再加那支叛军,黑戈壁一带的防守只怕更加吃力。”
端木尚礼顿首:“事不宜迟,一来还需搜索周边盖军残部,二来马贼中的俘虏活口全交给了附近几处部落,恐怕得差人要回审问。”
他一侧头:“沈副尉,上次是你与回纥部落打的交道,这次便多跑一趟吧。”
沈雁宾回应:“我即刻动身。”
端木尚礼点头,狄一兮顺势说:“搜索贼迹之事,便交与在下。”
端木尚礼斟酌片刻:“狄校尉,你伤愈不久,如此劳累奔波可有妨碍?”
苍云和天策协作而动,端木尚礼自不能对别方安排有所质疑,这句话纯粹出于关切之心。
狄一兮笑说:“不过例行巡察,我究竟对周遭地势更熟悉些,权当松松懒怠太久的筋骨。”
他如此言语,端木尚礼不再多话。随后沈雁宾与狄一兮一道出帐,方走出五六步,一团黑白分明的活物伴着响亮嘎嘎声扑到面前。
狄一兮定睛一瞧,当场笑了起来:“哟,这家伙长肥了,听说你对它挺不错的!”
沈雁宾看看围着自己打转的鸿雁:“你要吃了它吗?”
狄一兮瞥他一眼:“那我带去给汪大叔。”
沈雁宾淡淡道:“你敢。”
狄一兮忍笑拍拍他肩头:“你这人怎么就开不起玩笑,都拿来当儿子养的,我有贼心也没贼胆啊。”
沈雁宾回答:“它是母的。”
狄一兮挑眉:“你倒仔细得紧,我都分不出来。”
一名苍云军士手捧一只破陶罐底跟在鸿雁后头跑来,虽个头高壮、身躯结实,五官中却依然带着几分稚嫩青涩,瞧见沈雁宾立马喜笑颜开:“队副,给它吃的草料都替你弄好了。”
沈雁宾还没什么诧异之色,狄一兮先心底称怪起来。待青年道谢接过食盆逶迤行远,至一僻静角落,他终于问:“那孩子对你像是还不错?”
沈雁宾把食盆随手一搁,在平时踏脚用的木桩上坐下,身上重甲叮叮响了一回。他兀自瞧着埋头狼吞虎咽的鸿雁:“你说刚才那个?戚晟被我救过几次,大概是说话有点不同。”
陶罐在鸿雁啄食间不断发出笃笃响动,狄一兮一手托着下颌打量:“怪道总被说人缘不好,别人心里正对你感激得不得了,却还是连张笑脸都不肯给。”
“我原非贪图回报才如此,该护时护该帮时帮,职责所在,旁人高兴难过与我什么相干?”
狄一兮语中带笑:“你这嘴可比那头鹅还硬,只怕心底乐呵得紧吧。”
沈雁宾拧眉扭头:“有笑脸怎样,没笑脸怎样,心思何必都得发于言表?谁能说时时开怀大笑的,就一定会常遇喜乐?”
狄一兮目光霎时一滞,沈雁宾也在脱口而出的一刻晓得造次了。然而他一向不善言词,如今无意触及对方痛处,却不知该怎样化解眼下的尴尬局面。
狄一兮就着手托下颌的姿态良久不动,沉默眺望天穹,末了只一句:“别是要落雨了吧?”
密云从头顶一直堆叠到了天际,乌沉得似乎能拧出一把水来,沈雁宾垂眸:“快了。”
“再过阵子北风更冷,它这样怕还不足以飞回南方,再养皮实点吧。”
沈雁宾下颌微微一点:“你托付的,我一定会照料好。”
狄一兮安静注视他,往常总挂在脸上的那缕温暖的笑渐渐回复:“千金一诺,我信你。”
他直起身来:“时候不早,我回营了。”
沈雁宾留心他身负兵刃已非煌龙颚,而是一杆□□,枪格处有以火云岩雕成的大极鸟之形,枪身则密密刻满弦线。
“你换兵器了?”
“洪校尉逼我拿上的,怕我现在臂力还不够,使不得煌龙颚那般重兵。”
刚跨出一步,沈雁宾乍然呼唤:“狄兄。”
狄一兮回身粲然一笑:“好啦,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才不会介意。你说的不错,如何强颜欢笑,终究非真情实感。有时太过了反而落于虚假,不是什么纾解的好法子。”
沈雁宾莞尔,他笑时如同春初池面冰凌渐次皲裂,继而无声无息地融化,现出一泓温柔的碧绿春水。
狄一兮心想,这不可爱多了?
等等,大男人跟可爱沾个屁的边?
他赶紧干咳两声,再道了句送送我怎样,沈雁宾并未推辞。絮絮又几句闲话后,苍云青年思及一事,终归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何对沙漠戈壁的状况这般熟悉?”
“你想知道?”
沈雁宾等待他的回应,对面那人却哈哈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这是我混饭吃的本事,说给你听了,以后就混不下去啦。”
沈雁宾摇摇头,晓得他这般嘻哈打岔就是不想讲实话,倒没有继续探究。
秘密,自有它存在的理由。狄一兮的秘密背后,也许有着不该被世人所知的隐情。
他不知不觉抚了抚腰侧那柄短刀的皮鞘,暗忖还是哪日得空再问吧。
鸿雁随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时时啄啄沈雁宾腿甲,或是叼着狄一兮红袍一角不松。引得营地内众人纷纷侧目,他们却根本不在乎。
直至狄一兮将上马时,这鸟儿还跃跃欲试地奔蹿而起,试图啄中头冠上垂下的红翎。最后被沈雁宾强拽下来,扎着翅膀提回帐篷。
本来觊觎它那一身肉头的就多,偏生这水禽又爱仗势行凶、惹是生非,沈雁宾在还好,他一走便有人打起了鬼主意。
沈雁宾担心路遇风沙,逢纯阳门人滞留沙漠,顺道从他们里头打探出了些消息,便提早归来告与端木尚礼。回帐后总觉得一片寂静不大对劲,他细想片刻后遽然一惊,卸甲的手也停住。
夜幕渐沉,沈雁宾在帐篷附近反复兜转,都没见到鸿雁踪影,钻进临近几个宿处询问亦无结果。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遥遥见戚晟表情古怪地望过来,手指悄悄比个鸟头模样。
沈雁宾心中一动,大步踏去,低声问:“你看到什么?”
戚晟左右一瞥,眼瞧无人才小声说:“马棚后面,我没拦住常纪凌,队副赶紧瞧瞧吧。”
常纪凌正是与沈雁宾一帐同宿之人,他一听晓得不妙,都来不及道谢便疾速冲了过去。
马棚后透出火光来,黑幢幢围了六七个人,压低嗓门正叽叽喳喳不停。
“行不行啊?水都快开了。”
“啰嗦什么,扭断脖子开膛洗干净烤了呀。”
“胡说,不活放血不好吃,我特地问那边伙夫大叔要了些酱料,他讲肥鹅可要红烧才够味。”
最后这个是常纪凌的声音,沈雁宾面色一沉,又听另一个说:“管你们哩,爱怎么弄怎么弄,我等吃就好。席铭一天到晚只会熬鱼汤,让他打点别的换口味,这小子还懒得很……”
常纪凌嗤嗤有声:“席铭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临时凑数而已,怪人家干嘛?”
“纪凌你快点,沈雁宾回来看见就糟了。”
常纪凌一手掐着鸿雁的长脖子,一手拿钝刀又在石头上磨两把,懒懒回应:“怕啥,我打包票他今晚还回不来。哼,这臭鸟一天到晚吃饱没事就张嘴乱叫,害得我几天睡不好没精神,这就吃了你补回来。”
苍云军常年苦寒之地戍守,能填饱肚子便不再多做奢求,甚少有贪恋吃食的。常纪凌这一说,不知哪个回过味的咂舌:“怪不得你挑唆我们,公报私仇拉共犯吧?”
“嘿嘿,法不责众……”
没等常纪凌笑完,已有人高叫了起来:“不得了,队副回来了!”
沈雁宾阴沉着脸大步上前,先一脚踢翻了支起的锅灶,再一把揪住丢下大雁和菜刀准备逃跑的常纪凌的衣领,一拳挥出正中面门。
常纪凌飞出近二丈远,咕咚一声栽进洗马所用的装水大缸里头。陶缸禁不住这撞击力度,噼啪裂为几瓣,登时满地淌开了水。
混乱中那只鸿雁得以脱身,躲到不被风头波及的角落。看着眼前纷纷不停的拳来脚往,扑腾两下翅膀,洋洋得意地响亮叫了起来。
起因滑稽的斗殴很快被制止,万幸并没有演变成一场可怕的械斗。然而营里多是二十出头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长年沙场拼杀而磨砺出了深扎骨子里的暴戾凶狠,短短瞬间交手双方已个个挂彩。
到端木尚礼面前,这个鼻子打破,那个眼圈淤青,沈雁宾身上创口更重几分。他方才伤及常纪凌,激怒了旁边与之要好的三人,更因往常人缘不佳没有帮手。一番缠斗后左眼角被打裂,嘴角乌紫一大片,鼻孔时时渗出血来,更不提面颊上各种擦痕划伤。
他却一脸淡漠,没事人般立在端木尚礼面前。苍云统领已闻事件始末,此时冷笑一声,指头连点斗殴的几人:“一个个可油了,打架能耐,别的求也做不老!真丧了啊!”
端木尚礼气急总用上家乡土语,底下人晓得他这回真火了,不敢出声辩解。端木尚礼重重一哼:“一群二不愣,打狼牙拿出这架势,十万大军都让你们灭咯!”
他先冲头上包扎白布的常纪凌吼起来:“别的不求行,吃撑了撩猫逗狗,明天砍芦苇修墙去!”
然后端木尚礼砰地猛拍桌子:“沈雁宾!才好几年,又皮痒了吗!”
沈雁宾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地:“属下知罪。”
他这话一出,倒把端木尚礼给噎得开不了口。思忖一阵,觉得由头到底还是沈雁宾惹出来的,便哼哼两声:“……晓得就好,过阵子还有得忙,先领二十军棍去!”
于是沈雁宾与常纪凌一前一后被抬回帐篷,前者脑袋撞得不轻,这会儿一动就眼冒金星,无奈瘫软在床。
至于后者,腰臀挨过二十板子后,一路青青紫紫还肿起老高。虽然他不爱叫疼,更不会因伤偷懒,但如今坐卧不得自由,也只好趴伏被褥一动不动。
戚晟帮他上药后盖好被子,眼角余光一扫见常纪凌闭了眼似已睡着,悄悄附在沈雁宾耳畔劝说:“队副……沈师兄,何必呢?纪凌哥不是仇人,下那么重的手?”
沈雁宾扫他一眼,戚晟依旧絮絮:“亏得咱们破阵营王统领和善,一向治军宽松,下属没犯大过错,轻轻罚几下了账。你换先锋营还是别的……女卫营不算!”
对方眼帘瞬间紧锁,丝毫不做理睬,戚晟却依旧唠叨:“同营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再怎么起过节能比上深仇大恨?你当时拦下他们别宰鸟也罢,打人太……”
青年陡地睁眼:“去睡觉,少来教训我。”
戚晟不免有些委屈,瘪了瘪嘴:“沈师兄,我是为你好。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就算咱们称不上交心朋友,总能唤声同袍。平日为琐事伤和气,以后战场怎么戮力同心……”
沈雁宾眉心一蹙,只觉得这腔调过于耳熟。随后看稀罕似地把戚晟上下打量,好似从没见过这人一般。
戚晟不解:“沈师兄,干嘛这样看我?”
沈雁宾若有所思:“你今年刚满十八,怎么啰嗦得和那个老狄……”
戚晟正觉奇怪,沈雁宾却已收声,面孔又埋进被褥中,闷声闷气地说:“没事,你走吧,我得睡了。”
少年替他掖好被子,正想掀帘出帐,沈雁宾猛地半撑起身:“等等!”
戚晟见他面色缓和许多,还道方才一席话触及对方内心,喜滋滋回了来:“沈师兄,你叫我?”
沈雁宾一脸肃色:“记得这两天帮我喂鸟。”
戚晟如遭霜麦苗般蔫了,沮丧地耷拉脑袋:“……我……好的。”
帐篷里只余二人,常纪凌那头发出些微响动,沈雁宾惊觉昂首,正撞上对方视线。无形的目光却仿佛两柄陌刀锵锵相击,溜出一串耀眼火花。
常纪凌先说话:“呵,养鸟的,屁股裂八瓣了疼不疼?”
沈雁宾淡淡道:“头壳摔坏就说不出人话?”
常纪凌暴喝:“小王八犊子!”
沈雁宾两眼一合,晓得当下二人并无余力缠斗,索性懒得搭理。常纪凌本还晕晕乎乎,半晌没见反应,气喘吁吁躺回卧榻。
“你嫌那鸿雁吵闹,怎么不和我摊开说?”
常纪凌皱眉,一望那人还闭着两眼,神情淡淡,不知道问这话何意?
他虽说算受害的,起头的缘故到底有自己一份。那时脑子发热才出了馊主意,究竟不算讲理的,于是小声地哼哼唧唧:“摊开说,你就会答应把它赶出去?别逗了!”
沈雁宾无言,他还在滔滔不绝:“这些天我白眼次数还少吗?是你根本没眼色!还在雁门关时,你哪次在意过别人舒不舒服、痛不痛快,自己想干嘛就干嘛,剩下旁人收拾烂摊子!”
常纪凌说得更来气了:“以前师伯老提你还小得让着,你可有一回让着别人?老子白天不是操练就是出巡,晚上累成一滩泥想好好睡一觉,你却丢这么个玩意儿在帐篷里!”
沈雁宾似乎无甚情绪:“所以你偷鸡摸狗就是正经勾当?”
常纪凌未免语塞,霍然卷起被子侧身而卧,后领因这动作塌下些,露出颈上一块伤疤。沈雁宾定定瞧了一会儿,那是在太原朝曦门迎敌时,常纪凌为他挡住一枚飞来流矢而留下的,只再偏半寸就能要了性命。
战场以外纵有众多的龃龉,战场之上仍是值得信任依靠、生死相付的同伴。
沈雁宾承过常纪凌的恩惠,常纪凌亦得过他的护佑,恩义仿佛已公平相换。可这里头就真的仅有公平相换、职责所使吗?
以前或许曾想起,却始终未得空细细思量,如今真要面对,难免几分茫然。不知怎得,他念起与狄一兮不久前的交谈,隐约觉得这件事不该在又一次的僵持与敌对中渡过。
犹豫中,沈雁宾又低声问:“真的……吵到你?”
常纪凌歪过脑袋丢来一句:“屁话!”
他双眼底下有小片乌青,沈雁宾没开口,静许许久方说了句——
“对不住,我明天在外头给它搭个窝。”
常纪凌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反而两眼睁得溜圆,呆半天才低低冒出一句:“撞鬼了吗……”
见那边还凝视自己等待回答,他反倒有点慌张:“随便你,爱怎么搞怎么搞,别再吵我就是!”
赶忙又背对沈雁宾躺好,常纪凌心里直犯嘀咕,暗道这人不是一贯理直气壮的,今天被什么玩意儿附体了吗?
隔日他们还安心卧床养伤,不防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狄一兮掀开帐帘,拿两眼只一打望,随即笑道:“难得两位这般清闲。”
常纪凌讪讪地问:“狄校尉是来见端木校尉的吧,怎么想起来找我们两个?”
沈雁宾一直没开口,兀自看着狄一兮,那人又笑言:“破阵营在此的两队人马分属你二位统领,正打算来商讨下一步对策,怎就齐齐一天功夫生病了?所以特地向端木校尉请示来探望啊。”
这副调侃的腔调……
沈雁宾猜到他大概打探出些内情,语气不免生硬:“休息两天就好,不会耽误狄校尉的正事,看过还请回吧。”
狄一兮摸摸鼻头,似笑非笑:“你说,这面子和里子,哪个更要紧?”
常纪凌疑惑中哎一声,全然不懂狄一兮这话里有话的用意,沈雁宾冷冷道:“关面子里子什么事?”
狄一兮笑笑不答,霍然一掌掀去他搭至腰间的被子,青年悚然一惊:“干什么!”
“帮你瞧瞧里子喽。”
转眼他竟去解沈雁宾裤带,对方死命拉住,怒吼起来:“你什么毛病?”
狄一兮变戏法般掏出一只白瓷小瓶:“万花谷圣药,包治各种跌打损伤,药到痛除。来来来,快试上一试,保管你隔天生龙活虎!我这儿还等各位一起干活呢。”
沈雁宾还是死死拽着衣物,闷声回复:“好意心领,药留下就可以。”
狄一兮笑笑果真松了手,沈雁宾正放下那颗悬着的心时,忽见那人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随后啪地一个巴掌落在了伤处。
沈雁宾登时痛叫一声,倒不是真疼得紧,根本是被吓了一跳的缘故。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狄一兮已经凑在耳边贼兮兮地说:“这时候死要面子,打起来就忘个干净,上回劝你的都当耳旁风啦?屁股蛋肿成了发面馒头,还说不耽误正事,你看耽误了没!”
他将药瓶丢在枕畔,笑容可掬地对呆若木鸡的常纪凌拱拱手:“常副尉,这药内服还可活血通络,一起试试吧。”
等天策军士飞速出了帐篷,常纪凌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捶床不止。木板咚咚响不停,他的眼泪鼻涕也齐齐淌出来:“哎哟~妈呀~真是乐死我了!打得好!打得好!”
沈雁宾面色发青,愤怒中恶狠狠瞪向常纪凌:“别笑了!”
常纪凌背转过去,倒是没声了,双肩仍抖个不停。沈雁宾气闷半晌,索性拉起被子蒙头睡觉。
万花谷伤药确实效力非凡,外擦内服之后,隔日肿痛消退泰半。沈雁宾不惯久卧,却暂时不得动武,夹上一团铺盖在帐外垫好坐下,一坐就是半日。
那只鸿雁大摇大摆在帐门外迈来迈去,常纪凌一踏出帐篷,它立刻恶狠狠扑去乱啄一气。常纪凌每每气得想干脆把它一脚踢死,奈何沈雁宾在近侧目不转睛看着,只能骂一句狗仗人势的东西,发泄一番后一溜烟跑掉。
水鸟振翅的姿态已无异样,天气越来越寒冷,它再不归群迁徙便永远没有机会离开了。沈雁宾能自如行动的那日便将之带出营地,送回发现它的那处沙洲边。
风景依旧,水寒风似刀,处处黄芦草,留下候鸟已然不多,这边尚见三五十只嬉戏湖面。沈雁宾见其中有一群鸿雁,便将鸟儿放在岸边沙地上,它犹豫徘徊片刻,终被同类的高亢鸣叫吸引,小心翼翼地下水,拍掌浮游过去。
大概因对这名陌生来客的戒备,几只哨鸟虽未鸣叫示警,也十分默契地阻挡在新来鸿雁的前路上。沈雁宾所携这只只得无奈地停在附近,不住来回游弋。
莫说是鸟,纵使聪慧如人,对于外来者总会有天然的防备之心。沈雁宾心道无需急于一时,且等候片刻再说,倘若这回不成,明日再来看看也无妨。
他正待撮唇打哨唤回那只鸿雁,后头一阵马蹄声特特,旋身即见一群红衣银甲的骑手正疾驰而来。
这一带是平坦草场,极目空阔,如晦营人马在此演练骑射确是极佳。一队人马前驱后逐,控弦如满月,狡捷若灵猿,无论发矢时或俯或仰皆稳稳跨于马背,毫无摇动之相。
一众人不管是左是右,居前居后,但听哨笛声为号便齐齐放箭,竟回回击中一处杂草束成的箭靶。更令人称奇的是马队看似散乱,然保持着雁行之阵,虽皆厉马如风,快慢缓急仍同起同收,绝无一丝错位。
苍云军虽以刀盾战法著称,但军中有飞羽营及隶属于先锋营的弓骑队,专精刀法的破阵营亦修学骑射。沈雁宾自能瞧出些门道,不由暗叹天策游龙骑法果真不负盛名。正在感慨时,却从骑阵中冷不丁飞来一箭,他愕然间发现它竟是刺向了自己!
青年不及起身,反手一掌轰然拍在地上,借力整个人腾空旋了半圈。那只白羽箭擦身而过,深深扎在沙土中,沈雁宾看了一瞬只觉有异,猛地抽起一瞧,并无装固箭头。
骑队快速兜转一圈,绕回沈雁宾所在的湖岸,也渐渐放缓步伐。他们在原地静立一会儿,就按照先前列队,整齐地奔往天策营地所在。
只有一个人留下,沈雁宾站起身,持起那无锋箭望向他。
头冠如翼展,吞肩浮云纹,胸甲身甲合为双目圆睁的麒麟之面,威武中更有正气之色。其实狄一兮这一身灿银朱红的模样沈雁宾也看得多了,不知怎得,今日瞧得却无比仔细。
狄一兮下了马,拽着缰绳缓步行来,笑道:“放心啦,我对着你怎会不使秃箭?”
沈雁宾扭开脸,仿佛爱理不理:“又来消遣我?”
狄一兮正色:“那我也太闲了,上回可是有一半心思是给你送药的。毕竟你送的补肾神药,让我几日之间生龙活虎,我又能忍心瞧你伤得趴下起不来?”
他不提则已,一提沈雁宾脸就绷紧了,把箭矢反手一扔:“行了,懒得跟你啰嗦!”
狄一兮头一侧,仰身便稳稳接下了丢来的东西,只是他随性惯了,口中还是笑嘻嘻:“沈老弟太小气啦!我这是为了你好,谁动不动就和同僚打在一起?”
沈雁宾背对他沉默许久,狄一兮眉头皱了皱:“怎么,我又哪里说错了?”
苍云青年静静道:“我那天并不是为常纪凌生气,只是不想旁人托付的东西有折损而失信于他。”
狄一兮听懂了,凝神望住青年,笑容更为随和真诚。
他反手将无锋箭插回箭壶,上前一步拍拍沈雁宾肩头:“是我错怪你了。好啦,咱们也别怄气。你实在想不过,要不要打我一拳出气?”
沈雁宾还是背对他:“当真?”
“当然……”
沈雁宾倏然扭头,眼中含笑:“你说的。”
他当真一拳击向狄一兮面门,对方大吃一惊,当即抬手扣住他腕子:“老天爷,居然真打!还打我脸!”
沈雁宾不言不语,趁势欺身而上,另一掌也劈向狄一兮颈侧。那人嘴角一撇,道了句算了,竟是纹丝不动、不闪不避。
这一回反把沈雁宾唬住,这两招看似凶狠,其实未用内劲。然而力道还是有的,一巴掌下去,纵使狄一兮这般个头也会被打翻在地。
他慌忙中想收手,可急冲之后再一个急止,下盘又不曾真正留心,身躯猛地向前一个趔趄。狄一兮也看出不对,他方才拉拽的力量未撤,如此一来非把对方摔个嘴啃泥。
一个没停住,一个没让成,砰地面对面撞在一起。恰逢脚下沙地有道斜坡,便一前一后摔倒翻滚下去。
沈雁宾滚了几圈,直至撞到一具硬邦邦的躯体才停下,想也不用想就知那是谁。二人嘴里灌进沙土,眼也被迷住,呸呸啐了一晌才觉得唇齿间舒服些。
狄一兮揉着依旧发疼的脑袋,抱怨道:“你居然来真的……”
他这时看清了状况,不觉有些困惑:“脸红什么?”
沈雁宾刚撑起身,一翻过来恰巧俯在上方与狄一兮面对面,胸口碰着胸口,腿脚压着腿脚。底下的人费力抽抽被压住的左腿:“你这属乌龟的,先快点起来,我动不了。”
沈雁宾与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凝视那双琥珀酒浓的剔透双眸,竟自己也不明为何突兀脸红。狄一兮再一说,他方觉得这姿势暧昧尴尬,当下慌张地让起,又将目光转往湖面。
狄一兮坐起身正正头冠,眯眼朝他所看方向一瞧:“哦,原来你是为它来的,挺好,这不都在一起了。”
那只曾经的伤雁不知何时已混在雁群中,跟同伴亲热地交颈厮磨,只因它羽翼色泽较其余鸿雁更深,所以狄一兮一眼认出。
沈雁宾道:“先前我还担心它不合群,如今倒好了。”
狄一兮笑笑:“万物有灵,没有谁天生喜好孤僻独行。”
沈雁宾心中一动,狄一兮再言:“归去来兮,来兮归去,都是缘分,有时且惜,莫等无时方念。”
沈雁宾不觉将目光移往他,狄一兮不免怀疑:“这么看我做什么?”
“有时且惜,何时知道有呢?”
狄一兮骤然无声,正在此时湖中群鸟骚动,拍翅声、激水声接连不断。雁群起最为强壮的雄雁率先振翼踩水飞起,之后同伴亦纷纷掠空低翔,尾行其后。日头恰在此刻挣脱浮云遮蔽,天穹如碧,草色疏黄,镜湖银光万倾,倒映下的翩翩余影愈来愈小,直至彻底溶入那凝沉的色彩中。
“何时来,你何时就会明白。”
沈雁宾再度眺望已化为小黑点的鸿雁,空中如书若画的一行,伴着声声高亢的啼鸣。
或许似那鸟儿一般,也似世间人事一般。
阳光洒落于身,无论玄甲银盔都染上一层金砂,映入狄一兮眸中,则有分外的明亮。
远行之人,归去之雁,心念的是相同一处。
沈雁宾看了他:“你这念头也了了。”
狄一兮回目,抿唇微笑:“朔雁传书,即便无书,仍带着我们的意念而归。”
沈雁宾也笑了,纵使他从不相信鸿雁传书的轶闻,却也因眼前的一幕而喜悦。
既为自己,也为那人最真实的笑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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