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鸣刀枪之四
《攒枪霜雪耀》
秦王殿巍峨雄丽,嘉宴堂高轩阔朗,两所殿阁各立雕栏围合,居中则有山间清溪导入石砌沟渠,曲迂数周,及低洼处则聚集为池。池心耸立几匹嶙峋怪石,堆叠出峰峦峻秀,石下红莲烁烁,翠叶亭亭,正是有别于四面屋舍肃穆端严的柔美。
无风之时,一片莲叶忽然颤了颤,边缘滑落几颗朝露凝成的银珠,不久之后假山顶忽然冒出四张稚气面孔。
里头大的那个十四五岁,三个小的年纪相仿,均在十岁左右。其中一名头梳双鬏,两边各别一颗明珠,着了碧罗襦、水红裙儿,竟是个小姑娘。
他们屏息等待,但听晨曦映照来的方向传过沉重脚步声,少年小声地说:“来了,来了!”
左侧浅褐布衣的男童踮起足尖拼命张望,一边兴奋地对小丫头叫唤:“小容,快来看宝贝。”
小姑娘嘟着嘴,白了对方一眼:“谁小了?我满十岁了,你还差俩月呢。”
男童笑眯眯的,眼尾都弯了起来:“我大哥不是你爹的结义兄弟吗?算起来,我辈分比你大哟。”
右侧月白绸衫的男孩探过头来,不满地哼了一声:“狄一兮,你这蛮子好不要脸,辈份是随便攀的?都不知岑叔叔哪里捡来的,也敢吹……”
被叫狄一兮的男童面色一僵,顿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浅碧锦袍的少年皱眉旁观,猝然给了灰衣男孩后脑勺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萧敬烨,别再喊人家蛮子,仔细揭了你的皮!”
小容也不满了起来:“我可以教训阿兮,你不准骂他!”
“你们怎么都……”
萧敬烨吃痛摸摸脑袋,只得嗫嚅了一句:“我随口的嘛,暄哥哥。”
少年名叫萧敬暄,天策将门之后,乃萧敬烨堂兄,也是女童危容珮的远房表哥。此时萧敬烨示弱,他便蹙蹙眉心作罢,转身拍拍狄一兮,笑劝道:“已经帮你出气了,别放心里去。”
狄一兮这才勉强笑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他的五官确有不少异族痕迹,一双浅褐眸子最为瞩目。
“萧大哥最好了”,说罢他朝岩石上再攀了攀,正好瞧到玄甲皂衣的数名兵士从嘉宴堂前长廊中经过。
“黑不溜秋的”,狄一兮很有见地似地摇摇头:“一点不像刀枪不入的宝贝嘛!”
萧敬烨嗤道:“暄哥哥说是就是,你个蛮……你个矮子知道什么?”
个头最小的危容珮先闹起来:“谁矮?你才矮子!”
狄一兮一来要替危容珮帮腔,二来借机出出方才的气,便顺势附和着嚷嚷出来:“就是,你以后才是三寸丁!”
三人叽叽呱呱闹成一片,萧敬暄急得这头劝一句,那边拉一把。正在火热之际,头顶廊桥上有人大喊:“你们几个趴假山上干什么?”
四个孩子吓得顿时一抖,齐刷刷抬起头,汪金来和厨舍里帮忙的杂役们正捧着碗盏盆杯自桥上朝下打望。萧敬暄暗叫不好,背起危容珮一蹿跳进池子里,萧敬烨和狄一兮同时停嘴,提上鞋子慌慌张张跟在他身后疯跑。
汪金来只见水花一阵翻腾,几个兔崽子蹿得比游鱼还快,他还需给客人送饭,只好继续喝叫两声:“这地方是小孩子随便来的?摸鱼不看地方,别摔了吃一嘴泥!”
狄一兮头也不回,遥遥朝他挥舞手臂:“汪大爷别气啦,不然皱纹又多生两根呢!”
汪金来险些气绝,他其实不过二十七,然而面相显老,让人以为是四十出头的岁数。被狄一兮戳中痛处,他立即暴跳如雷:“小王八蛋,别以为岑参军急事出门,就不会回来收拾你!”
萧敬暄跑得飞快,转眼到了明月圃附近,上岸后不住抱怨:“都是你们撺掇的好事,汪大叔以前是容儿爹提拔的,看到我们这样准去告状。”
危容珮站稳后揪揪耳畔垂下的两缕长发,无所谓地撇嘴:“我爹又爱不打人。”
萧敬烨忍不住横她一眼:“可我和暄哥哥的爹会打!而且上次堂哥不过就偷看几本传奇故事,被罚跪了半个时辰,膝盖疼了五六天。”
遭说中痛处的萧敬暄低垂着头,一脸愁色:“要是阿耶知道我今日又不练枪法,还敢附和着你们偷偷跑出来玩……”
狄一兮想起萧之仪几次对儿子发火的模样,不由一个激灵。
少年沉思半晌,忽抬首一笑灿然:“有主意了!我找上五姐,跟她先去姨父那里告罪,你们几个暂且别回,姨父不讲出去就没事。”
萧敬烨哼哼:“都怪狄一兮,暄哥哥提起雁门关来的信使穿的是刀枪不入的宝贝,你硬要看稀奇。当宝贝全是金灿灿的,能卖钱呀?”
狄一兮当即反驳:“我又没叫上你,自己屁颠屁颠跑来!”
“你!”
萧敬暄赶紧制止:“好好的别又开始吵!”
恰逢萧府的老仆罗六出来寻人,正过这一带树荫,瞅见小主人在慌得不得了,一手赶紧拽住:“阿郎,你怎么跑来这边偷懒?五娘子急得到处找人呢!主人回家要是不见你在……”
少年讪讪笑了,解下腰上的一枚青玉玦递去:“我一时还不能回,你将它带给五姐姐,就说我是去姨夫家里借览藏书,叫她来危府一趟。记得先别进门,就……就说我等她老地方见面。”
罗六晓得孩子家的把戏,会意一笑:“好的,奴就按阿郎吩咐与五娘子说了。”
老仆走后,萧敬暄轻出一口气,面色舒缓许多,转首叮嘱:“你们陪容儿多玩一会儿,我先走了。”
萧敬烨冲狄一兮挤挤眼:“堂哥就是聪明,五姐姐在那肯定没事了,我们先玩吧。”
端午方过,明月圃里夏花盛放,浑似铺开满地锦绣。危容珮接过狄一兮编制的花环扣在头顶,格格笑着:“阿兮,再给我编个柳条小篮儿吧。”
萧敬烨很狗腿地凑上,不住晃动手里一只竹管:“我刚削好的哨子,你吹吹看!”
竹哨声声清越高亢,惊起花丛里群群蜂蝶鸟雀。萧敬烨正替危容珮打拍子,见狄一兮还远目着嘉宴堂的飞檐斗拱出神。
“喂,看什么?”
狄一兮皱眉:“你说要是刀枪不入,打仗为什么还会死人?”
“老了就死了呗。”
狄一兮晃晃脑袋:“不是那回事,盔甲刀枪不入,刀枪再来个削铁如泥,谁赢呢?”
他一提,萧敬烨好奇下早忘了旧怨,皱眉思量:“对哦……”
“肯定有一个是假的嘛。”
危容珮眨眼:“是哟,暄哥哥还提过苍云军的刀盾一样很厉害。”
狄一兮点着指头:“那个玄铁做的陌刀啊,盔甲啊,护盾啊,都说特别厉害。我们不如偷偷拿他们比一比,嘿,绝对是吹牛!”
萧敬烨急了:“怎么比,弄坏人家东西不得了……”
狄一兮咧嘴一笑:“又没打坏你家的,还是说……你不想晓得实情?”
萧敬烨心里倒巴望,却故意虎着脸:“你去了准会倒霉,随便!”
狄一兮眼珠一转:“打赌的话,赌注先说好。那里如果是一堆破铜烂铁……愿不愿意让我骑你的宝贝马驹?”
“什么莫名其妙的?!”
嘉宴堂后有数院,用以款待各派造访的贵宾,雁门来客正在西侧院的东厢房内暂居。无节无典时,这里就冷清得很,守卫会撤去一些。狄一兮当夜趁着卫兵换岗的空档,悄悄摸进东厢房。
屋子里居然留有烛火,住客必定很快折回,狄一兮心道事不宜迟,先朝横搁在木架上的长刀下手。
他以为这东西长得虽长却一点不粗,分量应该不算太重,谁晓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刀柄竟是纹丝不动。闹了个满身臭汗,依旧不得遂愿,干脆整个人吊在了刀柄的末端猴儿般晃荡,想借力把这玩意儿撬下地。刀倒不见摇动,木架反晃起来咯吱咯吱,一副马上要散架的模样,他吓得不行只好先罢手。
狄一兮瘫坐在地缓过口气,再瞅瞅立在墙角那面硕大铁盾,又回看不知什么怪东西铸造的长刀,无奈地绝了拿刀盾对击、试试谁更强韧的念头。
然而他终究没死心,屋里乱蹿一阵,又把主意打到另一边架子搭挂的玄甲上头。狄一兮暗忖我拿不起大的,还掰不动小的不成,袖里掏出一柄小刀,在鳞甲上随便乱摸个地方就开干。
他一心指望能骑到萧敬烨从不让人碰的宝贝马驹,可以出门大耍威风,下手自然格外用力。可惜割了半日,连缀铁鳞的细丝般的玩意儿居然还好生生,男孩又气又急正要踹上一脚,忽闻门外似有异响,只道住客回来。他顿时乱成热锅上的蚂蚁,发现床榻下还可藏身时,慌不择路一头钻进去。
那人落足也轻,好似生怕吵着谁一般,狄一兮壮起胆自底下偷觑,一看可不得了——这人蒙着面,一身紧束夜行装,正轻手轻脚在屋里各处翻动,似乎寻找什么什物。
狄一兮冒出一头冷汗,他待在天策府已有月余,听来些传闻。常有奸细伺机潜入府中窃取机密,不想今天被自己撞上一个。
他刚想大喊抓贼,然而一琢磨:自己不也是小毛贼么?
正当男孩在继续做缩头乌龟还是英雄豪杰的念头里纠结时,黑衣人似乎已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冷冷一笑,把那书信往怀里一揣,作势要原路退回。
狄一兮心道如何可以让这细作脱身,鼓足勇气霍地从床底窜出,大喊一声:“兀那贼子休走!”
这话是他从街边杂耍艺人那里听来的,黑衣人不防,一时愣在当场。狄一兮满心得意,刚要再假模假式再来上两句,已然看到那人两手一翻,握住一对蓝幽幽闪光的匕首。
他张了张嘴,尖声喊出的话变成了另一句。
“救命啊!杀人啦!”
黑衣人举刀合身扑来,正在危急时刻,房门砰一声飞脱了老远,蹿进几条矫健身影。双方激烈缠斗一处,狄一兮忙于躲避没留意,不知哪里飞来一条桌腿正打在后背,把他重重拍到墙上。
他只觉鼻腔里一热,然后满嘴全是血腥滋味,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孩子以为自己将魂飞魄散直上九天,结果醒来时依旧落在人间。
薄衾沾染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光与影在紧合眼帘外交替摇曳。周遭隐有人声,入耳后让他不觉暗松了口气。然而再想来此缘故,不免心中一紧,生怕当即被拎去小容的爹面前数落罪状。
狄一兮本想继续装睡,忽然两指夹住鼻头一扭,不知谁朗声笑言:“大喘气了还装什么装?”
狄一兮吃痛只得乖乖张目,映入眼中的男子面容英朗,体态魁梧,留着一口修剪齐整的短髭,约莫三十余岁。虽然他现在只一身短袍劲装,可记得晨间路过的苍云军里有这么个模样的。
守卫头领认得狄一兮,笑道:“命大啊,没破相,鼻子也没碎,再休息一阵送你回危录事家吧。”
男子只是笑,狄一兮听了守卫的话有些不自在:“我……是装病早睡,趁屋里黑偷偷爬狗洞出来的,现在回去……”
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知道了,怕这会儿大伙都醒着,一进屋就被拎去打屁股!行啦,等会儿再晚点我悄悄把你送回家,还帮忙翻墙进房。”
守卫也撑不住笑了:“沈校尉,幸好你不是带儿子,不然以后惯成什么样!”
沈校尉含笑瞥了守卫:“你可不知道,我家还真就两儿子,大的当年比他还皮,给我天天揍得满屋鸡飞狗跳。现在后悔了,觉得男孩子就该活泼些好,结果老二是个闷墩。算了,哪来那么多心想事成的?”
守卫一面笑,一面说:“徐将军果真料事如神,算准那探子今晚要动手,干脆将计就计,吃这一茬他们今夜必不敢再来。我已经把您的行李搬到这间屋子,再察看下有没有什么耗损。”
沈校尉谢道:“多谢老弟,明日午后便要回雁门关,正说仔细瞧瞧别出疏漏呢。”
几名守卫退出后沈校尉便开始整理包袱里的零碎,狄一兮瞧他神情认真不好多话。男孩趴在床褥上,眨巴眨巴眼打量对面的人,心想他看来有点凶,其实是个好心人呢!
沈校尉包袱里什物不少,除了换洗衣物、护理兵刃所用的器具及文牒之类,竟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小巧的九连环、绿釉胡人面陶埙、彩绘不倒翁、竹编各色雀儿蝶儿、木头削制的小马,看得他眼花缭乱,心头痒痒的。
“沈……叔叔给谁玩这些?”
这声叫的亲热,沈校尉心里高兴,和颜悦色解释:“给我家二娃子玩的,哎,这小子模样像他娘,性子也跟着一道,实在太文静了。娘子说他身子不好,少摆弄戾气重的东西,舞刀耍剑别想了。闹得我不知该带什么回去,只得全买下来。”
他忽紧皱眉头,从这堆玩具底下慌忙捡出好些个五颜六色的纸包并数只锦盒瓷罐。拿到灯光底下拍拍又端详半日,终于轻舒一口气:“还好没裂也没撒。”
狄一兮嗅到熟悉的幽幽花香,眼睛顿时一亮:“沈叔叔,这是不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呀?小容的娘也用它!”
“真聪明。”
“带给婶婶的吗?”
沈校尉捋捋胡髭,古铜面庞不免浮出一丝得色:“当然啦,你婶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呢!肯嫁我这样穷当兵的,哪好意思再委屈她?这回过洛阳,特地去南市里挑了些。”
狄一兮微微低头,睫毛在肌肤上投下一道浓重阴影:“沈叔叔真好,我爹就从没给娘买过东西。”
沈校尉故意瞪瞪眼:“你爹该打!”
狄一兮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珠:“不是啦,那时候家里穷死了,常常种一季的庄稼,结果一场沙暴来就淹没了。爹四处赊账借粮,能喝些稀粥就不错了,都没余钱买东西。”
沈校尉方才只知他是府中录事危易白好友的义弟,并不晓得尚有这般内情,怔了一回又问:“现在你家里怎样?”
狄一兮摇头,口气有些怏怏的:“不知道。”
沈校尉惊道:“你父母难道……”
狄一兮赶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我四岁前家是在沙漠边的绿洲上,气候总不好,后来……”
沈校尉见他神情再度黯然,更是语气温和:“怎么啦?”
狄一兮头埋得更低,支支吾吾地说:“那年又来了群马贼,冲进村子放火抢东西,家里人逃命时我走散了,被他们抓住,没多久被卖去很远的地方。前些年在染坊里做活时被大哥看到,拿十张羊皮把我赎走。大哥打算过把我送回家,可是……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家在哪里……”
沈校尉暗忖怪道这孩子高鼻深目,相貌与中原人有些不同,口音带了点关外腔调,大约父母是胡汉混种所致。
他心下大为怜悯,抬手揉揉男童脑顶的头发:“哎呀,说着都要哭了似的,有啥好哭的?等你以后大了变厉害,想怎么找就怎么找!”
狄一兮抿嘴认真问:“怎么样才叫变厉害?”
沈校尉点点自己胸口:“跟我……不是,我们薛直将军或者天策府的杨宁将军一般就行了。”
狄一兮这时方破涕为笑:“也对,不过……大哥说那个……诸法因缘生,都是命里注定该有此劫。还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打架不好的。”
“得看打什么人,比如那些马贼就该全部打死,省得他们继续害人,别总听你大哥的。”
沈校尉抽出一柄乌革鞘短刀:“叔叔觉得跟你有缘,喏,送柄宝刀给你防身,可要记住今日我说过的话。”
狄一兮掌中沉甸甸的,方才费力把刀抽出一小段,寒森森的气息已直迫眉间。
沈校尉笑道:“刚才你明明可以安心躲着不动,却非得跳出来叫抓贼,这叫什么?这就叫道义,日后为人处世记住这话,不光周全自己,还要周全别人。”
狄一兮半懂不懂,愣愣点头,沈校尉骤然叹息:“这方有男儿血性,可惜我家雁儿……”
狄一兮一脸困惑:“雁儿?”
“我家二娃子,比你小不了几岁,就是实在太像小丫头,不出声不闹腾,老动不动脸红。那可不行,以后哪家姑娘看得上,怎么娶媳妇呀?”
沈校尉大皱其眉:“这次回去,非得跟娘子说道说道才好。”
狄一兮兀自把玩短刀,沈校尉拿指头点点孩子脑门:“这把刀是使和玄铁宝甲一样的铁料打的,我带了有七八年,后头虽然有更称手的也没舍得换下。不过老拿着也累赘,索性送你好了,记得多多保养。”
狄一兮将刀刃全部抽出皮鞘,他留意到血槽上阴刻三个小字——沈庆周,想来便是沈叔叔的名讳。
沈庆周收拾完包裹,出屋请外头守卫帮忙让杂役送些点心过来。等狄一兮狼吞虎咽地吃光,他才说:“时候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狄一兮啃着手里酥皮饼,眼珠却在另一个东西上打转。沈庆周一瞧,原来是随手搁在小桌上的一枚浅紫海贝。
“你想要这个?”
狄一兮脸红了,但依旧不住点头:“我能……要来送给小容吗?”
沈庆周随手扔到被子上,漫不经心道:“拿去吧,这是买木马时摊子老板硬塞给我的。给娘子带太娇嫩,我又没女儿命,送人更好。”
初夏的夜,风露依旧微凉,狄一兮缩在沈庆周背上,心想这要是我爹多好。大哥虽然不错,就是太啰嗦了些,还不准我打架……
他想想又问:“沈叔叔,你会再来北邙山吗?”
沈庆周行在灯火细微的小道上,先得留心脚下,随口应了:“应该会吧。”
狄一兮再没说话,出嘉宴堂的几重院落,沿着这条平路继续行进,两侧便有府中官吏差役和他们家眷的居所。沈庆周帮他翻过墙头,再挥挥手,迅速朝原路折返。
然而狄一兮未曾预料到——第二年,天宝四年,他并没有再来,以后岁月里亦未继续出现。
他这会儿刚缩手缩脚凑到卧房门外,惊讶地发现里头有微弱光亮!
不等他开溜,门嘎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里面探出一只手,揪住领子把人拖进去。狄一兮唬得一声不敢出,抬眼偷瞧,却是皱眉肃容的萧敬暄。
背后萧敬烨畏缩地瞄着自己:“堂哥,他自己回来了,那我走了啊……”
萧敬暄虽尚年少,时时总一副老成模样,低声斥他道:“走吧,记得避开仆佣,明早再教训你!”
显见被识破了伎俩,萧敬烨溜出门后,萧敬暄疾速道:“你们两个,成天想些偷鸡摸狗的!还好我拦住姨父,说让我来照顾你,不然非露馅不可。”
狄一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不好意思,麻烦萧大哥了。”
“装就装像点,快去躺好。”
狄一兮换了寝衣摸进被窝,萧敬暄暂不便离去,将青瓷灯台里灯芯挑亮些,拿起原本反扣的书卷翻看。
狄一兮一时睡不着,被子底下蠕动一阵又冒出脑袋:“萧大哥,看的什么呢?”
萧敬暄读得专注,狄一兮又叫几声才回头:“还不睡?”
“人家奇怪嘛,讲的是什么传奇故事呀?”
萧敬暄不禁笑了:“如今在家哪儿敢再看那些,上回受的教训还不够吗?《尉缭子》罢了,是兵书,等你大些再读。”
狄一兮似懂非懂点头:“学打仗的书吧?肯定没意思,要是萧伯伯、危伯伯不给看传奇,我下回去山底下镇子时候帮你带……”
萧敬暄喂喂两声:“这是赶着让我阿耶祭出家法收拾我呢?还不快睡去!”
狄一兮不依不饶:“萧大哥,当兵真的很好玩吗?”
萧敬暄突兀地沉默,静敛眉目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男孩端详半天,暗想萧大哥为什么忽然不开心了。
“好端端地问这干嘛?”
狄一兮回忆一阵,终记起某个景象:“我上次和大哥去萧伯伯家做客,正好瞧见你跟阿娘学琵琶,你那时笑起来特别高兴。但你读兵书、练枪法时,就一点不肯笑呢。”
“哪有的事,只是那时我得专注,跟开不开心没关系……”
狄一兮犹盯着他,始终感到对方言不由衷。
“真的吗?”
少年转眼恢复常态,拿书卷敲了敲男童的脑门:“真是的,满嘴古怪,今日怎如此啰嗦?”
“因为我遇到一个好玩的当兵叔叔,觉得和萧大哥不太一样。”
萧敬暄目不离卷,口上随意回应:“人跟人都不一样啦。”
“好像是呀!萧大哥,你跟家里几个姐姐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可她们都去七秀坊学艺,你就得留在天策府当兵呢!”
萧敬暄的容貌甚得父母优点,虽说如今尚未长成,然按危夫人所言,将来定是一名神秀俊逸的美男子。
但这会儿少年实在受不了,放下书在他脸上狠狠掐一把:“七秀坊是男人能去的,你这脑子里想什么呢!”
狄一兮摸摸有点疼的脸蛋躺回睡榻,半晌没敢说话,好久方自言自语:“不过都说萧大哥以后会当将军,大概就因为这个和沈叔叔、几个萧姐姐不同了……嗯,我虽然不想当将军,也想跟沈叔叔学……”
他一下推开衾被,兴奋地跳起来:“萧大哥,我也想跟着萧伯伯和你一起练枪法!”
萧敬暄未如他预见中一样欣喜,只是安静凝视着,半晌后低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阿耶说过所收弟子必须入天策府,可军中规矩甚繁杂,你这性子……”
男孩赶忙拍起胸脯保证:“我会听话的,我也想当大将军、大英雄嘛,跟萧伯伯一样。”
他飞快跳下床,抓着少年的手猛摇:“到时候我去拜师,萧大哥帮我说几句好话呗!”
萧敬暄眸光里颇有几分感慨,最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有机会就帮忙,你今晚先好好睡觉。”
狄一兮重新登床,慢慢合上眼,许久后沉入飘渺的梦境。
梦是什么?
梦是不变的真实与虚妄的心念所结合而生之物。
镜花水月,阳炎空华,却依旧会带来欢喜……亦或是哀痛。
无尽黑暗里只有萧敬暄的面容轮廓清晰地浮现,似在浓稠如墨的湖水中穿越而来。
他的相貌已褪尽少年时代的青涩,俊逸秀致之中融入了成年男子的锋锐棱角。
但变化最大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余留半分过往的柔和温暖,冷漠且噬血,似幽暗中熠熠生辉的兽瞳。
他一手掐在狄一兮咽喉,一手持刃缓缓刺进对方胸膛,护心镜如同腐朽木块被轻易地穿破。鲜血汹涌喷出,将贴身衣袍浸透,狄一兮没有感觉到疼痛,肌肤上只留下温暖粘腻的湿意。
萧敬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近乎认真地端详那个致命伤口,然后说了一句——
“你出卖我。”
语速不徐不疾,和他往日言谈一般的平静口吻。
狄一兮试图辩解,他想说我没有,然而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张脸忽然一变,又成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容。
萧敬烨眉眼舒扬地张口,似正欲笑叫他的名字,可骤然间七窍沥沥涌血。
血液溅在狄一兮面门,烫得像岩浆。
少年面披朱红,眸子里尽是不甘,细如蚊蚋的语声因仇恨而锋利,刺痛了听者之心。
他说,杀了那个叛徒,替我报仇。
狄一兮沉入黑暗的泥沼,完全喘不过气来,两张不同的面孔,两种不同的嗓音,逼得人要发疯。
随后他感到肩头的一道重击,悚然睁眼。
篝火映照着秦君平的脸,眼底忧虑之色厚重深沉:“队正,你怎么了?”
狄一兮抬手拭去满额冷汗,并不想费心解释那场噩梦:“还没到时辰呢,叫我起来有事?”
他们身处沙漠腹地,虽在初夏气候,夜风依旧带了透骨之感。周边没有植物存活,矗立千载的胡杨林早因缺水死去,再经千载风刮沙移,歪斜地躺倒在地上,被沙砾半埋半掩。树皮剥落后,灰白的木质露出,活似巨兽的骸骨。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萧敬暄在恶人谷中的名号。
山君。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
狄一兮不愿继续联想,扶住额头,闷声闷气地发话:“快说。”
“随队的斥候方才听到地声不对,好像有人马正从两三里外靠来。”
狄一兮当即拿下遮在眼前的手掌,目光也一扫最初的迷茫。他看了眼那两堆正在燃烧的篝火,是用干燥的胡杨木所点起的。
“怕是被火光引来的,快灭掉!君平,把大伙都叫醒,赶紧退进胡杨林!”
天策军士行动速度极快,对方也不慢,刚在树林中藏好,已闻马蹄得得,其中伴着铠甲碰撞时的铮铮之响。来人在之前的驻地徘徊一阵,大概是检查余留痕迹以推断他们的去向。
“木炭还热,他们没走远。”
“沈副尉。”
“在。”
“领人在周边瞧瞧,留神些,别被伤到。”
狄一兮一行与原本驻地距离不算太近,故而听不清对方正说些什么,只依稀辩出乃中原口音,与狼牙军常用胡语大不相同。但世事诡谲多变,只这一条未必能断定他们即是朋友。
夜风似乎转变方向,一缕若有似无的发苦药味从鼻尖溜过,狄一兮暗道这气味真是难闻。后来他忆起出发前手下伙长冯友义为驱除战马毛间的咬虫,拿自配的药料与坐骑刷洗过,大概身上还带了些,不免沾染那味道。
狄一兮心道里头好像放了雄黄,气味也太冲了,不由暗暗祈祷,可别让这怪风吹出什么麻烦。
搜索的小队似乎改朝这边靠近,火把噼啪作响熊熊燃烧,把持续的光明投向此处。只因还有一段路程,仍看不清来者面目,只听得步履极沉,披挂的护甲碰击时哗哗的响声十分钝闷,应是着了重铠之故。
狄一兮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煌龙颚,只待那人若有动静便可及时应对。然而对方只停留半刻,转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
异变正在他以为可以安心的时刻发生了。
左侧传来金铁相咬的尖唳,伴着冯友义等几人的呼喊叱喝,狄一兮心道果真倒霉在这上头,就你事多。
怨归怨,他的动作毫无迟疑滞涩,昏暗中一抹银朱曳影,插进交手人堆时,宛若游龙入水百转千回。狄一兮仍心存疑虑,故而下手亦有留情,落在交起手来的双方之间当即一连攒刺打挑,意在解围而非击杀。
他格开一记劈砍,眼角余光一瞥,却见一柄长刀往秦君平脑后斩落,当下无比惊骇。双方间隔开三四人,回枪相救已然不及,狄一兮当即掣出腰间短刀,望刀影来处飞快掷去!
无呼无喊,短刀寒光一闪,转眼逝去,亦不闻刺碰之声,正要砍中秦君平的长刀也莫名收了回去。
不知谁在嚷嚷:“别打!别打!自己人!”
交战时许多火把落下,熄灭得所剩无几,此刻有人重新拾起点亮。眼前景致立马清晰,那些人玄黑甲胄,头束白翎,右提长刀,左持重盾。这兵刃乃是陌刀,他倒识得,但天底下能将陌刀与盾牌一并使弄的人可没多少。
这自然是常年驻守塞北关隘的玄甲苍云,对面走出一人,将狄一兮仔细打量一番,抱拳致歉:“兄台,方才多有得罪。”
狄一兮依样还礼:“事发仓猝,也是不免忙乱。不知贵军隶属何营,来此所为何事?”
“在下余芜,分属破阵营,奉命驻守黑石滩。适才得报荒野里有火光,恐是敌军所为故来探查,不想险伤及友军。”
余芜言语虽客气,但不忘质询:“邻近并无天策府兵马驻扎,在下亦未得获贵方将途经此地的消息,不知……”
狄一兮连忙解释:“在下如晦营致果校尉狄一兮,奉命押运辎重突遇沙暴,只得改道,行前上峰曾交予通行文书,待会儿便可奉与尊驾。若是破阵营,我倒有相熟之人,前些时日听闻端木尚礼校尉将改守此地,不知现在是否已到了?”
端木尚礼改派黑石滩之事甚为机密,知情者寥寥,余芜至此疑心完全消除。
“昨日已到营中,黑石滩中有水源草场,狄校尉不如到那里稍作休整,明早再走。”
狄一兮道了谢,与余芜闲话几句便动身。他留意到余芜旁边一名容貌俊秀的青年始终一脸冷漠,目光却很奇怪地定在自己身上。
他倒没想太多,那青年忽然对余芜说:“队正,属下先行一步向端木校尉禀报此事。”
余芜道:“也好,你先走吧。”
那青年当即翻上马背,同时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什物别在腰间。狄一兮借助微弱的光线一瞧,不免怔了怔。
这不是自己刚才投出的短刀么?
可青年全无归还之意,不等他开口,便重重一鞭抽打马臀,与四五人扬尘而去。余芜正与自己说话,一时间不及阻止,已不见了那身影。
狄一兮本想隔日再找青年讨回,打听得知那人名沈雁宾,是余芜副手,心说大概费不了太多功夫。晨起与端木尚礼寒暄一阵,启行前寻机营地中兜转一圈,然始终不见沈雁宾,再问方知他因公连夜外出,怕是这两天都不得回。
狄一兮不知那怪人到底打什么主意,押送辎重拖延不得,无奈之下自认倒霉上路。
因缘有时无稽,有时倒也奇妙,再过月余狄一兮便再次遇见沈雁宾。
两军与赤狼先锋营对峙于两界山下,狄一兮随洪成往前来襄助战阵的苍云军营地商讨要事,意外地看到当日有一面之缘的人。
天气晴好,碧空朗朗,金丝般光亮落在漆黑甲胄,以及他手中横持的短刀尖锋。纵然是夏季,二者始终散发出无法驱散的寒意。
青年目光长久停留在刀刃上,不知到底是什么令他无比专注。
狄一兮行至他踞坐的粮包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沈副尉,这刀……”
沈雁宾早看见了他,却一直不动,神色间倒看出显然还记得对方。狄一兮正以为事情好办,对方却冷冷扫他一眼后自粮包上跳下,把刀归回腰带悬挂,径直走远。
狄一兮张口结舌,他从未见过这般脾气的家伙,更何况那一瞥中尽满是不悦。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又没欠你钱,又没非礼你老婆。”
狄一兮喃喃自语,晓得不该久留倒没追过去,只想反正还过些日子才走,索回佩刀并非难事。
不过,一柄刀引出一个怪人,倒是十分有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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