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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弱水流沙

千里鸣刀枪之五

《弱水流沙》

何清曜觉得眼前被冷月如霜般光华笼罩的沙海,竟带了些圣墓山外环绕的广袤大漠的秀美。黑戈壁原本的狰狞与丑陋,因这柔和的光芒,似乎被全然地模糊了。

白沙大漠玉笛吹,一去三生渐忘谁。

这里没有三生树,自然没有冰绡般剔透晶莹的飞花,更没有谁悠然奏响缥缈一曲。

但在阴暗的马棚里有别的声音。

粗重的喘息,沉闷的叫喊,逐渐微弱的挣扎扑腾声。

他所在的地方距马棚约莫四五丈远,恰好能听到些有趣的响动,又不至于被立即发现。何清曜无聊地等待,有一搭没一搭抚顺怀中爱猫阿尔斯兰的柔细长毛,卷曲的黑发也垂落在猫儿背脊。

“阿尔斯兰,好听吗?不过,他怎么还不来……”

阿尔斯兰兀地在他手背上挠了一下,不痛不痒,何清曜很少取下乌革指套。他眨眨与猫瞳一般的碧眸,温柔地笑了笑。

马棚里骤然有人高声痛叫,随后只听女人凄厉地叫了句畜生,瞬时没有了响动。再隔一阵不知谁慌张喊起来:“她咬舌自尽了!”

外间何清曜轻嗤:“无聊。”

背后等待已久的足音终于响起,何清曜站起身,朝来人含笑而语:“副督军来晚了。”

恶人谷飞沙关副督军萧敬暄看他一眼无心回应,而是在手下指引中朝那正上演罪恶一幕的地方走去。

何清曜站起身,抱着阿尔斯兰在额头亲了一下:“乖宝贝,瞧瞧去。”

萧敬暄依旧白日装束,明光铠,雪雉翎,外披的猩红罩衫齐齐整整,并无半分歪斜。这身铠甲用材不同一般精钢,成型后有玉润般光泽,又因萧敬暄战阵凶悍如虎,便得了玉甲山君的诨名。

许是军中养成的习惯难改,他行起路来腰背总是挺直端正,亦少生响动。何清曜想萧敬暄这除非到达安全地界否则绝不解甲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不过嘛,他喜欢,这将让别的乐事更加趣味盎然。

马棚里点起一盏灯笼,有气无力地漏下些晕黄光亮,照得六七个围拢的男人面孔狰狞而诡谲。堆积草料上横躺一名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衣衫只剩下些残片缠绕肢体。她目光里已无多少活气,头无力歪在一侧,微张口里看不到雪白贝齿,鲜血正汨汨涌出。

左边长脸汉子朝她身上唾了口浓痰:“浩气盟的臭骠子!当真咬舌自尽了!”

右边有个微胖头陀打扮的在女子颈侧摸了摸,忽然面露喜色:“没死绝,咱们还能乐一乐!”

然后血一样的花开了,花瓣撒了他一脸。

热的,咸的。

萧敬暄一枪准确刺入女子心口,将人牢牢钉穿在地,火龙沥泉枪龙舌样的弯曲尖刃左右飞速一旋,将胸腔内的脏器并骨骼搅得粉碎。

他缓慢抽出兵刃,语调异常地平静:“谁带头?”

胖头陀被那冰刀般的目光一扫,腿脚不觉发软:“我……我……”

何清曜不知何时已跟进来,见此情景微微一笑:“萧副督军,这女子本说好了留与我献给圣女,醉红院正缺上等货色,你的手下这可是坏了规矩。”

萧敬暄的目光第二次与他交汇:“人,我会再替你留意。”

萧敬暄的属下唐门弟子刑肃深知何清曜乃督军阿咄育同门,此番随行本就为监视,如今还故意拿此事令上司难堪。他正思量如何支吾过去,何清曜却没有继续刁难,摸摸怀中黑猫,眼里含着令人瞧不懂的笑意。

“那我便——静候佳音。”

首犯鞭笞三十,余者皆十五,萧敬暄吩咐过后便离开。何清曜审慎地端详女子尸身:“唔,刚死的,挺新鲜滑嫩,送去给山幽、锦纹吧。”

山幽与锦纹是他豢养的黑豹与金钱豹,何清曜吩咐完,甩开忙碌众人追上萧敬暄:“我与副督军有话说。”

等随从识相退到足够远,何清曜肃容敛笑,口中却是一句——

“阿暄,这次可是你的不对。”

萧敬暄淡淡扫他一眼,口中坦然:“我怎么不对?”

“这一路隐藏身份紧赶慢赶,累得够呛,可到了繁华集镇你也不肯让大伙泻泻火,不是正要出事?”

萧敬暄轻哼:“那与你何干?”

“不过是推人及己而已。”

萧敬暄怎会明白不过话中深意,当下拿眼睨一回,何清曜笑道:“打飞沙关出来到现在为止,咱们可有一个多月未曾秉烛夜谈。”

他特地把夜谈二字咬得极重,萧敬暄垂目,倒瞧不出喜怒:“你并不寂寞吧?前些天寻了游女歌伎在帐内逍遥,不很是惬意悠然吗?”

何清曜啧啧道:“不过逢场作戏图耳边热闹,阿暄才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呢!”

萧敬暄皱眉:“何清曜,外间留意口舌。”

何清曜丝毫不惧,只是低笑:“别生气,或许该是——狼狈为奸的奸。”

“你说的与我想的,大约两回事。”

“字面一样就行”,何清曜闲闲道:“听闻天策府如晦营在黑戈壁驻扎,或许有你的故人在内,想不想知道详情?”

萧敬暄无声看过来,明教弟子撇嘴:“就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其实是为这个。”

对方又埋首沉思,口吻平淡:“没什么,究竟是过去的事了。”

何清曜瞥瞥左右,突然悄声:“少跟我装没事,还有……”

他的语调更加暧昧:“说个正经的,我如今为你守身如玉,你偏是一身硬壳个把月对着我,怎么就不怜惜我一下?再这样我还要闹哦。”

萧敬暄终举目,语声略低,只让明教弟子听见:“今夜丑时后,一个时辰,过了请回。”

二人分道扬镳后,何清曜犹自含笑立在原地,自言自语:“才一个时辰就滚,真把办好事当办公事。”

靠拢的下属以为他得了与堡内实权相关的好处,故而喜不自胜。孰料过上片刻,何清曜忽然问:“你知道我除了养猫之外,还喜欢什么?”

这句问得无头无脑,下属不免困惑,何清曜却已自答:“我还喜欢驱狼驭虎,尤其骑在虎背上的滋味,当真妙不可言。”

山君者,虎也。

而那些所谓的故人,遭遇到这血腥满身的猛虎时,又将如何呢?

脑海里忽然飘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尽管素未谋面,仍然那么讨厌。

何清曜静了静,最后只耸耸肩,心道哪有那么巧?

不必跟一个死鬼计较。

狄一兮此时一无所知。过去便是过去,似奔涌不回的河流,一旦水源枯竭,怕是连想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现在还做不到。

这里的植被仍算得丰茂,纵然霜雪凋萎过后已不复生机,却依稀能窥见往日的风光。

只是曾经的流水已消失,残余的也早被吸入沙中。

沈雁宾下了马,跟随狄一兮行进:“你看出什么了吗?”

“河水断流不久,要是掘地深些,能出水的。”

沈雁宾冲后方做一个示意前进的手势:“那好,今晚在这里歇脚。”

狄一兮反手捶捶腰,沈雁宾问:“是不是……伤口还疼?”

狄一兮不觉失笑:“老弟,你当我这么细皮嫩肉啊?早好了,骑马久老腰酸痛而已,躺一会儿就行。”

沈雁宾似乎没听见,上前一步扶了他手臂:“那里草木茂盛厚实,更避风点,过去吧。”

“啊?喂!”

狄一兮一路踉踉跄跄,简直是被沈雁宾蛮力硬拽过,他心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转念一想:算了,总是敬老的比忤逆的好。

到了地方坐定,秦君平过来请示搭帐诸事,狄一兮摆摆手:“没事,你弄好就行。”

最重要的自然是水源,从该处到星星海尚有两三日路程,人马都得趁此补充饮水。虽说往来旅人皆沿弱水而行,但河道终年变动,枯水时还会断流,所以要在整片沙漠中识别出河床来却是他们必备的本领。

果然在原本的河道中央掘出一口水洼,众人继续忙碌近半个时辰,勉强成了一方小池。随后便滤水澄清,烧开准备做饭。

沈雁宾拿暖木囊接了半壶热水,再折去狄一兮坐卧处。对方哭笑不得,抱头闷声:“我说……小沈,你能不能别管我啊,自己先休息去?”

他实在感到窘迫,自从离开居延绿洲的营地,沈雁宾一路都是管东管西的架势,拿自己当个小毛孩般仔细照看。秦君平等往日虽偶有这等举动,却因是上峰不便勉强。可遇到这个沈雁宾,凡事简直油盐不进,不管如何反对一概无视,闹得他在部属面前威信直降,活活成了一大笑话。

沈雁宾没有回话,反从暖木囊里倾倒出滚水在木碗里晃晃晾凉,再递到狄一兮眼前,对方只得双手捧了。

这时他开口:“我不管你,你哪时管过自己?营里医官配的药丸,这些天都是我催你,你才肯吃,路上难受也不肯吱声。”

狄一兮无语,自去行囊里掏出小木瓶,倒出一丸塞入口中,温水送服下去。沈雁宾继续说:“你看来温和可亲,但自己定了主意,死活不肯听劝。秦君平他们不便怎样,我虽是外军,只好越俎代庖行了。”

他素来言语率直,一席话说得狄一兮不免讪讪,只得左右瞧瞧:“我忘了,还要吩咐烧伙的留心些,别惹燃这一大片草地,整出一道红烧活人来。”

“行军的规矩他们都知道,用不着你特意提”,沈雁宾喝了几口暖木囊里的水,擦擦嘴角:“真想让他们放心,还不如你早点睡下,明日精精神神上路。”

狄一兮沮丧地垂下肩,暗暗埋怨:什么都不干,就跟你们出来溜达,当我牧马还是放羊?

他不由地挠挠头,沈雁宾见这举动就晓得此人必定心中烦躁。果然狄一兮清清嗓子,开口就是郑重其事的语气:“那个……小沈啊,你这样年纪的说话做事太繁琐,肯定是不成的。”

“什么不成?”

“男人家偶尔心细虽好,但太罗嗦呢,这不成了娘娘腔?以后被说起不够男子气概,怎么娶媳妇啊?哎,先别生气,我这是为你好。”

沈雁宾待他说完,沉默片刻后再喝一口水,结果张口就一句:“无所谓,我没打算娶妻。”

这理由实在无法反驳,狄一兮张张嘴,再没发出声音。

果然天一擦黑吃罢饭食,沈雁宾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拽起塞进帐篷里,交待要安心休息、养精蓄锐。秦君平一脸坏笑视若无睹,冯友义不知装傻还是真没觉出不对,兀自说着早睡早起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狄一兮心道我不想驳别人面子罢了,你们几个凑热闹的,看我以后怎么收拾。

话虽如此,颠簸数日实在累极,后脑一沾枕头便呼呼睡去。

一宿无梦倏然而过,睁眼时天色微明,铅云低垂,寒气依然彻骨。狄一兮迷迷糊糊地穿好衣物,再披一件斗篷才出帐去。

土石垒起的灶膛内火光熊熊,经过时阵阵热力迫来。狄一兮收拾好后在营地晃悠一圈,发现终究无事可做,只得蹲在火边烘暖僵冷手足,随后又去河床附近溜达解闷。

水洼面上结一层薄冰,闪耀微弱白光,刚走到水边,就见一人俯身正在汲水,木桶把冰面碰碎,叮叮铃铃响动,似奏起一首欢快的乐曲。

沈雁宾一回头见是他,即问:“睡得好吗?”

“还行……”

沈雁宾见狄一兮神情怪异,奇道:“怎么这样看我?”

狄一兮两手抄在袖管里,拧眉想了一阵子:“这个……小沈,能讲道理的事,咱们别动手拉拉拽拽,行吧?”

沈雁宾不动声色,他已经知道对方话里的真实意义:“能动手的时候,说话太费事。”

狄一兮立马干瞪两眼,沈雁宾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别生气呀,我这是为你好。”

等沈雁宾与自己擦身而过渐行渐远时,狄一兮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叫道:“你怎么变这样?到底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腔调!”

转瞬他又自我安慰起来:“哦,没什么,脾气总算有长进,比学了塞外蛮子强嘛。”

沈雁宾一路笑吟吟地折回营地,众人瞅稀罕般打量,他亦浑然不觉,只有才外出打探后归来的戚晟几个暂时无暇留意。

戚晟沉着一张脸,大步踏向沈雁宾,后者问:“怎这模样,有什么不对?”

戚晟答复:“一里外有两具尸骨。”

沙漠戈壁里常现尸骨倒不稀奇,或有死于饥渴或马匪的迷路旅人,也有不识归途被黄沙埋没的兽类。

然而戚晟蹙眉:“死状太怪异,我怕周边有什么人埋伏。”

同僚如此郑重,沈雁宾自然早就笑容消退。他丢开皮桶,回帐篷取了兵刃黑云孤雁负于身后,转过戚晟这边时吩咐:“你带路,我跟去瞧瞧。”

“先等等。”

狄一兮不知何时来到:“带上我。”

沈雁宾思量路途不远,便颔首:“行。”

二人各点数名兵卒随行,到了一里外的荒芜沙滩,赫然一摊散碎尸骨和许多衣料残片半埋沙间。沈雁宾看看那骨头断裂处犹带血色,并些撕扯如破絮的筋肉残留:“才死了一天的样子。”

狄一兮拿两指从沙堆中拎起一件什物,是羊皮袄的破片,看看残留的发束式样:“男人。”

尸骨仿佛被猛兽啃食过,沈雁宾疑惑:“迷路死在沙漠里又被恶狼分吃了尸身吗?至于狼,也许是狼牙军……”

狄一兮摇头:“不对,你瞧。”

残余的胫骨赫然被穿透几个洞眼,而头骨也留下同样痕迹,狄一兮拿着枪尖拨了拨:“这咬痕绝非沙狼野狐的牙口可为,倒像是虎豹狮熊之类的野兽。”

但黑戈壁中常见的猛兽就是狼狐,纵有豹子黑熊也该待在覆雪的山中密林,更别提不适宜此地生存的狮子老虎。怀着满心疑惑,他们将搜索地域再做扩大,果真又见异状。

沙丘背阴处生长许多梭梭,阻挡了部分风力,残留下零散的驼马蹄迹。辨别一番,方向似乎是朝着……

星星海。

狄一兮与沈雁宾交换过一个眼神,心中有了些头绪:“到了星星海外头先别声张,看看会不会有意外收获。”

沈雁宾赞同:“造访清虚真人的事情,还得缓一缓。”

上次追查盖庭伦残部遗落的战马,审问后得知是黑沙堡马贼在星星海附近与两界山匪首拓拔刻烛的部下遭遇时强夺来的。星星海本是拓拔刻烛势力所覆,看来线索还得从这里下手。

纯阳宫清虚真人不知何故来到这绿洲之中,逗留已有半年。她在此处时常救助牧民,自百姓中打探消息,或许可以拜托这位深得众望的道长。

黑戈壁宝藏传说自古流传,数百年间无数寻宝者前仆后继,只是大多一无所获,泰半老死异乡或是埋骨荒野。然而后继者依旧纷至沓来。

近年中原大乱,吐蕃、大食及南诏频繁扰境,边关驻军好些抽调前去中原平叛,余下稀少士卒对付诸多敌**队已吃力,实在无暇管那云集的江湖中人。此回若非有事,天策苍云两军亦不会主动与纯阳宫打起交道。

星星海方圆数里,随水岸延伸为狭长带状,人马暂驻东端,以免惊扰百姓。令人失望的是派去拜访清虚真人的士兵回报,于睿道长在半月前突然离开绿洲,赶往黑水城去了,此地留守的不过十余名弟子,负责照看从歌朵兰沙漠中带回的外表奇特的异族。当然沈雁宾与狄一兮并未空闲下来,虽无于睿相助,也自行与牧民打听起各路消息。

正在商讨下一步行动,冯友义悄悄来禀报与百姓交谈时被两名鬼祟之徒盯上,尾随至营地外偷觑半日才离去。狄一兮原本以为不过是江湖混混,然而听探子描述形容后,旁边的秦君平却蓦然变了颜色。

他厉声说:“你说他左手只得三个指头,眉心一道刀疤,国字脸面,肤色微绿,那是不是右腿还微跛却疾行如风?”

冯友义手下负责刺探的军士不免愕然:“队副如何得知?”

秦君平面沉似水,咬牙不已:“或许……他那腿还是我打折的!”

狄一兮诧异:“这人究竟什么来路?”

秦君平神色间略显悲伤:“我有一弟在天玑翟季真先生手下司职,正逢恶人谷侵扰南屏山,他孤身外出送信时被围攻擒住,十余日后筋骨尽断、肢体残缺给扔在荒郊。虽被巡查浩气弟子所救,却……医师说已回天乏术。他过世前告诉我带头折磨自己的恶徒叫袁胜飞,练得一身好轻功与染毒掌法,江湖称为三指灵猿。我后头按弟弟所述寻到此人,可惜没能要了这家伙狗命,只打折一条腿,还是让他逃了去!”

沈雁宾沉吟:“虽是恶人谷……”

狄一兮打断他的话:“恶人谷里虽有些协助抗击安氏叛军的,但他们本各自为阵的居多,窥伺我军怕别有所图。”

沈雁宾同意:“也是,今晚不如秘密查上一查。”

夜晚很快降临。

小寐的何清曜被一阵扑翅声惊醒,睁眼时灯火还亮。萧敬暄披回宽松长袍,正背对他专注察看一张破旧发黄的麻布,上面留下许多异族文字和奇怪符号。

何清曜伸个长长的懒腰,慢条斯理地手足并用从地铺上爬起,一件衣袍都不披,赤身露体就去掀开帐帘。帘外一只海东青倏忽窜入,扑扑拍打几回翅膀,最后安稳停在放灯矮几上。

萧敬暄看它一眼,折好麻布放入内衫暗袋里。何清曜自去鸟足边绑缚铜管里头抽出个纸卷,看了看立马咯咯发笑。

萧敬暄拿铜丝拨了拨灯芯,回看他一眼:“笑什么?”

何清曜递给他:“师兄说的,自己看吧。”

字并不多,萧敬暄阅罢将纸条放在灯焰上点燃,待白纸化为蝴蝶般的飞灰,方笑了笑:“阿咄育让你路上对我动手脚?”

“嗐,师兄实在很讨厌你。你要是肯学学岑朗健那讨好的脾气,总不至于闹成这样……”

萧敬暄嗤笑:“他突然来这么一出,不知其中又有岑朗健多少功劳……那阿咄育让你怎么动手?”

何清曜斜靠软垫,绿幽幽的眸子像某种夜行兽类:“倒没说非让你死。”

“不过我死掉,他才能彻底放心。”

何清曜唇角一勾:“死人谁都放心。”

萧敬暄轻笑:“你想叫我怎么死?”

何清曜虽把玩着枕边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目光仍留在对面人的身上:“也许哪天趁你不备,一刀……”

他骤然坐起,言语仍一本正经,手却不规矩地分开萧敬暄本就松散的衣襟悄悄滑入,带着薄茧的指头在胸口悠悠打着圈。

“开膛,然后……挖出里头那颗心来,好不好?”

萧敬暄不为所动,手肘支在几上,一掌托于脸侧,好整以暇地注视明教弟子:“不错的主意。”

何清曜低低而笑:“可我更喜欢……”

猛然间天旋地转,萧敬暄回过神已被撳入柔软被褥间,何清曜在上方俯视,面带得色:“我更中意用别的刀,来杀你。”

萧敬暄似笑非笑,一把重重掐在他腰间:“你还有力气?嗯?”

(中间我又吃辣,红白可见)

何清曜又缠过他一回才吹灯睡下,二人肢体交叠,丝发相绕,如寻常情侣般相拥入眠。然而三更时分,何清曜猛地坐起,当下把搁在床头的弯刀捞在手里。

萧敬暄与他几乎同时清醒,压低嗓音问:“什么动静?”

何清曜静了一会儿,耳语似地回应:“山幽。”

黑豹山幽是何清曜在外行走是最常携带的爱宠,夜间在住处附近替他警戒。

来者不善。

萧敬暄麻利地套上衣物,赤足落地无声,迅速揭开角落遮掩火龙沥泉枪的盖布。

狄一兮与沈雁宾带的人只得六七个,如今恶人谷一方的意图无法断定倒不好动手。秦君平既有深仇,原本该他接的差事再无法交与,狄一兮亦不知为何总想亲自跑上这趟。

沈雁宾这回毫无异议,毕竟对方往年与江湖人士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万一需要谁来斡旋纠纷,正是上佳之选。

两名恶人谷探子离开军营外围后,到星星海便凭空消失,不过有一群商客暂驻部落,他们必定藏身其中。

牧民好客,寒夜漫长乏味,虽然不在节庆,各家也聚在一处燃起几堆篝火,围在柴堆外言笑歌舞,热闹非常。商客们一路奔波疲累,难得这般盛况,都自居住的帐篷里蹭出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此刻如亲人般说笑劝酒起来。

探路的二人分道而行,苍云军本就精于暗探刺杀,狄一兮并不担心。他带着乔装的天策兵士绕去西北角,有个最具嫌疑的外乡人住在那边的穹庐内。然而走到半路,一声极其熟悉的马嘶却使他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那马兴奋地不断打响鼻,仿佛向相识之人努力招呼。手下见狄一兮驻足,压声询问:“队正,怎么?”

狄一兮沉默片刻:“……我去左边瞧瞧。”

左侧帐篷约有四座,马匹正在其中一间背后的围栏内,狄一兮冒着惊动周边的风险,蹑足走向那里。好在里头仅有一头骏马,他不免奇怪为何要特特给它辟出一个居所。

那马已经十分热情地隔着围栏将头探来,狄一兮不觉习惯地张臂一搂。马儿在他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随后拿唇舌在掌心寻找,可是那里并没有它平常爱吃的胡芦菔。

狄一兮借着清冷月光端详,遍体乌黑,只额头一抹白迹,的确是惊帆。最后一次相见时,它已经为一匹真正可以纵横疆场的战马。

而它的主人……

“师弟,带它出去逛逛吧。”

“咦,师兄,可以吗?”

“我近日琐事缠身,无暇遛马,反正你很喜欢它,去吧。”

“哈哈,师兄别客气啦!你是猜到我想跟它亲近亲近,才这么说的吧?那可会把我惯坏的,以后要看上你的火龙沥泉枪……也借我玩玩?”

“少来贫嘴!我可丑话说前头,惊帆若生出半点赘肉,你等着挨板子。”

“哎呀,师兄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装啦!啊啊!别凶,我马上出门……”

惊帆的低鸣将狄一兮从过往的记忆中带回了现实,瞬时从昔日的灿烂阳光下跌入了如今无边的暗夜里。

他抚了抚惊帆的鬃毛,许久后喃喃语:“他也……”

琥珀眸子里如凝了夜空般暗沉,狄一兮咬牙:“必定在附近吧!”

他并没有折回方才与同伴分开的地点,萧敬暄从来舍不得惊帆离自己太远。更何况那个人早不是天策府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不过一名天下人所不齿的亡命之徒,时刻都准备踏上新的逃亡之路。

他谨慎地打量离马厩最近的两座帐篷,最终选择了右手边的那间。就在脚步一动时,忽然一片灰黑的影子从身侧无声飘过。

狄一兮当即扭头,然而月下景致清清朗朗,无所不见。

他再度动了,静悄悄地从侧面靠上穹庐门口。刚欲抽出匕首将帐帘挑开一线缝隙一觑里间状况,耳畔蓦地一道低啸擦过!

劲风直扑面门,狄一兮大骇,旋身翻腾入空。几乎同一时刻,原本站立的地方只闻布料割破的嗤嗤数声,支撑穹庐的三根木柱一并啪啪断裂。刹时轰轰杂响不断,帐篷早塌下了一半。

若是方才无那啸声警醒,只怕他也如几条木柱一般的命运。落地稳住身形的狄一兮但听寒风卷过一丝鬼魅轻笑,一道白影突兀浮现眼前,如卷云般舒展飘飞,最终落在了帐篷顶上,轻盈地仿似无甚分量的鸟羽。

然而那是一个人。

男子散开一头微卷的及背长发,冷月清辉笼罩下,发尾滑过冰霜流光。宽大披单松松垮垮包裹身体,一端欲坠未坠地挽于臂膀,使得肌理分明的强健上身近乎精赤。

他根本不觉狼狈,一双玉莹沉墨的弯刀反贴背心,笑吟吟说:“阿暄,我差点就收拾了这条小杂鱼,干嘛临头坏事呢?”

“无需你出手。”

狄一兮终于将停留在那男子身上的视线转向别的地方。

他看着从右方绕行而出的宽袍身影,以及对方持于手中的长兵。玄铁枪杆自下而上盘旋一条造型古朴的沉金腾龙,枪尖似焰似蛇转绕雕勾的猩红龙首,仅看一眼顿觉戾气非常,令人心悸。

狄一兮说了三个字。

“萧敬暄。”

萧敬暄在离狄一兮十步远的地方停住:“方才你差点身首异处,这些年过去,居然不见丝毫长进。”

寻常状况中,狄一兮不敢说毫发无伤避开偷袭,至少能觉察周遭气流的怪异变化。可如今他负伤在前,心乱在后,竟险些被人钻了空子。

他没有辩解,反问:“带恶人谷那帮人来黑戈壁,想做什么?”

萧敬暄还不及回应,帐顶男子漫声发语:“哟,原来就是这位老相识!不过,阿暄,有些家伙意思意思就好,别耽误功夫。”

萧敬暄眼都懒得往他那里瞟一下:“没到你说话的份。”

男子啧啧:“心肝儿,我这不是怕你累坏了?毕竟要耗精神的地方多了去,比如先前……”

萧敬暄目光一沉,显见生了恼意:“住口。”

男子不在意似地又笑了:“果真脸皮越来越薄,当亲戚朋友的面,咱们有什么不好说的?”

狄一兮本就聪敏,早从二人言语里嗅出非同寻常的暧昧,也不知震惊还是尴尬,竟一言不发呆立当场。

萧敬暄忽足下一点,自原本所在滑退至数丈开外,一方从天而降的物件砰一声沉沉砸中那位置。泥沙四溅簌簌如雨,地上赫然击出一个土坑,原是一件近三尺的硕大磨盘落了下来。

它自非无缘而来,一人纵跃而来,鹘落狄一兮身边。

沈雁宾沉声喝道:“你是尼琍耶!”

尼琍耶,梵语之意为大地狱,帐顶男子哼了声:“还算有见识。”

垂在身边的弯刀略略抬起,一白一墨,流光溢彩,中段式样正成怒目之形,锋刃薄如蝉翼,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

刀名明王镇狱,明教主陆危楼豹隐西域后耗费三年心血铸成,传闻持此刀者可清心静气,斩断心魔。

看来传闻到底是谎言,否则它怎会在何清曜手中饱饮众多无辜者的鲜血?

沈雁宾再退一步,与狄一兮并肩而立。他在另一边搜寻无果,本欲与天策一方汇合同归,却听狄一兮去了许久未回。因担忧他惊动了恶人谷徒众便急急追来,果真看到对峙一幕。

这回来众人便装简配,惯使兵器都不在身边,对上持刀兵的难有胜算。沈雁宾恐那男子对狄一兮不利,悄然接近途中见废弃石磨丢在附近,当下提起抛了去,不求伤人但求解围。此时忙扯住狄一兮胳膊,飞也似朝远处深沉的夜幕中奔逃去。

何清曜冷笑:“瞧见我们在一道,还想活命?!”

他瞬时跃下帐篷,疾飞身影曳出金虹般的流光,趋近萧敬暄时,对方反长枪一扬挡住去路。

何清曜收势虽快不曾撞上,亦不免有些着恼,呵斥着:“干什么?”

萧敬暄好一晌没说话,只凝眸狄一兮离去的方向。

最后他说:“随他们去,便是杀了,你的手下也惊动了朝廷兵马,赶紧退回大蛇冢。”

何清曜盯他半晌,目光有别于嘴角明显的笑意,深沉隐昧。

他扯起又滑下一截的披单,口吻颇为阴阳怪气:“说得对,是该走人了,不然惹动将军旧情可不好。”

萧敬暄霎时扭头盯住对方,目光如冰:“胡言乱语什么?!”

何清曜嘴角一扯:“当然,过去、现在肯定都没什么。何况我如今天天盯着,你能出墙到哪里去?”

握紧火龙沥泉枪的手刹那间又收拢几分,明教弟子淡了笑意,满眼讥讽:“不杀你的好师弟,倒要杀起你的相好啦?”

萧敬暄反松了手,口吻恢复平淡:“你还走不走?”

何清曜不答,忽也瞥了窥探者逃离的去处,哂笑一句:“原来就长这副鸟样,亏你以前当个宝贝供起来。”

那厢二人仓惶奔逃,万幸后方无人追来,沈雁宾擦把汗,喘了口气:“快回营地,应该还能叫人来……”

狄一兮摇摇头:“来不及了,他们现在必定已不见踪影。”

沈雁宾不免疑惑:“你怎么如此笃定?”

“萧敬暄行事缜密,无十成把握必不出手。何况他还有别的目的,应该不想徒生枝节,此刻大约已退远了。

沈雁宾听罢心中巨震,一脸错愕:“你认识他?”

狄一兮垂目:“十四年前就认识了。”

沈雁宾记起那二人的言语,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他暂且无心纠结:“尼琍耶恶名远播少说也有七八载,可这人与你少小相识……”

“没错,他本为天策府勋烈之后,也与我……”

狄一兮一喟,缓缓道:“师出同门。”

沈雁宾无比震惊,竟忘了说话,狄一兮轻轻喟叹:“萧敬暄生性敏慧,文武皆通,少年从军便累建功勋。如我这般年纪时已受封游骑将军,可好景不长,不久即……触犯军规、杀伤同僚……之后许久杳无音讯。”

言语明显出现了奇怪的停顿,他沉思良久继续说:“过些年,我才得知昆仑恶人谷中出了个有名的凶徒,手持玄铁黄金龙舌枪,使一套修习精深的天策枪法。那枪的模样,不正是曾封存府中的火龙沥泉枪吗?当年府主以为此枪不祥,十余载深藏于武库,不知什么因缘让萧敬暄见到竟喜爱非常,甚至还特地托我恩师萧老将军去讨要。旁的事情倒罢了,师父只得一子一向宠溺,所以首次冒昧恳求府主将这枪赐与萧敬暄。呵,他日后落得这般结果,不知是否真因这不祥的兵器……”

狄一兮将脸埋入掌心,低语着:“……还是因为别的人?”

沈雁宾遽然发问:“你为什么不把事实都讲出来?”

狄一兮猛地抬起头,沈雁宾只是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说过当我是朋友的,可先前的话里,你好些地方不曾细说。”

狄一兮喃喃重复这个词语:“朋友……朋友……”

他的眉峰间添了几分苦涩,良久后闭了闭眼,轻声说:“我出卖过朋友,你相信吗?”

沈雁宾心中微颤,狄一兮神情如此凝重,或许……

可最终他抿了抿唇,骤然摇头:“我不信。”

狄一兮怔了一怔,沈雁宾已用缓慢却坚定的口吻继续:“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不会拿赔上性命的法子去搭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所以——”

“我只相信你所说的。”

狄一兮眉眼低垂,与往日飞扬跳脱的神采迥然不同。他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这才提及尘封的往事。

“……那时正逢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大人出击大勃律,一路捷报频传,天策府如晦营奉命协助于菩萨劳城外五十里内搜索伏兵。我当时乃萧敬暄手下亲兵,随他往来各处剿灭勃律诸军及吐蕃援兵,以免安西军后顾之忧。”

“某次校尉尉迟琮带百余人前去接应押送辎重的队伍,途中遭遇依附吐蕃的勃律部落偷袭,以致全军覆没。萧敬暄亲自率兵与安西军一营前往剿灭,我本道寻常交战,不料……”

狄一兮下颌紧绷,牙齿瞬时咬得格格有声,屏住呼吸半晌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与萧敬暄一道归来的一名校尉心中愧疚,大醉后告诉我,那部落仅是受吐蕃胁迫不得已为之。萧敬暄到达时部落已无多少抵抗之力,男丁非伤既死,族内剩余的大半为老弱妇孺。可那些安西军为求军功,不顾族长已率众弃械投降,竟将活人杀得一个不剩枭首而归。萧敬暄虽未直接参与屠杀,却也不曾阻止,甚至还……还帮助他们搜捕藏在附近山林内侥幸存活的族人。”

沈雁宾听至此处面色大变,狄一兮闷声:“我恨极了这种事,四岁那一场劫难至今历历在目,这些作为和盗匪有何分别!天策府诸位将军虽屡屡出征在外,何尝有过这般恶行?!我知道尉迟琮乃萧家世交之子,他心底或许怨愤难平,但是……但是……”

沈雁宾平静地注视他:“你们后来怎么了?”

狄一兮苦笑不已:“还能怎样?我与他大吵一架,他却振振有词说将在外诸事可自专,当下战局紧迫,如何有余粮余力耗费在俘虏之上?我骂他杀良冒功,与贼匪无异。他则嘲我幼稚天真,妇人之仁……”

“我手中无权也说不过他,可实在气不过,后来私下把消息递回了正在于阗督军的皇甫惟明将军手中。我本出于义愤,却不知为何消息泄出,神策一向与天策不睦,借机构陷许多罪名。更没料到是萧敬暄竟还被牵连进李林甫与阿布思谋逆之案,我……我并没想这样……我只是……唉,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成了这样的结果。”

“他被密令押解回朝时半路逃脱,我的好友也是他的堂弟萧敬烨追去劝阻,竟和其他同僚一起被他……”

狄一兮将脸埋在双掌中,肩头微微颤抖:“他倘若要杀我,我还懂缘故。可为什么载熠……连载熠都……”

“还有师父,他知道此事后……绝食而死。”

沈雁宾不知何时在狄一兮身旁并坐下来。虽仍默不作声还是抬起手来,犹豫半晌,终归在那人背心轻轻拍了拍。

狄一兮手扶额前:“别担心,我没事。”

沈雁宾沉沉道:“你方才那样激愤与悲痛难平,怎会没事?”

“你觉得……”

狄一兮哑声问:“那件事上,我很卑劣吗?毕竟后来的变故都因我而起。”

沈雁宾再次轻轻摆首:“你只是做了该做的,没有错。”

狄一兮依旧埋头,终于低低笑了笑:“现在怎么轮到你来安慰我,可不好意思再叫你小沈了。”

沈雁宾不禁皱眉:“说正事的时候,你总是动不动就不着调了。”

狄一兮勉强一笑:“哎哟,苦中作乐不也行么?”

沈雁宾心中莫名有些凄酸,却非为了自己:“生气就生气,高兴就高兴,你为何不肯这样活着?”

狄一兮怔忡半晌,倏尔抬眉一笑:“小沈既然都这般说道,我好像不该不领情啊!”

沈雁宾见他神色舒缓许多,心中隐约欢喜。却总觉不好显现颜面,当即把头一歪看向远处。

“我们得早些回去,只怕大伙等急了。”

狄一兮道:“也是,明早还得赶来搜查,总能有几分蛛丝马迹。早先听人提过萧敬暄如今是恶人谷飞沙关副督军,但飞沙关距此数百里之遥,他伪装前来恐怕不怀好意。而且那个尼琍耶是督军麾下,本该敌对,这会儿暗通款曲……”

“总之先回营地商议,你说了反正追赶不及。”

“嗯”,狄一兮随口应道:“沙漠绿洲就那么些处,萧敬暄要补充食水必定会进入,迟早会遇见。我心里还有不少疑问要寻他求证,若是果真那样……”

他目中不免微微一黯:“就到了真正恩断义绝的时候了。”

沈雁宾闻狄一兮语气刚毅,晓得他必然下定决心。只是过往情义并非浮云尘沙,如何一瞬扫净呢?

他不愿多说惹得狄一兮心乱,只平静地应了:“如需我助一臂之力,尽管开口。”

狄一兮轻笑:“我才不会跟你客气。”

不会跟你客气……

沈雁宾一路琢磨着这句话,心中始终萦绕着淡淡的喜悦。

他骤然忆念起尼琍耶与萧敬暄之间的古怪言语,不禁疑惑:“他们是朋友吗?”

狄一兮没回过神:“什么?”

“那个萧敬暄和……”

狄一兮如同噎到了一般:“这……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吧……”

沈雁宾看他一眼,自言自语:“可说是朋友,那些话说得有点奇怪。”

狄一兮暗道你这辈子最好都别明白这乌七八糟的东西。

他忽然感觉有些微妙,特别是回忆起那名明教弟子露骨又刻意的言语。那人仿佛是急于在自己面前揭示出萧敬暄与他的暧昧关系,分毫不存羞耻之心。

还有那碧眼朝自己瞥来时,除了杀意之外,还暗藏着甚是奇怪的怨恨和愤怒。

狄一兮不由皱眉,心说你们两个鬼混关我什么事?

而在他们逃离不久,萧敬暄与何清曜匆匆收拾,在营地附近交头点留下暗记示警,便乘上惊帆仓促离开。好在月光清明,再凭借观星辨位的本领,他们顺利来到大蛇冢外围的沙漠边缘。

沙虫昼伏夜出,现在进去简直找死,他们打算暂留外间,等天明再图后续。

何清曜一下马就把明王镇狱重重插进沙土里,直勾勾盯住萧敬暄,看得对方不免皱眉。

“你闹什么?”

何清曜冷冷地说:“这话该我问,放跑那两个家伙,打算怎么收场?”

萧敬暄扭开脸,声调同样冷漠:“至此别过不见,还想怎样?”

何清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骗谁?留下祸害了,纵然你放过他,他岂会放过你?”

萧敬暄一字不回,也仍不瞧他,白衣男子盯了老半日,忽然露齿一笑:“还是舍不得了,是吧?”

对方终于吐出两个字:“闭嘴。”

“怎么,踩到痛处了?”

“我今日放他,不等于来日无事。”

“哦,那是哪个来日?拖到他儿孙满堂、寿终正寝的来日?”

萧敬暄懒得理他,转身整理惊帆身上鞍辔:“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何清曜哼道:“在恶人谷这些年,你早应把过往该扔的扔了。这时却来一套同袍情深、优柔寡断,当我不晓得原委吗?”

萧敬暄终于缓缓回头:“你不是很早就清楚我的旧事,如今聒噪也是毫无意思。此番出来,咱们已说好一路各取所需。至于旧事上头我自有分寸,不用你煞费苦心。”

何清曜怒极反笑:“萧副督军太高看自己了,不过是因我对你搭上不少东西,怕血本无归才多说几句。”

他轻佻地瞥了萧敬暄两眼:“再说除了公事以外,你可还没让我捞够老本,半路若遭拐了……”

萧敬暄沉默片刻后呵斥一声:“住嘴。”

何清曜晓得将对方激怒,终归收敛了些,转而低低笑:“哦,那换种说法,你我各满所愿的路还长,现下还应同心同德。事成之后,你爱怎样都行,但如今……”

他歪头睨着萧敬暄:“还该听我的。”

萧敬暄半晌不答,倏然扭头:“谁!”

回应他是一连串野兽的呜呜叫声,以及男人的嘶哑悲鸣。何清曜听得耳熟,脸色变了变,脚上毫不耽搁,眨眼间已掠到声音起处。

此次密会萧敬暄,何清曜依旧带上了黑豹山幽,白日任它藏在绿洲隐蔽草丛内,晚间借夜幕掩护游荡。正因山幽的警示才令二人发现了试图潜入帐篷的狄一兮,离开星星海时它也跟在后方奔驰,这时不知发现了什么状况。

山幽两只前爪底下压着一个牧民装束的人,他的脚踝似乎被豹子咬断了,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黑豹与何清曜相似的绿色眼珠正讨好地瞧着主人,而那惊惶的男人抬起头,果真是何清曜认识的。

他一脸愕然:“ 掌令,您怎会在……”

男人随即看见何清曜背后的萧敬暄:“姓萧的……”

萧敬暄当然不会让他把话说完,语声在喉管破裂的一刻中断。

何清曜霍然转身盯着刚把枪尖刺入男人咽喉的他,气急败坏吼叫:“这人你倒杀得干脆!”

萧敬暄瞥了他一眼:“他是阿咄育派来与你随行的,看到了咱们,谁也落不得好。你不该留在星星海,等天亮了快走,拓跋刻烛那里还得有人盯紧打探。”

何清曜见他无所触动,还一个劲驱赶自己,不得已咬咬牙:“走就走!”

他如今很不乐意看到萧敬暄那张脸,然而等到真的乘马奔远,遥遥望见沙丘顶上的人影,到底还是不甘心。

“下一次见面,教你知道我的厉……”

语声戛然而止,何清曜不觉朗然一笑:“呵,反正他已经回不去,有什么值得操心的!”

但一想起昨夜遭遇的那个家伙,男子脸色再度阴沉。

“他娘的,居然还活生生蹦出来,怎么就没烂死在中原呢?”

何萧二人去向且不提,翌日清晨狄一兮领兵赶回,百姓们看突然到来一群士兵,不知是来搜刮还是来抓丁,吓得四处躲藏。狄一兮赶忙拜会族长,道明原委是为搜查贼人,牧民们方松了口气。

沈雁宾先领兵去昨夜遭遇萧敬暄的帐篷附近搜索,如预料般一无所获,他转而向牧民询问。原来前日黄昏有一帮商人来星星海停驻,其中四个出钱专门赁上两间帐篷独居。这几个总遮掩面孔的中原人不爱出帐,所以牧民那里也没有听到太多的消息。

不过沈雁宾总算没有空手而归,族长热黑木的小孙子跟同伴捉迷藏躲在草丛里,有两个神秘中原客小声交谈着路过,男孩听到了两界山二字。沈雁宾当即与狄一兮汇合,刚讲完对方已皱眉不已。

“恶人谷与两界山的马贼一向毫无瓜葛,萧敬暄为何想去那里?”

沈雁宾也困惑:“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冲突,而且两界山地势险恶,周边尽是荒芜不毛之地,占为己有却能如何?”

狄一兮突然想到黑戈壁上各处散落的寻宝者聚落:“莫非……”

他又摇头:“萧敬暄向来对金银财宝之类没多大兴趣,而且区区一个藏宝传闻,值得恶人谷的督军亲身涉险吗?”

二人商讨半日仍无结果,最后决定还是先专心追查拓跋刻烛那边,毕竟随来兵士统共不过八十人,哪有精力四散奔忙?

天气越发寒冷,许多不惯塞外气候的士兵手脚生起冻疮,用牛羊脂胰调配活血生肌的药草来涂抹红肿皲裂处,则能减轻痛痒。但而今能有粮饷已十分勉强,实在寻不到冻疮膏药,可拉弓挥刀又离不得一双好手。

好在狄一兮问过部落巫医,得知临近星星海的广袤沙滩上生有大片的沙拐枣,捣碎滤除杂质,用那浆汁擦拭冻疮也有治愈之功。他叫了些人专门跑了趟,砍回几大捆来,营里士兵不在值日的就轮班帮忙剁碎滤汁。各自用上几回后,生出冻疮的手足渐渐恢复了原样。

连续三日搜索没有任何进展,狄一兮闲得发慌,去水边散步以求宁静心识,才好明了下一步动向。

星星海水草不及居延海丰美,但也是黑戈壁中少见的植被繁茂之处。狄一兮折根草茎,衔一头在嘴里,背着两手慢悠悠绕水泽踱步。

前方几条人影,他只当是牵马饮水的回纥族人,那人却遥遥挥手喊叫:“你来了。”

是沈雁宾,狄一兮吐掉干草,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笑着说:“就说怎么突然不见了你,原来跑这边忙。”

沈雁宾仅着一件布背,两袖高挽露出手肘,提只空木桶。旁边几匹战马的皮毛早刷洗干净铮亮,另有苍云兵士拿破旧粗布帮忙擦干水珠,过后又会给它们套好鞍具。

沈雁宾示意同伴先走,将一概什物也塞给他们,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这马最近用不上,咱们恐怕要找几头骆驼。”

马匹不及骆驼能忍耐饥渴,路途过长便不好使,狄一兮也正有那意思。他点点头,看看水泽临近岸边的薄冰,又瞧瞧沈雁宾通红的两手:“你留心点,别冻出毛病了。”

沈雁宾不以为意:“应该不会,雁门关待惯了,没事。”

狄一兮摇头:“小孩子就知道犟嘴,你那边冻伤的人已经不少,还想再加一个?”

他拽了下沈雁宾,一扬下颌:“走,找个地方先坐下来。”

沈雁宾嗯一声,真的随在他身后。狄一兮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日,大概是因为这人突然答应事情很爽快。

他们来到离水岸较远的草丛边,狄一兮随手将干枯草茎挽了两团充个坐垫,拉着沈雁宾一并坐好。解下腰间的小木瓶拔下塞子,草木虽显酸涩却清新的气息涌出,沈雁宾闻出是沙拐枣的味道。

狄一兮先给掌窝里倒进几滴粘稠的液体,拉过身边人的手就开始涂抹。沈雁宾心里一热,口上仍劝阻:“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就行。”

狄一兮头也不抬,抹好药之后再大力摩挲揉捏:“冷成这样子早就僵得动不了,别把好不容易找来的药撒了。”

沈雁宾自此再不开口说话,只是凝神端详那张熟悉的脸。这些互相帮忙上药的事,同僚之间做的也不少,不知为何到了这个人,无端地产生一种会令面颊热烫的窘迫。

手上的知觉渐渐恢复,能明显感到在肌肤上摩擦的掌指那层薄茧,奇异却又温暖的情绪在心底渐渐扩散。

狄一兮弄得差不多,把药瓶塞好挂回腰上,冲沈雁宾一抬眉:“好些了吧?”

然而沈雁宾还在埋头出神,狄一兮怪道:“想什么呢?”

沈雁宾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不知怎的,想到我爹了。”

狄一兮诧异地嘶一声:“你赶紧给我打住,喊老狄也别真当我成大爷了,我可不要这么大的便宜儿子!”

沈雁宾这才发现用词不当,先脸红了一回。他本不善言词,闷了好一会儿才有点结巴地解释:“不是!我……我不知怎么说,大概就是觉得很舒服,很像以前爹在家的日子……”

狄一兮喘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你说我是哥都好啊!下回千万别乱讲,遇到脾气暴的先就揍你一顿了哟!”

他瞧着那张往常不苟言笑的面孔居然现了窘相,也觉好笑:“不过我这人一向啰嗦,不管谁啰嗦起来都显老。这些天你嘀嘀咕咕跟了我一路,活像个小老头一样。”

沈雁宾神色终于转为轻松,然则依然在思考方才的心思。他知道虽然同样暖心,但狄一兮于他绝非等于寻常长辈的存在。

奈何他还是想不明白。

水湄边飘来隐约的歌声,仿若鸟雀轻灵悦耳的啁啾,吟唱女子满怀深情,入耳顿生缠绵思意。沈雁宾细聆半晌,虽觉动听,然而不知那异族言语里的含义,未免少了意趣。

狄一兮凝睇天边浮云一阵,突然含笑回首:“是不是想知道她到底唱的什么?”

沈雁宾无声顿首,狄一兮道:“好在这边方言我勉强能懂 ,你听着——”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沈雁宾阖目不言,狄一兮疑惑:“你怎么了?”

沈雁宾轻轻说:“这歌……听着有些伤心。”

“……为何?”

“唱歌的姑娘大概很久没有见到情人,心里十分忧愁,只想着变成他握在手里的马鞭朝夕相伴。可凡人怎有这种本领,所以还是只能忍耐相思之苦。”

此言一出,狄一兮瞬时沉默,良久后语气干涩:“能等还好,只怕是连等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最凄凉的结果。”

沈雁宾知又触动他的伤心过往,不免讷讷:“……抱歉。”

狄一兮转眼又笑了起来,分量颇重地拍了他臂膀一掌:“什么好愧疚的?你讲得又没差,再说你以前提点过我,如今还有活着的人该操心,比如君平、友义……”

他唇角蕴笑,舒展眉目间有着温厚宽和的意味。

“好像,应该再加一个你。”

沈雁宾顿时愣住:“我?”

狄一兮瞅他一副呆相,自己反倒先笑了起来:“年纪轻轻的硬要装老成,有什么烦恼只肯憋着。再这么下去,非闹出事不可,既然我看见了哪能不管?”

沈雁宾听他如此一说,竟是以为自己幼稚,不免微微着恼。他虽然表情不多,可眉间稍有锁结却瞧得出来。

狄一兮一瞅不对,怕他生气,赶忙改口:“呐,不过啊,谁年轻时候没钻过几回牛角尖?你也别着急啦!看咱们沈副尉现在就很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了,以后当上将军可别忘提携兄弟我呀!”

沈雁宾被他拿话堵得哭笑不得,无奈叹气:“……一说正事就不正经。”

狄一兮听那言语里嗔怪的味道并不多,继续嬉皮笑脸:“唉哟,我哪里不正经,不就是平时笑话说多了点?再说常听老人言,免得吃亏在眼前……”

“……你以为自己很老吗! ”

沈雁宾虽有几分心恼,亦有几分不知源于何处的喜悦,他掩饰一般拽根枯草在手头翻折,尽力将话题拉去别处。

“这一带被称作弱水流沙,你来往关外多,这说法到底是什么来历?”

狄一兮再度叼起草茎,凝神思索着回应:“这啊……黑戈壁诸多绿洲均受祁连山融化雪水滋养,每年春起附近河床里就会激流涌动。但河水在广袤沙漠里不时改道,水亦不深,木舟难渡,仅有轻巧的羊皮筏子可浮于其上。世人以讹传讹,道是此水羸弱不可载舟,故名之弱水,流沙则指它流经处的大片沙地。”

“这是你小时候在西域听到的吗?”

狄一兮淡淡道:“不,是当年随萧……去大勃律的路途上,听人说的。”

沈雁宾立马了然,怕他心情变坏就不再追问,思量片刻:“所谓逐水草而居便因此而来吧,其实塞北那些奚族、室韦都是一般过活。不过仿佛黑戈壁有不少咸水海子,雁门关外却少见。“

“那都是因再无淡水充入其内的缘故,水质越发咸涩稠苦。周边草木无法生长,渐渐地人群畜牧一并绝迹了。”

沈雁宾琢磨许久,最后怅怅吁出一口气,狄一兮有些奇怪:“好好的叹什么气?”

“过往听医馆先生说过一个词——沧海桑田,觉得和你说的这回事好似是一样的,想起莫名有些难过。”

狄一兮摆首:“或许有相似,不过大抵还是不同。沧海蕴生万物,桑田利惠众生,究其根本只是生机显现不一罢了。究竟不比弱水流向不定,曾经生机盎然,可能下一刻烟尘满目,但也或者荒芜凄凉,不日绿意盈眸。”

他顿了顿:“这既是天地风光的变化,也可能是人的变化。好比有人死去,有人离开,有人改变,有人归来。”

沈雁宾隐隐觉出狄一兮的言语若有所指,只是他不想点明。有时候世情变动如白云苍狗,做一飘然过客总比蹈身沸汤烈火来得轻松。

只不过……说来容易做来难,何况谁人心无挂念?

想到母亲和幼弟,他的忧心日与月增,深藏心底的话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对他们倾诉?

而还有一种怪异的念头,却是与狄一兮有关的。

狄一兮似乎回味着悲伤与欢乐参半的记忆,神情一会儿沉郁,一会儿舒扬。

他骤然笑吟吟望了苍云青年:“不过凡事有黑白之分,同样是变得不认识,你这样就很好。”

沈雁宾被他这一指,不由茫然:“我……和我什么关系?”

狄一兮拍拍他肩头:“我是说:你变得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沈雁宾垂首不言,最后抬起头却问:“真的?”

狄一兮笑道:“谁哄你?”

“你呢?”

狄一兮怔了怔:“我……?”

他不明所以,于是依旧欢颜回道:“当然觉得现在的你很不错咯。”

沈雁宾点点头,再待开口,狄一兮却已朝远方眺望:“嘿,熟人来了!”

沈雁宾回头就看到策马奔来的常纪凌,黑甲骑士冲他们挥手,狄一兮问:“常副尉如何来星星海?”

常纪凌一行下马,一行说:“原是去长孙统领跟曹将军驻地跑了一趟,刚听些消息只怕对你们也有用,所以绕了些路过来。”

他看看沈雁宾,鼻孔朝天一哼:“尤其担心一个莽撞家伙小命不保呢!”

沈雁宾点头:“多谢你特地传信。”

常纪凌见鬼似地瞪他一回,缓过神方急切说:“安门物好像没死。”

狄沈二人同时惊讶叫了一句,“什么?!”

年初盖庭伦叛变固然因自我野心膨胀,但也不乏胡商安门物之流挑唆,盖庭伦兵败后安门物不知所踪,只道是死于乱军,竟不料他还存于人世。

常纪凌接着道:“当日发现盖军残部,二位统领就疑心他们是来投奔狼牙军的,还真没猜错。前些天如晦营探子风眉受伤待在幽幽海一阵,牧民从苦海边扛回一个半死的家伙,救醒了一盘问,居然是安门物随从。他说安门物不甘失败,先行带了一队人马准备投奔赤狼营,还带了什么了不得的藏宝图为礼,结果半路被两界山里来的马贼打劫。残兵败将成不了气候,冲散得七零八落,安门物被拓拔刻烛的人抓走,这随从也受了重伤。他说完这些没多久就咽气,风眉赶忙把消息递回天策大营。”

狄一兮听完就皱眉不已:“这可麻烦,不管是藏宝图落在马贼手头,还是剩下的叛军仍投向狼牙,都不是好事。”

常纪凌哂道:“那些家伙把藏宝图说得神乎其神,只差一使就得翻天覆地了,我可不信!黑戈壁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能藏得下什么宝贝?那些个作乱的东西玩这套无非是乱人耳目,想给边界生多点乱子。”

狄一兮思索片刻,摇头:“那倒不一定,万一……”

“万一他们弄个妖怪爬出来,老子的陌刀也不是吃素的!”

常纪凌得意洋洋说罢,沈雁宾瞥他一眼:“人家说山精水怪都是灵气凝聚成形,没有真正肉身,你的刀吃荤吃素有什么用?”

常纪凌甩给他一个白眼:“凡事应个景会死吗?”

三人本道回营地继续商议,半途常纪凌突然鬼祟地叫住沈雁宾,特意拉他落在后面。

沈雁宾看他一眼:“找我有事?”

常纪凌左右瞧瞧,蓦地附耳过来:“喂,我问你,现在你和狄校尉处得不错吧?”

沈雁宾深感奇怪:“这与你什么关系?”

常纪凌的大黑脸居然红了红,随后不管别人是否回答又讲:“要是不错,我就直说了啊!”

沈雁宾简直无言以对:“那你……说吧。”

“狄校尉不是和曹将军身边的侍卫明青梧姑娘处得挺行?这个……你改天托他帮我……帮我找明侍卫探探口风,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沈雁宾见他扭捏模样,顿时彻底明了:“怎么不自己去问?”

常纪凌整个人蚱蜢似地弹了起来,嚷嚷着:“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问姑娘家?”

“……狄校尉就不是男的?”

“沈雁宾,你别跟我顶牛好不?我一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求人,你总不能不给同袍面子!”

沈雁宾想起上回斗殴自己究竟更不占理,只得默默点头,常纪凌立马哈哈笑:“放心,我也会给你一份谢礼的。哎?你走什么神呢?”

沈雁宾又听到回纥少女的歌声,再一想狄一兮言语形容,心里头一跳,不觉微微一笑。常纪凌察言观色,眼珠一转:“你是不是看上那回纥姑娘了?”

沈雁宾一个激灵,连忙反驳:“胡说什么?”

常纪凌一副语重心长老前辈的样儿,拍拍他心口:“少哄人了,看你听人家个唱歌就魂不守舍的,这不是有意思了是什么?”

沈雁宾一愣,常纪凌笑道:“有空找人家说话就是啊。”

“有意思……?”

常纪凌干咳几声:“就是……那种有意思啦!”

沈雁宾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常纪凌正奇怪,沈雁宾低眉含笑丢下一句我终于明白了,转头朝狄一兮追去。

常纪凌怔怔道:“你明白什么啦?”

丝毫不知内情的狄一兮看到面色泛红的沈雁宾慌慌张张奔来时,仅仅单纯地感到有些怪异:“怎么喘这样厉害,跑太急了?”

沈雁宾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直至狄一兮再度发问时才匆忙地大力摇了摇头,只低声回答:“没有。“

狄一兮终归不太放心,皱眉望他一眼:“真的没关系?好好的突然大喘气,喉咙不舒服吧?别是先前弄水时候着凉了……”

沈雁宾只得再重复一句:“真的没有。”

狄一兮方作罢,再见沈雁宾目中神色亦是十足暧昧,欣悦里杂有迟疑,期盼中和着犹豫。

“有什么话不大好意思对我讲吗?”

沈雁宾登时如在三九严寒之际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莫说手脚冻僵,竟连心也凉了个透。方才只顾一头兴奋,未曾深想应该如何面对狄一兮,如今被直接一问,反倒真成了有话说不出的哑巴。

他先时无暇思量到自己一番心意是否违背常理,唯有困惑终明的喜悦,亦没虑及狄一兮与他同是男子,况且……

对方还曾有深爱妻子,终究二人是不同的。

狄一兮等待他的回答,许久却再未见沈雁宾开口。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再询,常纪凌却急急忙忙地驱马跟来。

“好好说着话,突然就鬼抽屁股一样跑飞快”,他看看沉默的那两人:“沈雁宾你没头没脑甩那一句,啥意思啊?”

狄一兮终于找到正确的询问对象:“沈副尉这是怎么回事?”

沈雁宾心中一凛,可还来不及阻止,常纪凌已经掏掏耳朵,大咧咧道:“少年郎思春呗!他好像看上水边唱歌那回纥姑娘了。”

狄一兮先愣了愣,心道没见他们碰一起过,但转瞬又笑道:“我说呢,以往就是话少,这次怎么完全吞吞吐吐的?”

他响亮地一拍手掌,大笑起来:“我可算明白了,肯定是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和人家当面讲,非要托谁帮忙传话呢!”

常纪凌一旁乐呵呵地附和:“就是!就是!我从没见他刚才那模样,活像个着迷发痴的大傻子。”

沈雁宾第一次显露出张口结舌的表情,面红耳赤地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旁边两个只顾你一言我一语,分毫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狄一兮惯常摸摸下颌,故作深沉:“沈副尉这么不好意思,脸皮薄不肯承认呐 ……常副尉,咱们可得好好帮忙推一把,哪有凡事全让旁人帮出头的?以后要是拜天地入洞房什么的,难不成我们代劳?”

常纪凌也笑:“是啊是啊,他也二十出头的年纪了,要跟我一样黑不溜秋大老粗的,难得讨到姑娘喜欢也罢。明明长得挺讨喜,还怕小妹子一个大耳刮子给打出来吗?”

他们素知沈雁宾个性内敛,虽说对那事半信半疑,倒真的想帮他一帮,不过也是顺道拿这家伙打趣逗乐一场。

常狄二人说得兴高采烈,浑不见沈雁宾的脸色早已由通红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成锅底般的墨黑。

狄一兮又挤挤眼:“赶早不如赶巧,说不定姑娘还在边上,咱们这就拉沈副尉去……”

沈雁宾实在听不下去了,暴喝一声:“全都给我闭嘴!”

这言语实在突兀,狄一兮与常纪凌吃了一吓齐齐收声,形容愕然地扭头盯着勃然大怒的沈雁宾。

沈雁宾被两人这般瞅来,自觉失态理亏,只得低声解释:“我真没喜欢那姑娘……我只是想问问……问问……”

狄一兮一脸莫名其妙:“问什么?”

“常纪凌,你晚上……吃鱼还是别的?”

常纪凌两眼直勾勾地瞅过来:“就说这个?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对那姑娘……饶了我吧,席铭的鱼汤烤鱼都腥臭得要死不说,肚肠还去不干净,鳞片有时居然懒得刮呢!”

“总比没得吃的时候强……”

常纪凌不免语塞,开头在戈壁沙漠里摸爬滚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气候昼炎夜寒也罢,饮食饱足都是一大难事。那时别说尝一口如今百般挑剔的鱼肉,连石头一般、一啃就满嘴血泡的杂粮面饼一日间也未必能分得一个,成天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军士幸运抓住条沙蛇或是蜥蜴,往往皮都懒得剥下,痛饮鲜血后连肉带骨地嚼个干净。

这种苦哈哈的日子直至驻扎在半月湖后才到头,本说湖里游鱼肥硕、湖边水鸟成群,众人可以大快朵颐一番。可之前伙夫被流矢射死,接手炊爨的席铭本为作战军士,平时哪里有心思放在精修厨艺上?

席铭每天的煮食方法,便是挖些能吃的野蔬混合着捕来的猎物熬煮。黑戈壁不产生生姜、青葱之类调料,胡椒价贵又难得找到商人交换,更别提解腥的陈醋。他索性懒得打理,熬猪食一般稍微洗洗菜叶,切碎后跟肉类混煮,一锅汤汁不闻肉香,倒满是一股浓厚难散的腥膻。

狄一兮笑笑:“别担心,这回可是我在,晚上给常副尉开个小灶,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常纪凌乐了:“那敢情好,我就等着吃喽!”

“那是啊!”

狄一兮瞧瞧一言不发的沈雁宾:“小沈,晚上来我帐篷这边怎样?”

沈雁宾埋着头,看不清如今神情怎样:“入夜还有事,我就不来了。”

常纪凌只当他向来与自己不睦,方才被打趣后心里又起别扭,挑挑眉毛:“也行,你没事早点睡也好。”

沈雁宾颔首,狄一兮心道真是小孩子脾气。他倒不想过多纠缠此事,与常纪凌说笑不停往回走。

沈雁宾当夜便真留在居帐内,卸甲除铠后横躺床上一言不发。同住的戚晟早习惯他这样,晚饭喊了数声不应只当睡着了,便自顾自出去了。

沈雁宾背对外间一动不动,两眼却一直大睁盯紧面前篷布,心里各种念头翻天覆地兜转难停。

他到底年轻,从未经历过情爱,如今恍然惊觉便心乱如麻。师父一直未娶,父亲早逝,母亲近乎断绝联系,没有长辈与自己说过遭遇这般状况该如何应对。

在沈雁宾而言,喜欢谁或是不喜欢谁,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吃不准对方心意,这却成了折磨人的难题。有些话或许根本不该对那人倾诉,只怕出口之后反倒引来难以化解的尴尬。

其实,父亲应该是告诉过他的。

父亲还在世时,有一回看他为帮镇里被欺负的姜寡妇之女晚晴出气,第一次和那些不懂事的小毛孩打成一团。解围之后,父亲没有责怪,反夸奖道打得好。沈雁宾问为什么,父亲大笑答道——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死命护着自己看得顺眼的姑娘,让她这辈子开开心心啊!道不准那天就成你的媳妇了!”

沈雁宾拿被子蒙住头,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就此打定主意不再打扰狄一兮。

毕竟,让喜欢的人一辈子开心,如此足够了。

脚步声与戚晟的呼唤同时响起:“沈师兄,别做梦傻乐了,快起来吃东西。”

沈雁宾闻到一股肉类的香味,一瞬间扭过头来。戚晟端了一碗羹汤,另一手拿着干馕,颇为奇怪地打量他:“梦到什么了,笑得好开心啊?”

沈雁宾不吭声,清清嗓子才问:“……好香,谁做的?”

戚晟笑眯眯:“肯定不是我弄的嘛。”

他把饭食放在铺卧上:“狄校尉让我偷偷带给你的。”

沈雁宾诧异地看他一眼,端详羹汤良久才拿起木勺舀食,入口是细腻鲜美的鱼肉,却没有丝毫腥气。他忙活半日,肚中空空如也,饥饿难耐下风卷残云般扫得一干二净后,才想起问:“是他做的?”

戚晟仍笑:“是啊,我也顺道沾了点好事,不腥吧?虽然没有醋,狄校尉说以前认识的明教朋友教了这招,拿沙漠里香草调配成汁,可以和醋一样用。他先试了试,以后多做些,大家就有口福了。”

沈雁宾颔首,却再没有多的话。

翌日清晨,常纪凌便出发了,霞光撒了众人满身,薄淡而温暖的红如同此刻喜悦的心情。他上了马,扭头挥手:“别送了,你们都赶紧忙自己的事去。”

沈雁宾点头:“路上小心。”

常纪凌呵呵乐了:“唉哟,第一次送我出门不说,还这么客气!人家说近朱者……呃,好像是变红吧,你跟狄校尉一起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沈雁宾轻咳一声,没有接话。常纪凌转对狄一兮的一刻,神色顿时变得郑重许多:“麻烦狄校尉教导我师弟了,他这人有时顶牛得很,请多担待着点……”

沈雁宾拉长了脸:“快走,太阳出来就热起来了!”

“好啦,别催了!”

常纪凌笑着离去,一队人马渺小的身影渐渐溶入了天地一线的景致中。

狄一兮唇角轻挽:“常副尉其实很好心。”

沈雁宾点头,世间有善有恶,有净有秽,虽然幻象重重,只要胸中存有一点□□,则能拨开迷雾见真性。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变了许多,过去是绝不会这样想的。

那是因为谁呢?

弱水蜿蜒荒漠,将所经的不毛之地滋养为生机勃勃的绿洲,世间也或有似水一般的人。

沈雁宾向着升起的璀丽红日微微一笑。

他已找到自己心目中的弱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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