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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极天马歌(上)

一月当空,片云不染,人声皆散,仅几点不为冰轮清辉掩盖的星子仍旧璀璨闪耀。

士兵们渐次睡下,值宿的数人围坐火边,时不时挪进点烘热愈发僵冷的手足。起初还有交谈语声,过会儿周边微鼾四起,剩下的人皆闭口不言了。

戚晟年纪小贪睡,撑到四更天实在熬不住。先一刻还双臂抱腿、下颌拼命顶膝,上下两眼皮不住打架来强撑,狄一兮回来时早将脸孔埋在手臂间熟睡过去。男子捏了捏手里薄毡,失笑着摇摇头,轻手轻脚替少年披在肩上。

自从离开中原后,睡眠不再如过往般酣沉,时间亦缩短了许多。独自守夜便守吧,又不是没经历过那种日子。

没刮起太大的夜风,不至于将猛烈地将寒意全然逼进骨缝里。狄一兮慢慢地再度起身,蹑手蹑足在简陋的宿营地又巡察一番,留心有没有谁梦中翻身滑落了遮蔽衣物。关外十一月的天气间,被冻一晚的后果非同小可。

他们找到的地方不错,矗立着秦汉时长城的烽燧残址以及从两侧延绵而出的几截用泥土和胡杨木夯筑的墙体,很方便旅人们选出合适的避风处扎营。

他回归原位,戚晟当然没醒,沈雁宾依旧背对而卧,毡帽拉下盖住了耳廓,几乎遮去一大半面庞。狄一兮想这样倒好,不会把耳朵冻得生疮。

沈雁宾沉睡时总不知不觉地全身蜷缩,仿佛婴孩沉眠时的无意举动。狄一兮看见总会想到自己与他其实差不了太多岁数,难道总在心底把这人当一个大孩子看,就是因为如此的状况?

当然绝非如此,他记得沈雁宾很少笑,可笑起来的一刻,往往含着近似于孩子的羞涩与纯真。这名青年在成长中失去了许多欢乐欣悦,但狄一兮希望他能明白,未来仍有不少值得希冀的人与事。

不似自己,失去的再也寻觅不回。

风更冷了,他将折成短截的骆驼刺及红柳枯枝往柴堆里再塞一把。里头传出轻微噼啪炸裂声,金星四散瞬间,火舌随之往上一窜,灵蛇一般扭动。

琐碎之事,为关怀的人们做起来却极有滋味。狄一兮已没了亲人,但如今这些同袍早就成为与亲人无别的存在。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相携相扶……再多的词句都无法确切描述出眼下心境。

但思乡离愁不会因伴侣的存在,便轻易消散如清晨薄雾。

于是低吟一曲,如风拂过荒漠时沙砾的索索声般温柔。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然而,不再有谁会等候着他,怀念的故园早已满目疮痍。

“唱的什么?”

狄一兮惊一回,以为已经睡熟的沈雁宾兀地开口,并很快侧转过身注视他,乌漆点就的眸子里跳跃着温暖金芒:“第一次听你唱歌,挺好听的。”

狄一兮因那柔和眼神,心中瞬间被莫名触动一瞬,晃神回来却有些不知所以,便微笑回答:“梁陈时徐陵的《关山月》。”

沈雁宾颇识得些字,诗词之类却甚少涉猎,迟疑着问:“徐陵是……”

“徐陵在梁武帝时出使东魏,不久侯景叛乱杀武帝,随后篡位自立。徐陵不得已羁留邺城七年之久,此诗恰好那时写的。”

“难怪这般伤感,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沈雁宾喃喃方过,狄一兮便嗤嗤笑:“你最近怎么学着多愁善感了,想家吗?”

沈雁宾一愣,当即回嘴:“你不也想?”

但下一刻他看到狄一兮嘴角的笑容瞬间凝住,后悔已不及。二人无声相对良久,沈雁宾低声:“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狄一兮展颜拍拍他:“没事,又不是不许人说的秘密。”

沈雁宾便舒眉一笑:“你懂的挺多啊,而且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你总大咧咧的,结果还读过好些诗书。”

狄一兮知道他是指方才的《关山月》:“嗐,全是瞎看玩的,绝对算不上满腹经纶的才子。小的时候,师母在家另辟一间书房,全存放些不同师父收藏兵书之类的乐谱诗词。我总偷偷进去乱逛,偶尔抽几本来翻翻,大多不对胃口,不过少许还记得蛮清楚。”

沈雁宾奇道:“你偷偷进去不看书,又是干嘛?”

狄一兮面色霎时有些尴尬:“咳……这个啊,师母出身七秀坊,常领着五个女儿在书房内教授乐理。我听他们弹得叮咚叮咚,觉得好玩嘛,就求着最好的朋友趁没人带我溜进去,拿起那些琴啊琵琶啊……”

沈雁宾呆住:“师母居然没发现你们捣鬼?”

狄一兮干笑两声,忍不住又挠挠鼻尖:“最后发现了,因为……我失手将一把出自扬州名家的紫檀琵琶砸坏,那可是师母最宝贝的乐器。”

随后他又笑嘻嘻地搓手:“不过后头有人帮忙顶罪。”

沈雁宾缄默了半晌:“你那朋友?”

“当然”,狄一兮得意洋洋:“他一直想要我从洛阳买的不倒翁泥偶,这种派用场的时候就得给了!就是……”

他不大好意思地瞄了沈雁宾一下:“载熠被他爹打得屁股都快开花了,可到头来也没出卖我,果然是好兄弟!”

“当好兄弟……就是替你挨揍吗?”

“不顶事去挨骂挨打,算啥好兄弟!”

沈雁宾哑口无言,觉得这人自幼估计没多少正经时刻,只是再如何不羁的人总会遇上一两伤心之处。

当然他仅仅如此思量,能见狄一兮这般恣意潇洒,却是一大乐趣。他想想,问了句:“你朋友没抱怨?”

狄一兮斜眼看他:“怎么,替他抱不平?”

沈雁宾眼里带着几分认真:“我是他的话,肯定以后找机会揍你,当你的朋友实在太倒霉了。”

狄一兮眉间犹自带笑,却显得莫名苦涩:“倒想他现在来痛揍我……可他……四年前已经去世了。”

沈雁宾又不说话了,狄一兮垂目时眼尾闪过一抹凶戾之气:“并非死于沙场,而是丧命在一个本府败类手中。我一直等待为他报仇的时机,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手里的枝条响亮地啪一声折断,呼吸刹时一屏。

沈雁宾突然想起载熠这名字为何几分耳熟,正是狄一兮先前提过的被萧敬暄所杀之人。

他没继续提及那场恩怨相关:“你……能不能再唱一首别的歌?”

狄一兮恢复往常的笑颜,嘻嘻哈哈起来:“这位大爷,你也太挑了,老夫前一支小曲的赏钱还没给呢!”

本以为沈雁宾又要一本正经地责备自己言语浮浪,或是因为身无分文而窘迫,未料对方的手从织物底下伸出来,将一枚冰凉的什物放在手里。

沈雁宾微微一笑:“打赏啦,你可不能耍赖。”

小小一枚钱币,外圆内方,与现今的式样相近,孔里穿进一条皮绳。大约年岁有些久了,上头薄薄一层绿锈,狄一兮借火光仔细打量,发现上头的文字并非开元通宝,而是小篆所书的“五铢”。

他不免有些诧异:“你哪里找来的汉钱?”

沈雁宾眼底有无尽的期待:“烽燧外面的沙地里头,我从没见过觉得稀罕,不如送给你吧。”

狄一兮捏着五铢钱沉思,片刻后把皮绳套在颈子上,目光里有一丝欣喜与迷茫。沈雁宾困惑地端详,他高兴于狄一兮收下礼物,却又不明白那人的迷茫因何而来?

狄一兮依稀感到自己仿佛做过一场类似的事情,只是时日漫长,已经不大记得起细节。他摇摇头,努力甩去那份迷惑:“改天吧,大晚上的,万一把别人吵醒就不好了。”

沈雁宾本也有这意思,点了头:“也行。”

他想想方才的《关山月》:“徐陵后来怎样了?”

“虽然南梁已易主为南陈,好在故土再无兵燹之祸,徐陵南归后入陈为官,贤名文采被称颂至今。”

“不错”,沈雁宾突然一句,不知说的是谁:“我们也能回去吧?”

狄一兮唇角轻挽:“会的。”

“那时候你愿意和我去雁门关……还有广武镇看看吗?”

狄一兮怔了怔,旋即明白对方的用意,笑言:“不是说当我的朋友吃亏吗?这会儿还自己请上门去玩,别砸了什么锅碗瓢盆的都没饭吃啊。”

沈雁宾只是笑,心中暗暗道岂止是朋友。不过终归奢望一场,能有如今的结果已经令他满足。

狄一兮温言:“好啦,你先睡吧,明早还得起来赶路。”

沈雁宾当即转回身,狄一兮蓦地说:“你的马好像还是有些撑不住。”

“没什么,能追上大伙儿。”

狄一兮心道是该再替他留意一下新的战马,要真追上马贼交手,自己可不介意做个黑吃黑的大恶人。

沈雁宾再次入睡,这回的梦里,他与狄一兮驱马并头飞奔。金黄无垠的大漠落在眼底,再无分毫荒凉之感,只因另一人存在的欣喜冲淡了本来萦绕不去的孤独凄凉。

梦中景致可以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

萧敬暄站在被热血浸透的黄沙地上,垂死的马贼咽喉破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空破啸音。

落单的逃犯,落单的匪徒,缺水乏食的沙漠中相遇后,必然会激起一场搏命的厮杀。萧敬暄究竟技高一筹,数招后就挑中对手要害,然而接下来……

水囊快空了,干粮也早食罄,无食尚可支持,无水三日必死。惊帆随他时日不短,况且如今还得依仗它逃开后方的追击,不可杀之饮血解渴。

选择只剩一个。

萧敬暄缓缓跪下身,马贼还剩最后一丝活气,两眼几乎整个突出地瞪着他。

再不动手,血很快就会流干。

萧敬暄深吸一口气,猛地如凶兽般狠狠咬噬在流血不止的伤口!

腥咸浓腻的液体涌入口中的一瞬,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像极一匹饿狼。

不再是东都之狼,是真正食人血肉的凶狼。

醒来时室内多了一个人,气息过于熟悉,所以萧敬暄动也未动。

“有事吗?”

何清曜沉默,萧敬暄叹息似地呼了口气:“我今晚很累,你走吧。”

那边忍不住笑了:“瞧这话说的,好像我私下找你只为干那种勾当一样。”

萧敬暄还是不动,他便又问:“噩梦?”

萧敬暄从榻上坐起,冷静回应:“好梦。”

在他起身的刹那,衣袂翻飞的悉嗦轻响与随之而来的温柔流风已至榻前,扬起脸侧几缕松散的发丝。

何清曜一手掀开白纱帐子,一手按住对方肩头,嗓音罕见地低柔温暖:“你从那边回来以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多休息一阵。”

“没有的事。”

萧敬暄虽否认却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刚趿进软鞋的双足抽了回来,依原样侧卧下去。何清曜与他同寝共枕日久,自是没有任何避忌,甩脱乌革长靴霍地翻上床。

他的确没那个意思,上来之后只老老实实躺在一旁,把掌心在萧敬暄额头抚了一抚,触手尽是濡湿。

“还说不是噩梦。”

萧敬暄倒依旧平静:“到底过去的事了,不再值得畏惧。”

何清曜身上仍沾着苏合香的气息,虽然他从未喜爱这种香料,此时深深吸入,却莫名有些心安宁和之感。

“你是因为他才这样?”

萧敬暄知道那个所谓的“他”指谁:“你似乎永远比我在意。”

“我在意的只有你。”

萧敬暄沉默着,何清曜轻轻说:“我确实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又让你有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哦,居然不是泛酸?”

“又来了……行吧,算有一点。”

萧敬暄终于笑了笑:“彼此坦诚可是你说过的。放心吧,不可挽回的过去,我怎么会在意?”

何清曜也跟着笑起来,不过还是扳着他的肩贴耳又窃语:“你当初来黑戈壁是担心往日的同袍们身处险境,这阵子没大问题,可不许再跳进去。”

“还用你讲?”

萧敬暄沉默了一会儿:“倒是你那里……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何清曜以食指在他太阳穴处熟稔地揉按,力道适中,一面徐徐道:“安门物被拓跋刻烛掳获,大概图纸也落入其手。巧得很,其中一个藏宝地还就在两界山内。”

“拓跋刻烛虽有独吞之意,未必敢拿。”

何清曜显然认可他的判断:“那家伙这些年奸淫掳掠的事做太过头,开罪的回纥诸部绝容不下此人,当前步步紧逼的态势更对他不利。再多这一桩,岂不是要被仇家生吞了?”

萧敬暄觉得舒服之时,缓缓呼出一口气,躯体因之前惊梦所致的紧绷,逐渐被松弛替代。他反手搭搭何清曜小臂,示意足够了:“拓跋刻烛能投奔只有两处,一个是正试图将势力推至陇右河西的吐蕃,一个是如今来到黑戈壁的狼牙军。”

何清曜手上不停,口中亦絮絮不绝:“吐蕃虽然势大,但河西诸城兵力尚可支持一阵,未必能在极短时日内把黑戈壁纳为己有。纵有心帮上拓跋刻烛,恐怕鞭长莫及。反倒是狼牙军在当地驻扎,可不正是现成的投奔去处?安门物本就和狼牙军勾结,为保全性命,当然也得竭力撮合这事。”

萧敬暄未对何清曜的推断感到惊诧,这人头脑的清晰敏锐,他已经见识了无数次。当下男子只是莞尔:“你若总能和我这般正经说话,倒是极好。”

何清曜半真半假嗔道:“心肝儿,我真成了正经人,你这上上下下的地方全都没乐子啦!我的将军哟,那些好处你舍得吗?”

萧敬暄耸耸肩,丢了句真不禁夸,何清曜一臂拥住他,窃窃道:“拓跋刻烛只怕最近就要偷偷派人去赤狼营探口风,我们找准机会半路截了吧。到时候拿去给王谷主讨功,还是上奉朝廷换点好处,随机就是了。”

“那是应当,只不过……东西下落不清,暂时别让人觉出是恶人谷动的手,免得麻烦。”

“晓得,王谷主交待了行事机密嘛!何况——”

他语声一顿,萧敬暄则先猜中对方心思:“我们利用过安门物,借狼牙军的手重创龙门浩气,其中好些事摆不上台面。不该再现的人证此时现身,当然要让他永远闭紧嘴。”

“可不是,我本来把生意清理得七七八八,明年春天之后就能动身,千万别让这狗东西中间坏事。”

萧敬暄怔了怔:“春天……”

“当然得快,你不会又想拖延时间啦?”

何清曜不悦地哼哼,萧敬暄也没接话。

但为此争吵非其所愿,明教弟子话锋一转:“路上的坐骑可不能差了,我还有一堆货要带,说不好还要把师兄绑了上路,提到这个…惊帆虽不错,但跟着你也快六年,该留心别的好马。这边马贩子提过有种产自阴山草原的琉璃清影驹,比起别的胡种马丝毫不差,改天一起去瞧瞧?”

萧敬暄便笑笑:“都依你吧。”

何清曜拢了拢他纷散在枕褥间的长发,不紧不慢地问:“那另一件,你也肯依了我吗?”

萧敬暄因这怪异的话语心中一紧,旋身看向对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清曜的语调仍柔软如江南春风,然而词句里已无丝毫暖意。

“那个姓狄的,你既恨透这人,他如今还在追查拓跋刻烛……那就早早了断这家伙,免得生了岔子。”

那人却问:“你还是在意?”

直视过来的目光瞬也不瞬,可何清曜终究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

明教弟子最后选择了回避:“也罢,撞见了再说罢。”

相隔数十里外,晨曦再度洒满荒漠,旅者也再度启程。他们并非没有前行目的,只是那目的究竟该在何处,一时无法明确。

藏宝图能指引寻宝者找到神祇,获得无尽的神力与财富的传闻,狄一兮根本不信。世上若真有无所不能的神灵,它如何能被轻易囚困地下,无从得出呢?

此行用意很简单,剪除掉拓跋刻烛这个祸患,首先得销毁他用来讨好狼牙军的礼物。不过两界山广大,这匪首究竟藏身何地,难以通过搜山确定。但冬季到来后,山中生存不易,要么马贼会趁雪落封山再来大肆劫掠,要么乔装出行到临近的市镇采买,弱水一带的市镇尤其是黑水城里,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沈雁宾对他的想法甚是赞同:“而且这些伪装的盗匪里头绝对还藏有他向狼牙偷偷派遣的使者,如此一来,咱们可趁机淆乱敌手方向。”

狄一兮颔首:“这些马贼被拓跋刻烛调教多年,进退架势跟兵卒一样有序,加上黑戈壁地广人稀、我们人又少,这事不那么容易对付。所以消息必须十分准确,直击七寸,大伙才免得吃力。”

路过黑水城时,他们刻意绕了远路。往来附近少不得要被驻守的军士查验,倘若被认出身份可就惹上天大的麻烦。这一走就到了汉时的居延县城外,城池早已荒废,只有依旧耸立的黄土高墙与沙尘底下掩埋的碎瓦破罐依稀留下曾有人生活于此的痕迹。

以它为中心,周边倒也聚集了不少迁自河西等大唐属地的住民。汉人喜好垦殖,村子周边围绕的刨理平整的土地,以及四面贯通的引水沟渠,无一不证实这点。

驻扎黑戈壁将近一载,多见的是戎夷,难得遇上同族却无法交谈或亲近。一行人在村外胡杨林远远的驻足休息,望着泥屋上升起的淡淡青烟,心中无奈又伤感。

两道小小的身影冲胡杨林这边急急跑来,众人不免警觉起来,待到接近才发现是一对**岁的男童。孩童乍见树林里藏了一群陌生人,惊呼一声便往回跑,然而再看对方毫无反应,大约觉得就是没有恶意的路过商贾,便无视了又往林子里头赶。

林里有许多古墓,石碑多已倾塌,字迹也几为大漠中肆虐近千年的风沙磨蚀殆尽。大些的孩子趴到一个半倒不倒的残碑底下,摸索了好一阵,自被枯叶遮蔽的一个不大地洞里抱出两只棕黄间灰的毛团。

“大黄,二黄,我好容易才趁娘出门找人唠嗑时溜出来,不好意思今天来晚了……”

另一个孩子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肉和几根骨头:“我把自己吃的省……”

他摸摸那两个小毛球,面孔陡地刷白。再端详一阵后,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哇啊!大黄死了!”

沈雁宾早看了个清楚,那是两只未长成的狼崽,一个怏怏地半睁着眼,偶尔还能动弹一下腿爪,另一个则已闭目无息。

他起身离开伙伴,走到那两个抽泣不止的孩子旁边,瞧了一会儿问:“这么冷的天,它们还小根本经不住冻饿,为什么不带回家养?”

大些的孩子愣愣地盯着这名陌生人,老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应:“爹爹和村里的叔叔伯伯都讨厌狼,说它们吃家里养的羊,带回去一定被宰掉吃肉。”

存活的狼崽张开眼,转向沈雁宾的视线仿若流露出哀求之意,不知是否错觉。沈雁宾心头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要不……给我养着?”

两个孩子齐齐呀了一声,他们年纪小并无机心,听到有人愿意帮忙乐还来不及,大些那个笑着点头:“太好了!这样二黄就不会死了……”

沈雁宾怔神回来,方后悔不已——一路事多,再照顾个小兽物如何分出手?但假如立即反悔,对着信任自己的幼童又实在难以启齿。

可惜事态容不得他懊悔了,狄一兮一摇二晃地拎着一串血糊糊的兽肉走了过来,这是昨日打来的黄羊吃剩下的。他笑眯眯地把手肘靠搁沈雁宾的肩头:“兄弟真是好心哪,我不来帮忙就不干脆了。两位小兄弟快拿了这些肉去,收下这礼金以后,你们家二黄呢,就过继给我们二掌柜了。”

沈雁宾瞪大双眼:“什么……过继?”

狄一兮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把一大把肉条塞在小孩子手里,又从另一个怀中捞过两只狼崽子。孩童呆愣了老半天,最后欢笑着蹦跳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喊要好好照顾二黄、让它吃饱啊。

沈雁宾等他们跑出胡杨林才回过头,狄一兮已经拿匕首在地面掘出浅坑,把沙土渐次覆在死去狼崽的小小躯体上。沈雁宾默默旁观他做完这一切,狄一兮起身后拍拍手上尘土:“我知道你很想救它,顺道帮个小忙吧,反正它吃得也不多。”

二黄枕着狄一兮的脚背半蹲半坐,仍是无精打采,沈雁宾看了看,抽出腰间短刀,把剩下的羊肉割成细条喂给它。小东西实在饿得没什么力气,只能慢腾腾就着他的手撕咬肉条。沈雁宾心道不能喂食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撑死,等二黄吃个半饱便收手不喂了。

狄一兮含笑看他:“这次不用麻烦你,我养就好。”

沈雁宾还在点头,狄一兮又道:“二黄这名字叫得也太土了,改成二雁怎样?”

沈雁宾如遭雷击:“什么!”

狄一兮反倒维持一本正经的神情:“好好一头猛狼,怎么能叫二黄,那不都养成乡下田间的看家狗了?当然得改改喽!”

沈雁宾听罢这番似是而非又仿佛有板有眼的道理,呆愣了好一晌:“但是为什么会叫它……”

狄一兮不住拽拽狼崽那毛乎乎的尾巴尖,小东西被闹得烦了甚是不忿,此刻吃饱恢复些许力气,当即张嘴冲那捣鬼的指头咬去。他笑嘻嘻地抽回手,又学小崽子一样冲对方呲牙咧嘴,片刻后掏掏耳朵、很舒服似地眯起一边眼睛:“还小嘛,肯定要起个乳名好养活,等满月断奶了再改个大名,这不就行了?”

沈雁宾大皱其眉:“还断奶改名?!它都能吃肉了!”

狄一兮拎着小狼崽后颈的皮毛,霍地将它凌空提起,小东西慌得紧,伸爪蹬腿地乱蹦乱挠。他觑一眼面色阴晴不定的沈雁宾,仍是笑眯眯:“叫二雁哪里不对?天上有大雁,地上有二雁,中间还夹了个沈雁宾……咦,端木校尉不总说你是二不愣吗?”

沈雁宾不算鲁钝,况且狄一兮已经讲得一清二楚,明摆着就是拿自己调侃取乐。

“你有完没完,先前还扯什么给我过继!它是畜生,又不是小孩……”

狄一兮还是乐滋滋瞅他:“它可不是畜生,明明不一般呢,给你养还便宜你了。”

沈雁宾一愣:“不是畜生,那是什么?”

“一头猛狼啊。”

沈雁宾拉长了脸,虎地跳到对方身前,一把拿住那人领口,另一手握拳击去,佯怒着喝道:“少扯歪理,还有不准叫二雁,快给我改了!”

拳头来得急,却明显没多少真正力道,狄一兮倒很应景地假模假式喊叫大王饶命、小的不敢不敬了。更眼明手快地把狼崽举到面门前遮挡,沈雁宾看看扭动不停的惊惶小兽,拳头说什么都砸不下去。

他虽松开狄一兮被揪得皱巴巴的衣领,仍是皱眉抿唇,那人瞧着眼前那位还老大不乐的样子,终于稍微收敛笑意:“不要一开玩笑就发火啦,我想的是——既然你先有意救它,看来很有缘分的,取个字来让这小崽子记住恩公的恩德嘛。你不是有个雁字,不叫二雁,难道叫它二鸭还是二鹅?”

沈雁宾心道兽类能有多大记性,不过瞧狼崽收回尖爪利牙,拿一双黑亮亮的眼珠歪歪脑袋打量人时,衬了一身软软茸毛,竟显出几分可爱。

他虽感到狄一兮这拉拽关系的法子简直和强词夺理没有任何区别,但看了看小狼又不免心动:“你说以后会改名?”

狄一兮拍拍胸脯,很笃定地回复:“那是肯定的,小名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今后就靠咱们一起养它吧。”

二雁终于被放下地,它懵懂无知地仰视交谈的两人,浑然不知自己被标上一个古怪乳名。

沈雁宾听狄一兮一句靠咱们来养,忽然有些好笑,可觉得如此容易说话真便宜了那油嘴滑舌的家伙。

他坐上旁边一方平整的断碑出神,狄一兮蹲在左侧,拿拾来的一段枯枝逗弄二雁。看它一会儿被戳中屁股、一会儿被拍了脑袋,又恼又急却前后顾不到的暴躁样儿倒是十分有趣。

沈雁宾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你怎么这样烦它?”

狄一兮抬抬眉毛:“我是教导它以后怎么捕食。”

“你又很有道理似的,还好是狼崽子,这要是你孩子……”

狄一兮手上虽未停,动作不觉缓了些:“我倒是想啊,可这辈子难说还有没有那个命。”

沈雁宾又不笑了,他听出狄一兮话里的深意。

正是这样,不定哪次他们便会在一场战斗中倒下,也可能在不久之后便分赴两地,生生别离。

眼下若有几分微薄的快乐,亦应珍惜。

“那我帮你……一起养吧。”

狄一兮毫不意外地回头展眉:“行啊。”

二雁虽小,扑腾嬉闹的动作中也隐隐透着野兽的凶悍与灵敏,它冲挠得自己怪不舒服的枝条一口啃去,咬中了便死都不肯放开。狄一兮留着力拖动,深怕把它的牙给扯下来几颗,好在二雁累过头便松口,躺在落叶间直喘气。

沈雁宾试探地抓抓它背颈的灰黄短毛,狼崽不知怎得仿佛十分信任这人,眯眯两眼竟动也不动。过半晌又蹲坐着紧紧盯了沈雁宾,突猛地窜起,后腿直立,努力地将前爪搭在他掌心。

沈雁宾怔了怔,最后被二雁不耐烦地重重刨了两下时,终于明白狼崽是要自己抱抱。大约之前和那两孩子接触过,它并不畏惧生人。沈雁宾把二雁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时,狄一兮看了半日,又勾起了唇角。

他打量一会儿二雁,再打量一会儿沈雁宾,心道正经起来眼神真像,果然一家人。

他已习惯来自苍云军中的青年的一路陪伴,有朝一日虽会天各一方,但看到那头眼眸孤傲的小狼时,一定会再忆起对方如今的模样。

离开居延古城,又是满眼黄沙伴砺石的荒凉,到达一处海子众人才得以歇息。水源不大,仅两个小小泉眼,草场纵横不足七里,居住的牧民亦只得两三户。

驻留于此并非只为休养,狄一兮是追寻马匪踪迹而来,路上还听来与狼牙有关的消息。为知晓更多详情,他带上盐袋茶砖等物,借口找牧民换肉食,随便进了哪家帐篷就攀谈起来。

回纥牧民数月不见生人本烦闷,得了礼物便乐得多说几句。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十分健谈,狄一兮借口自己是才学做生意的中原人,不清楚商道状况,男主人便稍稍说几件需要留意的事情。

他顺口提及西面三十里外怪石林中常年驻了一帮马贼,奉两界山的拓拔刻烛为首领,方圆百余里都算他们的地盘。

沈雁宾疑惑问:“那你们还敢住在这么近的地方?”

当家的中年回纥汉子见他们只是路过商客,一走不知哪年再遇,倒懒得避讳,吹嘘道:“我可和寻常人不同,那个头领……”

正在斟酒的女主人面色青了青,忍了阵气才开口:“喂,少说两句!”

男主人哼哼:“男人说话,妇道人家别插嘴!”

他已有些醉,说话更是飞快:“说起来你们恐怕不信,那马贼首领还算我家远亲,年轻时候在外打猎遇上狼群,最后被我爹舍命救下。所以这么多年我来小绿洲放牧过冬,他特地吩咐手下别来找事。”

狄一兮不动声色:“满有情义的。”

中年汉子一面招呼二人撕扯盘子里的肉干,一面摇头叹息:“我家虽没吃亏,可周边遭了大灾,总被洗劫。以前遇到时劝过,人家不听有什么法子?唉,不说了,不说了,尝一口今年酿的马奶酒吧!”

妻子又白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乱讲,你就不怕……”

中年汉子哈哈笑起来:“放心啦,我从没拿过他的礼物,上回还劝咱跟着去投奔什么大人物有官当……嗝,我可根本没动心呢!”

妻子咚一声把装马奶酒的铜酒壶墩在地毯上:“哼,还不是想吹牛!”

狄一兮岂能听不出话中奥妙,冲沈雁宾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喊住掀开帘子准备出去的女主人:“大婶,有没有鲜肉?我养了条狗吃这个。”

女主人凝神想了一回:“哦……上次被狼咬死的那头羊好像还剩下些杂碎,跟我来拿吧。”

如今天气寒冷,鲜肉也可放得长久。女人引沈雁宾绕去帐篷后面的矮棚里,把大车边上的木桶提出来,打开盖子一指:“喏,都是还没来得及腌的。”

沈雁宾道过谢:“这怎么给你算钱?”

妇人摆手:“不用啦,你们给了好些东西呢。反正我们吃不完要坏掉也不算多,全送给你吧。”

她拿草绳把两大块肉绑牢,沈雁宾接过来时问:“大婶,这么说前路是不能走了?”

妇人警惕看他一眼:“怎么还问那事?”

“噢,我是想知道,怪石林那儿可以绕道吗?”

妇人撇撇嘴:“不行呀,你们去黑水城只好走那边的,给那些马贼上贡点东西就行了。我家那个说的你可千万别信,他能有什么本事?”

沈雁宾再开口:“真收钱就好?”

“应该是吧。”

“可我们才学做生意,这要是再给一笔,只怕会亏本的……”

沈雁宾满面愁色,妇人倒是个好心的,想想就悄声安慰:“不一定啦,前些天走了又回来的那一群商贩好像是没事,我看说不定找小路走了。不过也怪,我看他们抽起马屁股的那个狠劲,眼神也凶,实在不像做马匹生意的……”

折回帐篷时,那男主人又被狄一兮劝了好几杯,这会儿人都有些恍惚了。沈雁宾陪坐一会儿,便扶着歪歪倒倒的狄一兮回到他们搭设的小帐篷里。

狄一兮躺了一会儿,忽睁开一只眼:“发现什么线索?”

他眼神清明,浑无醉态,沈雁宾小声说:“没打听出太多,只是那大婶说最近才走了一群不像商人的。”

狄一兮轻轻道:“他说所谓的富贵,难道与这些人有关?”

沈雁宾道:“我有一个主意。”

狄一兮眸光一闪:“我也有一个主意。”

沈雁宾一笑:“那家主人是个爱炫耀的,喝醉说的也多,我看天快黑了,等会儿再去一趟?”

狄一兮斜眼瞧他:“年轻人,听壁角可不好,但是会很有趣。”

帐篷黑黢黢的角落骤然传来沙沙声,紧接两道呀呀般的幼兽叫嚷,原来二雁醒了正从窝里爬出来讨食。狄一兮借着夕阳余晖瞄清它的位置,一把提来放在腿上。沈雁宾则将讨来的肉切细喂给狼崽,它吃饱后一时不想睡,在两人之间扑来扑去。

沈雁宾摸摸二雁略显粗糙的背毛:“时辰还有一会儿,你休息一下。”

狄一兮笑道:“一起吧。”

二人侧对而卧,身体正好把狼崽围住,沈雁宾望着狄一兮安然合目的面容,听着二雁在扑腾惹出一连串动静,心头无由来地感到宁谧欢喜。

他亦随之渐渐沉入浅眠。

二人休息一刻不到,同僚入帐将他们唤醒,原来其余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冬时夜长,日色早早收去,帐外火堆燃得劈啪作响,几人围坐火前低语喁喁。

除与沈雁宾一道拜访的那户人家与马贼首领有关系以外,戚晟还从别的牧民口中听到一个消息。那群毫发无伤从怪石林折返的马商,曾在交谈中提及过些时日还要赶回,被附近牧民无意中听去。

戚晟取出一枚铜币,并非常见的开元通宝,看上头文字图案却是私铸之物。这是那群所谓的马商留宿牧民穹庐内时落在被褥上的,戚晟看有小孩玩耍,拿了木哨换来。

沈雁宾将它在手里掂了掂,这东西他以前见过,是安禄山尚为节度使时在范阳铸造的私钱。狄一兮看罢钱币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那群商人的来路果然不简单。

狄一兮将干饼在糜子汤内沾了沾,令那铁硬面团尽量松软以便下口,嘴里含着食物嘟囔:“既然狼牙密使还会折回,一定还没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沈雁宾颔首:“仍要自怪石林入手,马贼那里必有斩获,我们先要知道他们确切的藏身处。”

狄一兮朝昼间拜访的那户牧民住处的方位瞥了眼:“可以动身了。”

沈雁宾应了一声,仰头把木碗里的薄粥喝个精光。

他白日和女主人攀谈,留意到她露出外袍的内衫领子是丝绸质料。寻常牧民家为嫁娶礼仪,特地拿多年积蓄打几件金银首饰也罢,可绫罗绸缎大多人用不起,更惶论日常穿着。看来男主人声称未从马贼那里获取好处的话未必当真。

这回去,狄一兮的意思是窃听为次,若能入内搜查,大概还会取得别的讯息。为此甚至带上蒙汗药,若监听无所斩获,只好用上这招先迷倒夫妇俩,方便从容入室搜查。

到底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勾当,他们潜行到那处毡帐背后时,厚厚的帘子缝隙间尚透出亮光,显见那对夫妇尚未就寝。果然男主人还在胡言乱语:“老婆……别收酒壶……我再喝几口……”

女主人嗔怒喝道:“死狗一样挺了半天,叫都叫不醒,这会儿又精神起来!喝,就知道喝,大儿子马上娶亲,你倒是想想怎么凑聘礼,还有招待亲戚朋友的喜宴哪里来钱办!”

“我不是正想办法吗……”

男人清醒了几分,嘟囔着回复:“把骆驼和马……牛羊再卖几头……就是……”

女人用力摇晃了他一阵:“这有什么用,我说啊……你那堂兄弟送的礼,应该很值钱,不如……”

“要不是你逼着,我才不收那些赃物……”

男人抱怨:“我吹牛你要骂,拿贼赃倒不手软。这会儿花光了又闹,早全拿给你打首饰去了……”

“呸,什么贼赃?那是他欠的人情债!”

男人大概有些怕老婆,愣愣良久方回应:“那好吧,花了就算啦。”

女人笑道:“这才对,不过那点不够开销,要不……你再去讨点?”

“又去?他正要拉我入伙做眼线,拿脑袋换钱的事情我才不干!”

“嘁,你不好和他相处,那就让老大去嘛。好歹是晚辈,难不成还扣人,不就是要些消息动向?你交待儿子随口说说就是了,成婚日子也近,他这会儿正巧回家,赶紧让人去讨点。”

“他不认识绕去那里的小路呢。这样吧,明天叫儿子过来,我偷偷告诉他,还有信物也……”

沈雁宾心中暗喜,不想得来竟不费丝毫功夫,届时跟踪上这户人家的大儿子便能顺利找到贼巢位置,省去搜山的诸多麻烦。

帐篷内语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隐约的格格轻笑,沈雁宾心道多待上一会儿听他们是否还会透露别的消息。然而悉悉索索响了一刻后,再过一晌寂寂无声,他皱起眉头将耳朵贴在帐篷上头,里头陡然间发出几声急促的喘息。

沈雁宾虽觉不太对劲,但一念仍系在窃听消息上,居然没想去旁处。反倒蹲守一边的狄一兮脸色越来越古怪,最终禁不住拉拉同伴衣袖,示意赶紧走人。

沈雁宾莫名其妙地瞧他一眼,里头突然传来一道女子高亢尖叫,然而没染着丝毫痛苦,反含有更多奇异滋味。

“唉哟……你这个公骆驼……老这么……用力……”

男人喘着回应:“不用力……你怎么给我……下四五个崽子……”

“不行了,啊……死鬼……”

“嘿嘿,我还行不行……”

沈雁宾再是懵懂,也终于明白里头那对夫妻正在干什么,霍地蹦了起来,埋头一溜烟地跑掉,简直得比逃命的兔子还快。狄一兮倒给他吓了一大跳,然则不好唤住,闷不做声抬脚就追。万幸里间还在“忙碌”,没留神外头任何的异样响动。

狄一兮在绿洲里悄然兜转一回,终于在泉眼处发现了正干坐发呆的沈雁宾。

他先前面颊如被火烧般滚烫,急急泼上两捧冷水才令热度消退。若是明亮光景底下一瞧,脸颊红得真像给抹了层大姑娘用的胭脂。

他听闻狄一兮的足声,依旧勾着头紧盯银光粼粼的水面。狄一兮知道对方尴尬,轻咳几声后挨着人并肩坐下,也保持沉默。

他着实未料到沈雁宾竟给吓成这样。对方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虽说苍云堡军纪严明又因有女卫营,若犯□□秽乱之过者必遭严惩,可旁人好好地谈情说爱总该见识过。

狄一兮却不知沈雁宾年少因母亲那段被迫为暗娼的丑事深以为耻,十六岁殴伤同僚亦由那人争执间嘲讽沈母婊子不如而被激得暴怒。自此他心结深种,莫说希求男女之秘,纵使同军内的妙龄少女含羞表白亦置之不理。

前辈总觉得少年过于古怪,有几个出于好心甚至想偷偷带这晚辈去流莺游女那里见识一点风流韵事,反倒不是被抢白就是被翻脸打人,如此数次,最后再没谁愿意冒着触霉头的风险提点他了。加上他亲近些的师父打了一辈子光棍,对此类奥秘一窍不通,全然担不上教导的职责。

狄一兮无奈挠挠头,干咳着清清嗓子:“哦……刚才那个,呃……其实没啥,别觉得奇怪。”

对方仍无回应,狄一兮拿手在前方胡乱比划几下,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我想你都这么大了,这个……这个该听说过吧?其实呢,夫妇之间这种事情很平常的,比如……那啥,你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他是第一回在这种事上开导别人,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沈雁宾终于闷闷回复:“你扯远了吧?没提到生小孩……”

狄一兮尴尬笑笑:“就是多说两句,再说的确和生孩子有关系。”

沈雁宾深深望他一眼,可又把头飞快转开:“你别说了,其实我知道那些,只不过……不想弄明白。”

这回换狄一兮呆了,沈雁宾缓缓讲述着 :“北边蛮族掳掠过的村子里,我救过遇到这般状况的妇孺,见到她们的惨状,我忍不住就记起母亲……还有在那个草屋里看到的景象……”

狄一兮蓦地明白他心底念想,沈雁宾的语调仍低沉缓慢:“想来便觉它令人难过,干脆别清楚得好。”

狄一兮猜到他必是因少年经历,而将阴阳和合视为污秽痛苦,如今听闻真正的欢好场面反倒难以置信。他不由又是苦笑又是摇头:“你这小子,又钻牛角尖了。”

沈雁宾抬眼,眸色中有些暧昧不明:“什么?”

狄一兮听他口气松动,赶紧补了一句:“这种事情大多时候只图自己开心,和生孩子关系不大。”

“开心?”

他一脸怔忡,反倒令观者感到这小子饶是有趣,狄一兮嘻嘻笑:“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做这种事也可以的,而且嘛,嘿嘿……也会很舒服的。你以后开窍了,多做做这个就晓得好处……”

沈雁宾面容一僵,但也愈发滚烫:“你开口闭口都是什么,就想怂恿我去……去……”

苍云青年忽然说不下去,他回忆着往日里对面前这人的心思,原只当此生但有亲近便可,但现在似乎……

似乎不想仅仅留在这一步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头埋更低。

狄一兮瞅沈雁宾又不发话,只当说的露骨了点令人窘困:“哎呀,多大人了还这么害羞?”

他说罢这句,神色陡然肃敛,眺望天中银钩轻喃:“恋人情至浓处,肌肤相亲当然该是常事,那时不过想着取悦彼此、灵肉交融,怎会真有污浊亵渎的念头?”

沈雁宾垂下眼帘,狄一兮笑对他又劝:“你那非黑即白的毛病又犯了,世间上表象相似、内里全然不同的事物多了去,便如……咳咳,便如这档子事,换了不同的人,自然是不同的景况。”

沈雁宾依旧沉默,狄一兮怕他还窘迫,继续开解:“本来该你长辈说这些话,我全是忍不住才多嘴,不见得都对,你……你听听就好。”

沈雁宾仍是保持那张难得的红脸,谢也不是,笑也不是,狄一兮拍拍他肩头:“太晚了,回去睡吧。”

沈雁宾没有和往常一样回应,而是猝然转头,异常认真地注视他:“只要是喜欢的人就行吗?”

狄一兮暗道怎么看得老子有点心里发毛啊,一面拉他起身,一面有口无心回一嘴:“当然啦。”

沈雁宾讷讷半刻:“那我……我……”

狄一兮歪头瞧着,更感奇怪:“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块温暖湿软的事物印在他的唇上。

狄一兮愕然瞪大双目,那张毫无间隙贴近自己的面孔,本该熟悉,如今看来却陌生非常。

他的失神只持续极短时刻,双掌一抬,霍然大力搡开对方,哪知沈雁宾再次用足了力气,竟把他摁倒在地。水边均是沙草,一下就将人按得半陷进去。

狄一兮两眼瞪似铜铃,面对再度逼来试图索吻的沈雁宾大吼:“沈雁宾,**的,吃错药了吗?要干啥找你以后的老婆干去!”

沈雁宾按住他的肩头,表情却更加迷茫:“可我……我只想找你……”

说完之后,他突然一阵沮丧,不知不觉把手撤开了。狄一兮当即翻起,指头颤颤点住那人,嗓音也在发抖:“你……你……干甚……”

沈雁宾却仿佛比他还惊愕,犹自垂头喃喃:“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到底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之前帐篷里夫妇的言行震惊之余,不免撩动起压抑已久、甚至以为遗忘的心念。狄一兮的说教里,偏偏记住了和喜欢的人做这时有关的只言片语。朦胧如梦间,不由自主地亲吻甚至扑倒了对方。

这也是无师自通的本能,亦不算有违常理,可沈雁宾撞见狄一兮活似炸了毛的模样,顿时感到一定是闯下天大的祸事。

狄一兮继续举臂指向他,却已一字喊不出,最后方惨叫:“我的妈呀,以后出门得看黄历啦!”

他一扭头,窜得比沈雁宾方才还快,都来不及叫上一叫,眨眼就不见了人。沈雁宾耷着头长叹一声,挪动沉重的双腿,磨蹭着走向宿营地。

本还惴惴不安,生怕再见后双方面子都过不去,哪晓得掀开帘子后戚晟正眨巴眼注视自己,狄一兮不见不说,二雁也没了影子。

沈雁宾呆了呆:“怎么是你?”

“狄校尉突然说想换帐篷。”

沈雁宾不由往外一瞧,戚晟道:“他已经睡下,还说你有事找也等明早天亮。”

“好吧……”

晨光发白,两边各自起身,借熬煮粥汤的空当,狄一兮将昨夜临睡前筹谋完备的计划讲与众人。为免惊动马贼眼线,他们仍将照原定日子启程,但留下几名司斥候之职的兵士暗中监视草场上那户特别人家的一举一动。确认贼巢准确方位后,再观察周边地势找到可以潜入的隐秘地点。

狄一兮拾起一枚小石子随手在地上勾画:“虽说不图剿灭,可就算只打算奇袭取宝,咱们这点人手还差太多。”

他指了指冯友义:“赶紧和几个人回去把待在居延古城东面永燃池的君平那帮人召集来,越快越好。我担心那户人家的儿子随时可能离开,我会在怪树林西北面五里等你们。”

冯友义点头:“等走出这绿洲,我马上转道。”

狄一兮转向沈雁宾,神情看来还自然,却比往常稍多几分正经:“沈副尉,我们这边不比天杀营的同僚,论起刺探暗潜的功夫,火候还差那么点。这样吧,我还是带人伪装商队正面去那怪树林,那些马贼都是雁过拔毛的家伙,肯定会把商队拦住勒索钱财。这却是个好机会,我先在里头搞出点动静让贼人分神,那时你们可以顺势潜入。”

沈雁宾埋头半晌后点了点头:“里应外合应该可行。”

迅速将诸人值守之事定下后,吃过早饭又开始各忙各的。沈雁宾到底还牵念着昨夜意外,本想找狄一兮好好说些话却早不见他的身影。还是得了一名天策兵士指引,道是狄校尉牵马出去,大概带兮子饮水。

沈雁宾步履飞快赶到泉眼边,果然狄一兮正蹲坐于水岸发呆,兮子则在一旁悠游溜达,时不时埋头啃噬地上黄草。

他为脚步声惊动后立刻抬头,瞧清来人模样,一反常态地没有热情招呼。沈雁宾心头发虚,隔开四五步再不靠近。

僵持总不能无止境地继续,他犹豫片刻,轻声唤道:“狄……狄校尉。”

狄一兮面色一僵,闪躲般左右瞥瞥:“嗯……你……沈副尉早。”

沈雁宾干巴地问:“今天……不会刮风吧?”

狄一兮下颌一点表过同意,又不说话了,沈雁宾终于问出一句——

“昨晚,我……”

狄一兮刹时身子抖了两抖,慢慢呃了一声:“啊?那个呀,我知道的。”

沈雁宾有些茫然:“知道?”

狄一兮转开脸,盯着正欢畅蹦跶的兮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不就是你起来不小心滑倒,把我撞翻了嘛。”

这个回答沈雁宾始料未及,他瞠目半刻,赶紧摇摇头否认:“不是,你误会了!”

狄一兮仍不回头:“我没误会。”

沈雁宾听他口吻坚定,一时间不知怎样回应,狄一兮侧过脸,又飞速将头埋下去:“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太懂。没关系,过些时候……不对,再大点就会忘了的。”

沈雁宾气息一屏,语声有些沉涩:“你怎么这样想?”

狄一兮的侧脸在曦光中映得淡红,他愣神良久,终于将目光直直投向沈雁宾。

沈雁宾凝视对方:“你很讨厌我?”

这次瞠然的换成了狄一兮,他晓得沈雁宾有多年积下的心病,唯怕青年感到难过,赶紧抬手摇摆:“没有没有,你挺好的!”

沈雁宾骤然笑了笑,狄一兮一个恍然,却听那人下一刻道:“我喜欢你。”

狄一兮眨眨两眼,满目呆滞,沈雁宾仍清晰地说着:“不是那种寻常的喜欢,就是你说过的,想和……和……”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和在意的人肌肤相亲那种喜欢。”

狄一兮愣了愣:“你……到底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吗?”

沈雁宾面色更为通红:“我以前不明白,可上回在水边听到那首歌的时候,慢慢就懂了。”

水边的人兀地扭开脸,看不到狄一兮的神色,沈雁宾惴惴不安:“你是不是……特别生气?”

狄一兮这才慢腾腾开口,说得十分勉强:“不是生不生气,但我是男的……”

沈雁宾认真看着他:“我没想过那些,只是想告诉你自己明白了那缘故。其实不管你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我大概都是这样觉得。”

狄一兮双头抱头,闷声长叹:“你这样子,可让我怎么办呀?!”

沈雁宾见他如此烦闷,不免懊悔起昨夜的鲁莽,眸子里一派黯然,低声道歉:“对不住,是我错了。”

狄一兮的面孔仍埋在膝头,却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这不是错不错的关系,这个……唉,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日光越发灼亮,狄一兮终于起身,因逆向之故,沈雁宾丝毫看不清他的此刻神情。璀亮光芒扫过因风生涟漪的水面,金蛇摇影,凝碧留痕,亦不知二人心中已烙下了怎样的影,何种的痕?

狄一兮现下精神怏怏:“这些话别提了,等我们忙过正事再说道吧。”

他径直牵住兮子的缰绳,一步深一步浅地朝营地归去。沈雁宾立身不动,等狄一兮又远出四五步,遽然朗声唤道:“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狄一兮终于笑了笑:“你本来就不是讨厌的人呀。”

“那以后……可能喜欢我吗?”

狄一兮打了个冷颤,心说怎么还提这事?他哪敢正面回应,含糊说了句:“你让我想想再说。”

沈雁宾目送他离开,自己倒在那水湄边来来回回踱步,良久良久停下,又看着水里倒影怔怔失神。

那厢狄一兮行远,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瞬,只见沈雁宾孤单身影立于泉侧,心底蓦地生了几许悯意。

以及别的一些无法分辨的思绪。

厌烦,或是,喜欢?

狄一兮不禁连连叹气:“太倒霉了,让人怎么一下子说得清楚?老狄我真是可怜哟!”

思索一阵,他咕哝:“虽说我没法答应你什么,但觉得你还不错,别闹得姑娘家一样多愁善感嘛!”

然再想想,狄一兮一惊昂首:“呸呸,这话可千万不能给那小子听见!”

当夜两人各怀心事,半夜仍辗转难眠,狄一兮在被褥上骨碌碌地翻来覆去。冯友义困得直揉眼却被闹得睡不着,抬起脑袋闷闷不乐地问:“队正,你能不滚了吗?”

狄一兮正在心烦,当即应道:“不能!”

他突然间发现话语不对:“死小子,你让谁滚不滚的?”

冯友义干咳了声:“歧义,歧义……我说你还是早些睡了嘛,明早又得赶路。”

狄一兮耳听帐外噼啪木炭爆响,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友义,你和你家娘子当年怎么好上的?”

冯友义以为听错了:“啥?”

狄一兮拿脚踢踢他小腿:“你和你家娘子开头怎么处起来的?”

冯友义一脸莫名:“干嘛问我,你不也成亲了吗?”

狄一兮紧盯昏蒙中丝毫看不清细处的帐顶:“我和容珮打小认识,久了就顺理成章。你跟你娘子却是在风雨镇里一见钟情,这个一见钟情究竟怎么回事?”

冯友义抓挠头皮:“这呀,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觉得看她第一眼就好像被烈马撅了一蹄子,飞出三丈外……”

“那你还有命在!”

冯友义咕哝:“我不太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就像是三九寒天喝了口冰水,从头冻到脚。”

“算了,不问你了。哎,我说——你觉得我生得英俊吗?”

冯友义实在困极,不想和狄一兮接着啰嗦,裹紧毛毡含糊回了句:“当然很英俊啦。”

“不像姑娘家吧?”

冯友义瞪大两眼:“你?谁这么眼瞎呀!”

“我随口说的,快睡吧。”

冯友义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狄一兮听见不免更为烦躁,打算出去走走回避这噪声。结果他刚把头探出帐篷,对面那里沈雁宾也露出脸来,二人直直对视半晌,唬得都缩了回去。

狄一兮拿毛毡兜住脑袋,在扰人的鼾声里心想:妈的,前几天我还嘀咕萧敬暄跟那个明教出来的混账勾三搭四,简直不检点。到底怎么了,这回事居然落自己头上!我明明是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嘛,倒是小沈那种长相才秀秀气气的,他竟敢对我……

他突然停下,蹦出一个念头:这根本不是相貌的问题吧!难不成我平时对他和气体贴点,这孩子没见过正经的夫妻过日子,觉得就该这样?可也说不通呀。

算了,睡觉睡觉,全都是做梦。

起床后状况依旧,沈雁宾先尴尬地朝他瞧瞧,转首继续绑牢骆驼马匹上的货物,狄一兮也埋头帮忙收拾帐篷卧具。双方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行了一路,待冯友义领三人离队,便匆匆赶往怪树林附近的沙凹中潜伏。

冯友义引秦君平一行三十人在隔日傍晚赶到,狄一兮将计划对他又交待一番,一群人便耐心等起斥候回报。

那户牧民的长子于秦君平抵达的当天清晨动身,穿过怪树林来到两界山南麓山脚。那里怪石耸立,裂隙众多,的确是藏身的好地处。斥候只见青年摸上了一处断崖附近便无影无踪,二人不敢过于靠近,怕暴露行迹,留下隐秘标记后原路退回。

狄一兮不想竟如此顺利,当即笑着拍手:“只要有人待的地方,再险峻都留有秘密入口,好极了!”

他又皱皱眉:“可那一带荒凉缺水,没有太多草木遮蔽……”

沈雁宾接住话:“交给我来办吧。这带山势崎岖,想出入那边必然得用上飞钩梯绳,但不知究竟需多长才足够?”

狄一兮回答:“我听斥候所说,崖壁估摸十丈高。”

苍云青年蹙眉:“有些勉强,何况这里不比城墙,既无树木也无雉堞固绳。”

他看着沙里画出的山势,指着一处山顶:“从这里下行,或许更容易。”

这计划不过说来容易,那座险峰似阶梯层层叠下,欲上山顶则需从反面迂回绕登,且还不知路上会遭遇多少艰难困阻。而断崖入口恰开在山壁中上段,自上而下看似近了不少,可唯一落脚处仅一块约莫四丈方圆的石台。石台崎岖狭窄,暗处肯定设有守卫,交手起来一个腾挪不慎,极易跌落摔死。何况如不能迅速解决放哨马贼,不单沈雁宾这边难于全身而退,处于贼巢深处的狄一兮一行也会白白丢了性命。

沈雁宾话甫出口便犹豫起来,狄一兮经验老道,岂能猜不中对方心中顾虑?他注视沙上图画沉思良久,忽然一指点住某处,片刻后又移到另一边。

往复几回后,狄一兮唤过斥候:“到峰顶的那段路,你有留心过吗?”

“若要接近峰顶,可从东南面山坳里走。不过再继续攀登的话,就得等入夜,那里白日行路太打眼,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狄一兮看了看沈雁宾,神情甚是犹豫:“实在太冒险。”

沈雁宾叹气:“可留给我们的空暇不多,狼牙军若再来,加上他们更不好对付。”

狄一兮垂目不语,沈雁宾那话颇有道理,所以最终他点头应允:“等不得了,只能这样,明日我们再去瞧瞧那山势。”

沈雁宾沉吟着:“还有一件事……”

狄一兮听他语调微微沉滞,却又不同寻常的忧虑之意,如在以前还好,而今一闻登时嗅出别样味道。

“你……狄校尉,若你我未能在约定时辰碰头,还请……千万莫要擅动,自己脱身要紧。”

他神色凝重,目中亦闪过一缕关切。狄一兮怔了一回,眼里映着对面那青年的容颜,夕照里染上些微淡红,不知是霞光辉映,抑或是肌肤底下透出的颜色。

“我当然会小心……”

狄一兮难免有些不自在,只得再度埋头:“你们更得留意,路上不好走,到了地方先别急着动手,多养养力气再说。这次是为取物,能杀敌当然最好,但最要紧的还是自己人的性命。”

沈雁宾瞧不见狄一兮如今眼神,亦不好乱猜,含糊应了句我清楚就罢了。

隔日双方在东南面山坳中窥伺峰顶周边状况,筹谋方定,狄一兮便带天策兵马退走,伪装成商队照样从正面山谷的狭窄通路接近贼巢。沈雁宾按兵不动,只等日落后再次出发。

临近分手前,狄一兮把一只光滑圆筒塞在沈雁宾手心:“拿好,说不定是能救命的东西。”

银色小筒不及他巴掌一半长,粗细几如湘管,表面不见丝毫缝隙,沈雁宾疑惑:“这是什么?”

“以前结识的唐门朋友自己琢磨出来的防身暗器,他起了个名字叫七星针。别小看它,这里头可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深海沉银淬炼,机括送发,三层牛皮都能穿透呢。”

如按计划行事,狄一兮等人进入马贼巢穴后必要先被搜身,寻常兵刃不便携带,只能藏下这种小巧暗器。沈雁宾不免慌张,把东西直直塞回狄一兮手头:“我不能拿,你带上更好!”

狄一兮强按住他手腕:“喂,听话,真动手起来还是得先靠你们呢!拿着拿着!”

两人众目睽睽下拉拉扯扯半天,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最后还是不知内情的戚晟愣愣冒了句你们都不要就给我吧,沈雁宾才一把抢了七星针回来。

戚晟瞧他收起东西时神色居然带了点慌张,暗自困惑:怎么沈师兄很喜欢这些吗?居然要跟我抢了。

瞧着狄一兮的背影渐渐消逝在陡坡下,沈雁宾既欢喜又惶惑。

有些东西还是一样的,另一些又似乎不大相同了。

狄一兮的驼马队估摸时辰鱼贯趋入山谷,果然走出不到半里地就被马贼截住,于是一通照例的搜刮勒索。之后贼首犹自心存不足,把商人们反缚后串绑一队押进山洞,打算审问出谁是家底最厚实的拘在贼窝,再让亲眷凑钱来赎身。

狄一兮面上沮丧忧愁,心里早乐开了花——他还真挺担心贼匪的胃口太小,随意拿点东西就放行,反倒不好找机会下手。

山洞迂曲延绵,不时分出岔路,他们被带进洞内后先给赶去阴暗角落。看守把麻绳两端朝钉入岩石的粗大铜环里一穿一栓,便乐颠颠地跑去领自己分来的财物。

夜至子时,留守的两名马贼见商人们都还安分,放心大胆地喝酒说笑起来。毕竟他们绑人手法自有一套,彪悍野马都不见得能挣脱。

有个商人刚躺倒在地,警觉的一个瞥眼喝道:“装什么死?”

那人瑟缩着回复:“好汉爷爷,小的太困了,想睡一会儿。”

看守哼一声,想这家伙到底闹不出什么,便不理会接着喝。

狄一兮等了一阵,对方仍没有过来察看,舌尖一勾把贴在底下的一枚边缘锋利的小圆片弹出。再等一阵以尽量不惹注意的动作叼起,衔在齿间凑近紧绑秦君平手腕的绳索。

差不多同时,沈雁宾已领人悄然登上山顶。将飞钩稳固抓牢在岩缝后,他再度低声交待:“记住,别一下滑到底。”

五丈多下隐约火光闪烁处,就是他们即将到达的地方。寒月依然将清冷明辉洒落大地,沈雁宾紧盯正飘向它的一片薄云,他还在等待。

月光被浮云短暂遮蔽的片刻,他终于下颌一点,示意出发。

十余人如壁虎般紧贴崖壁,无声却又迅疾滑坠而下,即使隔开厚实耐磨的指套,掌心依然感觉到摩擦所生的炽热。将及石台一丈高时,众人相当默契地一道停住。

沈雁宾贴近山壁,深色岩石与他衣衫浑如一体。底下放哨马贼全然不知大祸临头,其中一个离开火把,刚走出光亮所及的地段,他取出狄一兮所赠七星针银管,指尖扣住微微凸起的机枢,一缕暗夜中几难分辨的银芒闪过,没入那人颈后!

猛烈毒性触血即发,马贼躯体虽兀自僵立,却已然魂散气绝。不等他倒下,戚晟臂上袖箭亦发,射中举着火把的另一人。

光亮熄灭后对暗袭的一方既是助力,亦是对盗匪的警示,远处两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只是事出仓促,回应到底慢了半拍,左方一个被短箭刺入咽喉取了性命。另一个虽多逃出三五步,跳下踩稳的沈雁宾反手抽出背负玄铁盾,扬手朝他背心飞快掷去。护盾虽沉却速疾迅猛,把贼人砰咚撞飞后又盘旋而归。沈雁宾生怕他一时未死,大步奔来,半途身形一纵,稳稳接下回返的铁盾。

他估摸马贼受了一击早就没命,如今四名哨卫除尽,便放心吩咐将方才落地熄灭的火把重燃。光亮一复,他登时看出尸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马贼身受重创口鼻溢血,可那血液浓稠黏腻,似泥浆般十分缓慢淌出七窍。沈雁宾暗道新死之人如何会这样,拿过松木火把靠近一晃,霎时倒退两步:“小心!”

虽然光线昏暗,他分明瞧见缓缓扩散的血泊里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蠕动。

沈雁宾吓出一身冷汗,转瞬扭头望向石台后黑洞洞的狭窄入口。

“狄一兮!”

狄一兮帮秦君平割断绳索后,同僚间依样相互辅助,很快尽数脱困。那两名饮酒的马贼不知何时伏倒桌上一动不动,仿若醉死过去,如今仍安静得很,莫说鼾声,气息也半晌不闻。狄一兮心道是绝好机会,冲秦君平等使个眼色,距离酒桌最近的几人不约而同悄悄立起,蹑手蹑足围向看守。

秦君平陡地并指为刀,正要劈向其中一人颈侧,中途一顿,咦了一声:“队正……他们像是死了!”

马贼露出的半边脸灰中透黑,仿佛是中了剧毒而死的模样。更可怕的是,肌肤底下不知何物微弱起伏,似正亟不可待欲破皮而出。

这情景似曾相识,但狄一兮不及回忆,一边拉住秦君平急速后退,一边留意尸首变化。他们退开不过一弹指的功夫,死者面皮逐渐皲裂,乌墨似的血缓缓流出,里面无数扭动的麦粒大小的乳黄小虫也掉了出来。

狄一兮大喝:“这是苗疆的蛊虫,千万不要碰到身上!”

尸体竟像涨大了几分,背后的衣物都鼓胀起来,随后迅速瘪了下去。秦君平虽说也沙场历练多载,可这诡异场面头一遭见,惊魂未定地问:“这玩意儿……吃人吗?”

狄一兮呼吸急促,耳畔尽是虫尸坠落的啪沙声:“算是吧,虫卵入口后便开始生长,直至孵化一刻破体而出。好在这东西只能寄生在活人躯壳内,外见天光后如果周围不够暖和,很快便死。”

冯友义呆了老半天:“谁干的……这么狠?”

狄一兮没有回答,一晌后惊呼:“不好,沈雁宾他们还不知情!”

秦君平愣了愣:“可你不是说这些蛊虫离开活人即死吗?不会有事吧……”

狄一兮咬咬牙,看那滩污血里仍有几只蠕动的小虫:“人是死了,但血就成了剧毒。这东西应叫金眼碧鳞蛾,原本是天一教培植毒物所用。以前那些恶贼将百姓掳去枫华谷的枫叶泽里头,强逼他们吞下虫卵,数日后待虫体成形之时催动唤醒,随后将尸身捣碎沥血炼制蛊毒。说是这里头有附有死者魂魄,怨气凝结,更增效力……”

秦君平不禁露出作呕的表情,狄一兮则一想起那景象便紧紧皱眉,用力甩了甩头,仿若要将这些不快的记忆抛出脑海。

“路上有这样的玩意儿千万别碰,先找到苍云军汇合!”

他们被押进山洞时早把往来路径牢记在心,被夺走的货物放在哪个方位自然清楚,货柜夹层藏有武器,先去拿在手头更好。一路谨慎探察,果见满洞马贼死了个干净,一地横七竖八的皆是皮开肉绽的血淋淋尸首,以及密密麻麻的蝇蛆似的干瘪虫尸,那东西白花花地铺开满地。冯友义不小心踩中一片,脚底顿时嚓嚓响了起来,中间还混杂了微弱的渍渍声,看来一脚把那些东西全踏成了肉泥。

狄一兮听得反胃,加之一想它们都是用活人血肉喂食长成,更是无比恶心,看都不愿看:“你留神点,虽说死了,也不能随便碰!”

冯友义赶紧在一边干净地面擦擦鞋底,他压声问:“队正,这里鬼地方不算苗疆地界,怎么会生出这种东西?”

狄一兮拿火把四方晃了一遍,确认已经没有一个幸存者:“我正奇怪呢——金眼碧鳞蛾喜生的郊野都温暖潮湿或者近水边,这里无水又太寒冷,除非有人专门喂养,可附近没见天一教徒出没……”

他忽然发现一具面目未全毁的尸体有些眼熟,思索片刻记起正是那家牧民即将成亲的长子。

他家虽与马贼有牵连,到底无甚大罪,如此死状太过惨烈。狄一兮默然一喟,转而不免忿忿于下手者毫无顾忌的残忍。

一行人或跨或跳躲开人虫尸体,绕回到收藏财宝的低矮小洞内,好在箱柜包裹只打开几个。这被马贼翻过的,他们轻易不敢动,赶忙从剩下的一堆里翻出暗格收纳的短兵。刚将兵刃拿上手,远处便有急促脚步声传过,正严阵以待,秦君平已从昏光光亮里认出来者身份。

“是沈副尉他们!”

领头的正是沈雁宾,他乍见友军安然无恙,也欣喜回应:“我这里没事,你们呢?”

狄一兮看他无伤无损,同行者亦未出状况,心中不由生暖,微笑着回应:“有我在,肯定都福大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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