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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极天马歌(下)

双方将事情始末简短交待,原来沈雁宾因察看马贼尸首时见有异状,急令同僚退出丈外静候变化。好在没有继续发生意外,他一方同样担心友军安危,不做久候径直走入密道。一路过来也是见着遍地肌理皲裂的尸骸。沈雁宾虽不如狄一兮般了解事态,却直觉认定那虫尸亦非善物,下令不许触碰,因此得以无事。

狄一兮把金眼碧鳞蛾的渊源道与沈雁宾,青年遇事一贯沉稳,但听了这邪乎的养蛊方法,双目不由瞪大:“竟有这样恶毒的蛊虫?”

“苗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太多了,真要使坏起来根本防不胜防,金眼碧鳞蛾这种还算不上上乘的驱蛊之法……”

狄一兮说罢往山洞内警惕地扫视一遭,沈雁宾立刻猜中他正萦绕心底的困惑。

究竟是什么人要了这帮马贼的性命?他又想从中获得什么?将近百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同时丧命?

是不是仍有无法觉察的危险潜伏在附近?

岩洞虽地处山腰,但并未深入腹地,几处狭长裂隙与外界相通,极易远眺到底下景象却不易被外界觉察。冷风从那些天然而成的甬道灌入,在空旷的内部流动时发出低沉的啸叫,既如兽哮也似鬼泣。

它悄然拂过沈雁宾后颈一小块裸露的肌肤,他乍然一僵,如被一只属于精魅的冰凉的手抚摸着。

少年即上战阵,生生死死见得不少,本不该令青年畏惧。然而这样诡异的死亡,却不比血与火蔓延的沙场上的刀斫剑刺。

狄一兮蓦地道:“这也是机会。”

虽说是奇袭,但到了最后仍免不了一场面对面的动手厮杀,如今却省下这一麻烦。

沈雁宾应和:“快找东西!”

那宝物贵重无比,必定是收在首领身边或特殊的隐秘地点,两军便在收藏财宝的小洞与那些似是头领居寝的地方搜查。

洞穴为贼匪经营数十年,自不是原先的简陋荒凉。除有下方疏阔处藏马的窝棚,也有用胡杨木及兽皮等依照岩石走势隔出的房室。一些仅仅弄点干草细枝条铺了毛毡垫出睡卧地,少数几间则明显奢华不少,褥垫用的是熊豹之皮,盖被及屏障亦使锦缎丝绸,奈何专心搜索了将近一刻,还是一无所获。

戚晟一边拿陌刀拨弄地铺上那看起来稀巴烂的死尸,一边瘪嘴:“这些死马贼,比咱们日子过得还好呢!”

他说的是实情,这屋子的主人死前正在喝酒,一只硕大酒坛翻倒在铺卧上头。里面东西流出一大半,余留一小滩积在坛底,弄得整个卧房充盈着浓烈醪香。几只金银刻花盘里各类肉干和果脯垒得小山一样高,肉香混合了酒味,诱得这帮奔波数日只以面饼充饥的不速之客直咽唾沫。

戚晟舔舔嘴唇:“沈师兄,我们找到宝物后,这些吃的也带走吧。”

沈雁宾无甚表情,只瞧他一眼:“留心正事。”

戚晟顿时怯怯:“我只是说说呢,没打算干什么……”

沈雁宾没有立即回话,出神一会儿才说话:“这里到处怪里怪气,最好别带什么,小心沾上不好的东西。”

酒……

他想,大多死者身边都有酒坛。

二人只顾说话,引得冯友义却惦记上了。他好歹被狄一兮告诫过几回,虽然心痒也不敢擅动,只将那酒坛子无意一拨拉,这红陶大罐空空地在铺上滚了一遭,剩下的酒又泼出两小滩。

他不免有些后悔了,刚才的力气也用得太大,只得无奈地叹息:“我就是想闻……咦,这是……队正!你快过来看看!”

还在附近岩穴忙活的狄一兮急急忙忙跑了来:“叫唤什么?”

冯友义绷紧脸,指着一小块酒液浸出的痕迹:“这酒里面不太对。”

虽说旁边竖着一只烛台,光亮依旧不足,狄一兮起初没看出异样,嗅了嗅仍是满鼻酒气。但他知道冯友义不会无缘无故叫来自己,便握住烛持将灯火挪近,锦缎恰好是素色暗纹,酒液又干了些,显出上头一层细细如沙的事物。

酿酒若不到功夫,生出绿蚁般的渣滓也是常事。但这酒分明是有些年头的葡桃酒,无论酿造的原料或是手艺都跟米酒不同,如何会出现这般状况?

细密沙粒小如芥子,为深棕色,狄一兮拿指头沾上几颗凑近烛火端详。不像沙子坚硬,而是更为柔软,甚至隐隐透光。他心间顿时一紧,忙不迭在卧铺上擦干净,随后一脚把那空酒坛踢远,它直接撞上岩壁,哗啦一声砸个粉碎。

“金眼碧鳞蛾的卵!”

沈雁宾早与戚晟退在角落,他见狄一兮叫喊,又匆匆冲上来:“你的手!”

狄一兮看他一眼笑了:“没事,虫卵不会有毒。”

如此一来,他们清楚了马贼的死因,必是得了大量美酒后狂饮滥醉,殊不知美酒便是催命符。

沈雁宾松了口气,转而立刻指向岩壁:“刚才酒坛撞上有空音,背后肯定藏了机关。”

狄一兮擦擦额头汗珠:“天意啊,先把它弄开好了。”

岩壁背后果然有个小龛,放着许多稀罕事物,比如龙眼大的珍珠,凝脂般的白玉,五光十色的猫儿眼。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方大小不过盈寸的玉函,刀工不及现今匠人细致,却胜在古朴。两侧的云龙疏疏几刻成形,简练中深有亘古之意。

玉质淡红,其中血丝牵连,隐约有绢帛之类柔软什物放置其中。狄一兮虽还不敢断定,但大致估摸出这是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

刚把玉函塞进腰上皮囊,有下属奔来禀报——

“校尉,有人上来了!”

狄一兮不由咬牙:“**不离十是设计马贼的那伙人。”

马贼虽该死,但用这种手段一瞬杀光,想来那些人也绝非善类。山腹中空,他们可以发现对方响动,自然也能被对方听到,难说不是也冲着宝藏传说来的。

“快找地方躲起来!”

躲藏时他们甚至来不及熄灭所有插在山壁上的火把,密集足音接近之速愈来愈快,显然已觉察有人捷足先登。刚藏好,步声便至,狄一兮暗忖若来者沿这条狭窄的必经小道走正好省事,一眼瞧清不是好货,抢先出手绝不吃亏。

然而纷杂的响动突兀止住,那群不速之客停在了狭长光带末端,让他们无法看清。

昏暗的洞窟内只余清浅若无的呼吸声,寻不见先来者,这些人自然也百般防备。俄而金戈微铮,并些铁器曳地之响,这里头似有谁穿戴甲胄行走,可只一瞬间便停了。

火光跳动,辉亮所及之地,仍空无一人。

沈雁宾还纳闷对方下一步究竟如何盘算,突然洞中燃烧木柴的哔剥声里夹杂起低细的怪响。嗡嗡嘤嘤,如蚊蚋飞舞,但这个时节哪有飞虫存活?

他突地驾风凌云般掠起,半空旋身投出护盾,当即听到恍若雨滴沙沙坠地的急促声响,无数牛毛般的幽蓝细芒破风而来!

躲在对面狄一兮也已闻声而动,迅疾跃出。沈雁宾猜那暗器必有淬毒,又知天策一方多未带来趁手兵器,待盾返回手,又往他们头顶上方抛去。金芒玄影尚盘旋空中,他已如沉岩轰然坠地,面对飞快扑来的敌人,长刀一举一落,须臾之间,血雾胧,浮尘起!

凭借盾护之下守住一方天地,得以逃生的狄一兮扬起手上一端锦被,沈雁宾还没明白他想干什么,但听耳畔一声怒极之下的暴喝:“王八蛋!还你们!”

狄一兮两臂一张,阳刚气劲灌注布匹,柔软布料绷紧成木板一样的坚硬平整,上头扎满的蓝汪汪的毒针倒飞出去。扑来的人影里头晃了晃,倒下一个。他犹未甘心,抄起大刀就想冲出去,沈雁宾见状况不对,赶紧横刀于前挡住。

狄一兮已回神,晓得如此造次扑入敌群,无异以肉投虎,立即停下来。沈雁宾刚欲寻问,光照下却见他眼角发红,面有悲戚,心头顿时一沉。

只怕是……

可极为诡异的是,偷袭的神秘人纷纷如出击时一般迅速退走,仿佛被谁召唤而回。沈雁宾还在疑惑,数十火把同时高举,将幽闭昏暗的山洞照得通透敞亮。数丈开外隔开两三排人,当前一白衫劲装男子抄手环胸而立,兜帽覆住半张面孔,勾起的唇角牵出似笑非笑的意味。

沈雁宾觉得他颇为眼熟,但一时记不清是谁。白衣男子身边另有一人身着天策府制式的明光铠,鎏金勾连云纹沿铠甲边缘而走,红袍上同色腾云中蛟龙游弋,锦衣戎装鲜亮照眼。

其人面如冠玉,眉目秀致,丰神朗朗,只是俊美无俦的形容无一丝与之相配的温柔笑容。凤目幽黑冷沉,似无底深潭,偶尔被投来的眼风一扫,令其注目者瞬时如被冰霜。

狄一兮早将他打量清楚,面色不由发白,戎装男子唇畔冷哂:“居然是你。”

狄一兮一字字从齿缝中迸出:“萧敬暄,你害死我的兄弟!”

沈雁宾一惊,终于想起在哪儿撞见此人。

萧敬暄凝视着狄一兮,应对的口吻极不以为然:“在天策府时,我擅长的是杀敌,离开天策府后,擅长的还是杀敌,哪里不对?”

狄一兮立刻气息不稳:“你……!”

萧敬暄截住他的话:“你来此,大约与我是为同一件东西。”

狄一兮心头一紧,面上犹自沉默不语,萧敬暄看似无意地扫了扫他背后的一众人:“方才一招,我的部属尚有留手,若他们全力施为,你有多少胜算?”

其实狄一兮早趁机暗点对方人数,有五六十众之多,自己这边不足三十,已处于劣势,一俟交手处境更为不利。

旷野群战中,军士刀技枪法结阵相搏,未必落于下风。但武林游侠擅长单打独斗,这种地势崎岖又光亮昏暗的山洞里头,更是给了他们最有力的庇护与最适合的机会。

狄一兮自想抛开所有顾虑与萧敬暄斗出个你死我活。但他尚有同伴,且沈雁宾一方更不能被无辜牵扯。当年之事一出,萧敬暄必定恨毒了自己,纵然口头达成交易,他势必会在得手后翻脸变卦。

可如不答应,即刻便有一战,那么……

沈雁宾忽然动了,跨出两步与狄一兮并肩而立,沉着答复:“他不会答应你,我也不会。”

萧敬暄凝视了他:“凭你?”

沈雁宾扬声:“凭我一刀一盾。”

萧敬暄不由微微一笑:“盾甲刀魄相竞芒,苍云绝学确有妙处,可惜……”

他刻意不将话讲完,沈雁宾则心头透亮,岂能不知刀盾更宜用于两军对阵冲锋,这种状况交手未必占得便宜。

狄一兮看身边青年一眼,目光里一半感激,一半忧虑。萧敬暄一见,方才聚集的一丝稀薄笑意顿时散去无迹,仍复之前冷傲睥睨之态。白衣男子上前两步,轻笑道:“萧副督军念旧,人家不领情呢,还是拿刀子讲话更便宜些。”

他两手中多了一对弯刀,刃薄如蝉翼,白者似皎皎月华,黑者若莹莹墨玉。狄一兮辩出此人身份,情知此际他与萧敬暄联手的话,已方损失或许更为惨重。他趁光线晦暗贴近沈雁宾,在手背上迅速书了两字——先走。

沈雁宾还在惊愕,狄一兮已越众而出,毫无惧色连跨几步,冲着萧敬暄朗声:“我有话问你。”

萧敬暄抬手止住蠢蠢欲动的手下,虽神情不改冷淡,双眸一抬时却流露出里间深藏的隐约期盼。何清曜瞄一眼,嘴角不悦地往下一撇,但弯刀本蓄势欲发,随之转成了欲举未举。

萧敬暄同狄一兮对峙时,沈雁宾也留意何清曜。那双碧绿眸子里的神情颇为古怪,警惕之外又一股不明所以的嫉恨之色一闪而过。

沈雁宾还在疑惑,萧敬暄已命前方下属散开,往狄一兮接近了些,声调微妙地平静几分:“想问什么?”

狄一兮定睛看他:“载熠到底怎么死的?”

萧敬暄面色终归短暂地变了变:“你不是早该知道吗?”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萧敬暄不言不动,一直留心他的何清曜看到那乌墨眸子里翻腾着众多复杂的情愫,最后沉寂凝冻,一如霜冷雪寒。

萧敬暄骤然牵出的笑里有点残忍的意味:“没错,他是我亲手所杀。”

然而他的气息仍有了刹那间的紊乱,狄一兮趁此掌中两枚黑丸投出!

他来时当然被恶人谷一边留心过,可注意了右手大刀,看左手空荡时忽略过去。狄一兮则把丸子藏于指缝,借衣衫阴影藏匿,终于等到了机会。

黑丸投掷于地立马炸开,火光喷薄而出,白雾弥漫四散。萧敬暄被这涩目雾气一刺本能眨眼,登时一缕寒气直奔印堂。他也不慌乱,腰身一仰便往后倒。随半途锵然一声,寒意停滞,萧敬暄也循声拔枪,一搠快如雷电。

狄一兮趁乱从旁边人手里夺来长剑,刺向萧敬暄眉心。他也为白雾所扰,方向乃依照强记于心的位置。但何清曜骤然出手阻拦,使得一剑落空,他并不懊丧——因为其真实意图绝非只对萧敬暄一人。

背后已传来短兵交接之铮鸣,沈雁宾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趁乱带兵突围。无论如何,能走多少是多少,将玉函护送至曹将军手里,才算不辱使命。

狄一兮一分神,长剑被何清曜双刀彻底绞住,悍然一拧便脱手飞远。他反应倒也快,早踹翻边上一敌,抽走其手中长矛。尖锋随抖动木杆一舞,银光点点,生出几朵枪花来。虚幻的银花丛中,他无所畏惧地再度对萧敬暄出招。

二人武功相若,使的皆是天策武艺中至刚至猛的路数,然而纵使招式相若,萧敬暄却仿佛总会快那么一分,准那么一分。这并非偶然,恰恰是双方修为高低的明证。

狄一兮猛攻萧敬暄,以此吸引住周边的恶人谷人马,令他们不得不前来结围。倒是何清曜起先挡下他对萧敬暄的一击后,这时却退到一旁,不知情的只当他与副督军素有嫌隙,这会儿有的是帮忙的就懒得理会。实情却是他已看出狄一兮武艺远不及萧敬暄,故而放心让后者抵挡去。

然而明教弟子旁观一晌,脸色越加阴沉。萧敬暄分明有数次机会重创对手,但总是在关键时刻莫名地纵放过去。

狄一兮身上已着数道伤口,不及筋骨却也疼痛流血。他低喘一口气,抹掉面上朱红点点,再出手更见猛厉,却是将先前一套章法严密的羽林枪法转作更为快速刚劲的奔雷枪术。

萧敬暄嘲弄:“你幼时枪术还多得我指点,换别的套路便当我不懂接下来的招式将如何收放了吗?”

狄一兮咬牙再刺他咽喉,虽被重重挡回亦不输声势喝道:“来试试,你也配这么说!”

萧敬暄拨开又扫向足踝的长矛,冷笑不已:“手上论功夫。”

两人再过十余招,就在萧敬暄看准机会,即将挑飞狄一兮的兵刃时,怪异的沙沙声与豆大的暗绿光点同时出现在山洞里。双方招式俱是一顿,顷刻间有人大叫:“疼死了……这……”

言语骤断,咕咚一声,是躯体沉重倒地。两边人马发现这绿光竟如活物般在空中飞舞游走,趁这一怔神,狄一兮高高跃起,越过一干人头顶,正落在同样苦战的沈雁宾那边。

沈雁宾不知刚活劈了谁还是受了伤,满脸都是鲜血。他不能丢弃职责,亦无法留狄一兮孤身苦战,本还试图冲回救助,谁料突如其来一场变故竟使得那人轻松脱困。

狄一兮脸色却一点不好看,捞起地上跌落熄灭的一支火把,在临近崖壁上另一支上重新点燃后四处乱挥,并慌张叫嚷:“快把露在外头的脸跟手遮起来,这蛾子扑不到眼珠就咬人!”

沈雁宾唯听火苗掠及之处,嗤嗤几响,那绿光就消散一团:“这是什么?!”

“金眼碧鳞蛾长大的模样,快走!该死,火把太多把洞子熏暖和了……”

场面乱作一团,两边人马遮脸的遮脸,撩火的撩火。萧敬暄瞧狄一兮的身影很快被湮没人潮,唇不觉微微翕合,仿佛想唤住人,可最终无一字出口。

一分神,一点绿光撞向两眼,斜刺里一道白练流曳,叮一下把那小虫戳在石壁上。

萧敬暄转过头,何清曜正意味深长地紧盯他:“你走神了。”

萧敬暄一语不发,明教弟子反手一刀,炎炽刀气烧焦几只再度扑过的毒蛾。

他眼里也有两簇幽幽的火焰:“损兵折将了还把他当师弟呢,好个多情种子!”

萧敬暄面色登时铁青,如若极恼,但口上仍是冷锐:“有挑唆的工夫,怎不多救几人?还是本事不济倒拿我做籍口?”

何清曜露齿一笑,有点兽类呲牙的模样:“出去了咱们再算账!”

沈雁宾一方急匆匆奔往洞口,沿途把易燃之物全乱丢一气放了把火以阻挡追兵。只待跑下那缓坡,去谷地中贼匪马棚牵几匹来逃命,就算安全了。

到了木棚前顾不得喘口气,戚晟先去解缰绳:“沈师兄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一点暗绿幽光兀地从他颈窝后的衣领皱褶中升起。沈雁宾来不及叫他休要转头,当场一掌扫去。飞蛾被气流一荡,咻地方向一转,正落在他手臂上,衣衫被割开一个口子,它立刻钻进去。

沈雁宾小臂先一疼,继而整个麻木。狄一兮扑过来二话不说抽出他腰间短刀,飞快削下一片血肉,夺过秦君平手上火把在刚割出的伤口一撩。

虽然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但沈雁宾仍觉那麻木感很快伴随湿冷爬到全身,不光动弹不得,连舌尖也发麻起来。他无法站立,被狄一兮快速拉到了鞍上,意识模糊中只听对方急切说着:“去绿洲找郎中,不然他手保不住还会丢命……”

如今应是月华最盛的时刻,沈雁宾却无暇亦无力确认。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手足软垂在马腹两侧,偶尔一个抽搐显示出性命犹存。

以往在苍云堡内受训,便有试毒一桩,所以他的头脑竟然还算清醒。只是由手臂传递至四肢百骸的痛意与余毒扩散所生的冰冷,正在不断剥蚀去稀薄的清明。

耳中灌满怪异的啸叫嗡鸣,无边无尽的嘈杂里,那些交织在一起的熟悉语声里尽是焦灼。

“停一会儿,你们去边上守着,别叫人发现。”

“队正,还要留些人帮忙吗?”

“戚晟几个留下吧,还好咱们两派内功类近,让我先来,若是状况好转再换你们。”

沈雁宾分辨出那是狄一兮与秦君平,只是如今不单无法开口叫他莫要担心,连牙关上下打颤都做不到。

冷,浸入骨髓的冷,但它远不及不可视物的黑暗令人痛苦。一时不可见,也或许是永不可见。

脑海中沉浮诸多熟悉的影像,如此生动又如此虚幻,让他怀念,让他伤感,让他自责,也让他不舍。

死亡时分总是充满了绝望与伤恸,以及……恐惧。

世上毕竟还有众多无法放下的人与事。

然而涓涓暖流自背心涌入,几乎冻僵的躯体从冰封般的桎梏里缓缓解脱,微凉指尖锐利的一道割痛,粘稠的液体滴滴自伤口坠落。

腥味,应是他的血。十指连心,虽然难受,愈来愈扩散的融融暖意又恰好缓和了这种不适。沈雁宾再度睁眼已能视物,他如今身在两座高耸沙丘对峙的洼地里,天顶是皎白明月,寒浸浸的夜风自沙丘刮过,簌簌低鸣。

指头稍作屈伸,背后立刻有谁低声:“别动。”

那是狄一兮,沈雁宾正想回应,他又急切道:“不要说话,赶紧随真气流转运功,把毒血全逼出指尖。”

于是他再度阖目,依对方所言而行,又过一盏茶的功夫,狄一兮轻嘘一口气:“戚晟,你来。”

戚晟接手后,狄一兮紧贴沈雁宾后心传功的双掌才挪开,同时退却的还有一份无法形容的灼热。沈雁宾神思一恍,旋即在戚晟的催促中赶紧收回心绪,静心一志运功逼毒。真力再行过一个小周天后,浑身寒意终于退散,气息亦不再急促,可右臂依旧不得动弹。

一旁调息的狄一兮见沈雁宾状况渐好,起身过来查看。他先捧起受伤的右小臂借月辉端详,冷白光亮照出黑红相间的斑驳创口,若日头底下看着,只怕更为可怖。

虽说是无奈情急下救命的举措,狄一兮亦不免难过,轻叹一声:“现在……觉得怎样?”

沈雁宾瞧他面色凝重,强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没多少知觉。”

“嗤,这叫没什么!”

狄一兮蹙起眉头,抢过秦君平递来的小巧药瓶,将止血生肌的褐色药粉往伤口上一阵急撒,一面禁不住责备:“你简直昏头了,居然拿手去挡,随便拿衣角扫开,要不成把戚晟推倒也行啊!真笨!”

沈雁宾闷不吭声,老半天低低应了句哦,狄一兮想想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刺心,转以温和口吻:“哎,也不是怪你,刚才还闹得怪吓人的,现在好就成了……”

沈雁宾未立即回应,低下头微微一笑,狄一兮一边洒药,一边絮絮:“过去听五毒教弟子说如果被金眼碧鳞蛾咬了,伤口不深就赶紧割下沾毒血肉,再拿猛火燎烤,或许还能救下命来……”

他说到命一字时,声调蓦地一颤。沈雁宾岂会猜不到里间蹊跷,再想他对萧敬暄的喝问,犹豫一阵问:“是不是有人……”

他有些说不下去,狄一兮手停顿片刻,点了点头,沉声道:“小周……没躲开毒针,连他尸身也留在……”

小周原是跟秦君平来的天策兵士,方及弱冠,也是个活泼开朗的青年。月色映出琥珀眼底隐约闪烁的泪光,沈雁宾凝视那人双眸,低低回道:“对不住。”

“与你有什么关系?”

虽这样讲,狄一兮眼眸仍一片黯淡:“只恨我学艺不精,不能一□□破他咽喉,替死去的弟兄报仇。”

这个“他”虽未明说,沈雁宾清楚是指谁,无非萧敬暄。

狄一兮面容抑郁之色未消:“好在你能救回来,否则又折一个,真是让我无颜面对洪校尉跟端木校尉。”

沈雁宾讲不出太多安慰的话,只能轻声说:“不是你的错。”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指肚在那人眼角柔柔拭过,狄一兮先是一惊,旋即愣愣半晌不出声。

沈雁宾捻着稍有湿意的指尖,须臾之间自己也呆住了。

幸而同伴皆在警戒,尚且无人留意暧昧一幕。双方无言相顾许久,狄一兮终归没有再提此事,上完药后开始仔细包扎:“此地不可久留,你再休息一阵,我们就动身吧。”

他心绪因先前状况混乱起来,一时没留意轻重,打结时勒紧了伤口。沈雁宾疼地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狄一兮赶紧松开布结:“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就说。”

“没了。”

“真的?”

沈雁宾颔首确认,狄一兮不敢再动他伤臂,将另一只手塞进自己袖管里渥了渥:“好冷……你这些天也别急着运功,先找郎中瞧瞧。”

手暖,心亦暖,沈雁宾双目低垂,外表看似无甚变化,不为狄一兮所见的眸子深处却染着如月光清明的喜悦。

与留守的几名兵士汇合,两边合计下,一队先带两名轻伤者回半月湖边营地复命,另有四五人与狄一兮一道往相反方向行去。

狄一兮口上说得轻松,心中则明白沈雁宾伤势虽暂时好转,但余毒若不除净,由其侵蚀经络,这条手臂终归保不住。四体健全的骑手赶回营地也要四五天,况且他还有伤在身,只怕时日延宕越久,伤势将更加恶化。

无奈下狄一兮分兵两路,路上他们撞见到黑戈壁追踪恶人康雪烛的七秀弟子鹿斜红一行。此派弟子不少剑艺药术双修。如在回纥部落里寻医,大多只得些靠不住的巫师,狄一兮病急乱投医,便托她救人。

那鹿斜红姑娘心思警敏,狄一兮跟她诉说半日,疑心尤未除尽,急得他只差跪地磕头叫声姑奶奶。后头又盘问多次,她总算放下戒备,仔细替沈雁宾察看伤势,观一回伤口又切过脉息,一双柳叶似的纤眉不由紧锁。

“若是掌力内伤却罢了,毒虫之类疗法,我不曾涉猎,不过……”

鹿斜红蓦地娇俏一笑:“狄校尉,真是你们的运气,正好有位医道比我精通的萧师姐刚到,我马上请她来瞧瞧。”

萧姓弟子一来,沈雁宾登时惊骇,但非因那极美的容貌,而是对方竟同萧敬暄的面目极其相似。

可狄一兮只愣了愣,转眼冲上前一脸欢喜地大喊:“五姐姐!”

萧姓女子也先一阵错愕,然不过须臾,竟显得无比欣喜:“守笃,你还活着!”

萧姓女子名羽昭,与狄一兮仿佛非常熟悉。她很快为沈雁宾诊断,再命青年服下几枚花香四溢的丸药:“鹿师妹说的没错,蛇虫之毒非我派擅长,需另外延请名医才是。好在这几颗丹药服下后,毒性已缓解,你朋友不会有性命之忧。”

狄一兮开头还笑两声,听完脸色又难看:“可他的手还是不能动……”

萧羽昭轻笑:“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十里开外有绿洲名叫不惑居 ,正有一众明教弟子聚集。”

狄一兮不解其意:“可是明教弟子……他们不也不懂……”

七秀弟子明眸一睐:“他们是不懂,不过其中一位女弟子的夫君来历不一般,正是蜀中唐门出身。”

狄一兮心头嘀咕,唐门与明教乃是世仇,这两家人怎么会搞在一起?

萧羽昭仍絮絮道:“此人姓唐,单名一个勤字……”

话音未落,狄一兮乐得蹦了起来,哈哈狂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真是太巧了,我马上过去!”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表情尴尬了起来:“我当初找唐勤讨了一百金说是学着做小生意,结果给接济同僚遗孤,他骂我不干正事……”

萧羽昭怔忡:“欠钱还钱罢了,唐勤也不是不讲理。”

狄一兮耷拉着头:“他说抚恤是善行,但不该拿人哄骗,所以给我利滚利要赔一千金呢。”

萧羽昭愣一刻,噗嗤又笑:“他这么计较的话,我也没法子帮忙。”

二人随后远离人群说上一阵悄悄话,不知为何,折返时萧羽昭面有泪痕。沈雁宾心头纳闷,此刻却不好多问。

一队人趁天色还亮,紧赶慢赶地朝不惑居出发,黄昏时分便到。沈雁宾服下清心净气的丹药后,伤势果未恶化,由同伴陪着水边休息。狄一兮则去叫住路过的两名明教弟子,向他们询问唐勤行踪。

其中一个圆脸白衣少女大睁杏核眼儿,把这商旅打扮的不速之客上下扫视一番后,方以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问:“干什么找他?”

她说话时手还紧紧握着弯刀刀柄,看来觉得对方很像没安好心,狄一兮暗暗叹气,又柔声柔气解释:“我是他在中原的朋友,有事请他帮忙。”

“哼,唐姐夫说了,一开始就说是他朋友的,肯定非奸即盗。”

狄一兮哑口无言,心道:唐勤,你教别人小姑娘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少女目光仍咄咄逼人:“说,你是奸还是盗?!”

“……我是好人。”

“哼,唐姐夫还说了,看起来老实的人最容易一肚子坏水!你就很像!”

狄一兮嘴角抽搐两下,双方还在僵持时,边上另一个口齿不太清楚的小伙说话了:“尼别拿他出奇,就是刚才跟窝比试输咯?”

圆脸少女冷哼:“你少管我!”

她一扭头,见一墨蓝衣衫的人走来水泊边,扬起手臂招呼:“唐姐夫,有人找你。”

那人慢悠悠应了句谁啊,又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晃荡过来。狄一兮把盖头的兜帽一掀开,乐滋滋地嚷:“唐大哥,总算找到你了!”

蓝衫劲装、留着两撇短龇的唐门弟子瞪大眼呆了好半天,最后仰天大笑:“怎么是你!”

转眼间他板起面孔:“姓狄的,你欠我的钱呢?”

“呃,这……”

沈雁宾看稀罕般旁观,觉得狄一兮这位朋友不着四六的毛病,和他还真有几分相似。

另一边,恶人谷一行一无所获,也早撤离去数十里外的荒村。

这里曾为绿洲,河流改道多年后便遭废弃。外围一所孤零零的破旧院落,平坦屋顶上趴伏着黑豹山幽,它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已经很久。

沉默的守护者所护卫的,是正在底下一片漆黑的房舍内争执的两个人。

萧敬暄聆听着耳畔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半晌后平平道:“说话。”

对面那人的嗓音里并没有往日总萦绕不去的谑笑之意,沉静道:“你简直是引火烧身。”

萧敬暄不答,何清曜还是不徐不疾:“怎么哑巴了,我没说错,对吗?”

萧敬暄似无甚在意:“或许是。”

“上次……”

何清曜重复:“上次,就不该留下活口!”

萧敬暄依旧不为所动:“那是我的事,我来处置。”

何清曜摇头:“不止你的。”

他倏地轻声:“你以为……死的一定是他们?”

萧敬暄无言,何清曜冷冷道:“不,也许是你。”

萧敬暄反问:“你觉得他们有那般能耐?”

何清曜哼道:“猫儿逗弄老鼠为乐,可不见得你总是当猫。”

“所以……”

他压低嗓音,靠在萧敬暄脸侧耳语:“这种把戏最多两次,下一回,你休想拦住我。”

萧敬暄冷哼:“当我猜不准你的盘算?少来管我与狄一兮之间的恩怨!”

明教弟子也冷笑:“大爷不但要管,还打算把他脑袋剁了当球踢,心痛难当了吧?”

萧敬暄半晌不答,最后却一哂:“好笑,想用他激我,怎么暴跳如雷的反是你?”

此话一出,何清曜沉默片刻,萧敬暄仿佛感觉不妥,竟没有趁胜追击。

“不错,我就是很生气,但我真正气的谁,你会不晓得?”

那边还不说话,明教弟子嗤道:“你当初连薛怀瑞和尉迟蓁蓁都能狠心下手,我不懂为什么对他偏不干脆?怪我生气……可我更多是害怕,你越这样越是将自己置身险境!”

何清曜仍没等到回复,接着又说:“来去的路上,你也分明看到阴风峡那边有……黑戈壁最近必生大乱,你本是有成算的,偏偏遇上这种状况总会死脑筋,不管看来是不能的……”

萧敬暄打断他:“当然不能。”

何清曜被这坦然又执拗的态度激怒,低吼:“你试试,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对方不为所动:“很好,你现在就可以试试。”

这反叫何清曜彻底无话可说,萧敬暄的口气听来更为冷清:“阴风峡所见,比那件异族藏宝危险千百倍。虽说我早非天策所属,倒不能真见他们死在这埋伏上。”

明教弟子长叹一声,反如怒气消散,萧敬暄也心底一喟,没再继续咄咄逼人的话语。

何清曜安静许久,终于开口:“行,我不为这事儿跟你闹了,但只一个要求:具体的事情交给我,你别亲自下场搅和。”

此话一出,萧敬暄不免怔忡,好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竟肯……”

“大爷可不是替你们那大唐的江山社稷献忠心。哼,只念着你慌得六神无主而已。”

“我没有……”

“别他娘放屁了!”

何清曜极其不满地骂一句:“我虽不是你肚里的虫,好歹也认识这么长的光景,这点心思还猜不透?”

萧敬暄半晌无言,闻那粗语也不见气恼,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用意非恶。

“那……交给你吧。”

何清曜冷哼:“嗤,你们中原人就是事多!”

狄一兮去不惑居的小湖畔汲水时,天已暗下来,西方影绰绰浮出远山的深黛轮廓。谁家女郎正低吟浅唱,曲调与他跟沈雁宾星星海所听的相似,语句却不同。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狄一兮有时也会思量——他究竟算胡人还是汉民?很早以前中原胡风盛行,胡服,胡食,胡舞,胡乐,象征着至美至精。大唐军旅里亦不乏胡人担任官职,如东平郡王哥舒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自安禄山高举叛旗,将这一切与美好的寓意彻底割裂。朝中不少高官纷纷言道胡人是亡国灭族的祸殃,更搬出许多古往今来的例证,民间也随之渐渐将其目为妖孽。

记不起形容的父母,究竟是突厥族裔,或是回纥血统,甚或为昭武九姓乃至吐火罗、葛逻禄之种,已永远不得而知。只是偶尔同伴会忿忿地骂上一声胡狗,旋即惊觉言辞不妥,于是窘迫地望他一眼,赶紧把话题转向别处。这种时候,他总能意识出自己和旁人始终不大相同。

几名待他如初的亲人早已逝去,而在颠沛流离的一年间,他也学着接受不得已的改变。

现在,他遇到沈雁宾,青年向自己投来的眼神,由始至终没有改变。虽然令他感受到许多烦恼,却同时令他感受到更多的快乐。

狄一兮提水走回帐篷,火塘边砂罐里已装好药草,把桶里搁上白矾静置片刻,澄清泥沙后倒满罐子。沈雁宾搭一条羊毛毡毯坐在褥子上,看狄一兮又从怀里摸索出一只油纸包,把里面粉末全数撒入。

“这是什么?”

“唐勤给的药引子”,狄一兮把浸泡好的一砂罐药草架在火上,扭头问:“冷不冷?”

毡帐厚实,里间还设有火塘,其实暖和,沈雁宾却撒了个谎:“嗯……好像是……有点。”

狄一兮见他脸似乎红了红,却没想到那层,只暗道你看着没受凉呀。不过沈雁宾即已说了,他便从角落又挽起一条毯子:“哎,我替你挡挡风好了。”

狄一兮懒洋洋地倚着靠枕半躺,头枕手臂,仰望帐顶悬挂的牛角护符。一旁侧卧的沈雁宾背对了他,完好的那只手搭住心口,但觉底下突突地激烈跳动。近在咫尺,高兴虽是高兴,他反倒不敢轻易有所动作,甚至不好意思回头瞥一瞥那人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狄一兮突然跳起:“遭了,要扑出来了!”

沈雁宾一惊,狄一兮已快步奔向火塘。砂罐里的药汁咕嘟嘟翻腾,不时溢出几滴在木炭上,嗤啦声间微苦热气弥漫整个帐篷。

他飞速把药罐搬开,却还是被烫得指尖发红。搁下罐子,赶紧呲牙咧嘴地捏住凉些的耳垂,过一会儿才省起寻出粗布垫在手掌,把药汁倾入木碗。

沈雁宾笑了:“你着什么急?”

狄一兮随口:“担心你呗,早喝上药,早好嘛!”

“你……”

沈雁宾欲言又止,狄一兮好奇:“我怎么了?”

“你如果一直待我这样,就算一时好不了……也没关系。”

说法过于直白,以至于狄一兮干瞪着两眼,却一句话都应不上。沈雁宾笑一笑,形容羞涩,令人无法生气。

最后狄一兮小声嘟囔:“还是太年轻,居然不拿身体当回事。”

药汁乌黑,散出一缕缕酸甜味,他低下头仔细吹了几回气,这才递到沈雁宾唇边:“快趁热喝了,唐勤说这样药效散得快。”

沈雁宾狐疑:“他说只要一服药就好,真的吗?”

“唐门对五毒教的毒理也有领悟,唐勤既然这样说,应该是真的吧。”

沈雁宾学过医道,他见唐勤配药大多非常见之物,且一反君臣辅佐之道,不免猜测忐忑起是否真能生效?

狄一兮心底也直打鼓,不过沈雁宾的伤没法继续拖,万般无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找到唐勤总胜过来个巫师驱鬼。他把碗沿再往那人嘴边凑了几分,劝道:“小沈别发呆,喝药。”

沈雁宾愣愣地盯着碗里,狄一兮以为他怕烫嘴:“我拿勺子喂你好了。”

沈雁宾忽地将脸转开:“还是我自己来吧。”

被人当幼童般照顾,他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何况那人还是……

狄一兮过半晌也回过味,尴尬地嘿嘿两声:“刚才你还脸大呢……那我拿碗,你用勺舀好了。”

慢吞吞喝光汤药,狄一兮挠挠头,神色莫名困窘:“小沈,唐勤说这药喝下去等下会有点不舒服,你忍着些……”

沈雁宾面色茫然:“拉肚子吗?那怎么忍啊……”

狄一兮心说小沈真是实诚人,只想到蹲茅这种简单的事,他只好直说:“唐勤说身上会很疼。”

化解剧毒的自然也是毒物,有这等异状也不算意外,沈雁宾笑笑:“总没刀割火烧来得疼。”

过一会儿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起初尚是微微刺痛游走周身,再过一会儿疼痛迅速增长,不及半柱香的功夫已蔓延为贯穿骨髓肌理的剧痛。一时似千万枚钢针刺入骨骼又穿出,一时似无数钢刃翻搅内脏,沈雁宾开始还忍耐得住,到后头身体已明显发颤。

狄一兮不敢睡,仍守候火塘边,虽不见沈雁宾面容,却觑见那人双肩抑制不住的震颤。他思量一阵还是立起,到了地榻边俯身轻轻问:“很难受吗?”

沈雁宾起先不吭声,狄一兮连唤几回,他方开口,嗓音沙哑:“没……什么……你……去忙……”

狄一兮半晌不语,兀地探出手搭在沈雁宾额头,竟**地跟经了大雨一般。

“这时候逞强干嘛?”

沈雁宾不说话了,狄一兮自去倒盆凉水,甩条布巾在水中浸透,拧干后绕过去替他擦汗。拭过两回,沈雁宾猛地攥住他手腕,颤声央求:“跟我……跟我说话……”

狄一兮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说什么?”

“随便……”

“嗯……这个,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东西给你。”

沈雁宾哑声:“是什么……东西?”

狄一兮强自牵动嘴角,他无法忽视沈雁宾手上一阵猛似一阵的颤抖:“嘿,先卖个关子,这阵就不能讲。”

沈雁宾强笑:“……又哄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最终老半天找不到闲话,无奈沉默下去。沈雁宾身体痉挛不止,喘着气又说:“你再……再说……”

“我……想不到说什么。”

“唱支歌吧……和我……和那晚听的……”

他定是想起了荒野露宿时听的《关山月》,狄一兮结巴着答应:“行行行,咳咳……你听着……”

他刚清清嗓门,根本来不及发声,另一波汹涌袭来的剧痛终于绷断了沈雁宾脑中最后一根清明的丝弦。他张口急促喘息,忘记了左手紧抓的事物是谁的,指头一收,铁箍般捏得死紧。

当夜绿洲营帐中央爆发出一声刺耳哀嚎,随后连连十余道,鬼哭神泣都比不得那嗓门高亢。刚睡下的唐勤被吓得滚起,听了一阵估摸出怎么回事,便劝同样被吵醒的妻子那迦睡下,自己披上皮袄嘟囔着小跑出门。

日头高升,唐勤和狄一兮各自顶着两只青黑眼圈蹲在水边。唐勤熟练地把药油滴在手心擦热,一把拖过狄一兮的手腕按在上头猛擦,对方则不住惨叫着轻点皮要掉了。

唐勤冷笑着看一回那腕子上五个乌紫指印:“骨头没断算你龟儿运气,我听说人家苍云军赤手空拳能打死老虎黑熊呢,你就疼一疼,喊个锤子!三更天叫唤,不晓得的还以为哪个要生娃儿了!”

狄一兮痛得眼斜嘴歪:“这比断骨头能好多少……”

“不是我进来,你还再惊抓抓叫唤,喊你早点睡穴不去点。”

“点睡穴的话容易气脉阻滞,对小沈身体恢复不好。”

“那你背时活该!”

难得今日早饭是汤粥,里头洒了胡麻还有不少果仁果干,不放饴便有微微甜意。狄一兮一边腕子拿麻布裹着,单手端碗吸溜,唐勤也忙于用餐,同时不忘抽空数落他几句。

狄一兮好些日子没吃上稻米,刚才只顾自己,这会儿咂巴嘴一阵忽然喊声坏了。

唐勤白他一眼:“给那姓沈的小子剩下两碗,他睡醒了你拿过去。”

狄一兮连连道谢,唐勤打个饱嗝,斜眼打量对方:“这人和你啥子关系?硬是慌得很。”

狄一兮当然不便解释:“认识的朋友。”

“朋友?老子看他瞟你咋个总是怪咂咂呢?”

狄一兮心道唐勤不愧是人精,不过不说穿他又能怎样,胡诌起来:“哦,他有夜盲症,晚上看人就那样子。”

唐勤哼一声,懒怠追问:“都快四年了,我一直在西域,你回中原后怎么样?托你转给危妹儿的七宝耳坠她喜欢不?”

那对七宝耳坠算是唐勤当初提前送给危容珮的贺礼,赤金莲托并碎叶,红宝瑟瑟为蕊,珍珠扣儿琉璃坠,花了他好一番心血。

狄一兮笑容倏地一敛:“她……过世一年了。”

唐勤正拿签子剔牙的手不动了,他默默半晌哦一声,拍拍狄一兮上臂。

狄一兮低声说:“不过,她很喜欢那耳坠,有劳唐大哥。”

唐勤点点头:“嗯……我看沈雁宾也要醒了,一起过去吧。”

沈雁宾清醒后,对昨夜昏睡前的记忆只停留在一个黑影蹿进帐篷,一指点晕自己。刚坐起发了一阵呆,狄一兮便跟唐勤掀帘而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饭食:“哟,还真说着了。”

沈雁宾没来得及说话,唐勤抢步上前,指尖夹一枚细针,霍然刺向他手背。既快又准,扎中中指的中冲穴,沈雁宾立觉一道锐痛,本能抬手并指劈出。

唐勤抽针闪开,呵呵一笑:“不得当残废了。”

沈雁宾动了动右臂,又舒右掌,果然伸展自,。狄一兮忙拉住:“烧伤没结疤,不要一得意就乱来。”

沈雁宾于是把右臂好好垂下贴在身侧,狄一兮又道:“折腾一晚,你又没好好吃东西,来把粥喝了。”

沈雁宾见他眉开眼笑,自己心底也欢喜,接过碗慢慢啜饮。狄一兮怕他手抖撒了粥,守在边上照顾。

沈雁宾过往的不苟言笑与其说他善于掩饰情感,不如说是刻意回避,如今死里逃生只顾高兴,分毫未留意眉目中流露的情意。狄一兮早已习惯,而唐勤虽是外人,但素来脑子灵活也看了个分明,心道狗日的怪眉怪眼的。

沈雁宾伤势初愈后精神尚佳,人决计是坐不住了。狄一兮知其归心似箭,却不敢让他即刻驾马驰骋。劝说许久,苍云青年才勉强答应再待两天,等余毒清除便赶回营地。

唐勤的妻子那迦两日间常来照料二人起居,狄一兮当年去往大勃律时曾与她匆匆见过一面,返回路过北庭只遇到了唐勤。如今这褐发棕眼的白衣女子的容貌与当年别无二致,反是唐勤刻意蓄须扮老,显得本比妻子年小的他倒好似长了对方几岁。

狄一兮瞅准机会出言嘲笑,唐勤却不以为意:“笑个铲铲,女大三抱金砖,看起来又嫩气,这就是老子福气比你好哦,捡了个大相因!”

狄一兮斜睨他:“这话敢对唐大嫂说吗?”

唐勤很干脆地回答:“不敢,她要打我。”

狄一兮噗噗笑出两声来,毫无羞惧之色的唐勤甩他一记白眼。那迦循声走来,她背后负一双月光般清寒皎白的银刀,刀首系挂的红珊瑚与赤玛瑙的串珠流苏随步移而摇曳。

她唤道:“狄校尉,你朋友正在草场看马出神呢!你还是盯紧些,我怕他忍不住骑上马背给摔了。”

狄一兮一听有些慌张,赶忙谢过一声就往女子指示方位奔去,半途回首,瞧见那对夫妻正在说笑。唐勤眉眼温存,那迦容色亲昵,碧水映金阳,照出岸上人一对,湖中影一双。

双双对对,倒似更衬出自己的孤单了。

狄一兮不知不觉轻喟,但觉不明缘由的清愁满溢心间,意动如风,吹皱平湖。涟漪时生,时消,平静的间隙中呈现出另一人的面容来。

狄一兮尴尬地咳了两咳,不清楚怎么会绕到沈雁宾身上。

沈雁宾坐在圈马围栏的立柱顶端,抄手打量里面或是缓缓踱步、或是慢慢食草的马儿。狄一兮将身子往前一倾,顺势把两条小臂靠在木栅上,笑问:“这就想骑马啦?”

沈雁宾回头:“唐夫人说的吧,放心,我不会。”

“那盯着什么看呢?”

沈雁宾抬手一指:“那匹马。”

狄一兮顺势望去,两眼登时一亮,旋即又满是调笑:“你这家伙,真是眼利,也巧了!”

白马骨相神峻,有着不同于寻常马匹的嶙峋锋棱,四肢健壮劲挺,双耳剔竖如刀削斧劈。更为稀罕的是那如若点漆的乌眸,隐隐透着凌厉彪悍的气势,颇有几分烈性。

这厢沈雁宾疑惑于他的用词:“你这是……?”

狄一兮勾着一边嘴角,看起来有几分坏笑的样儿:“前日夜里,我说等你伤好全准奉上一份大礼。喏,这家伙就是。”

沈雁宾呆了半晌:“你哪里换来的?”

“不用换啦,草原上随便抓来的。”

沈雁宾正色道:“你当我瞧不出这匹马是纯血的大宛良驹?牧民家养的多是寻常胡种马,有这样的一两头不好好圈养,还放到野地里让你随便抓呢!”

他犹豫半日,拧眉道:“你别是……别是偷的吧?”

狄一兮当下虎着脸,抬手给人脑门弹个响亮的暴栗:“谁偷东西!?我老狄敢对天发誓,偷鸡偷鸭偷狗偷猪都干过,就是没偷过马!天地良心,马怎么能乱偷,它一蹄子下来我会归西的!”

沈雁宾默默抚摸被弹出的红印子,听完这堆乱七八糟的辩白,讷讷地应了声。

狄一兮扬眉:“是在那贼窝逃命时拉走的,前日到了拾掇干净才发现是好马哩!”

“你拿它送我,可你……”

“我有兮子就够了,再说……”

狄一兮顿了顿,笑笑继续:“上月我在半月湖看到你的新马之后,老惦记着替你寻个脚力更好的,这不说来就来了?”

沈雁宾怔了怔:“你一直记着?”

“是呀,我……”

狄一兮忽然发现那边投来的目光愈发柔软,语句嘎然而止。猜测出对面人的心思,他赶紧抬眼望天:“啊……这事情嘛,举手之劳,你不也帮过我?不用……那个,你不必太客气。”

沈雁宾见狄一兮刻意回避,自己不免再开不得口。双方沉默许久后,他率先启唇:“唐夫人的长子怎么姓乐正?”

狄一兮咦了一声:“这你如何晓得?”

“她方才陪我讲了会儿话,说她大儿子乐正涵有一匹模样相似的马驹。”

狄一兮凝目那匹圈内徜徉的白马:“唐夫人的先夫是姓乐正,小涵是遗腹子。”

沈雁宾不免缄默,狄一兮垂目:“四年前我路过北庭附近,那时候唐勤正和她家做生意,不知怎回事就看上人家……”

他嘻嘻笑着瞥一下沈雁宾:“没多久就开始死缠烂打。偏偏那阵子唐夫人一心为亡夫亲兄复仇,又觉唐勤行止浮荡,可没让那老小子少吃冷脸。”

沈雁宾奇道:“现在看他二人倒是情好甚笃。”

“表不同里,唐勤状似不羁,却有不便对外人道的心伤,再说这人本性真的不坏。至于唐夫人……人的心啊,有时还真像经了冻的田地,看着硬得和生铁似的敲不碎、砸不烂,可被春风吹吹、日头晒晒自己就不知不觉地化开了。”

沈雁宾静静聆听,此时忽然微微叹息,狄一兮奇怪:“小沈,怎么了?”

风儿缓然拂动,将近处的马匹哕哕声、远处的牧人歌唱声吹送入二人耳中,杂而不乱的响动中沈雁宾轻喃:“我不知道你的心怎么才能化得开?”

狄一兮怔住,沈雁宾絮絮:“我不懂太多大道理,只觉得你看起来豁达,可心思里还满是放不下的过往。”

“我刚认识你时,思量着这人为何每日都那般开心?更不明白世间上明明苦多于乐,他为何总当乐多于苦,也许的确过得很幸福。”

“后来才明白根本不是那样……”

“心成了万年冻土固然不好,但心成了泥沼,更会什么都会陷进里头胶着难脱,最后难免沉底不起。”

狄一兮将一直投向天际的目光移回沈雁宾身上,几许飘忽,几许沉敛,亦有几许隐痛。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手上陡地一紧,不知何时沈雁宾已递过手来握住他,狄一兮默然一阵:“是,我经历过许多,走的走,死的死,因为这个所以才更得好好活着。你其实有敬爱师长、信任同袍,还有母亲和血缘相近的弟弟,所以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

沈雁宾握着他的手,语声平和若无风湖面:“他们都是我心中所爱,我愿为他们或生或死。我为你也可以这样,只是你又有不同。”

狄一兮脱口而出:“不同?”

阳光流过他的面庞,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眸子依旧晶亮如黑曜石。沈雁宾含笑,笑意如耀灵之辉:“父亲说过,喜欢一个人时,不光看着他就欣喜,心里头还总会跟点着炉子一样暖洋洋的。任是风吹雨打,都泼不灭里头的炭火。”

狄一兮噗地一笑:“令尊的话说得……”

他停住片刻,终归宁和应道:“有理。”

“寻常人爱说人死如灯灭,可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哪怕他死了,这火也是灭不了的。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这样,但……”

沈雁宾有些说不下去,狄一兮把手正待抽走,对方刹时又紧了紧:“你等等!”

狄一兮声调听不是愁还是窘:“换地方说吧。”

“不”,沈雁宾固执地不松五指:“我大概做不了暖心炉火,但泥沼边生的杂树藤蔓,可以是旅者的救命稻草,我……想帮你。”

狄一兮垂首不语,半日后又低低道了句真是麻烦。

但他究竟没有断然拒绝。

掌间传来的温暖无比真实,既无法忘怀,若风吹雨打之时谁乐意给与暖意,且一道分担伤痛,坎坷人世的荆棘之途就变得不再那般艰辛。

沈雁宾仍专注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

狄一兮回扫一眼,噗嗤一笑:“以后再说吧,起风了,还是回帐篷吧。”

沈雁宾点头,狄一兮刚转身,手上骤然一紧。

转首又是那极近的笑容,沈雁宾虽在他的注视下脸庞再度涨红,仍是握更紧:“一起走。”

狄一兮还想说青天白日的别拉拉扯扯,但话到嘴边转一圈又下去了。

他耸耸肩,无可奈何又颇感有趣地笑了:“那边上有人瞧见,你别又臊了。”

沈雁宾笑起来虽腼腆,目光偏那么坚定:“我才不怕。”

狄一兮摆摆头,浅浅而笑:“走吧。”

隐约的那点抗拒消散,他任凭手被沈雁宾握住,再没有试图抽走。

夜沉如铁,越往月末,天上那弯银钩便越发纤细。毡帐里的灯盏熄灭后,除了帐门缝隙里泄入的一丝薄淡银辉,照明的来源便只剩火塘里燃烧的干牛马粪与木炭。

狄一兮用药酒帮沈雁宾再清洗了伤口,又换过一回药膏,瞧着伤处不似之前那样吓人,到底也松了口气。此处明教弟子颇多,胡人喜好乐舞,遥闻弦鸣鼓响,狄一兮道:“那些人可别跳到大半夜去。”

沈雁宾手上还不太舒服,一时也睡不着,想想回答:“没关系,多躺一会儿再睡。”

二人并头而卧,许久后狄一兮仍未入眠,听着外间不时流入的幽微欢声,索性一手搁在曲起右膝上头轻轻打起了拍子。

旁边身躯辗转一阵,狄一兮稍稍侧首,但见火塘中映出的红光染过了沈雁宾的容颜。

“是不是太吵?”

“没呢,满好听的。”

狄一兮背对光亮,层层叠叠的阴影掩盖住了神情,然而那语音分明轻松而愉悦:“哎,别说呢,搞得我都想唱起来了。”

唐人舞乐若不提源自西域的剑器浑脱、胡旋拓枝等,小曲、踏歌也风行一时,百姓兴之所至载歌载舞随处可见。沈雁宾年小时孤僻,往往罕临盛会,虽不全然以为憾事,如今也有些惋惜了。

他想着问狄一兮:“那你就唱一段?”

狄一兮笑道:“闹什么呢!好好睡觉,后天一大早就得动身。”

沈雁宾心道也对,不太留意地将手臂往狄一兮心口一揽:“那还是睡吧,改天……”

狄一兮兀地坐起,沈雁宾手上挽了个空,自己先呆了呆,随后才省起方才举止唐突。

他说起话舌尖仿佛打结了:“我……我……真不是……”

狄一兮深吸几口气,缓缓摇头:“没事的,别多心,我只是……不太习惯。”

他转眼又笑:“算啦,挤近点更暖和。”

他又躺下与沈雁宾对面而卧,自己先合了双目,口中道一声睡吧。沈雁宾把绒毯往上提了几分,望着对面那张沉静脸庞良久不移,最后还是耐不住困倦垂下眼帘。

早起时火塘里只余一丝微暖,木炭干粪化作灰白,一捣既碎。旁边铜盆里昨夜剩余的温水虽未冻结,也凉得沁骨。狄一兮起身后吩咐沈雁宾别忙钻出被窝,自己绕出青庐捡回堆积帐后的燃材,忙碌一阵后生起火。

穹庐内的寒气被热力驱散,狄一兮这才唤起沈雁宾,着手帮他套上外衣——右臂伤口太大,自行穿着免不了触碰。沈雁宾跟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不言不语地抬起臂膀,狄一兮忽摸摸他的束发:“解毒那晚一身大汗,已经过两天了,腻腻的不舒服吧?今天出大太阳,等会儿帐篷里暖和起来,我烧盆水给你擦擦身。”

沈雁宾正有此想,对方一提便点头答应。孰料等水滚后,狄一兮将水调得温热适度端去卧榻前,却霍地一句:“咦,你怎么还不脱衣服?”

沈雁宾呆了呆,莫名把毡毯往胸口拉上去些,吃吃说:“我自己来,你出去……”

狄一兮暗自嘀咕着你敢乱亲乱拉我、偏不敢当我脱衣服,当然口上还是温和劝说:“你哪来拧帕子的手劲,别破了痂。”

沈雁宾只顾摇头,除了十四岁伤人被丢进官府大牢和十六岁殴伤同僚那两回吃了板子之后动弹不得,迫不得已接受长达月余的照顾之外。其他时刻,他无不回避这样的“福份”。

更何况,如今还是狄一兮本人……

狄一兮不耐烦,腾出手扯那毯子,沈雁宾则使劲往回拉。最后闹过半晌他不免着恼,半真半假地吼起来:“你又不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被人看一眼,胸口就多长两块肉不成?!”

沈雁宾讪讪地注视他一会儿,终于埋下脑袋:“那我……脱了。”

狄一兮咕哝:“真是的,水都快凉透了。”

沈雁宾终于除去上衣,狄一兮曾在半月湖畔见过他精赤上身,只是那时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无心留意,只一眼瞥到那人满身伤疤。如今端详间,分辨出除刀剑所致的,竟还留下不少灼烫鞭笞的疤痕。

沈雁宾背对着他,任由对方轻柔擦拭:“我十一岁时,继父有次赌博输了不少钱,回家后先掌掴我娘撒气,又嫌我拿来的饭菜不够热,把一碗滚汤泼在我的背上。”

“第二年中秋夜里,他发起酒疯,硬说自己背运是因为便宜儿子带来的晦气,还辱及母亲和过世的爹爹。我忍耐不住还嘴,他就暴怒起来,从炉灶里拖一根还燃着火的柴禾,朝我身上乱抽乱烙。就是那次,我实在受不了逃出家门,没多久师父就接我回广武镇了。”

狄一兮缓缓一声叹息:“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雁宾垂目不语,半晌后下颌一点:“嗯,现在虽然也苦,但还能遇到开心的事情。”

狄一兮微微一笑:“端木校尉和常校尉都很照顾你,就是你自己以前脾气暴躁不知好歹。”

沈雁宾窘住,讷讷半日后回话:“我知道了……还有你也是。”

狄一兮嘻嘻着屈指一弹青年头顶:“真懂事了,乖孩子。”

沈雁宾回头时一脸不满:“又不是哄孩子,怎么总打我的头?”

狄一兮反拽了他耳垂一下:“哦,不喜欢打头,那拉耳朵好了。”

根本说不通。

沈雁宾完全没了脾气,狄一兮又催他赶紧褪去下裈。这回比刚才还麻烦,对方牢牢抓着裤带不松,死活要自己动手,狄一兮只得依从。再烧盆水浣发,随后借着炉火一边烘干、一边吃早饭,刚收拾停当唐洛便进了来。

狄一兮一面帮沈雁宾梳擦湿发,一面笑问:“咦,唐大哥这么早过来?”

“晚上你们有空没?”

狄一兮怔了怔:“晚上?”

“哦,我娘子那些同门入夜没事就又唱又跳,看你们也无聊,一起来耍嘛!”

沈雁宾摇头:“我不去。”

唐洛哼道:“他不去没事,你一定得去。想不来,先把药钱还给老子!”

狄一兮眼角跳了跳:“你这是鸿门宴呢!”

天刚擦黑,两人就被那迦拽出帐篷,硬按在篝火边坐下。烤全羊的香气四散流溢,狄一兮闻到之后肚子咕咕直叫,一门心思都放在吃上,再不觉得不自在。沈雁宾身有不便,他就托着盘子在人堆冲进冲出,又跳又挤地割到最好的精肉端回。

牧民收了明教弟子的银钱,料理起饮食格外用心,羊只肥美,烹煮得宜。两人一时间只顾埋头狼吞虎咽,一眨眼造掉了六大盘烤肉,浑然不晓边上数名白衣少女正含笑对他们指指点点。

那迦面露微笑,瞧了唐勤一眼:“生莲师妹方才托我给你道谢呢。”

唐勤瞥瞥沈狄二人,有口无心:“哦……是吗?”

那迦皱皱眉头:“这话怎么听着怪里怪气的?”

唐勤立即满脸堆笑:“没呢,我觉得他们很般配呀!”

生莲便是狄一兮求助问路时撞见的明教少女,因沈雁宾长相俊秀,瞧见便喜欢上。正巧那迦的夫君与他们相熟,她央求师姐让那青年在晚间与自己一聚,试探下对方的心思。唐勤隐约猜出沈雁宾对狄一兮的“非分”念想,本欲推辞又被妻子诘问,无可奈何地应了差事。

生莲被女伴说笑间推搡到沈雁宾面前,那两人还在对付盘中肉食,加上周遭又是歌声又是笑声,居然丝毫未留意面前多了一个人。

生莲等了半晌不见对方抬头,不免积起一肚子火气,叉腰狠狠地一跺脚:“沈雁宾!”

两人齐刷刷扬起面庞,沈雁宾手里还抓了一条腿骨,怔忡问:“你是……唐夫人的师妹?”

生莲见他认得自己,当即喜笑颜开:“嗯,我是生莲,还记得吗?”

沈雁宾点点头,仍然疑惑:“你找我做什么?”

生莲扭着辫稍,俏声轻笑:“请你一起跳支舞。”

沈雁宾呆住了,老半天后一声不吭把脸重新埋在了盘子上头,咵嗤咵嗤的咀嚼声愈发响亮。生莲杏眼瞪得老大,里头嗖地腾起两团火来。

怨不得她愤怒,原本此类邀约当是男子对女子主动相请,何况若不情愿也该客客气气不伤人家面子地推辞掉。

狄一兮却知沈雁宾不是刻意无礼,而是源于年少阴影,以致于应对这种场面就会慌乱得手足无措。加上本不善于言语,索性装傻下去。

他生怕生莲立马抽刀给沈雁宾身上戳两个对穿的窟窿,连忙起身笑呵呵地打圆场:“沈兄弟不是伤才好了没多久,一跳动就头晕目眩的,磕着碰着也不好嘛。要不这样,我这会儿给大家唱歌助助兴?”

已有明教弟子明白他这是暗地给那两个人台阶下,有人悄然靠近,牵牵生莲衣袖将她引走,有人笑笑后打圆场:“行啊,听听中原人的小调怎么唱也不错!”

沈雁宾塞了满嘴美食,却因困窘几乎没品出多少滋味,直到狄一兮解围方缓了口气抬起头。

狄一兮继续嘻嘻哈哈一阵子,陡地安静无言。周边众人好奇等候,他似再屏息思索片刻,终归启唇缓缓出声。

声音初时不高,然低而不哑,轻而不杂,转腔换调渐生起伏。抑扬顿挫,娓娓动听,时如惊涛击岸,时如静水深流。沈雁宾凝神细听,原是一首汉时古歌——

天马徕,从西极。

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

涉流沙兮四夷服。

是汉武帝破外夷后所书的《西极天马歌》,诗虽简素,豪迈之情充溢词句,又加上这般令人闻之如饮醇酒的好嗓子,周遭无数听者神魂俱醉。遽然一声金铁之鸣,狄一兮睇视响动所起之处,但见沈雁宾早抽了腰间短刀,正以刀背击打刀鞘合拍。

他眉间笑意更浓,随铮铮的击节继续叠歌叠咏。歌声愈发高亢。百转千折,若登临绝顶,曲迂回转,若欢游幽谷。待狄一兮霍然收声,沉寂许久的观者顿时笑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狄一兮与走来招呼的唐勤夫妻说笑一回,再坐到沈雁宾身侧,那人笑道:“比我上回听到还好。”

狄一兮唇角轻挽:“这歌是送你的,没想到你会击节。”

沈雁宾目中柔和的光晕不断扩散开来:“我不太会的,只是方才听着听着忍不住动了手,为何送我这首歌?”

“我送了你一匹天马,当然也得献歌一贺。”

狄一兮望着篝火,语声温沉:“祝你今后驰骋沙场因它无往不利,也愿大唐早日虏寇尽散,海晏河清。”

沈雁宾安然问:“与你一起?”

狄一兮敛目许久,朗然一笑:“当然是咱们一起。”

战乱结束的那一天多久到来?一载,两载,或许还在更远的未来,但今日的誓约丝毫不改。

涉流沙,荡敌寇,他们的故事由此而起,却永远不会因此而终结。

同进共退,一道笑看碧血黄沙,亦将在某日一道安隐于苍山绿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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