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剑三/苍策/明策]千里鸣刀枪 > 第8章 刀开明月环(上)

第8章 刀开明月环(上)

千里鸣刀枪之七

《刀开明月环》

母亲说等八月里月儿圆了,你爹就能回家。

一年中有十二日月亮浑圆如镜,只是十二夜中他但有一两次能与父亲共度,可那时孩子总是无比欣喜。

这一回大哥也在,一边啃鸡脖子,一边嘲笑他居然还玩七巧板这种小姑娘才喜欢的玩意儿。等他生气嘟起了嘴,又笑眯眯地给弟弟嘴里塞一颗糖果。是稀罕的石蜜做的,里头融化了酸甜的果汁和果肉,他登时气恼全抛,津津有味地抿起糖粒。

糖球在舌尖上滚动不停,他瞟见父亲凑在母亲耳边,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母亲面颊红彤彤的,跟父亲一模一样,而那股笑意也饱含糖果般的甜蜜。

可母亲没喝酒啊,他不免疑惑,凝神一听,捕捉到断断续续几句“生个女儿”、“成天不落家累得我,你自己去养”等诸如此类的话。

最后父亲含笑小声:“行行,我抱去营里,等养得她跟燕将军一样出息了,你千万别后悔。”

大哥也听到了,赶紧拽拽他耳朵:“少听壁角。”

他默默地转过头,大哥明亮的眼睛眨了眨:“是不是无聊?哥给你讲杀……”

母亲遽然发声:“鹄望,不许和雁儿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大哥嘀咕着我怎么就不三不四了,埋头喀哧喀哧地啃起甜瓜。他则拿个石榴慢慢剥去外皮,把红玉似的果籽你一颗、我一颗分给兄长与自己。

他抿着果籽的汁水,眺望天穹高悬的银轮,后头竟忘了吃东西。

父亲留意到小儿子的异样:“二娃子,看啥呢!”

“爹,月亮里真的有漂亮的仙女姐姐吗?”

父亲以往对他讲过嫦娥奔月的传说,于是点头:“肯定有啊。”

“她长什么样?”

父亲神情一呆:“我怎么晓得仙女的模样?”

“你没见过,就知道她好看呀?”

母亲立马笑了起来:“你爹尽说瞎话,别学他。”

父亲闻言顿时梗住,片刻后大概觉得不可以在儿子前头丢脸,一拍脑门:“爹没亲眼见过,可见过的人都说她和你娘差不多,当然啦……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母亲面上红晕更浓重:“别教坏孩子。”

父亲收了声,把他抱在膝头,正色问:“雁儿怎么突然想起要瞧仙女来?”

他仰起脸,认真回应:“哥哥说人人长大了都会娶媳妇,我想要一个可以陪我玩的,还要最好看的。”

父亲面色一青,大哥当即站直说了句我去盛汤,飞快地跑掉。

他只得戳戳小儿子脑门:“傻呀,媳妇不光看脸的。”

“……那该看什么呢?”

父亲的双目深深凝视母亲,里间温柔无尽:“不是看模样,是看谁能让你觉得光瞧着就高兴,心里头还跟点着炉子似的暖洋洋,她就是你该要的媳妇。”

他怔怔问:“那个炉子烧光了炭就会熄吗?”

父亲摇头:“不会,炭烧不光,大风吹大雨浇也熄不了。”

就寝时分,他照例往母亲房里走,可父亲已先他一步进去,立刻把门反锁。他刚想拍门,就被人一下拽住胳膊。

原来是大哥,少年低声抱怨:“这么大的人了,不能总跟娘亲一起睡。正好我回家,还是和前年一样,咱俩一个屋。”

他不解:“爹比你都大那么多,为什么可以和娘睡?”

少年挑眉:“因为他们准备给你生个妹妹啦……”

话音未落,门嘎吱开了条缝,里头飞出一只布鞋,正巧拍中大哥脑门。父亲在屋内大声吼叫:“混小子说什么呢?!”

大哥吃过一记打后慌张地一把抱起他,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入屋被放上了睡榻,他才愣愣问:“为什么你说生妹妹,爹突然就不高兴?”

大哥一面白眼,一面拧了帕子帮他擦脸:“老爷们儿脸皮薄嘛!”

“哦……”

睡意朦胧之际,他勾着兄长的手问:“大哥和爹爹,明年中秋也一起回来吗?”

大哥笑意微微:“应该会的。”

他帮弟弟掖了掖被角,柔声说:“好吧,早些睡了。你要还不信,咱们拉勾勾。”

他探出小指,兄弟二人勾住指头,来回轻轻两拽,誓约便成。

兄长的手已经比爹小不了多少了,而且一样温暖……

眼前月华倾泄,如最后那个家人共度的仲秋之夜。

沈雁宾睁眼,正值月上中天,朝曦门城上城下唯有猎猎风中旌旗起伏的刷刷响动,以及照明火把呼呼啦啦的燃烧声,反倒难闻人语。清辉遍洒,一地霜白,白得连日间刺眼的血迹也黯淡下去。

足足两日没合眼,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他方才忍不住打了个盹,可一醒来就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对面两道鄙夷的目光。

常纪凌冷哼一声,沈雁宾无言凝视,背抵两侧城墙的二人视线交汇良久。

前者见对方没有进一步反应,便没有继续瞪人。他取了腰上水囊,灌了口水后低低嘲讽:“娇气,这都撑不住了?”

沈雁宾没留意讥嘲,只直勾勾地瞧着常纪凌手里的水囊。那是父亲生前曾用过的暖木囊,小时候讨过几回,父亲应承等儿子岁数大点就送他,以后上山采药就不必喝凉水。结果没多久他就忘干净了约定,因与雍州来的新兵常纪凌投缘,一日趁醉索性送了人家。

父亲与大哥战死前兵刃都已砍斫得残缺不堪,千疮百孔的盔甲更不必提,这些无用物件通通在日后冶炼新刀新甲时被熔化,以致沈雁宾百般搜寻二人贴身遗物却一无所获。

除了常纪凌随身携带的暖木囊。

若他主动开口,常纪凌虽非不讲理的性情,但也势必要趁机抢白。毕竟四年前被沈雁宾打断手臂与两条肋骨的小兵,正是此人的表亲。而常纪凌仿佛也猜中沈雁宾心思,时不时将这玩意儿当宝贝似地在他面前炫耀。

常纪凌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随后将目光从沈雁宾面上掠过。他嘴角一勾,慢慢塞好水囊,再慢慢把东西系回腰间。沈雁宾漠然看着他,无所谓似地侧开脸。

太原被十万叛军围困月余,不得外援已久,实如孤城。史思明选取精锐为游兵,延城四面游弋搜寻足以破城的漏洞,幸得李光弼将军巡防严密,无数次打退了安军突入城内的企图。守军还在城墙周边挖掘地道,叛军若围城叫骂,冷不丁便被拖入地下诛杀。更曾以此法令安军一大营地陷,万余人被歼灭。沈雁宾与常纪凌两日前便埋伏于地道中,今夜换防才得出来。

眼前景象再度朦胧,倏然,常纪凌一声高叫惊醒了他:“沈雁宾,趴倒! ”

他本能地往前倾身,常纪凌旋风似地扑来,耳畔嗖嗖两响,顿有热血溅落面颊。沈雁宾不及取下陌刀,抽了短匕反手循声投去,一道沙哑惨呼登时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狼牙兵摸上来啦!”

沉重的步履,刀剑的砰击,凄厉的叫喊,交织成一片。沈雁宾迅速察看倒在身边的常纪凌,他肩颈处插了一支短箭,虽血流了满身,呼吸仍在。

沈雁宾一手紧紧压住常纪凌伤口,另一边单手提起玄铁盾,贴地投出时足底再狠狠一踹。铁盾摩擦出巨大响声,扫断了刚翻上城墙的一个狼牙兵的两只脚掌。

很快有兵丁将伤者抬下城楼,沈雁宾再无顾忌,举盾持刀朝敌人突入处冲去。

一切结束后的第三日,沈雁宾被人叫去城里,常纪凌要见他。

常纪凌命大,虽肩膀受伤短时无法动弹,到底保住了性命。他平卧在床上,单拿眼睛往床头的矮桌一瞟:“给你的。”

沈雁宾不免吃惊,一把抓起暖木囊来,但迟疑一会再问:“为什么……”

常纪凌撇撇嘴:“沈叔人不错,我是替他救你,不用谢。这东西还你吧,不然哪天我死了,它找不到正主。”

沈雁宾沉默许久:“……多谢你。”

太原解围后,他长途跋涉来到这片大漠戈壁,遇上众多陌生人,亦目睹众闻所未闻的景况。其中最令他意外的是竟寻到父亲的另一件遗物,并且……

与他相识。

狄一兮虽比沈雁宾年长,但差不了几岁,时而调皮又时而老成,总令他生出恍若面对父兄的亲密之感。但细细思量,那份亲密与亲人相处仿佛相似,骨子里仍旧不同。

没过多久,他便明白不同在何处。

心念一动,狄一兮霍地现身眼前,笑吟吟瞧着自己。沈雁宾一惊后复又一喜,骤然将人紧紧搂住……

啪!

沈雁宾捂住生疼的面庞,猛地坐起,茫然四顾一番后,只见常纪凌扬着手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老子□□二大爷的,想媳妇想疯了,抱着别人脑袋就乱啃啊!”

沈雁宾揉揉脸,没吱声,常纪凌虽打得不狠,到底也疼。他记起睡下没多久隔壁一间帐篷的支柱折了,里头住的士兵借地暂居,自己和常纪凌挤到一起。

这会儿边上睡的三五个人都醒了,纷纷裹着被子起来,看好戏似地端坐床榻等候沈雁宾的反应。结果沈雁宾瞧瞧常纪凌,再摸摸脸,仅仅憋出一句不好意思、我跟你换换床。

狄一兮归回,自去了天策营地居住。沈雁宾一连几天没见他的人影,日有所思难免夜有所梦,但愿梦话别露了馅才好。

常纪凌那边再度发出响彻云霄的呼噜,沈雁宾心道可惜了这半途夭折的梦中相会。

安庆绪正月弑父自立为燕帝,之后大唐各地的战况变化万端。边军皆由关外源源不断调拨而去,再有回纥铁骑入关助战,西京光复不久,接下来便要着手收归东都。长孙忘情及曹雪阳启程转行洛阳,史朝义也携部属匆忙赶回中土,赤狼营统领安国久仍留守黑戈壁,但缺乏后援便再不敢贸然与唐军交战。

原说入冬能清静一回,不曾想周边突兀来了一大群饿狼,不但半月湖畔的牧民家中牛羊常常饱了狼吻,放养营地外食草养膘的战马也折损许多。常纪凌的爱马三天前触了霉头,等人寻去时早被吃空肚肠,他气得在马尸面前又跳又骂,直咒了那些野狼的祖宗十八代半个时辰,丝毫不带重样。

天寒乏食,狼群偶尔会冒险接近人居密集之地,只为寻觅一口吃食果腹。沈雁宾驻守塞北时,对此种状况见得不少,然而这回他总感有些古怪。牧民放养牛羊常与两军战马混杂一处,牛羊之速远不及战马,但依足迹看来那恶狼往往舍牛羊而逐快马,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他将疑惑讲与狄一兮时,那人两手笼缩在袖里,耷拉着眼皮,下颌尖撑在胸口,偶尔懒懒地嗯嗯一下两下。沈雁宾说完话,对方依旧没多大回应,闹得他也无趣,只得收口继续等候。

汪金来犹在边上土灶忙活,估摸差不多到时候,赶紧捞一根未燃柴棍在灰堆中戳动,几枚黑呼呼的东西立马从里头滚出。狄一兮嗅到散逸香气,两眼立马发亮,迷糊神情一扫而光。

“哎!汪叔,熟透了,熟透了,快给我!”

汪金来恶狠狠地瞪他:“吃吃吃!自己不知道地里刨食去!”

那是从湖畔掘来的块茎,当地人讲不清叫什么,但说能吃。汪金来昨日挖得七八个大的,午间做饭塞进灶内烘烤,准备试试味道。狄一兮撞见就涎着脸凑上来讨要,不光自己,连来递信的沈雁宾也一并拉过吃白食。

汪金来心道这点野食被臭小子拿去作情,两个肚量大的饥汉加一块儿,恐怕存货全保不住。正巧外头乐颠颠跑回一只灰黄狼崽,嘴里还叼着血肉模糊的鼠尸,他本来有气,拿它做由头训斥:“二雁,你死哪里去了?青光白日的不去窝里睡觉,奔出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晚上到看营房的时候了,就知道偷睡躲懒!”

二雁叼起老鼠呆呆看他,狄一兮一边剥开食物焦糊的外皮,一边吹气降热,并笑道:“汪叔,人家是指桑骂槐,你干嘛来个指狼骂狗?”

汪金来见沈雁宾瞧住自己,深恐他误会,悻悻甩回一句:“吃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沈雁宾戴的手甲尖利碍事,戳得块茎坑坑洼洼。狄一兮将自己剥好那块托在掌心,递到他嘴旁:“就着我的手赶紧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沈雁宾埋头就啃,二雁当有好吃的,眼巴巴地守住人馋了一会儿,时不时呜呜地绕脚打转。因始终不得回应,最后蹲在青年面前,眼眸哀怨地注视他。

狄一兮笑了:“别家狼吃肉,你小子学吃素吗?要不给你剃头算了。”

小狼个头又长大些,沈雁宾抱起它觉得重了不少,抚抚略显粗糙的短毛:“还好自小养能听话,跟外头那群恶狼一样才吓人。”

“看看它,你来就亲近。我好歹天天喂这货,结果光瞧一眼就跟撞鬼似的跑飞快。”

狄一兮说罢使劲拽拽二雁小耳朵。狼崽被带回营地后,起了大名为凌岳,取自“万仞险峰何足惧,直上峥嵘凌绝顶”之意。不过营地里兵卒还是爱唤它小名二雁,想起这滑稽名字的由来,沈雁宾虽面上不露分毫情绪,但每听人叫一次,心里难免窘一回。

他一面护住小狼,一面忍俊不禁:“哈,你喂一会儿,又欺负人家一会儿,谁敢亲近你?”

二雁果然直往沈雁宾怀里蜷缩,低沉嘶吼着露出尖利白牙,狄一兮怕被咬伤手便停住,嘴角却浮出一抹浅笑:“有人喜欢。”

原是无心之语,沈雁宾却念头一动,虽未开口,目光中却流露诸多不便发于言表的思意。狄一兮当即回过味,不晓得是后悔还是尴尬了,假模假式干咳两声后催促对方快吃东西。

沈雁宾食毕垂目继续抚摸狼崽,但又不说话了,狄一兮霍地问:“端木校尉这些天不在,那你与常校尉提过么?”

沈雁宾怔怔地啊一声,狄一兮解释:“就是刚才野狼偷袭军马的怪异之处。”

“还以为你没仔细听呢……”

“我这么耳聪目明的人,需要太仔细听吗?”

沈雁宾瞥那张笑意洋洋的面孔一眼,暗道又开始自吹自擂。

“……没呢,我昨个儿才发现这蹊跷,只是人不曾在当场,不晓得猜的对不对。常纪凌的马刚被咬死,这会儿脾气爆得很,等确实了消息再跟他说吧。”

狄一兮点点头:“这些日子虽风平浪静的,总有变天的时候。”

他瞅到沈雁宾嘴角沾了点食物残渣,没有多想伸手就抹:“来,我替你擦干净。”

沈雁宾扭脸一躲,狄一兮的手停滞半空,再回望汪金来皱眉打量自己,省得这举止过于亲昵:“……还是去水缸边洗洗。”

沈雁宾放二雁下地,自去缸边掬水擦面,一壁又说:“上次拿到的东西,到现在还没其他部分的下落,查起来跟大海捞针一样。”

他意指几天前从马贼藏身洞穴内找来的玉函,里面收藏一张写画在羊羔皮上的图样。交与大营文书辨认,确定上头文字符号并非指引藏宝地点的言语。原来黑戈壁的歌多兰沙漠地底洞穴有两支异族世代居住,一名塔克族,一名跋汗族,羊皮纸上头居然是讲述如何制作跋汗族武器——水龙滚的方法。

水龙滚是以黑戈壁晶石及寒铁熔炼锻造的兵器,水喷如刀剑锋利,足以切割开□□金石,再调以毒物,中者必死无疑。跋汗族收藏一些,可惜年代久远铸造之法早已失传,不想被狄一兮等误打误撞找了出来。

伪燕若得水龙滚,兵阵势必如虎添翼,是以布军在黑戈壁一带搜索不停。如今秘图再现,他们虽失先手,必不会轻易放弃争夺。

狄一兮了知各中详情,回应道:“这不是着急就能解除的麻烦,对付狼牙军是长久之事,不只在这一边留心。”

沈雁宾想想也对,不住点头:“说起这个,我看今后放养军马时该多调拨些人手守卫。别的短了还能撑一阵子,没马的话,开春后对战事不利。”

“是这样,洪校尉那里我去说说,端木校尉得麻烦你了。”

沈雁宾将二雁抱回膝头,看一眼小狼又看一眼狄一兮:“回中原那天,你会带上它吗?”

狄一兮愣了半日,好一晌省过话中真意:“……太小了,放生去野地里一定会饿死,当然带回去。”

他远眺天边,南方薄云卷舒,难掩晴光万里。

朔风骤起,四野荒草瑟瑟,如诉如泣。凝望得久了,那双琥珀眼瞳迷迷蒙蒙,似被雾气掩住。

狄一兮收回目光,揉了揉两眼,侧过脸仍笑吟吟:“跟我兜圈子呢!是不是你才是那个想去洛阳做客的?”

沈雁宾不及回话,狄一兮已自答:“我不用带着你。”

沈雁宾怔忡半日,他自然明白对方思念什么,此刻听见这句,心头不知是失落还是沮丧。

狄一兮反拍拍青年肩头,郑重了口吻:“鸿雁本该南归,何必有我相邀?”

苍云青年这方释然,松快地笑了笑:“你回洛阳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狄一兮缄默良久:“我想……把岳父一家人的尸骨收拢一处安葬。”

沈雁宾再开不得口,狄一兮叹了口气,音声若有若无。

他不知怎样安慰,讷讷半日:“他们……他们……一定都是很好的人,你这么思念……”

狄一兮忽地一颤,见一双漆黑眼眸凝注于己。那眼底有浩瀚宽广的海水,温柔波澜一浪接一浪铺在细软白沙上,看得整个人仿佛要沉溺进这片宁和安详中。

这般的真诚与纯粹。

沈雁宾脸庞发红,难免口吃:“因为你也是……这么好的人……”

汪金来捣鼓火灶,这阵扭头嗤笑:“这家伙从小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角色,好人个屁!”

二人方省起第三者在场,狄一兮忍不住笑出了声:“就知道大叔你爱这时候拆我的台。”

汪金来与他争执两句,仍忙着弄饭去。狄一兮瞥沈雁宾一回,眉目轻舒:“你……是一样的人。”

青年的脸庞更红了,简直像被烫到。

狄一兮送沈雁宾出营房,刚到大门口便有骑手慌张冲入,险些撞倒门口几名守卫。狄一兮一瞥,立刻脸色发白:“这不是出去放马的邓良生吗?怎么弄成这样!”

马上有两人,一个神色惊恐,一个无声无息地担在鞍后,一身红衫变成深赭,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邓良生身上创口接近要害,以致失血太多,险些没能救回性命,医官急得将万花谷调制的灵丹妙药连敷带灌,耗费了营中足足半数存量才稳住伤情。只是他依旧昏迷两日两夜,方悠悠醒转。

一有神志,人虽还虚弱,却即刻强挣微声:“那里……有人……狼……”

狄一兮正好过来看视情况,听过这些混乱的语句根本不解其义,唯有轻声宽慰:“良生,没事了,你现在大营里呢。”

邓良生仍意识不清,根本没认出他是谁,煞白着一张脸,两眼直瞪住帐顶喃喃:“黑狼……好大……吃了……人……人……”

狄一兮耳闻后不住皱眉,邓良生虽司管马匹,但他可不是寻常马倌,好歹上阵杀敌过,实在想不通能被怎样的恐怖景象吓成这样。

这状况估摸问不出有用的讯息,狄一兮絮絮说罢几句安慰,吩咐医官留心后便离帐。他走出几步,忽又蹲踞帐门外,眉头紧锁起来。

出事的不只邓良生一个,那天与他在同片草场放牧的一个牧民失踪。家里人求助同部落亲戚四处搜寻,最终在二十余里外的沙地里发现了脏器血肉被吃得精光的骸骨。接回死者的路上,妻子与儿女们悲号不断,狄一兮替对方感伤的同时,脑中陡然冒出一个疑问。

究竟是谁干的?

沈雁宾留心的蹊跷,他也在意过,然而一直未理出头绪,听过邓良生混乱的零碎言语却猝然生出一个念头。

萧敬暄也在黑戈壁游走,而与之相伴的何清曜除了精湛的刺杀技艺外,还有另一个出名的本事——驯兽,如果为了寻仇……

不可能,狄一兮不住摇头,萧敬暄机敏沉稳,若有不轨盘算怎会轻易现身?尤其是玉函落在天策军中,纵然他不念旧情,也会顾忌此处枪阵精骑的利害。

与萧敬暄两回遭遇,他已隐瞒不得,实情一一禀与洪成,只隐去对方与何清曜那段关系。这种事情狄一兮根本难以启齿,如寻常人间南风之事,他出于尊重绝不会说三道四。况且本朝此类风尚虽称不得盛行也屡见不鲜,萧敬暄如有那等癖好,换作以前他不过惊异一阵,就可安然置诸脑后。

可现在不同,他不但自甘堕落,甚至与何清曜这种声名狼藉之辈有了苟且之事……

沈雁宾的影像在眼前一掠而过,狄一兮感到背后阵阵发冷,似闻那苍云青年不远不近地低低一笑。他唬了一跳,脱口便语:“咳咳,你……你当然不是那种坏人啦!我就是有点,有点……不大习惯……”

狄一兮瞬时顿住,这关沈雁宾什么事?

不对,关自己什么事?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眼尾余光一瞥,但哪有人在背后藏着,只得解嘲一笑:“……我真有毛病。”

秦君平抱一套马具路过,瞅见他蹲在帐篷两眼发直,自言自语,只觉莫名其妙:“头儿,是不是闲得慌?没事干脆过来替我搭把手呀!”

狄一兮大梦初醒般望向他,口中吃吃应答:“唉?!呃……行的,你先等等。”

他走向秦君平,同时打定主意,绝不对洪成提起关于萧敬暄的隐秘。且不论师父萧之仪的颜面,萧敬暄他……

毕竟是曾视作兄长般敬仰的人啊。

再说,如今先该了结另一件大事。

距离半月湖数十里外黑石滩来了一群回纥人,他们也是到此处过冬的。首领的儿媳阿勒同是星星海部落族长的近亲,去岁生下第二个孩子,按照回纥习俗,该举办特地为少妇祝贺的居宛托依仪式了。

阿勒同是方圆百里之地一位颇为出名的美人,家中十分富裕,当年陪嫁的金银首饰及牛羊马驼不计其数。此回仪式虽不比当年豪奢的婚礼,且除了女方父亲及丈夫外,只能邀请女客参加,但贺礼与那次嫁妆一样贵重。其中尤以父亲及丈夫赠送的两套黄金首饰最为引人注目,件件分量十足且手工精美绝伦,是特地寻黑水城中技艺最高超的金匠定制。赴宴的女客们也送来诸如果脯、干馕之类的礼物。

黑石滩近弱水河道,生长一片茂密的胡杨林,此时叶片还未尽落。阿勒同家安帐于树林东北面,一大早夫家便开始杀羊烤馕,不过料理这些琐碎事情的今天换做丈夫哈里拜。他这头在帐外僻静处与亲友们一道忙碌,妻子阿勒同则由母亲、婆婆及相好女眷相助,守于帐内梳洗打扮。

女子绞面剪发,又拿玫瑰香水沐浴,再以融化的沙枣花胶涂抹发丝,最后由母亲亲手替她挽起刘海、梳理发辫。待阿勒同出来,已戴上顶插鲜红丝绒花的小巧酒盅帽,黑底蓝绸滚边的宽大长袍掩饰住生育过后稍显示肥壮的身形。

母亲挽住女儿的手絮絮叮嘱仪式上的留意事项,阿勒同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白头巾遮住她面孔的下半截,只露出晶亮双眸以及乌斯曼草油膏描绘过的深翠连眉。

宴席设于穹庐外的林间空地,女客们见主人出来,纷纷欢笑。阿勒同在席首的毡毯坐下,两只花纹繁复的杨木托盘里放着沉甸甸的金饰,正正摆在她面前,闪着诱人的璀亮光芒。

照理先该阿勒同与宾客们寒暄一番,宴席上领头载歌载舞,可她一言不发,但瞧了母亲一眼。

老妇人笑着解释:“丫头前些天受寒,养病才起来不久,嗓子还疼得厉害,咱们就不强着她唱了罢。”

相熟客人微觉怪异,但很快阿勒同的好友已拨弄开乌德琴的弦子,欢快唱起歌来。众人遗忘了那份尴尬,伴随节奏翩翩起舞,不时将干果抛洒在女主人身上以做祝福。

哈里拜等数名灶头忙碌的人,来回跑了几趟给宾客分送吃食酒水,阿勒同不时瞧瞧他,银盘里的烤肉半点未动。

宴会至最热闹,营地外围猝然响起几声高叫,旋即被淹没在高亢的乐音歌声中。等女客们发现不妙为时已晚,一个惊惶的男人闯进本不该他出现的地方,大声警示 :“快跑哇!马贼来了!”

他还未将话说完,一声镝鸣,一杆羽箭没入小腿,男人惨叫着一头栽倒。后方现身的二十数铁骑绕开生长地处不定的胡杨树,从八方朝阿勒同家包抄过来。浮尘在马蹄践踏下升腾而起,嘶鸣尖叫取代了方才的欢声笑语。女人们四散奔逃躲避,那些不速之客暂没理会她们,而是将目标对准了搀扶着手脚发软的母亲与婆婆试图逃走的阿勒同。

“肯定是她!那两老婆子我见过!”

“嘿嘿,小美人别跑哇!”

长革靴,短皮袄,手持刀,背负弓,周边不少男人虽如此打扮,但没有谁会满脸狰狞、眼露凶光地闯进居宛托依宴会。

这是一伙马贼。

阿勒同把母亲和婆婆飞快推进帐篷,自己沉默地堵在门口。为首那光头男人下了马,眯眼把她从头到脚瞧一回:“嚯,听说这阿勒同媳妇的腰就和河水一样又细又软,怎么才生两个就走样了?”

忙于将金首饰往羊皮口袋里塞的喽啰不忘抬头露出一抹□□:“三哥怕什么,胖有胖的好处,捏在手头面团一样的更舒服嘛!再说那脸蛋好看就够了。”

头领摸摸下巴,眼看十几个不及逃远的女人软倒在地瑟瑟发抖,瞅瞅挺直不动的阿勒同:“哟,这女的够胆啊,有点意思。听话过来,否则这里的人——包括你,可都会没命哟!”

丈夫哈里拜这会儿在马贼刀刃逼迫下不得动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头领看这软蛋死相更是放心,索性几步跨上前拽住阿勒同的手臂,将人往怀里一拖,顺道屁股上捏一把。

“鬼才面团呢,**的……咦,这腰怎么粗得……!”

他话没说完,阿勒同身子一矮,手肘狠狠撞中头领的心窝。那人喷出一大口血,刚往后仰倒,她拧身一旋,一腿扫在腰间,啪嚓脆响,似乎骨骼断掉了。

迅猛连击过后,酒盅帽与白头巾稳固不住,很快滑脱下来。露出的那张面容虽五官秀致,轮廓中却分明是男性的阳刚锋锐。

他扫倒头领后,即刻掀开地面毡毯,赫然现出一柄长刀和一面重盾。而几乎在男子得手瞬间,哈里拜也趁身旁贼人失神,抽出靴筒里的短匕,抹向对方膝弯。

那些发抖的女人们不知从哪里抽出武器来纷纷出手,马贼猝不及防,眨眼间被除掉四五个。哈里拜一把扯掉胡须,却是狄一兮的形容,他冲伪装阿勒同的男子高喝:“沈副尉,别让他们跑了。”

沈雁宾一刀劈出,把正准备逃走的一个马贼的坐骑头颈斩断。马头咕咚坠地,腔子里嗤嗤喷出血来,散漫如花!

那人还不及起身,苍云军士手中一个反转,刀背不偏不倚砸在膝盖上。登时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茬戳出,马贼疼得惨叫不已,满地打滚,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狄一兮也自地铺里翻出□□,目光一瞥,见沈雁宾背后垂落的两条长辫随出招动作摇摆不已。将及足踝的长袍无暇脱下,底下骨碌碌滚出两只填满棉絮的小布口袋,大约是之前塞在胸口的。

仿佛心有所感,沈雁宾困惑地侧首一望。狄一兮再看那横贯眉心的粗长绿痕,若非还在交手中,恐怕已忍不住狂笑。

深藏阴风峡的黑沙堡马贼,如今不仅仅是寻常盗匪。掠夺财物时往往充作先锋的头目孙连城,数回被斥候发现与狼牙军一同游弋荒野,显然其中一部分人早投靠狼牙军,做上叛军的爪牙。只因黑沙堡大当家与二当家素来不和,此事上亦有分歧,所以不过偶尔行些骚扰唐军的勾当,未将全付身家压上。

狄一兮手下的士卒巡视周边旷野曾遭这伙人偷袭,虽然只算骚扰,伤亡不大,可究竟是令军心不稳的麻烦。他与洪成商量几回,实在拿不定主意——黑戈壁地广人稀,搜索贼窝耗时费力,如今手头这点点兵力远远不足调遣。但如全营轻出,又怕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苍云军也有相似顾虑,但无处下手,只得按兵不动。

但马贼可不是好歹讲究兵法的狼牙军,几回得手便越发骄肆,浑然不知收敛。冬日原本物资稀缺,他们看准牧民过冬的草场,多番洗劫,近日连驻扎了唐军的半月湖周边也时现这伙人的踪迹。

狄一兮更疑心军马被狼群咬杀的事情或许与之有关,毕竟狼牙军也擅长驾驭狼兽为坐骑。听来黑石滩部落的富户将行庆祝宴会的消息,他心道既然此事自己能知悉,广布耳目的马贼又岂能不晓?居宛托依上来者多是年迈女客,下手洗劫不易遭遇抵抗,丰厚财帛唾手可得,何不乐得干上这轻松的一票?

毕竟这些仅是他的揣测,用以劝服阿勒同一家时还是费了许多口舌。等那对年轻夫妻迟疑着答应,狄一兮又开始头疼该如何伪装。回纥女子纵然身材比中原人高大又常遮面纱,可单看眉眼也会被亲友识出不同,总不能寻个浓眉大眼的粗壮汉子伪装吧?

最后,沈雁宾被选中成了那倒霉鬼,他原本五官俊秀,稍作掩饰总见得人。当帐篷里长辈妇人帮他换上白裙黑袍,修整眉毛后又取出棉线准备绞脸刮净寒毛时,沈雁宾面无表情地扫了同样女人装束、蹲在边上嬉笑着看热闹的几名同袍一眼。

识趣的狄一兮赶紧拽拽用头巾捂脸偷笑的常纪凌:“行了,行了,别笑了!你照照镜子,还不是跟他一样打扮!”

常纪凌把自己那粗嗓门刻意捏出怪腔怪调的尖细语声:“噫,可这家伙比我更像大姑……”

趁沈雁宾没暴怒掀桌而起,狄一兮一把拽住常纪凌后领,风一般飞速蹿出帐篷。

总之一番折腾后,总算得了不小收获。

逃走的五六名马贼,常纪凌带人追击未果,便又返回。幸免大祸的阿勒同一家惊惶初定,看唐军士卒个个身沾血迹、面染沙尘,感激之余忙劈柴烧水,供其洁面擦身。器具有限,众人依序用水,轮到沈雁宾,桶里滚水已转温热。他怕凉透,端起铜盆朝附近帐篷走,狄一兮碰巧路过,撩开毡帘跟进来:“小沈,你的胳膊还不能沾水,我帮你一把。”

沈雁宾已脱去长袍、解下白裙,露出漆黑的贴身皮甲,此时刚卸了护手。他瞧瞧仍包裹白布的手臂,省起烧伤还没好全,回首粲然一笑:“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狄一兮把帕子绞干,替他慢慢擦起脸来。描眉油膏色泽深沉,须得反复擦拭才能干净,他一行轻抹,一行浅笑:“你人长得秀气,画这个式样挺好看,换我就成个不男不女的妖精了。”

“你真无聊。”

沈雁宾说着这般话,依旧笑吟吟凝住对方,狄一兮也笑:“好啦,这不是夸你吗?嗯,脸上干净了,头发也抹一抹。”

回纥女子发式多为结辫,讲究些的人爱用被称为伊林穆的沙枣树胶涂抹。发丝因此越发硬铮乌亮,不易松散变形,还时时散发出清香。不过对打算重新束发的沈雁宾来说,着实麻烦透了。狄一兮好容易拆散两条大辫子,沾湿布巾裹住一股股发绺,由上而下轻柔拉过,把树胶去得干净。

帐外偶尔传来不甚清晰的马嘶,里头的两人却半日无言。良久狄一兮噗嗤发笑,沈雁宾疑惑:“哪里不对?”

狄一兮手上停了停:“没什么……”

沈雁宾静默一阵:“你有心事。”

狄一兮晓得沈雁宾看似静默恬淡,实则心思灵敏,倒是瞒不住,也不知怎得已徐徐应话:“想起以前看的古时逸闻,汉朝大臣张敞的妻子年幼受伤,眉尾留下疤痕。他与妻子一向恩爱,每回梳妆会亲手替她描眉,且勾画美妙,世人道是张京兆眉怃。”

室中生起异样的静寂,沈雁宾琢磨着,忽有些了然。本想问的“你曾对谁这么做吗”的那句,终归不曾出口。

狄一兮低低叹息,转瞬又莞尔:“可我今天是第一次替人卸眉妆,你真个独一份呢。”

水声沥沥,他又一次把布巾扔回铜盆涤荡,沈雁宾没有回头,但无端端言:“人生一世总有改变的状况,画眉还是净眉,都是能让你开心的事。”

狄一兮呆了呆,连搓洗动作都停了,回过神时一脸讶然:“哇,你怎么今天跟念诗似的?”

“你……现在,难道不高兴吗?”

狄一兮沉吟许久,亦看向沈雁宾许久,终于还是微笑了:“人生世间,许多时日是伤心的,但还有许多时日又值得高兴。就如世间百味,一阵苦,但又有一阵甜。”

沈雁宾什么也没说,静静凝视着狄一兮,乌黑的眼眸那么明亮,光晕隐约散逸。

狄一兮换了张干布去抹半湿的头发:“等会儿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再帮你梳透。”

沈雁宾顺从地背转身,想起什么又问:“回纥人真奇怪,为什么女人会生了第二孩子后再办婚礼?”

“与其说是婚礼,倒不如说是女子的成人礼。居宛是波斯语中少妇之意,回纥以为女人有两子后经过历练,方算真正成年,足以稳重持家。”

沈雁宾笑了笑:“觉得有道理,又觉得说不通。”

狄一兮笑嘻嘻拿梳背拍拍他头顶:“有什么说不通啊,娘子。”

沈雁宾先没明白,迟了半日后方瞠目结舌——仪式里他假扮主妇,狄一兮却是扮的男主人。

那人仍笑眯眯地调侃:“你今天说话突然懂事多了,是不是……”

沈雁宾蹙眉瞪着他,就是不开口,狄一兮又笑:“害羞干嘛?咱们先前可是名正言顺地行过……”

沈雁宾正色:“你搞错了。”

狄一兮怔了怔:“你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

“我们……哪里名正言顺,你都没……”

狄一兮见他忽然埋头,更加困惑:“我又怎么你了?”

“都不提什么仪式的虚名,你……我爹说如果是……”

“哪里又扯去你爹身上?”

沈雁宾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再度抬头,眸子深处雾气缭绕,雾中又分明透出缕缕光亮。

“我爹说相好的话,总要定情。我说过喜欢你,你却没明明白白答应过,哪里算名正言顺的?”

狄一兮整张脸僵住,好半天发出几声干笑:“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什么时辰,非得这会儿催着……懂不懂什么叫做花前月下啊?”

苍云青年满脸的认真严肃:“你的意思是一定得晚上才能问这种话?”

狄一兮连头带脑嗡地一响,又过一阵捧腹大笑,还跳着脚砰砰捶起支撑帐篷的木柱:“我的妈呀,你这脑子怎么转的!哈哈哈!笑死我了!”

沈雁宾隐约感到说错了话,可究竟错哪里又不晓得,颊侧线条不由绷紧:“你是不是永远不知道正经解释?”

狄一兮不住晃手,好容易擦干眼角溢出的泪水,嘴唇还是忍不住弯出明显的弧度:“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能学你们小年青说肉麻情话,还是换别的。”

他略屈身,双手捧起沈雁宾的脸庞,凑近了笑嘻嘻问:“那我来亲亲你,这个总能算数了?”

沈雁宾眼睛立刻睁得圆圆的,神色也愣愣怔怔。狄一兮一向认为自己年长,而且成过亲的人本应老成,自然要温存体贴地引导小沈这种单纯娃儿,千万莫吓到人家。

他的笑容里多了沉沉的安稳:“别怕,我不会咬到你,你也别咬我就是。”

苍云青年轻轻嗯一声,还是目不转睛看着他,又过一晌问:“这就是明正言顺地定情的意思?”

“当然啦,你以前是不懂,我往后慢慢告诉你……”

“不对。”

狄一兮头一歪,突然发现对方的眼底射出古怪的光芒,简直不可逼视。

下一刻他猛地被拽进一个怀抱,沙枣的清香刹那间萦绕鼻端,狄一兮却早已无心分辨,震惊之余唯听沈雁宾轻轻回应:“我这才算名正言顺。”

沈雁宾望进那双充满困惑的琥珀眼眸中,毫不犹豫地倾身吻了上去。

他亲吻旁人始终生疏,不晓轻重,双手铁钳般卡住对方的脸颊,一口就重重咬了上去。狄一兮又疼又惊,偏发不出言语来,口中呜呜地手脚乱动。

当沈雁宾叼住他的唇瓣胡乱拉扯,狄一兮怒想:你到底想亲嘴还是想吃肉!

片刻后,常纪凌看到狄一兮一脸跟撞了鬼似的惶恐神色,紧捂住嘴,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出帐篷,瞬间就没了人影。他狐疑地往那边一瞅,又见沈雁宾探出头来,远眺狄一兮离去的方向。

他愣愣问:“狄校尉怎么回事啊?”

沈雁宾面色有几分不安:“大概……喝水烫到了。”

留心黑沙堡马匪的不止半月湖的唐军,他们的敌人众多,而且有不少就潜伏在临近处。

黑暗中的何清曜拢了拢披风,夜里天气越来越寒冷,但能够忍耐。

他既可以纵情享受,又能在最必要的时候压抑一切**。

而且这回过来,既是为了解决萧敬暄的问题,又是为了消除自己的麻烦,吃点小苦不算什么。

曾经的明教弟子足步轻盈,如他豢养的灵豹,不起声响,亦不留足印。村落中已无灯火,旷野亦漆黑不见五指,唯一的光亮来自他手中的防风羊皮灯。但何清曜的目力足可使其暗夜里无碍行走,所以这灯是给别人准备的。

寒风中有微弱的异样响动,他回过身,灯笼的稀薄光亮顺势撒在那人身上。是一个白衣女人,兜帽遮底下的半张面孔靠近左侧嘴角,留有一条蜈蚣般的伤痕,延伸到耳畔。

“吉兰娜,事情办的怎么样?”

被他那样称呼的女人双手反握背负弯刀的刀柄,嗓音嘶哑而低沉:“我进不去那里。”

何清曜不紧不慢:“真的?”

“什么意思?”

“你的身手不至于一年不到就变差了吧?”

“那可不是一般的军营。”

“我知道。”

“你什么都清楚,那是想我死在那里吗?”

何清曜笑了笑,竟显得很厚道:“别太多心,你现在仍然对我很有用。”

吉兰娜冷哼:“那你就想浪费我的时间。”

何清曜眼尾一挑:“你太着急应付罢了,也太不用心。这些天我可没虚耗光阴,希望你别来拖后腿。”

吉兰娜说:“我从来不会花五天以上的时间完成一个任务,那边太棘手,等不了。”

“等得了,能活,等不了,只能死,你选哪个?”

吉兰娜声音依然低沉,却有了地震时大地鸣叫一般的波动:“你拿那事又来威胁我,还是想继续把我当成蠢货?”

何清曜轻快地笑了起来:“既然你都说穿了……那就没错吧,不过这小事值得你冒险反驳我吗?”

吉兰娜听过这暗嘲,反倒平静下来:“够了,下一步,说!”

何清曜忽然道:“改天。”

腰间匕首掣出,倏地甩向黑暗一角,明教弟子同时喝道:“快走!”

吉兰娜的身影突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半空中幽暗的淡蓝光点跃动,何清曜皱眉,果断一口吹熄蜡烛。

那些光斑瞬间隐没于黑暗,何清曜啧啧:“阿暄,你不是夜猫眼,这样的话……恐怕吃亏哟!”

萧敬暄理也不理,头微微一侧,倾听到沙地上查查足奔之音虽弱,却分辨出一轻一重。轻者自然是吉兰娜,他霎时提枪再起。脚尖刚离地,劲风斜刺里刮过,虽无铁器寒意,擦过面颊依旧隐隐生疼。

何清曜熄灭灯笼,一则为了掩护吉兰娜逃走,二则为了对付萧敬暄,毕竟他的目力不足以在昏暗中看清对手。萧敬暄一面要留意远遁的女子,一面得应付何清曜不知发自何方的攻击,他聆听风中断续不定的声响后算准位置一□□出,却扑了个空。

萧敬暄立刻省得中计,亟待撤枪防护。却不知何清曜哪时悄无声息绕至背后空门,趁他这招前力已竭、后力未续,带鞘的另一柄匕首重重敲在枪杆正中。

金玉交接声乍响,一击力道不小,震得不免虎口处一松,刹那间竟被人夺去兵刃。萧敬暄气息不乱,立即倒转手肘朝背后的偷袭者心口撞去,临头却因判断方位的准确而短暂迟疑。趁这一停顿,何清曜挽起钩锁,金链一抛一绕随后一抽,把对方手臂绑得紧贴身体。

他拽住锁链再用力一拉,拖着萧敬暄往地面猛然一同摔下。尚未触及细软沙地又蓦地伸臂,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挽住腰际,将萧敬暄稳稳放平。

何清曜随即倾身,一把按死他两边肩头,笑问:“阿暄,疼不疼呀?”

萧敬暄没有挣扎,吉兰娜早趁他与何清曜缠斗时逃远,如今肯定追不上了。

何清曜还是嬉笑不止:“别生闷气啦,你说过的,怒伤肝经嘛。”

萧敬暄仍无言,他候了一阵,见无回应遂附耳窃窃:“你平日话不太多,可也不算少,只有……那种时候才死活都一声不吭。怎么,隔日子太久想要了?三危山边上的沙丘那次,好像跟现在差不多,干脆再试试?”

指节刮上挺括鼻梁,萧敬暄但冷哼一声,没分毫表示。何清曜一手抚弄他腰侧,作势要解开束带:“再不开口,我就当你默认了哟。”

面对恬不知耻的曲解,底下的声线透着如冰霜般的森寒:“够了!”

何清曜口上撩拨一晌也作罢,只是他仍有戒备,依旧压制萧敬暄不放。

下方那人声冷如雪:“你离开飞沙关时应允过我,一切事务由我做主,把吉兰娜召来是何用心?”

何清曜收敛笑意:“我的确答应过,但前提是你一路行之无误。”

他又反问:“你完全做到了吗?”

萧敬暄沉默片刻,何清曜继续说:“你不回答,看来倒算明白。虽然我是答应给你帮忙,但我同样说过:状况若有不妥,你拦不住我。再说了,吉兰娜是我手下的人,跟你可不亲,莫要管得太宽。”

萧敬暄忍不住带出一声冷笑,凤目一挑:“今夜的你当真有趣,让我忆起以往的景况。”

“唇枪舌战,此情此景阔别已久,是不是?”

尽管知晓对方瞧不见,何清曜仍扬了扬眉,可最终出口的话语还是十分正经:“不用怀疑,我真是在帮你。”

萧敬暄安静不语,他在揣度何清曜的真意。

“这疯女人时刻都想要了你我性命,你怎么能让她介入?”

“她的命握在我手中,你该知道的。”

“入鞘的毒刀再出鞘,你不怕伤了自己的手?”

“因为淬毒,才更好用。而且吉兰娜虽然替我办事,却始终对教门忠心,教主援唐,她就不会对狼牙军手软。”

萧敬暄反问:“我也不会,为什么你要拦着我介入?”

“你不会对狼牙军手软,却对某些人心软。”

他又说出来了,萧敬暄心想,几乎没任何思考就回答:“不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确实。你真不在意,甚至不会再提,更不可能有意入局。”

萧敬暄无法反驳,沉默了下来。

何清曜微微喟叹,语声轻软了许多:“阿暄,我们明年就要离开西域了。无法挽回的就要留下,即便有心帮助也该量力而行,你是答应过我的。”

安静一晌之后,他等到了回答。

末了,萧敬暄近乎安然地回应:“我明白了。”

何清曜对情人兼同伴的答允很满意,轻笑着吻了吻饱满的额头:“阴风峡的麻烦交给我罢,早晚令你得偿所愿。”

萧敬暄却几乎没有在意这话,他只是在想:吉兰娜这仅次于阿咄育的疯子,将会引发怎样的灾难?

这场等待,他是否期待以鲜血终结?

到底是不安。

气候已凉,虽瘟疫难起,但因受寒引发的头疼脑热总有那么几例。医官询问当地巫者,得知湖畔生长的数种香草烧烟可防病,《黄帝内经》云上医治未病,这倒是节省存药的好方法。

帐内弥漫微苦的烟气,深吸一口十分醒神,沈雁宾休息片刻,接着替端木尚礼整理才送达的几封公文。他识字颇多,文案上的琐碎小事上峰会叫过青年来帮衬。

沈雁宾与常纪凌本为队正、队副之位,在他们上头应有一名司管两队的旅帅及辅助校尉的文吏。征战两载后,军中人口凋敝,且端木尚礼见营地不过百余名兵卒,弄些虚职倒没意思,从此凡事只与这两个手下交待。

沈雁宾按端木尚礼口述,快速在麻纸上书写,大抵是往临近的黑水城守捉请求调运粮草的场面话。待他书罢,上司指指火盆:“暖暖去,别把指头冻坏了。”

沈雁宾依言靠近火边,忽想起一事,扭头看来:“常副尉两个时辰前带五六个手下急匆匆出了营,不知是为什么,竟没与同僚交待一声。”

端木尚礼亦满腹狐疑:“他纵然性子躁点,话总提前讲清楚,这次怎……”

说曹操,曹操到,常纪凌裹挟着一股寒风冲进帐篷,沈雁宾抬首:“正说你午间……”

常纪凌的玄甲上落了几点初雪,此时早化为水迹,他习惯地举手欲掸,停滞半晌又默默放下。

端木尚礼再见常纪凌面沉如铁,并不与沈雁宾搭话,更感异样。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我……属下所领两名兵士,今日凌晨出巡后直至午时未归,后头有牧民来通报,说是……”

常纪凌嗓音梗住,眼眸微微泛红:“都过世了。”

端木尚礼与沈雁宾俱是一惊:“什么?!”

常纪凌垂目闷声:“人带回来了,请校尉……校尉检视……”

苍云营中与死者交好的士卒很快把尸首卸去玄甲,擦拭干净后在远离人居的僻静角落停放。死者一伤在咽喉,一伤在头颅,伤咽喉者颈骨折断,伤头颅者颧骨破裂,端木尚礼查验后确认是猛兽撕咬所致。可深近三寸的创口,又是在玄甲护身的状况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庞大野兽能造成如此惨状?

沙场纵横数年,落得马革裹尸还的结局还好,如今偏偏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合上之前军马与天策兵士遇袭的状况,此事实在不简单。

沈雁宾与狄一兮翌日赶往发现尸身的地方,东方天际正露一点明霞,晨曦映出云层一片绯红,十余人在日渐明朗的光亮下分散搜寻。一个时辰过去,狄一兮忽然捏起一根什物仔细查看。

粗糙,发硬,仿佛是狼的毛发。可太长了些,足足两尺,便是尾上落下的也显过头。狄一兮捏住它沉思,沈雁宾则远处唤:“狄校尉,你过来瞧。”

夜间凝结的薄霜化开,润湿了地表,同时留下了动物的爪印。狄一兮行近一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的确像狼的足印,可将近寻常人两个巴掌大。

沈雁宾看他面色不对,谨慎问:“是狼吗?”

狄一兮点点头,又摇摇头:“简直是妖怪,怎么可能有这种个头的巨狼……”

除此以外还留下许多足印,大部分看得出是牧民与唐兵来时留下。可离发现尸身处二十余丈外的沙坡上还有一串单独的脚印,竟与狼足迹并行很长路程,随后突兀消失。

得感谢浅雪与夜霜,方能留下这点讯息,也仅仅这些。

“难道是狼牙军?”

狄一兮摇头:“他们的座狼也没这种粗壮的腿足,况且那串脚印踩得浅,步距也短,不像会武功的人。”

想到或许与萧敬暄无关,他长舒一口气,沈雁宾不解:“累了?”

“没……没事,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回返路途中他们在一片林子里歇脚打尖,沈雁宾绕一圈不见狄一兮,起初还纳闷,后来细思他今日的神色,倒像在躲避自己。

胡杨叶铺了满地,狄一兮的视线掠过色泽不一的黄叶,无聊地数起个数。刚对着手上胡饼咬几口,背后铁甲声动又惊起他来。

一瞅沈雁宾,他难免又开始不自在,苍云青年只微笑:“怎么背着大伙来这儿,难道这饼更好吃吗?”

狄一兮干笑几声:“那个……你坐。”

沈雁宾并肩坐下,狄一兮装模作样继续默数落叶,年轻的苍云兵士踯躅片刻:“狄……守笃,你为什么……”

狄一兮立刻给一口干饼噎到,好一阵才说话:“你……你叫我啥?!”

沈雁宾困惑:“不是你的表字吗?”

狄一兮赶忙喝了几口水把食物冲下肚,掩了满面尴尬之色:“不习惯……不是,你突然叫了,我不太习惯。”

沈雁宾正色:“那我多喊喊,你不就好了?”

狄一兮想,真有道理……

沈雁宾接着问:“都四五天没见,你怎么一瞧我就想躲?”

狄一兮知道避不开,无奈长叹:“哎,就那天的事啊,以后要这么来,能不能先知会我一声?多不好意思,还挺吓人的……”

沈雁宾仍一本正经地注视他:“就因为不好意思,我更不能先告诉你了。”

狄一兮又想,这他娘的好像更有道理……

打住,这话是歪理,怎么他说出来好像还能听得下去!?

脑海里翻腾着很多词句,最后狄一兮却低声:“嗯,倒不是习惯不习惯的,而是……”

沈雁宾瞧他不大像拒绝的样子,一脸喜滋滋地紧挨着坐下:“守笃,喝我皮囊里的吧!刚才在路边小泉眼里打的甜水,真的一点也不苦。”

狄一兮之前所携亦是干净淡水,不过随行晚辈根本不懂黑戈壁的汲水之法,全打了苦水去。他便将自家的换与对方,奈何这涩嘴的苦水实在送不下食物。试着尝了沈雁宾的甜水一口,立时喜上眉梢。

喉间正如火燎一般焦渴得厉害,狄一兮当即仰头咕噜咕噜灌掉了大半袋。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转脸看见对方更为热烈的笑容,不由一愣。

半晌后,他拎起空了一半的水囊晃了晃,讪讪笑:“你看啊,这人渴了饿了,就是做事没分寸……”

沈雁宾把水囊挂回腰间,沉思一会儿,说的却是:“你不必总躲着我,上回在阿勒同家的帐篷里头的确是……我失礼了。真被人撞倒误会了去,难免伤及你的颜面。”

狄一兮暗地松了口气,心说你小子的脑瓜总算明白过来,但沈雁宾旋即一本正经说下去:“以后再打算这样,我一定多留意周遭动静,免得被谁瞧见。”

一句你别过意不去梗在狄一兮的喉咙里,下巴都惊得合不拢。方欲着急解释,可看看对方满面的真诚笑容,又觉根本说不通,最后只得无奈耸耸肩。

“你……是谁养大的?”

沈雁宾不明所以,笑容带了些许腼腆:“哎?当然师父把我带大的呀,你怎么把这个都忘记了?”

“好吧……”

狄一兮眨了眨眼,迅速调转话题:“那狼不像是狼牙军养得出来的,我以往见过的至多是……”

他面庞绷紧片刻,双眉紧锁,仿佛正搜索脑海中不欲触及的惨烈回忆:“那狼留下爪痕和四足的距离,算下来的个头简直大的像公牛,狼牙军里也没撞上过这样打眼的。”

这哪儿还算是人间兽类,快成妖物了,沈雁宾暗暗咂舌:“那串脚印你也看到了?靴底印记倒是牧民常穿的种类,不过究竟是伪装的探子,还是真正的百姓?”

狄一兮摆首:“那脚步虽轻,但太虚浮零乱,不大像有功力的样子,密探怎能是全无身手的人?”

他目光微垂:“不过这样一个两个的伤人、伤马,还是害不到两军的根本,此人……到底所欲何为?”

未知威胁在纷乱波澜底下蠢蠢欲动,无奈线索太少一时理不清头绪,狄一兮叹口气:“那等邓良生完全清醒再说。”

沈雁宾也言:“如今这边看似平和,但中原战事还是变动不定。狼牙如果重新占优势,这里的敌军要晓得咱们后援随时可能中断,忍不了太久。”

“狼牙军中边塞胡人众多,中土潮热他们虽难耐,冰雪中熬煎起来,比我们耐得住……”

狄一兮又沉吟片刻:“不过现下多防范便是,好了,赶紧回去了。”

沈雁宾应一声,起身走出半步,陡地回头响亮呼唤:“守笃,你等等。”

狄一兮困惑地回过头:“嗯,还有事?”

“以后独处的时候,我只唤你的字,你可以……叫我雁宾吗?”

狄一兮静默老半天,最后仍只得干笑:“哈哈……哈哈……这个,这个,我们是不是该……”

沈雁宾马上点头:“你我比过往亲密多了,不该这样生分,对吧?”

狄一兮笑容彻底凝固:“呃……”

沈雁宾笑了笑:“你不用说话,我懂了。”

狄一兮呆了呆:“哦……也是啊……”

也是个屁。

沈雁宾不等他讲完,拽住对方手臂欢欢喜喜地往外走。狄一兮思量半晌,心说你倒是什么都先干脆替人想好了,就不多问问我吗?

他不禁瞟了沈雁宾的侧脸一眼,看着分明挺括的轮廓,暗道脑子不算笨,偏这种事上头就只会一根筋直来直去。

不过想想沈雁宾的过往,他领悟得一二缘由,况且……

狄一兮不自觉地唇角略挽,心说倒因此显得可爱多了,算了,以后慢慢跟他讲清楚道理吧。

相识数月,自起初生人勿近的冷冽,到而今剖白心迹的腼腆,沈雁宾与人亲近之道上依旧有些难改的莽撞和笨拙,却实实在在地添了活泼生气,更像这年纪该有的言行举止。

可狄一兮总会忘记,他的岁数,其实与沈雁宾相差无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三号风球

空中孤岛[末世]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