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日,疫病如阴云笼罩中原,谢峥奉命送物资前往万花谷。
在万花谷的第三日,他已听了许多次林叹的名字。人人都说那位年轻小大夫医术超群,眉目如画,是万花谷新一代里顶了不得的。
但真正见到那人,是在一个午后。谢峥穿过晴昼海时,忽然听见孩童啼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正蹲在花丛中,握着个七八岁孩童的脚踝。
“忍一忍哦。”那人的声音清润如水,“你看那边,有只蝴蝶在飞。”
孩童下意识转头,只听“咔”一声轻响。
那人松开手,笑着揉揉孩子的发顶:“好了,试试还能不能走动?”
孩童还有些懵懂,站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半蹲在地上的人站起身,衣摆沾着零星花瓣。转身时目光与谢峥相遇,眼角一颗泪痣在日光下格外醒目。
“这位侠士,”他忽然开口,“可否劳烦送那孩子去东边的医帐?”
谢峥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走起来还有些跛。他点头应下,那人便笑了,眼角弯起一点弧度。
“有劳了。”他转身离去。
谢峥站在原地,只闻见风中残留的药香,混合着花海的馥郁花香,明明灭灭有些辨不清楚。
三日后,万花谷外围出现流寇。谢峥带着另几名刀宗弟子前来帮忙,被分到巡逻组时,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小林师兄坚持要参加巡逻呢。”负责登记的万花弟子这般说道。
谢峥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当林叹出现时,他刻意移开了视线。
“是你?”林叹却主动走来,眉眼含笑,“没想到你是刀宗来的。”
——
巡逻途中,林叹忽然问起刀剑之别。
“我过去认识了些纯阳宫的人,他们剑术了得,之前见他们舞剑很有意思,不知道刀法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峥不说话,折了段青竹,手腕轻振,青竹如活物般腾空旋转。足尖顺势一挑,竹竿凌空翻飞时带起破风声,竟真似钢刀出鞘般凛冽。竹影在他周身流转如银蛟脱海,最后那记回身踢刀更是凌厉,竹尖精准劈断飘落的叶子,一分为二的叶片尚未落地,他已反手接住竹竿,气息未乱。
“好厉害!”林叹抚掌惊叹,眼里的光极亮。
谢峥轻压嘴角:“雕虫小技。”
“我想你定是刀宗来帮忙的人里最厉害的了?”林叹凑近些,呼吸几乎拂过他耳际。
谢峥猛地转身向前走:“该去下一个巡查点了。”耳根倏然热得发烫,幸好有鬓发遮掩。
——
那些共同巡逻的日子,谢峥发现林叹远不止旁人说的“医术好、性子好”,他记得每个病人的名字,会偷偷给怕苦的孩子塞蜜饯。
他静静望着林叹——这是这阵子他做得最多的事。
药圃边林叹在演示针灸手法。七八个师弟师妹围着听得入神,有人甚至掏出纸笔记录。夕阳给林叹的衣衫镀上金边,他捻着银针的手指在暮色中宛如玉雕。
谢峥望见林叹忽然笑起来,眼角的泪痣跟着微动,围观的人们都不自觉跟着扬起嘴角。他应该觉得骄傲的,像万花谷所有弟子那样为有这般人物而骄傲。
可胸腔里却泛起酸涩的钝痛。他配刀的手指无意识收紧,骨节泛出青白。
天色稍晚时,林叹终于脱身走来。谢峥立刻转身假装整理佩刀,听见身后传来带笑的嗓音:“你在这发什么呆?”
“没有。”谢峥低头绑紧早已系好的刀绳,“该去巡东边山谷了。”
并肩行走时,林叹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又随风飘来。
谢峥刻意落后半步,目光掠过对方被晚风吹起的发带,是沉郁的紫色,就像他第一次见到这人时,晴昼海里翻飞的蝴蝶。
——
秋雨来得急,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两人冲进山洞时,衣摆都已湿透,深秋的寒气顺着布料往骨缝里钻。
谢峥默不作声地收集枯枝生火。火光亮起的刹那,他看见林叹抱着膝盖坐在石壁下,发梢还在滴水,水珠顺着颈线滑进衣领。谢峥不动声色别开眼,将外袍脱下来递过去。
“披着。”
林叹接过来笑道:“你倒是细心。”带着鼻音的语调被火光烘得柔软,像羽毛搔过心尖。
谢峥在火堆另一侧坐下,刻意保持的距离刚好能看清对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林叹确实累了,说着“等雨小些就走”,眼皮却渐渐垂下来。最后歪着头靠在石壁上,呼吸变得轻缓绵长。
火光在那张脸上跳动。
谢峥第一次敢这样仔细地看。睫毛比想象中更长,眼下那颗泪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落在雪地里的墨点。唇色被火光照得嫣红。
他的心口忽然胀得发疼。某种滚烫的东西顺着血脉流窜,逼得他喉结上下滚动。深秋里分明坐在阴凉处,额角却渗出细汗。
他鬼使神差地靠近。阴影笼罩住熟睡的人时,他闻见对方衣领间散出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清冽气息。
指尖悬在那颗泪痣上方,颤抖得厉害。
碰到了。
比想象中更柔软。
林叹忽然睫毛轻颤,他惊慌缩手,却撞进一双朦胧睁开的睡眼。
“有草木灰。”谢峥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沾在你脸上了。”
林叹眨了眨眼,睡意未消的目光雾蒙蒙的。
忽然他唇角弯起:“是么?”指尖自己抹过眼角,“还有么?”
谢峥梗着脖子摇头,狼狈得全然不像平日使刀时那般行云流水。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洞外天色泛起灰白。
谢峥盯着将熄的火堆,只觉得方才触碰过泪痣的指尖烫得骇人,那股热意正顺着血脉往心口爬。火堆“噼啪”爆开一颗火星。
谢峥猛地起身:“雨停了。”
他不敢去看林叹的神情,率先走进灰蒙蒙的天光里。秋风吹透湿衣,他却觉得背上还烙着方才洞中那道目光,烫得他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
刀宗的传信是清晨到的。薄薄一张纸笺,谢峥却反复看了三遍。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怎么都读不进心里去。
他该立刻收拾行囊的,却鬼使神差绕去了晴昼海。
晨露未晞,花丛中还留着前夜雨水的气息,林叹常在这里教孩童认草药,衣衫拂过花枝时总会惊起几只蝴蝶。
他最终没有去告别。
离谷时秋阳正好,金光照得满山树海如火如荼。
马蹄惊雀鸟,孤影别黄昏。
——
是夜,扬州。
谢峥望向林叹的房间,隔着窗纸还能看见烛火摇曳,想来是还不曾入睡。
几年前纵马逃离——像是站在崖边摘月亮,摇摇欲坠,于是缩入囚网。
他忽然觉得那场不辞而别有些可笑、有些荒唐。
此夜月明,尽倾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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