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小院里的草药已铺开。谢峥学着林叹的样子将药摊匀,看那些雪白的根茎在竹席上排成整齐的行列。
“今日去义诊。”林叹忽然将药筛递过来,“你可要同去?”
医馆的老大夫见到谢峥时愣了愣,听得是林叹的朋友才展颜笑道:“林大夫带来的定是贵人。”说话间已有病人探头张望,见到林叹立即喜道:“林大夫今日坐诊?”
不过半日,医馆里便比平日热闹三分。谢峥坐在林叹右侧方,铺纸研墨,听那清润嗓音报出一连串药名:“山楂二钱,神曲……”
笔尖忽顿。
谢峥抬头:“是不是可以加一味茯苓健脾?”
林叹挑眉看他,眼角泪痣随之一动:“你竟记得保和丸的方义?”
“不是很复杂的药,隐约有些印象。”谢峥有些不好意思。
——
至暮色渐染,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时,林叹揉着手腕轻叹:“今日竟来了这么多人。”医馆的小学徒给他二人端来茶水,他拿杯子时腕骨微微发僵。
谢峥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叹诧异地抬眼,见对方垂眸用拇指按压自己酸痛的腕穴,力道不轻不重正好缓解了疲涩。
“这是做什么?”林叹故意晃了晃被握住的手。
“见不得有人吃苦。”谢峥面色如常,耳根却透出薄红,“我太善良。”
林叹轻笑,忽然倾身逼近,药香混着体温扑面而来:“那真是……多谢大善人。”呼吸几乎拂过谢峥颤动的睫毛。
谢峥状似无意别开脸,喉结滚动。
余光里那颗泪痣在咫尺之处晃动,像一点墨迹,荡起层层涟漪。他盯着窗棂上渐沉的落日,只觉得握住的那截手腕烫得惊人,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灼烧谁。
街道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林叹终于笑着起身退开,指尖掠过谢峥发烫的耳垂:“回去吧,张大娘送的莴笋该蔫了。”
日薄西山,两人并肩走在城中。谢峥左手提着莴笋,右臂挎着一篮李子,林叹走在他边上细细数着今夜要吃的东西。
“晚上想吃莴笋炒肉片。”林叹轻碰谢峥胳膊,“昨天是不是有人送了腊肉来,我记得我那里还有点笋干和梅菜干,可以一块儿炒了。”
谢峥“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路边摊贩的陶罐:“再加个冬瓜汤。”
“你还会煲汤啊?”林叹凑近半步,衣袖擦过谢峥提着篮子的手臂,“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峥别开脸去看巷口挑担的货郎:“自己看菜谱就会。”
林叹忽然轻笑出声。
谢峥转头看他,夕阳格外眷恋眼前人,总用最柔和的光晕刻画他。
“你笑什么?”
“笑你如今不仅会看药方。”林叹指尖的铜钱倏地收进掌心,“连菜篮子提着都格外顺手。”
谢峥耳根发热,故意加快脚步。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衣裳上饰物碰撞的细响追着他,在他耳朵里却如春雷鼓动。
——
林叹倚在门框上看谢峥整理菜蔬,忽然轻声说:“这般日子,倒像偷来的,什么也不用想,心情也舒畅。”
谢峥择菜的手顿了顿。
余晖穿过瓜架,在他手背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想起医馆里林叹被病人围住时微蹙的眉,想起深夜烛光下这人翻阅医书时瘦削的肩线。
“不是偷的。”他忽然道,声音比想象中坚定,“是应当的。”
林叹怔了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弯起唇角,像狐狸发现了有趣的秘密:“哦?谢大侠如今还会说这样的话了。”
谢峥不再答话,只将莴笋削得唰唰作响。
刀起刀落间,他听见林叹轻哼起小调,嗓音被暮色浸得温软,灶膛里的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时。
他忽然希望这场无人道破的梦,做得再久一些。
————
农历十月中的雨,细密又冰冷,扎在皮肤上泛起寒意。
谢峥伏在寨墙外的灌木丛中,雨水顺着护腕渗进里衣,他却只盯着远处火光晃动的哨塔。
身后传来三声鹧鸪叫,那是各路人马就位的信号。他回以两声,目光不自觉瞟向西侧树林,林叹应当同另一批人守在那头。
隔着重重雨幕,只能望见模糊的树影摇曳。
子时正,寨门被潜入的卧底从里打开,谢峥如离弦之箭般率先突入,唐刀出鞘的寒光划破雨帘,厮杀声瞬间沸反盈天。他且战且进,刀锋精准挑断每个试图点燃信号烽火的引线。
混战中他瞥见几个身影鬼鬼祟祟溜向狗洞,心下冷笑,果然如林叹所料,总有老鼠要钻洞。
西侧树林边,林叹正命人捆牢第三个逃匪,鼻尖忽然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他猛地转身,揪住最后一个被卸下巴的逃匪衣领:“你们在兵器上淬了毒?”
那匪徒痛得涕泗横流,含混不清地道:“二当家……弄来的……见血封喉……”
林叹脸色骤白,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成串。
他忽然甩开那人,纵身跃上寨墙。身后众人惊呼:“林大夫去不得!里头还在乱战——”
踏过火光冲天的屋檐时,雨水和血水在屋檐下淌成小溪,林叹努力寻找谢峥的身影,在心底里念了无数声神佛,终于,他看见远处的篝火边,谢峥正一刀劈翻匪首。
还不等他高兴,霎时间,一枚乌黑的袖箭从谢峥后侧向他射去。
“小心!”林叹的嘶喊被厮杀声淹没。
谢峥只觉得肩胛一麻,反手斩杀了偷袭者。刀尖拄地时,他看见林叹从屋顶飞扑而来,那身素来整洁板正的紫黑色衣衫被火光镀上血色的边。
毒性极烈,谢峥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雨雾,却能清晰感觉到林叹怀抱的颤抖。他努力聚焦视线,看见对方沾满雨水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一滴水正贴着那颗熟悉的泪痣滚落,辨不清是什么,砸在他唇上却咸涩得发苦。
“这里脏……你……怎么来了……”
谢峥努力伸手想去够他的脸。
“别哭……”
沾着泥泞血水的指尖刚触到一点柔软的皮肤便脱力滑落,意识如潮水退却,最后感知到的是林叹收紧的手臂,那么用力,但又感觉不到痛意。
林叹的指尖还按在谢峥颈侧,脉象如残烛般微弱下去,他猛地扯开对方衣襟,看见肩胛处的伤口已然乌黑发胀,毒素正蔓延成狰狞的蛛网。
“没事的……”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努力保持冷静给他点穴护住心脉,“我带你走……”
雨声变得好遥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陷入寂静,林叹抬起头,透过朦胧雨幕看见一个水匪正试图翻越东墙逃窜,他轻轻将谢峥放平在相对干燥的屋檐下,解下自己的外袍仔细盖好。
再起身时,指间寒光连闪,三枚银针钉入东墙逃匪的膝窝,惨叫声瞬间撕破雨夜。他静静地站在积血的石板上,衣裳下摆浸透暗红,头微微一侧,又一个持刀扑来的匪徒被银针精准刺入喉间要穴,瞪着眼栽倒在雨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支援的人终于赶到收拾残局,此时林叹的手腕已有些脱力,但依旧很坚定地走回谢峥身边,在其他人帮助下把谢峥扶到了背上。
“我们回去。”林叹托住他膝弯向上掂了掂,声音忽然稳了下来,“你还要给我煲冬瓜汤的。”
林叹一步步走向寨门,背脊挺得笔直。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却觉得心口某处空得发慌,唯有贴在后颈处那一点微弱的呼吸还吊着他走下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
谢峥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浮沉沉。他感觉自己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被风推着向前去,恍惚间又好像嗅到当年在晴昼海里常闻到的花香,但在那些轻轻柔柔的花香里,一缕熟悉的药香却越来越清晰。
他感到额间落下温软触感,好像有一只蝴蝶短暂停驻。
——
又过了不知多久,沉重的眼皮终于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谢峥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最先认出的是头顶那顶素青色的纱帐,以及悬挂在床角的干药草香囊,那是林叹房中最熟悉不过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药清香,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着。
他稍稍动了动,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但至少恢复了些许对身体的控制。谢峥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投向床榻边,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映入眼帘。
林叹散着一头如墨长发,发丝顺滑地披散在背脊上,此时他正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床沿边浅眠。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脸颊似乎也瘦削了些,显然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
谢峥心中涌起一阵细密的疼惜,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对方温热的面颊。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惊动了睡梦中的人。
林叹眼睫猛地一颤,立刻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朦胧的睡意,但在对上谢峥视线的瞬间,那双漂亮的眸子瞬间被巨大的惊喜点亮。
“你醒了!”
林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搭上谢峥的腕脉,确认脉象平稳后长舒一口气,随即又转身端来药碗道:“喝了,解毒的。”
汤药苦得舌根发麻,谢峥却一饮而尽,放下药碗以后任由林叹扶他坐起检查肩伤,好在伤口周遭的黑紫色已变淡,新肉正悄然生长。
“算你命大……”林叹低头重新包扎,声音有些闷闷的,“那毒见血封喉……”
说完他又感觉不对,抬眼却看见这人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倒叫他有些不自在,便掀开一角被褥想将他扶着睡下。
“你看什么看?别看了,赶紧睡吧,余毒还没清干净……”
话未说完,一只有力的手臂忽然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轻轻带向床榻,林叹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另一只手掌已温柔却坚定地贴附在他的后脑勺上。
一个干燥而温软的吻,珍重至极地、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烛火恰在此时噼啪地炸开一朵明亮的灯花,光晕将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投在纱帐上,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悸动。
“对不起。”
谢峥的声音还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林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片刻后他抬起头,眼尾已然泛起了薄红,却故意瞪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什么?”
“三年前我不该不告而别。”谢峥指尖抚过对方清减的脸颊,“我是个胆小鬼。”不敢摘悬崖边的月亮。
林叹怔了怔。
“不告而别”四个字已足够戳中他积压多年的委屈,他忽然伸手揪住谢峥的衣襟,像是负气地恶声道:“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往后归我了!若再敢……”
话音被温柔的吻封住,谢峥小心地啄吻,一点、一点地摩挲。
林叹起初还有些僵硬,随即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闭上眼,顺应了这个带着药味苦涩与无尽温情的亲吻,谢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伸出双臂,将眼前这具清瘦的身体紧紧地搂进怀里。
“知道了。”
——
悬知他夜攀山月,未敢辜负半厘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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