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在日落时分归来,一手端前,一手背后,因为腰上别着书卷和一支红毛软毫,村口的人都窃窃私语哪来了一位私塾先生。
也有认得他的,猎户扛着铁叉刚回村,招呼他说:“可回来了,你家娘子急得直哭。”
“她哭了?”裴砚有些意外,和猎户并肩走着,脑海里浮现江思葭双眼红肿的样子。
猎户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夸大了措辞,而这位读过书的先生显然追求严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补充说:“也没有,我婆娘说她看上去快哭了,一整天都没出过屋子,饭也没吃。”
他红着脸嘿嘿笑道:“你干什么去了?男人出门前一定要跟婆娘说清楚去向,不然她在家肯定着急,我有一回上山打猎,临时到朋友家喝了几杯,第二天早上回家,她一边哭一边打我,下手重得很。”
“尊夫人看上去不像会动手打人。”裴砚简单回应,脑海里又换了副场景。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猎户大咧咧说:“我知道她挂念我,所以打得越重我越高兴,要是娶一个鸟都不鸟你的婆娘,那才没劲呢。”
到了家,屋顶已经炊烟袅袅,猎户吆喝一声,女人从厨房窗户瞄了一眼,迅速跑向另一侧的门,拍门道:“妹子,你相公回来啦!”
那架势比谁都高兴,裴砚也不自觉被这种喜悦感染,就立在院子里,等江思葭出来。
但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江思葭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门,看见裴砚后“哦”了一声,但未落音就开始打哈欠,于是这声“哦”也就像擀面皮一样无限拉长。
裴砚都气笑了,气笑的同时又不免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而窒息。
但他前脚刚进门,江思葭后脚扑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就开始检查他全身,捏捏脸,捏捏肩,摸摸腰腹,按按腿,完好无损,裴砚甚至还配合她原地转了一个圈。
她双眼神采奕奕,压根不像刚睡醒。
裴砚说:“装的?”
他心情肉眼可见好了一点。
江思葭莫名其妙:“装什么,我正儿八经关心你有没有受伤!怎么回事,你仇家找上门了?是不是在花瓶里下了毒?幸好我昨天拿出去了,你内力深厚吸两口肯定不要紧,但我不行啊,你快给我把把脉,看看我中毒了没。”
她炮语连珠似的说完,立刻坐下把手腕放在桌上,裴砚知道又鸡同鸭讲了,但只要江思葭没有抛却他安危不顾而呼呼大睡,他就觉得没什么可计较的。
把完脉,他宽慰道:“有轻微中毒迹象,但不要紧,过两天你身体会自动排出毒素。”
江思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肯定有解毒的法子对不对,快帮我解了,不然我睡觉都不安稳。”
裴砚从怀里拿东西的动作一顿,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目光有如质问:“你是担心自己中毒,所以吃不下也睡不着,是吗?”
江思葭觉得他真是啰嗦,“是啊,谁不怕死啊。”
“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当然担心了!”江思葭应激似的站起来,裴砚看她反应这么大,眼神略微欣慰,正要抽出那个瓷瓶,江思葭接着道:“你要是回不来,谁帮我解毒?还有那个该死的罚恶剑,你任务没完成,那谁知道下一个执法者什么时候来,万一我好不容易到了扬州,又把我抓走怎么办!”
行,满脑子都是自己生意。
江思葭义愤填膺说完,恍然好像听到了磨后槽牙的声音,但转瞬即逝,她也没在意,从裴砚手里抢过那个瓷瓶,倒出一粒草绿色药丸,“咦,这不是之前那个药吗?”
她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捋起自己袖子,“啊呀,你今天早上没给我吃药,我——欸,那条黑印消失了?”
裴砚把那个瓷瓶放在桌上,终于开始解释这个药丸的来历:“九花玉露丸,提神醒脑,清热解毒,有病没病都能吃两粒,不过我看你病得不轻,多吃点,一瓶都给你。”
江思葭明白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没给我点穴,那我胳膊上黑印哪来的?”
“谁知道呢,”裴砚风轻云淡,“你洗澡没洗干净吧。”
江思葭石化在原地,而他亲眼见证了这尊石像如烙铁一样升温的过程。
因为多等了一天,江思葭离开灵泉村时显得十分着急,求裴砚雇一辆马车被拒后,她忿忿道:“你最好可以肯定那个恶人谷小女孩就在广都镇,再耽误几天我跟你没完!”
“哦?你打算怎么跟我没完。”他饶有兴趣问,好像巴不得跟她没完一样。
江思葭大步往前走,不理他。
广都镇是游戏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江思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吓了一跳,而且感动,因为她看见的是紫红色屋顶的老成都,而不是西山居一意孤行从某个幻想时空搬来的太古里。
好多人!好多人!好多人!江思葭从茶馆跑到擂台,从交易行跑到帮会,从小吃街跑到衙门,快乐得就像鱼游进了大海,鸟投入了旧林,裴砚一直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有这么高兴吗?”
“当然!这是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地方!我师父师兄师妹,还有好多亲友,都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哪怕站着挂机,都有说不完的乐子。”
裴砚听不太懂某些字眼,也不了解她口中述说的过去,他和江思葭确定关系那一会儿他总是忙于擂台切磋和名剑大会,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广陵邑,有时候江思葭睡得沉,他没叫醒她,第二天又匆匆离开,她可能都不知道他回来过。
江思葭催促他:“好了,那个恶人谷小女孩在哪?我马上跟她道歉,咱们就两清了。”
两清?不知为何,裴砚听到这个词有点不舒服,但他习惯性将责任放在首位,嘱咐江思葭原地站着,他走到茶馆门口,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攀谈片刻,回头,打手势叫江思葭过来。
江思葭目不斜视,经过那个乞丐的时候,生怕自己看清他长什么样。
裴砚带着她七拐八拐,走到广都镇外小树林,指着一个小土堆道:“我们就在这儿等她。”
等谁?
江思葭用两根手指从土堆里夹出一只破鞋,嘴唇抖了又抖,喊出三个字:“石敢当?”
“她叫焦畚,不叫石敢当。”
“啥玩意?”
话音刚落,一个穿红短裙的小女孩背着绿色千机匣蹦蹦跳跳过来了,裴砚淡淡地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在与某种讯息作比对。
“就是她。”
江思葭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荒谬,她要跟一个脚本道歉,并取得她的原谅!
裴砚一直注视着她,那种端正、严肃的神情,把和她这两天相处的那个裴砚完全分离出去,只剩下疏离感,还有近乎恐怖的压迫。
江思葭知道他已经变成执法记录仪了,认命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小女孩开始道歉,由于这套说辞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演练好多次,眼前的人又非活物,她说得太流利,反倒像在背诵一篇陈情表。
执法记录仪表示不满意,没有感情。
江思葭咬牙又演了一遍,还是不满意,又演,还是不满意,又演......
她终于崩溃,发狠似的对裴砚说:“你把我杀了吧,痛快点。”
裴砚看着她猩红的眼眶,泪水包在里面,要掉不掉的,他无动于衷,直到江思葭脸颊抖了抖,泪水终于兜不住了,直线似的掉下来,他才像台机器般宣布考核结束,她的名字将从罚恶剑的追击名单上消除。
情绪消耗过大,她脱力靠在树上,奄奄一息看着裴砚:“你们万花谷没有执法者监督机制吗?我要投诉你公报私仇。”
裴砚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只受这点折磨,你已经比聋哑村那些人幸运多了。”
江思葭懒得再和他拌嘴,低头看见小女孩还盯着她,脖子几乎仰成九十度,跟头断了似的,她惊悚地后退一步,让小女孩的脑袋回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可以把鞋子给我了吗?”
“好的,给你给你。”江思葭忙不迭把破鞋塞给她,看着她蹦蹦跳跳走远了。
“不知道吴跑跑现在到哪了,她甚至没骑马,只怕要找好久。”
“吴跑跑是谁?”裴砚刚在卷轴上记录完,和江思葭一起目送小女孩。
江思葭把奇遇任务当做一个小游戏解释了一遍,裴砚皱眉道:“谁发明了这么无聊的游戏。”
“就是就是,我当年腿都跑断了。”
裴砚用一副“傻瓜才玩这游戏,你也是傻瓜”的表情看她,江思葭正要抗议,他忽然单手兜住她的腰,两步助跑,蹭蹭轻功飞起来。
江思葭被头发糊了一脸,大叫着紧紧抱住了他,狂风中只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还有从胸腔里传来的闷笑般的声音:“我们帮帮她,找到吴跑跑。”
巫蛊丘,一个带着猴的白发老人被一对从天而降的男女截住,女人的腿似乎有些发软,离开男人怀抱时还低声咒骂了几句,她过来问老人是否叫吴为有,老人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顺口问她有没有看见自己的鞋子。
后面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很精彩,笑着说了句:“还真有这个游戏啊。”
老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的游戏是什么,但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某两人的游戏一环,他生硬地说:“你没有带来我的鞋子,我要走了。”
女人二话不说拦住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废话,而男人去而复返,又从天而降带来了一个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奉上了手中的鞋子,老人却摇摇头:“很遗憾,这不是我的鞋子。”
小女孩放下鞋子,又奉上一次,老人再一次摇头,重复一遍上面的话。
裴砚从头到尾观赏着这场闹剧,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江思葭却笑不出来,因为当初她碰瓷了一年,最后怒而献祭一枚沧海月明珠,才拿到了这个该死的奇遇。
吴为有带着猴走了,小女孩脸上也不见失望,仍旧蹦蹦跳跳着走回去,半路突然停下,掏出一把小锄头,吭哧吭哧挖掉了路边一株川贝。
江思葭不禁感慨真是个万能脚本,号主恐怕全程托管了吧。
裴砚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就懂得补贴家用。”
江思葭知道跟他无法解释,翻了个白眼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么小的一个普通的穷孩子,为什么加入了恶人谷?”
你知道你帮忙伸张正义的对象是一个机器而并非一个人吗?
“我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这不在执法的范围之内。”
“好吧好吧,”江思葭围着他走了两圈,忽然笑道:“那你是不是该放我走了,执法者大人?”
裴砚沉默了片刻,按道理来说他该回答是,但他现在不太想让自己的喉咙执行这个决定。
“你打算怎么去扬州?”
“啊?这好像是我的私事哦。”江思葭笑眯眯地说,心中暗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裴砚啊裴砚,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啊。
“除非你答应帮我一个忙,”她乘胜追击提出条件:“借我三块金砖,等我到扬州买了宅子,就把钱寄给你,那时你也就知道我的地址了。”
“你、的、地、址?”裴砚紧盯着她,似乎想搞清楚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要你的地址干什么?”
“你不想要吗?”江思葭大惊小怪道:“当然是满足你变态的控制欲啊,这一路上你恨不得把我栓裤腰带上,说是以执法者的名义,其实我都懂,每个人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我猜想你是不是有些愧疚?当年情缘那会,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在终于有了补偿机会,所以你想帮我报仇,一路上也想着法照顾我,那么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我只需要钱,借我三砖,等买了宅子,你想半夜翻进我家都行,随你便。”
“哦,真是个聪明的脑袋瓜。”裴砚不冷不热地说,他本来是有些恼火的,但听完她这篇神奇的论述后,不知为何,火气凭空消散了。
跟她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反正按照她的逻辑来,他也不吃亏。
“来吧,”他向得意洋洋的小姑娘伸出手,“去广都镇交易行拿你的金砖。”
江思葭激动的心情无以复加,她终于拿到了三块金砖,不,应该说是兑换三金砖的凭证,裴砚说身上揣着沉甸甸的金子不安全,不如换成票据,她深以为然。
走出交易行,她本来还想意思意思,请裴砚吃顿饭什么的,但他从巫蛊丘回来就对她冷若冰霜,路边一个乞丐在他俩经过时突然用竹棍点了三下地砖,裴砚陪她走到拐角处,叫她停一停,自己返身离开了一会,果然,他很快来向她告辞了。
江思葭没想到回旋镖来得这么快,她刚怼完裴砚不该过问她的私事,现在她想过问他的私事也不能了。
他大概去送下一把罚恶剑了,江思葭一个人走在热热闹闹的广都镇,又感受到了形单影只的孤独。
到小吃街要了一碗面,清汤寡水,飘着两片菜叶子,江思葭想起灵泉村猎户家那碗有蛋有肉的面,心里突然好不是滋味。
其实裴砚人还不错,她想,那就早点赶到扬州把地皮买下来吧,早点给他写信,请他来做客。
她打算买块小点的地皮,用不着花三砖,还能留点流动资金,上交易行兑了一些碎银子,她边往外走边掏钱袋,猛地被一堵墙迎面砸到,她哎哟一声,碎银和铜板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
“哪来的穷鬼!”身着明黄色衣衫的男人叫道,嫌恶的目光鄙夷地从满地铜板转移到江思葭身上,“好狗不挡道,你挡了本少爷的道,知道吗?”
哪来的活祖宗,江思葭火气蹭蹭上冒,两手并用爬起来,一站稳就抬膝盖给他一顶,那男人倒还敏捷,“哟呵”一声,侧身避过,同时摸向后腰的武器,“你有种,敢踢小爷的蛋?”
看见那把五尺多长的重剑,江思葭咯噔一声,坏了,是个藏剑,有钱还能打,她一时冲动,这可拼不过啊,心念如电,迅速抓起地上一把碎银就跑。
男人刚把重剑抽出来,轰隆一声插进交易行镶金雕花的地砖,本意是吓吓对面,毕竟只是一个背琴的弱女子,看起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要低头认个错,他立刻放她一马。
可惜他错了,谁家好人家的女儿会像条泥鳅一样从他腋下畏罪潜逃啊,他三步做两步追上去,一把扳住了她瘦弱的肩膀,“看你往哪跑!”
随着一张苍白流汗的脸转过来,他愣了一会,失声叫道:“江思葭?”
啊?江思葭呆呆看着这个头扎高马尾的藏剑青年,发冠还有一对小翅膀呢,眉毛很粗,眼睛又黑又亮,放现代妥妥一个二十岁清纯男大。或许是被近距离的美貌冲昏了头脑,江思葭的思绪流突然放缓,眼前只有青年急促开合的嘴唇,还有他两手钳住她肩膀时剧烈的痛感。
臭打铁的,手劲真大啊。
终于,她恢复听觉了,但只听见对方最后一句话:“......我是叶乘风啊!”
谁?
江思葭垂死病中惊坐起,那个大小攻防她盯着平沙的恶人藏剑!
小黄鸡,烤烤你,今天星期几?
写玛丽苏好爽啊~
工作党没办法日更,我尽量周末多写一点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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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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