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从晚上十点复又下起，如幕如帘，再没有丝毫中止的征兆。
室内灯火通明，壁炉温暖如春。
福葛顶着一头金子般耀眼的乱发，浅绿的衬衫解开了上面三颗纽扣，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岔开，整个一大佬坐姿。
他头枕沙发背，一只手臂担着本夹，认真阅读一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强逼着才拟出来的英文合同。
“……若本协议的规定部分或全部变得无效或不可执行，不得损害本协议其他规定的有效性……表达到位了，很好。不，这里不对，rescission是解除，不是撤销，撤销是cancellation，你又记混了，洛。”
钢笔放在手指伸直才能摸到的地方，福葛抿唇，奋力够到了笔，单手转开盖子，发现铱金尖头划在纸上咔吱咔吱的，一滴墨水都不给。
他只好把本子按在腿上，勾抹完再举起来看，“你俩听没听说过，马德里有个标志性雕塑，叫熊抱树？”
——纳兰迦和洛坐在地毯上，一人抱着他一条腿，黏黏糊糊，十二分烦人。
一个月之前给洛纠正英语发音的时候，福葛暴怒冲头，一脚踹断了洛一根胫骨。
洛当场静音飙泪，立刻以牙还牙。
可怜纳兰迦只来得及听见清脆的两声喀嚓，两个攻高血薄的脆皮货就一起趴到桌子上了。
俩人牙关咬得死紧，脸都白了，哗哗对着哭，还能有来有回地比划国骂。
这件事后来大家都不提了，但再等到福葛改作业，两只赖皮缠就又是搂腰又是抱腿，谁也不肯坐在他对面。
小学生的把戏罢了，福葛对此没有意见。反正天冷了，多两个腿部挂件没什么。
橘子小熊在试自己的新宠小刀，葡萄大熊望着窗外雨色愣神，按得中间的树莓寸步难行，跟残废了似的。
这场雨下得疾言厉色，带着冰粒子的动静。
洛闻见福葛呼出的酒气，蹙眉回神，“我不知道熊抱树，但我知道十三年陈的奶冻是不能用酒精保鲜的，潘尼小少爷。”
福葛垂眼瞥洛，钢笔帽戳上她白里透青一张脸。“什么时候你把自己的命当命，再来教训我，豌豆小公主。”
洛的嘴唇撅得老高，又忽而笑了，下巴搁在他腿上一歪头，脸顶钢笔，神气活现，“可你是天才呀，不一样的。”
她在高兴些什么鬼东西。福葛不自知翘起唇角，“出于对天才的珍惜，请问洛尔小姐是否愿意放开我麻掉的腿呢？”
洛故意用力压着男孩的腿，伸手胡乱揉了一把旁边的小圆脑瓜，“橄榄还是香橼？”
“当然要香橼。”纳兰迦好乖地由着洛摸头，毛都炸了。
他倚着福葛，手上的刀光快得像雪花飘舞，见洛走远，小声加了一句，“橄榄汁已经被我干掉啦。”
十月是香橼上市的季节。
波尔波将一只漂亮的八角玻璃杯放在肚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美味的香橼酒。
睡前听听歌、喝喝酒，对他的睡眠是很有好处的。
他端起酒杯，眯起幽绿的眼睛，伴着音响中流淌出的琴曲——是的他甚至有个相当好的音响，小口细品着嗅起来略带酸辛，尝起来却极其甘美的酒液。
“那么，你是否已经取得了你所需要的东西呢，我的神枪手？”
玻璃窗外的少年细腰长腿，英姿勃发，颈上依稀一道狰狞的未愈血痕，正是盖多·米斯达。
就在席尔瓦毙命的这个夜里，米斯达秘密前往城南，解决了女官员一案里，几个情理之中被保释的嫌疑人。
有三条人命做投名状，自此，这位侠义勇敢的少年，就算正式于波谲云诡的地下世界中，踏入了一只脚。
少年刚刚通过监狱安检，那把还在磨合的点三八左轮就塞在他底裤里，正好卡在一个不雅的诡异位置上。
“是的，波尔波先生，我想我已经通过了你的考验，”他宁可与人重新搏杀一轮，也不想再过一回安检，“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
“……”
波尔波搓搓手指，因为夜已很深，他不免有些困乏，斟酌言辞就要久一些。他给这位布加拉提看中的好苗子布置了两样可自由选择的试题，而对方不出意料地选择了那道不会太伤害自己道德心的任务来完成。
什么将带什么兵，他想，既然是布加拉提求来的人，就将小枪手扔给他安排好了。
米斯达离开后，波尔波不舍地将酒杯放下。
晶莹的玻璃反射了走廊那边幽微的绿光，盈起一种毒药般的光泽，热情有史来最玲珑圆滑的面试官，就在这无人处，看着一只杯子叹气。
饮鸩止渴而已。
世道肮脏，只有尽早出卖掉良心，才能升官发财交好运。他并不以出卖底线为耻，有时沾沾自喜，甚至敢标榜自己一声慈善家。
可是，月月送他许多美酒的这个拉维尔，他破格录用的女性战斗员，总是在提醒他一件败坏兴致的事情。
屠宰场里能撑到最后的，通常是母羊。如果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都没法活了，那这个社会恐怕很难长久了。
社会崩塌，要么是伦理的彻底毁灭，——这是维苏威火山才可能做到的程度；要么洗牌重组。
他是黑手党，他要钱要权，要社会混乱。
但他不要崩塌。
尤其在他本身代表一种最有力秩序的当前。
与波尔波的思想完全背向而驰，对这种狗屁秩序深恶痛绝，恨不得所有帮派组织通通原地爆炸的布加拉提，从来没有这种道貌岸然的高瞻远瞩。
他只着眼于每件能做到的事，几乎不去想以后。
今天把差点丢了小命的洛送回城北后，接到福葛电话的那一刻，他生怕是伤号又出了什么状况。
听见没洛尔什么事，老父亲大大松了口气，非常信任地采纳了关于盖多·米斯达的推举。
布加拉提看着那些信息的传真，脑袋都胀起来，若是不向组织报告，这个人在监狱里顶多活两年，不然也会有小混混和同性恋犯人死在他手里。
他将米斯达的情况上报给波尔波，以奇佳的枪术与精神力作为卖点，为其请求了一次【试炼】。
米斯达和布加拉提小队的会面，在他加入热情的第二天。
利贝乔餐厅里，白衣金链的男子坐在上位，秀丽随和的脸庞一片威重严肃。
“你当真不愿意加入我的队伍吗，米斯达？”
“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还肯给我最后选择的机会，这足以说明你有一颗善心。”
米斯达摩挲着茶杯，面容冷静，审时度势，拿捏着语气。
“我不愿欺骗你，布加拉提先生。说实话，我随波追流、胸无大志，只想过安稳的小日子，对需要流血搏命的世界并无好感……人都是这样吧？不太愿意在一个危险的海域里游泳。”
“我想也是的。只要有的选，没人愿意这样做。我不愿逼迫你，米斯达，但我确实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因为我很需要你。”
布加拉提摇了摇头，将菜单拿给米斯达，又招手令侍者过来，点了几份菜。
“午饭我请客，请你留下来吃一顿，小伙子。我的队员们也会来，时间差不多，应该快到了。”
布加拉提的队员在沉默到凝重的两分钟后到了。
进门的金发少年个头很高，眉宇间桀骜不驯，一身红衣张扬热烈，富丽潇洒。他神情自若地向布加拉提打招呼，明明很温厚的姿态，柔美红眸里却无端有股阴鸷气，叫人想起吃饱的豺狼。
这位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家伙，身后跟着一个小脸生嫩，身板瘦削轻盈，一双眼睛如透紫水晶的少年。
米斯达的眼力顶尖，哪能不知道这是见过一面的纳兰迦·吉尔卡？他心里暗叫糟糕，吉尔卡在这里，那岂不是——
白衫少女窈窕匀停，肤如象牙，发似黑檀，耳坠子红得像枸杞，手腕上的表能把这整座餐厅都买下来，再开三家连锁。
特别漂亮，超级有钱，被他吐了一裤子也没发火的女孩子，此时站在布加拉提的队员中间，冲他粲然一笑。
长眉敛黛，转盼流光。
“看来我们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面，盖多。”
呜哇！是洛尔！
米斯达一把抓住面前布加拉提的手，一口认了。
“我愿意！”
布姐：啊？
三只水果：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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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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