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温暖。它慢慢地、不可阻挡地滑向地平线,重复着日复一日枯燥的行程轨迹。
阿帕基向东北方向行,背对日落,身影高瘦寂寥。
节日刚过,街道上到处是洒落的彩带和糖纸,恰似前日狂欢大火遗下的余烬。
一天前,艾雷亚莱酒庄的女主人报案,她的女儿失踪了,人们最后见到她,是前天夜里。
亚莱夫人已不年轻,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她大清早在警局哭得死去活来,来回念叨一句“小黛才十七岁!”
这实在不算稀奇事,以至于笔录员都没答应立案,只看在她痛不欲生的份上给她扯了两张纸巾,劝两句“您的女儿说不定是和情人幽会去了,不必太过担心……”
“不会的!我女儿不会那样做!——”
警察界里,有几条甚少出错的论调。
比如,被谋害的男性一般殁于枪伤,女性殒于药物和利器,儿童大多因重物打击而夭折。
又比如,十几岁的姑娘突然失踪,大部分情况下,就等于死亡。
这里是那不勒斯,混乱即秩序,丛林之法则。
珍贵的历史建筑正在瓦解,人们不再将文明与品德放在眼里,取而代之的,是金钱至上和暴力崇拜。
此一暗一明的汹流与激潮,共同裹挟着这片声名狼藉的狂热土地,永无宁日,穷途末路。
妇人的嘶声哭喊回荡在阿帕基脑海里,如某种粘稠湿冷的东西绞住他的思想,挥之不去。他已学会不为这种程度的疾苦分神,冷眼看着自己与世道同流合污,心脏比肺叶更黑。
阿帕基叼着香烟,神情麻木放空,仍忍不住去想,那姑娘能上哪去呢?
还有,她母亲亚莱夫人……
“辛苦了,阿帕基先生。今天工作顺利吗?”
十一月的欧石竹一家独大,开成一片飞红舞翠的海,三色堇不甘示弱,凝成蓝紫的浪花,香雪兰尚未成气候,嫩黄嫩白的苞芽天真青稚点缀其间,不识人间风雨。
尼诺站在娇弱的花朵旁,手中的水管在昏暗的余晖中,镀上一丝柔光。
身为一个偌大庄园的管家,这并非他分内之事。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看行人脸上那种散漫的神采。
“如果被吐口水是交好运的征兆,那我非要发大财不可。”阿帕基不以为意,“您今天一切都好?”
老管家的笑意固定在脸上每一道褶皱里。他就像一匹和善的老狗,对每个前来观光阿迪莫家后花园的游客,都奉上如此可亲可靠的、公式化的笑容。
“今早我又听说了一件伤心事。这已经是近来的第三起了。你们有头绪没有?”
阿帕基想起前两个被发现时的惨烈场面,猛地咬住滤嘴,珠光纸簌簌做声。他脊背一弯,坐到了花坛沿上。
尼诺向园丁挥挥手,关了水龙头,和青年一起坐在花坛边。他掏出烟盒,也点起一根烟,在袅袅白雾中叹息道:“我倒是有个建议。”
他吐出的烟气有股苹果味儿,半点不合乎他身上的清肃气概,倒像小姑娘的口味。阿帕基不由多看了一眼,“您说?”
“想找失踪的公主,最好请教失踪的行家。”
当晚八点十分,阿帕基在港口接到了他的外援。
冬风凛冽的夜间甲板上,失踪的行家穿着一席绿裙,飘扬的黑发在风里乱舞,容色娇婉,目若寒星。
他站在岸边,远远望见那个青翠身影,脸上带了笑意,不自觉又向前迎了一步。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姑娘冰凉的鼻尖和温热的叹息,让阿帕基有一瞬的恍惚,“谢谢。”
“是我想见到你,小警察。”
洛抬头呵出一口海盐与蜜糖味交织的白汽,在青年的唇角印下浅红的胭脂吻痕,又伸手要替他拭去。
“你……”阿帕基偏了偏头,眼睛眨也不眨认真注视着洛,换来她温凝的回视。
——他没想过一通两分钟的电话,能让这姑娘抛下同伴,孤身一人从十八海里外赶回来陪他。
洛于情.事,一直是游戏人间的荒唐样子,从没给过他自作多情的底气。
而此时……
阿帕基释然笑了,垂下眼睫,重新吻住了洛。
她的嘴唇比她的心柔软得多。
回城途中,阿帕基对洛讲了他的怀疑。“你熟悉艾雷·亚莱这个人吗?”
“亚莱家的人脑子都有病。”洛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爸说的。今年我和此人打过交道,据我看,她是个惯好损人不利己的,我爸没说错。”
“她女儿呢?”
“我没见过。”洛走在一道马路线标的斑驳白漆上,小心翼翼地踩着直线不迈出去,“我妈身体不好,从前我很少出门。”
“不管怎么说,亚莱夫人的表现都很怪异。”小警察敛目沉吟,扶住少女摇摇晃晃的手臂,忽觉眼前有流光一闪。他牵起她的手,看到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他点点头,“眼光不错,洛尔小姐。”
他们找了一家饭馆,阿帕基坐在窗户里,看着姑娘在电话亭里的背影,等到菜品都上桌,她才拉开门进屋。
阿帕基将酒杯推过去,“你的苦橙。”
“谢谢,”洛将白羊绒大衣折好搭在椅子背上,“我和城中几个猎头都确认过了,这些天没有一个符合‘黛·亚莱’模样的人出现——无论哪个行业。所以,可以排除那姑娘离家出走自力更生的选项了。”
“最优解没希望了。”阿帕基冷冷道,“你说是劫匪还是同伙?”
“同伙。”洛不假思索,撇了撇嘴,“毕竟她妈着急火燎、兴师动众地去了警局,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报了警。”
“说得好,阿贡和我都这么想。”阿帕基左手支着头打了个响指,右手叉子捞起一根螺丝面,“你认为她现在还活着吗?”
洛放下擦掉口红的餐纸,拿勺子去舀炖蛋,“难说。这次和前几次失踪事件不尽相同,我看她活着的可能性更大。”
洛能说走就走,一半因为她归心似箭,另一半因为她队长放人放得痛快。
“玛蒂尔达和史丹菲尔*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米斯达见过阿帕基,可刚刚才确认洛名花有主,不由震声痛呼,拼命摇晃福葛问他这是不是真的,福葛被他晃得好像要吐了。洛没理会他们,亲一口一提她男友就闹别扭的小橘子,胡噜一把他脑袋上的小鸽子毛,在布加拉提沉静如海的目光中,头也不回走得潇洒。
“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警察先生。”
吃过晚饭,阿帕基提出先送她回家。洛噙着最后一点苦酒,踢了踢桌下的行李箱,慢悠悠道:“我是瞒着组织回来的。我不能让外人知道我提前离开卡普里岛了。”
阿帕基细眉一扬,刚想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不能回家?”
洛穿着外衣回头笑笑,端丽侧脸一层混不吝的痞气,“你只管回家就好,明早我们再见就是。”
“不行,”自愿上钩的青年不容分说,拎起她的行李,“我得先安顿好你。”
“可是我无处可去嘛。”
洛的声音带着种说不出的无可奈何,她看也不看他,自顾推开门走了出去。冬夜的寒风泠泠吹起她的大衣和裙摆,娇弱的腰身宛如花枝,楚楚可怜,装模作样。
阿帕基不给面子就笑出声,刚笑一声,又笑不出来了。
她那句无处可去,仔细想来,并不是假话。
他转头看她,洛和他面对面站着,眼中燃着执拗残酷、焚尽一切的欲.火,下垂的眼角无辜落寞,没有血色的唇狡猾弯起,脸半分不红。
这一套破釜沉舟,不由他不动心。一时间他眼里只剩这个人,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阿帕基深深吸进一大口冰冷空气,想让自己清醒点。
“我值得吗?”他这样问洛,已打定主意不再放手,“你吃准我了?”
初冬冷夜,天干物燥。
两两相对,少女我见犹怜,却满手鲜血,青年罪海沉浮,可心向光明。
雷欧·阿帕基,是洛在遍生荆棘的命运泥沼中,偶然瞥见的莹白之羽。
她想接住,就出手了;她不是猎物,而是掠夺者。
她像爱一朵花,一片羽毛那样爱上了他——并不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那样——十四岁的小姑娘,还不明白怎么去好好爱一个人,最轻浮,最花心,最偏执,也最残忍。
她怎么会想值不值得的问题呢?
“值得啊。”她点头。
洛对自己的承诺一知半解,她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想让她的美人开心。
那样,她就开心了。
*玛蒂尔达是《杀手莱昂》的女主角,史丹菲尔是其中的反派坏警察。
——
在此祝愿阿晋别再出新违禁词了。我修文修了一下午,脑瓜子嗡嗡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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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9.天干物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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