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历971年,深秋。
一辆破旧的马车,裹挟着尘土吱呀作响地行驶在通往贝西利科城的荒芜道路上。车厢里,枯草堆上,一个女人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高烧吞噬着她,左腿被狼撕裂的伤口溃烂不堪,发出死亡的腐臭。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臂——齐肘而断,只用脏污的破布草草包裹。
她仅存的力气,都用来搂紧怀中的女儿。女孩七岁了,却瘦小得像个四五岁的孩子,脸上总是挂着懵懂却灿烂的笑。是女人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
她们来自龙门城。几个月前,诺克萨斯的铁蹄踏碎了故乡,女人背着女儿,裹挟在逃往贝西利科的人潮中,艰难求生。同行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只剩这对孤苦的母女和这辆用沉重代价换来的马车。
女人的额头滚烫,左腿上那道被狼撕咬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高烧不断侵蚀着她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可能撑不到贝西利科了。
“妈…妈…”女孩含糊地叫着,用冰凉的小脸蹭着女人滚烫的额头,全然不解死亡的逼近。
女人的意识在灼热和混沌中浮沉。而在这片混沌之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就坐在车厢对面那堆破烂的行李上,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那是一个穿着过分考究、体型肥硕得远超常人的存在。剪裁得体的猩红色内衬外套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暗金色大衣,纽扣紧绷在他巨大的肚腩上。他的皮肤湿滑,如同两栖动物,嘴角挂着一种既狡黠又慵懒的微笑,一双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看透人心的幽光。
“两件大衣”塔姆·肯奇。他又来与她交易了。
这次,她又会失去什么?
第一次交易是在龙门城破那日,逃难的人群疯狂涌向即将关闭的城门。女人背着女儿,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眼看吊桥就要收起,她们将被留在炼狱之中。而女人背着孩子,根本不可能在吊桥彻底收起前挤过去。
“看来您遇到了点小麻烦,夫人。”滑腻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她惊恐侧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塔姆·肯奇,他优雅地倚在一辆倾覆的货车旁,与环境格格不入。
“亲爱的夫人,看来你需要一点助力。”他搓着肥厚的手指,目光落在她盘发的簪子上,“只需您发间那根朴素的银簪——它的样式很别致。把它给我,我就能让那城门…卡住片刻。”
女人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太划算了。只是一根簪子?与活下去的机会相比,这代价轻得让她不敢相信。她几乎是抢着拔下那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值钱且充满念想的首饰,递了过去。
塔姆刚接过银簪,指尖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城门上的门铐处发出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摩擦声,城门猛地顿住了,无法关上。趁着守城士兵一片混乱、检查和咒骂齿轮的宝贵片刻,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背着孩子,随着最后一批人挤出了龙门城。
她当时只觉得无比的幸运。
第二次交易是离开龙门城的半个月。
逃难路上,食物匮乏。干粮早已见底,女儿的哭声因饥饿而变得微弱,小脸蜡黄。
塔姆的身影再次如鬼魅般出现在她歇息的树丛旁。
“嗷,孩子的哭声真是这世上最令人心碎的旋律之一。”他假意擦拭着眼角,“我知道有块岩石边上藏着一袋被遗忘的肉干和黑面包,足够你们撑到下一个地方。代价嘛…微不足道,关于你丈夫的所有记忆。给我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最甜蜜的那段记忆是什么?”
她愣住了,她的丈夫,那个温柔的男人,是她心底仅存的温暖堡垒,是她独自抚养残疾女儿的精神支柱。
“或者,继续听着这令人心碎的旋律,直到它彻底消失?”塔姆的声音温和却冰冷。
女儿的哭声像刀子扎着她的心。她屈服了。她流着泪,低声讲述起丈夫的笑容,他粗糙的手掌的温度,他与她在海边的拥抱…随着她的讲述,那些鲜活的画面、温暖的触感、甚至他清晰的面容和声音,竟然开始变得模糊、褪色,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抹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洞的“丈夫”的概念和一片空白。
她换来了一袋救命的口粮。
第三次交易是在逃难的第二个月。
队伍行进缓慢,她的体力快要耗尽。一位同行的妇人有一匹老马和一辆破旧但还能用的马车。
“瞧,就是通往贝西利科的路,但看起来您已经走不动了。”塔姆再次出现,指着那匹马:“亲爱的夫人。您需要它。”
“我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也很简单:看到那位焦急的、丢了儿子的母亲了吗?她问你是否见过她儿子。你要告诉她,你非常确定看到她儿子往东边那条岔路去了,还听到他喊妈妈。”
女人愣住了。东边林子有狼群出没的痕迹。“不!那会害死他们母子!”
“喔?那就呆在原地,被荒野吞噬。您和您的女儿…嗯?”塔姆悠闲地剔着指甲。
看着怀中因疲惫而昏睡的女儿,再想想自己已经磨破、溃烂的脚底,现实压倒了良知。
她颤抖着,走向那位几乎崩溃的母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确信无疑:“我看见了,大姐,往东边那条路去了,我听见他喊你了!”
那位母亲脸上瞬间迸发出希望,千恩万谢,毫不犹豫地朝着东边奔而去。女人背起女儿,走向失去主人的老马和马车。
而队伍里再也没有人见过那对母子。
第四次是在三天前的夜晚,那是在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他们这支小小的逃难队伍被超过十几头狼蜥围住了。人们背靠着一辆倾覆的货车,用火把和简陋的武器徒劳地挥舞着,绝望的哭喊和狼蜥的嘶嚎交织在一起。
塔姆的声音就在这片混乱中,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真是热闹的欢迎仪式。看到那边山坡上的黑影了吗?那是一座废弃的驿站,石头墙壁还没完全倒塌,有一扇还算完整的破门。那是附近唯一的庇护所。”
她的心猛地一跳,但那距离太远了,隔着饥饿的狼蜥群。
“我可以为您‘拓宽’一条窄窄的通道,直通驿站门口。只需一瞬。”塔姆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代价是:您需要留下点‘小礼物’,足够吸引这些饥饿野兽注意力一会儿的东西。比如…您那只紧紧搂着孩子的、不太方便的左臂?”
失去手臂?!她惊恐得几乎窒息。
“或者,您想继续待在这里,赌一赌是这些人的木棍先打断,还是狼蜥的耐心先耗尽?它们看起来…可是饿极了。”塔姆的目光扫过圈内那些瑟瑟发抖的人,最后落在她怀中的女儿身上。
就在此时,一头狼蜥突破了防御,叼住了一个男人的腿,将他拖入黑暗,惨叫声瞬间被狼蜥群撕碎。人群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惨叫声和撕抢内脏的画面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做出了选择。她几乎是尖叫道:“好!”
下一刻,狼蜥群似乎被右侧什么动静吸引——或许是塔姆制造的幻觉,或许是别的——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空隙。塔姆低语:“就是现在!跑!”
她抱着女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沿着那条被清理出的狭窄路径狂奔。她能听到身后狼蜥反应过来的低吼和追逐的脚步声。就在她几乎要冲到驿站破门口时,她感到左臂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头追上来的狼蜥狠狠咬住了她的胳膊。
她惨叫着,却死命抱着女儿不放手,用尽最后力气跌撞进驿站,反身用身体顶住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狼蜥在外面咆哮撞击。她的左臂被撕裂,几乎断掉,鲜血喷涌。她瘫倒在地,紧紧抱着吓呆的女儿,听着门外狼蜥群撕咬和人们绝望的惨叫逐渐平息…
同行者几乎全军覆没,那匹老马倒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
而现在,高烧和重伤让她濒临死亡。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变得困难。她死死抱着女孩,恐惧像冰冷的河水淹没全身。她死了,她的女儿绝无活路。
“看来…我们的旅程快到终点了,亲爱的夫人。”那个声音里带着虚假的悲悯,“您就要死了。唉,真是令人唏嘘的一生。”
塔姆·肯奇就坐在对面,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那个空间,嘴角咧开,露出满足的笑意——大概是因为欣赏了她脸上交织的痛苦。
女人已经连惊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你又想…要什么…”她气若游丝。
“噢,别那么紧张。”塔姆搓着肥厚的手指,“我只是来提供一个解决方案。您快要死了,您一死,这可爱的小宝贝…啧啧,想想都可怜。她会被野狗啃食,或者慢慢饿死、冻死。”
“但我们还可以做最后一笔交易。”塔姆俯身,声音充满了诱惑,“用你女儿的命,换你的命。”
“不…”
“别拒绝得那么快。”塔姆俯身,声音充满了诱惑的魔力,“想想看,一路上你为她付出了多少?记忆、良知、手臂…她只是一个累赘,一个残缺的存在。她也该为你付出点什么了,不是吗?用她那无足轻重的生命,换你健康完整地活下去,驾着马车抵达贝西利科,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回报你的。很公平,不是吗?我再额外赠送你一个金币,女士。”
恶魔的低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渗入她被痛苦和绝望麻痹的灵魂。是啊,那么多苦难,那么多无法挽回的失去…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值得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女儿懵懂无知的脸庞,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女孩似乎感受到注视,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妈…妈…”
“我...”
塔姆看到了她脸上的动摇,笑容加深,利齿隐现。
女人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同意…”
塔姆的笑容扩大,露出森白的利齿。
“我同意交易…”
塔姆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期待着最终极的堕落滋味。
“…但是,”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用我的性命,换我女儿的!让她活下去!让她活着!活着抵达贝西利科城!”
那些苦是真的,那些累是真的,那些委屈也是真的。
但爱,更是真的。
这个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她的笑容能驱散所有阴霾,她的依赖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负担。
用她的命换自己的命?不。绝不。
塔姆·肯奇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意外和…被打扰了兴致的不悦。他习惯了收割贪婪和自私,这种突如其来的牺牲,让他感到恼怒。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如你所愿。”
他张开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黑暗笼罩了女人。她没有挣扎,只是用最后的目光,死死烙印下女儿的笑容。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塔姆合上巨口,咂咂嘴,脸上满是遗憾与乏味,仿佛吃了一顿极其不对胃口的饭。
“无趣。”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依旧傻笑着玩着自己手指的女孩,庞大的身躯如同沉入水底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马车里。
一阵带着咸湿气息的微风,无声无息地拂过老马。它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汽,拉着那辆破旧的马车继续吱呀呀地,向贝西利科城那模糊的轮廓缓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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