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走得近了,床上两个老人的状况,安东尼奥也越发能够看得清晰。
这家人生存的条件显然十分艰苦,两个老人都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甚至因为常年瘫痪在床又无法得到妥善照顾的缘故,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异味。
可安东尼奥丝毫也不觉得厌恶,他只是眉头紧锁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是身为一名高级贵族曾经难以接触和想象到的底层苦难。
老人眼角的余光似乎察觉到了安东尼奥的靠近,他虚弱地伸出了手,伸向了空中好似正试图抓住什么。
“将军?将军,请宽恕我的失礼,真是该死,身为帝国的士兵我该向您行礼才是的。”他的声音如此沙哑,可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却只让人觉得悲伤。
安东尼奥握住了老人伸出的手,哪怕这个略显别扭地姿势令他并不好受。
“你们的儿女呢?为何只留下了孩子与老人在家中?”沉默了片刻,安东尼奥语气略带哽咽地询问道。再也不见往日的威严凌厉,只好像怕惊扰了谁一般,带着无限地温柔。
“我的利奥,他死啦,死在了寒冷的不列颠。至于他的妻子,我们让她改嫁了。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跟着我们两个老人受苦。”
老人轻叹一声,昏暗的光线中似乎有泪水从那皱纹满布的眼角滑落。
不列颠,那片令他功成名就的蛮荒之地,安东尼奥比此时躺在床上的老人还了解那里艰苦的环境。
甚至,也许他的利奥,也曾是自己麾下的一名阵亡士兵。
这其实是那些家中有男丁从军的底层家里,最真实不过的写照,却让安东尼奥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以为,奥古斯都已经足够爱民如子,体恤民情。可为什么,这世间还有如此的惨状?
正出神之际,安东尼奥忽然感觉老人握着自己的手骤然间被加重了力气,旋即便是老人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军,将军,我请求您!将我的孙女与孙子带走吧。
我都听说了,庞贝即将毁于伏尔甘之手。可是我们两个老东西没有用,早已年老体衰,我更是瘫痪在床动惮不得,无法带着他们逃离。
求求您,赏赐他们一条生路。还有马克西米乌斯医生,他也是个好孩子,只是放心不下我们老两口,所以才执意留了下来。”
老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了,话音落下后,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而这时,身旁的老妇人病情也已经渐渐平复,缓过了神来的她竟动作艰难地爬了起来,跪在了安东尼奥的脚边,哀求了起来。
可似乎还嫌场面不够混乱一般,本在屋外处理伤口的姐弟两听见了祖父那仿佛遗言一般的托付,齐齐冲进了屋中,一个抱住了祖母,另一个则伏在了祖父的床边,悲泣了起来。
“不!爷爷奶奶,我和利奥不走!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少女扑在祖母的怀中哭泣了起来。
房间里一时之间乱做了一团,老人与孩子的哭声响作一片,止也止不住。
可这本微不足道的一家人,却因为在灾难面前的生死抉择,而显得格外令人动容。沈宜嘉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走上前来。
她觉得心中正堵得慌,明知道劝孩子们离开自己的祖父母是当下最正确的决定。可同样的,若是此时身处如此境地的人是她,她觉得自己也会做出和少女一样的决定。
有时候,只求生存也未必就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此时的安东尼奥是如何想的呢?沈宜嘉不由侧头望向身旁的青年,他似有所感,也微微低头望向了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个正着,也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相似的复杂情绪。挣扎,犹豫,于心不忍……
可最终,安东尼奥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走到了努梅里先生的一侧,单膝跪在床前,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这颗曾经只想神明与奥古斯都下垂的高傲头颅,此刻却向他的人民,他的士兵低了下去。
“我答应您,先生。我以安东尼乌斯家族的声誉起誓,我会让您的孙子和孙女以及这位可敬的医生平安离开庞贝。若是您需要,我的家族还会保障他们未来的生活,让他们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
“谢谢您,将军,您是一位好人,我会永远为您向神明祈祷的。”得到了如此高贵之人的承诺,两位老人都安下了心,又渐渐变得从容了起来。
可这样托孤般的举动却让孩子们意识到了无可避免的生离死别,他们的哭声却越发悲切了。就连马克西米乌斯的脸上也露出了犹豫之色,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退到了一旁的角落,看起来似乎打算为老妇人配置一些缓解病情的草药。
沈宜嘉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走到少女露西亚身边。
“露西亚”沈宜嘉将手轻轻放在少女颤抖的肩上,轻声劝道:“我明白你的痛苦。但要让你祖父祖母安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活下去,将他们给予你们的爱延续下去。”
老妇人艰难地转过头,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望着孙女,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之色:“孩子,记得我常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狼妈妈为了保护幼崽,会忍痛将它们推向陌生的领地。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哮喘才刚刚平复,这让她说话时的语气有些艰难,也有些断断续续:“你和利奥就是我们的幼崽,现在这片森林即将被烈火吞噬,我们老狼已经跑不动了,但你们必须活下去。”
说话时,她的目光始终眷恋地落在孙女那清秀的,如含苞待放的玫瑰一样的脸庞,悲切从脸上褪去,竟带着淡淡的笑意。
小男孩利奥听了话,紧张地抱住祖父的手臂,小脸上满是泪痕:“可是爷爷,没有你们,我们怎么办?”
安东尼奥闻言,伸手轻抚男孩的头发,这个动作对他而言陌生却发自内心:“你的祖父与父亲都是一名真正的罗马战士,他们曾在不列颠的冰天雪地中为帝国而战。
而现在,他正在打人生最后一场仗——为你们而战,你们不打算让他为自己赢的这最后的荣光吗?”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沈宜嘉注意到马克西米乌斯医生正在调配草药的双手微微发抖,而露西亚的目光不时瞥向医生,那眼神中交织着依赖与不舍。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似谁也不肯先开口说出那个明智却残忍的决定,只是低低地哭泣着,用泪水来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
这样压抑的气氛在屋中又沉默了良久,露西亚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抬起了头望向自己的祖父母。
“奶奶,我们一起离开吧,我们家里还有一些板车,我可以推着您和爷爷,我们一起走!”她语气里带着仍不肯放弃的哀求,可也因此显得格外绝望。
“傻孩子,我和你爷爷都是一把老骨头,也都活够了,实在不想离开这片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可是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路没走完。
你们不要顾及我们,也不要留下来给我们陪葬,去好好过属于你们自己的人生吧。”老妇人慈爱地轻轻抚摸着孙女仍然稚嫩的脸颊,微笑着说道。
接着,她忽然转头看向了一言不发呆立在一旁的马克西米乌斯:“医生也和露西亚他们一起走吗?”
马克西米乌斯抬起头,与露西亚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两人都迅速移开了视线。可这个细微的互动没有逃过安东尼奥和沈宜嘉的眼睛。
那样的目光似曾相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在彼此的脸上也曾出现过。
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沈宜嘉想道。
“医生,这些年来,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您本来有机会去罗马城最好的医馆工作,却因为我们这两个老骨头留在了庞贝。”
也许是察觉到了马克西米乌斯的犹豫,不待他做出自己的回应,躺在床上的努梅里先生也开口劝道。
“可是……”年轻医生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
“没有可是!”老人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因用力过猛而剧烈咳嗽起来:“你答应过我的儿子会照顾这个家,你已经做到了。现在,我要你答应我另一件事——带露西亚和利奥离开,照顾他们。”
马克西米乌斯僵在原地,他的目光与老人交汇,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终于,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安东尼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刻的特殊意义。
老人不仅仅是在托付孙辈,更是在为露西亚的未来做安排。在罗马社会,一个医生尽管不算上层阶级,但却是平民中受人尊敬的专业人士。
对露西亚这样的贫民女孩来说,这已是难得的良配。
沈宜嘉联想到方才的发现,似乎也看懂了这一幕背后的深意。
她走近露西亚,柔声劝道:“有时候,活着需要比死去更大的勇气。你的祖父母选择了最艰难的路,留在原地,目送你们远去。不要辜负这份勇气。”
露西亚听罢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马克西米乌斯,仿佛在寻求最后的确认。
医生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我向你的父亲发誓过,会用生命守护你们。这个誓言永远不会改变。”
安东尼奥站起身,恢复了将军的果敢和决断:“马克西米乌斯,去准备必要的药品和行李。露西亚,利奥,与祖父母做最后的告别吧,我们随时都可能需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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