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第二天,无限给了我一把锄头。他划了门前的一片区域来种菜,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淋一遍水,依我所见,那棵倒霉的柠檬树不出三天就会被他淋死。
他似乎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养活那些苗苗,亲自展示了一下种地的手法,然后有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翻越栏杆,当着他面就气势汹汹地吃掉了一棵生菜幼苗。
我有点想笑:“鸡太多且散养,你这种不出什么东西的。不如宰卖几只,留点鸡毛发酵当肥料使用。”
“你竟然会种地?”
“……谁还没有几十年归隐的乡下生活。”
但无限似乎很爱惜自己养的这群大鸡,也没有用铁皮驱赶,抱起叼着菜叶的鸡送了回去。我拿着镰刀、锄头和犁在他这个小小的菜园干活。
我先是把半死不活的菜苗和杂草修理好,无限下的种子很杂,什么都有,我还在杂草堆中发现了几株瘦弱的瓜苗;然后检查土质,看看适合落什么肥,再削出几根细长棍搭架子,让满地乱爬的丝瓜藤苗能好好长出果实。
乱七八糟养不活的瓜苗菜苗通通拔掉。
我计划下午留点时间,把篱笆做好,泥土有点松,要稍微种点其他生根的作物,不然下一场大雨全冲走了。
做完这些后,我耐心地检查了一轮他养的动物:一群鸡,几只没有拴绳的土狗,还有一只神出鬼没的小黑猫。如果需要出门赶集的话,最好还是养一头牛或者骡子……不对。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养一台电瓶车或者摩托车才对。
唉,这上不着电下不通网线的地方,肯定是没办法充电的,最好还是吃油的摩托。
我坐在门槛上,一只黄褐色的土狗走过来,追着鸡屁股舔,然后趴在我面前的空地,四处打滚。很快,那只黑猫从屋内走出来,坐在门槛的另一侧。我看了它一眼,它正襟危坐,尾巴都规规矩矩地绕在腿上。
无限抱着鸡食回来了,左手拎着一只扇鸡。
有些灰头土脸的,他原本干净的鞋面上都是鸡弄出来的灰印,衣袍上也沾着点鸡毛,似乎是在群鸡围攻中逃出。
“我加固了一下栏杆,没想到鸡能飞出三米高。”他面色不变,声音听起来倒很郁闷,“最近鸡确实太多了,今晚蒸鸡吃。”
“我给你的丝瓜苗搭了个棚子,把柠檬树移种了。你再每天浇三次水,它明天就死掉了。”
“…受教了。”
“不过你养的动物都很健康。”我看着你滴里打滚的狗,“狗也是你养的吗?”
“不,自己寻过来的。因为我厨房总是有很多剩菜。”
天气转热,日上三竿,马上要到中午了。我做了一早上的农活有些出汗,打算去冲个澡,无限也稍微清理了一下就说去做饭。
看他厨刀勺子在天上飞的模样已经很熟练了,看来很会照顾小孩,厨艺也应该不错。放下心,安心去冲澡了。
在距离木屋三百米,就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面平阔,水流急促。平时生活都在这里汲水,我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我身上封印了一把窄口实心的长刀,有百斤重,轻而易举沉到了溪底的细沙上。衣物都在上浮,像是浮动的藻类,我躺在水底,隔着汩汩的水流看向岸边天空。
因为身负诅咒,灵力衰微,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觉得身如火焚,就此喜欢上了冰冷平静的水。
血液在微微发烫,掌心悄然冒出尖刀的一角,原本清澈无比的水流染上一缕一缕粉色。
“……还是不肯放过你自己吗?”它问。
我缓缓闭上眼睛。
一条细细的小鱼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我身边游来游去,似乎很好奇我这个新来的水底生物。我迟缓地伸手去抓它,却捞了个空。它一甩尾巴就往上游走了。
我目光追随它的踪迹,然后看见了岸上的无限。
他背手而立,神色专注,与我隔水对视。然后,他动了动嘴唇。
“回家吃饭了。”无限说。
【伍】
……这只鸡算白死了。
【陆】
一开始无限说自己厨房剩菜多,我还以为是他喂流浪狗的借口,没想到剩菜是真的很多——也没想到狗竟然愿意吃这个。
小黑吃饭的时候露了个脸,咬了一口鸡肉之后直接把饭一口吃完,头也不回地跑出餐桌。无限先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肉,叫我不要拘谨,然后自己吃了一口。我也跟着吃了一口。
紧接着,他筷子掉了,我也筷子掉了。
“…你怎么煮的。”
“……蒸的。”
“………你徒弟怎么没有吐出来?”
“…………习惯了吧。”
非常可怕的烹饪。我五百年内吃过最可怕的食物。我认识个宋朝的名厨说过,做法基础,食材就不能基础;手艺基础,调味就不能基础;做法食材手艺调味都基础,那厨师(的保命能力)就不能基础。无限可能就是保命能力太强了,做出来的饭基础得可怕。
我们沉默着把冤死的鸡倒掉,后面几条狗高高兴兴地开饭了。
我安慰他:“不要紧,你看,你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
然后野狗们把里面的剩饭全都挑出来吃掉,鸡完整地留在了盆底,仍保留其生前的神气,非常死而不僵,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再留一会儿感觉这死鸡都能妖化成魔了。
我:“……”
无限:“……”
他脸上明晃晃写着怎会如此。
这鸡给狗狗不吃,猫直接失踪了,丢到河里面感觉是投放生化武器,我以后还想在里面闲着没事躺一会儿,千万不要。
最后是我在距离房子一公里外挖了个洞,把鸡的尸体给埋进去,有种解决一桩大事的微妙感。
回去时候无限一脸正经地对着手机点外卖。
“我们点麦麦,”他抬起头,看起来很贤惠,“你要吃什么?”
“吮指原味鸡。”
“没有,那是肯肯。”
“麦辣鸡翅。你这配送费多少钱?”
“我飞过去拿。”
“那我再加个小吃拼盘,你跑快点。”
【柒】
下午是无限作为师父的教学时间,据说好几年雷打不动地天天上课,文化课实践课思教课轮流上,铁片满天空飞。我在隔壁敲敲打打,把菜园的位置围起来,并且竖了个牌子:【鸡、狗及猫不准入内】
猫看了气得半死,整个下午都没见过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了个同伴,鸡群今天下午也格外安静,有不识相的母鸡跑到屋顶去下蛋,我及时接住了那一枚温热的鸡蛋,rua了一把母鸡蓬松的毛。他养的鸡品种没见过,但总是干干净净的,看着很可爱且不好吃。
无限对他徒弟的训练和单方面殴打没什么区别。
偶尔那只小猫妖暴起,咬到无限两口,却只会遭遇更加猛烈暴力的“教学”。
无限出手的狠辣与他表面的清俊的外表和云淡风轻的态度完全不沾边。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徒弟也是很好的学生。
我想起了我的师父。
三百年前我们大吵一场,不欢而散,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如今他高坐会馆之上,每日美姬力士相伴,也不需要我在身边碍眼。更何况全天下没有比我还要讨厌会馆的人类了。
说起来这件事非常可笑。
我从十六岁开始捉妖,在妖祸中苦守人类国土,曾任一国之师,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他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们知道绝不能惹任何一位身背重剑的女道士。那时我意气风发,满堂花醉,一剑斩妖一剑除恶,飞升指日可待。
然后我拜了一位林中深居的长者为师。
我问他是人是妖,他说是人是妖重要吗?你要斩杀我吗?于是我就再也没问。
直至飞升的天劫杀死了我的爱人,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百年。师父来捡起我那天,如同在泥堆里捡起一截破布。
他流淌着奶和蜜的长发依旧散发美丽的光泽,多面笑脸中带着悲悯,他把我这张破布捡起,放在怀里,一点点擦干净。我在蓝溪镇待了一段时间,告诉他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他沉默了很久,这样对我说:
“我不能允许你这样做。”
“是因为你是我的师父,还是因为你是妖精?”我尖锐地反问。
他收敛了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意。
“你只是没了个男人,不是没了命。少做出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你看看你的灵质空间,你是怎么样活下来的,我们为你做出了什么牺牲,你一点没想过吗?还记得吗,我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我平静地问,“但是师父,你真的爱过人吗?”
就这一句话,师父出奇愤怒,我们决裂了三百年。
前尘往事纷扰,众多回忆涌上心头。我忽然间又想起和师父决裂出走的那个雪夜,在江边偶遇一位白发钓鱼翁。
那是无限年结束六年后。
钓鱼翁着一蓑衣于大雪中垂钓,风清水寒,水中无鱼。我刚从结冰的湖心中冒出头,浑身血液依旧像流动的岩浆,满身冒着烟气,就看见面前有个明晃晃的吊钩。巧得像是老翁不是在钓鱼,而是在钓我一般。
我从湖中爬上岸,大雪落满了他的蓑衣和我的肩头。
我好奇地问:“敢问老道,暴雪夜,为何垂钓?”
白发老翁已年近九十,看起来佝偻干瘦,身躯都被雪压得矮了一截。他被雪浸染许久,身上的气息洁净非常,他看见我,也不惊讶,只是语气如在梦中:“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在我的时代,尊女道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没有在意他的称呼,只是惆怅地抬头望向一片苍茫的树林群山。
“我大梦百年,不知今夕何夕,所以潜入水中修养,并非妖精怪物之流,老翁莫怪。”我解释,然后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夫死友尽,师门决裂,也只有一个钓鱼翁知道我还活着,真是感慨万千……于是我问:“老翁,你相信缘分吗?”
“信的。”
“那我可能就是为了和你相见,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老翁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衰老但不减丝毫神采的蓝色双眸,如同雨后傍晚的天空,又似冰川。我和他道别,一步一步走出湖边,自嘲道:
“数载人间,百年沉渊,对错孰能分?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那双复杂的眼睛数百年未曾变过。
原来我是见过无限的。
周末快乐,下周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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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寡妇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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