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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未明时

马车声辘辘,迎着月亮,载着燕云洲往长安显族府邸聚集的乌衣巷驶去。

这时长安街市上的人已不多,可以拉开面罩和车帘稍微透透气。燕云洲朝窗外望,地砖坑洼不平,月光溶进满地新融的雪水里,铺成一地清辉,竟都像夜空的碎片一样折射出散碎的星光。只可惜车头的纸灯笼会把地面彻底照亮,破坏这份美感,而待车辗过,原来那片地方便像追不到光似的彻底昏暗了。

燕云洲目送黑暗吞没来时路,又开始觉得遭了风似的周身发冷,便将身体蜷起,窝在后座上平复呼吸。他又何尝不想同人倾诉自己的无奈慌张,只是面对牡丹,他实在是开不了口——更何况某些事,避开不谈,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保护,他很庆幸自己把那个秘密藏好了。此情此景下没人比他更懂得在“无力”之下清醒地沉沦是多么痛苦,又怎能再将心系自己之人拖入此等苦海?

他不似同己家一墙之隔的竹马霍不离,有一个在站队上根正苗红的“好家族”。十几年富贵无忧的日子都没把他养成一个乐观的人,皆因为燕氏一门的荣辱同太后深度绑定的事实早已渗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身边人身边事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家的富贵是险中求得的,是被众望所归地认为“不长久”的。他也一样,被眼红的世家子弟们当作暴发户,在背后戳着“效命妖后、牝鸡司晨”的脊梁骨长大。

燕家越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种偏见就越如影随形。燕家上下从家主到奴仆几百口人都深知太尉燕游从当初的落魄宗室到如今的风光无限,有多少是借了主少国疑、太后摄政的东风,也深知——一旦太后手中权力旁落回皇帝手中,第一个可能遭到反攻倒算的会是谁。

他甚至没法确定自己下次路过乐楼门口,是否还能有如今的身份。

虽说“国破家难,豪族犹安;民乱世纷,世家依旧”,一些城外流窜进来的暴民乱匪一通□□烧,倒并不至于耗空燕氏积攒至今的家底,但一次可能会失败的权力之争确实有可能从根源上否定燕家财权的合法性,让他的一切都从云端跌入尘泥。

奸帝和阉党步步紧逼,意欲啖之而后快。皇党诸官人心思变,却也乐见其成。

那这时太后党呢?在这次政局变动中首当其冲的“太后党”意欲做什么?

从父亲的反应看……或许不日就将见分晓了。

父亲也确实没让他等太久。当晚下朝后便谴退了府中所有下人,召开三人家庭会议。

太尉名义上作为三公之一总揽全**政大权,实际上依旧是在中央政府工作的文官。谢回出事后,谢氏对兵权的掌控力减弱,皇帝已有将对战事的主导权收归己手之心,便越发觉得这个唯一的三公碍眼,明里暗里挑刺打压都不少。奈何燕游政绩等身,在位期间又的确把善后工作干得天衣无缝,且长袖善舞人脉颇广,他一时还真不方便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掳下来,替代品更是难寻,只好无能狂怒。

虽然只能这么僵持着,燕父还是每日都免不了被拿他根本遥控不了的前线战事做文章,揪着一通发作。

“怎么又这么多汗……”楚倚云解下丈夫身上的袍服,抱到火炉前烘,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姓李的还真以为我们想替他当这破官不成?还惹一身腥,不如辞了它,咱们一家三口去个宁静的地方隐居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大不了我多偷……咳,接些活,不愁养活你们爷俩。”

燕云洲的曾祖,即盛朝末帝在约法三章禅位给大宁的太祖皇帝前,为子孙后代遗留祖产颇多。可姓燕的也正因雄厚的财力被盯上,在大宁初年几度卷入复辟之乱,几轮抄斩下来,燕云洲家祠堂里的那些人竟然成了官方玉牒文册上仅剩的登记在案的先朝皇脉,每年还真能凭这点拿上那么一千户食邑,度日是绰绰有余。说燕游以前是“落魄宗室”,不过是针对当时燕姓为避嫌已不再出现在权力场中心而言。

燕游此刻也再维持不住朝堂上那般挺拔如松的身姿,颓唐地倚在主位所在的八仙椅上揉着肩膀。燕云洲轻轻移步到他身旁要替他再添茶,被他用手势示意不必。

“阿芸,不要闹了。三年前还可谈谈去哪儿躲,如今已是……噬脐莫及。前线那边不过是在负隅顽抗,只怕再过两三个月,敌军便要打到长安来了。”

“竟已如此!?”楚倚云惊得捂住了嘴,“你怎不早些同我说!”

“云郎。”燕游给身旁的燕云洲递去一个眼神。燕云洲也是心领神会,很是从善如流地替他顶了锅:“儿子已从父亲那听说了战报,只是不愿惊扰母亲,所以把事情瞒了下来。”

楚倚云早年替燕游挡过刺杀,过后身子一直不好,夫人的安歇状况一直是燕家气氛的晴雨表。

楚倚云简直气笑了,双手一边揪起一人的耳朵就骂:“好啊,你们父子俩,这是又背着我有了小秘密了!”

“你不也是,背着我悄悄去看望了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属?还把云郎小时候最喜欢的木马、秋千还有几箱玩具都从仓库里偷出来送掉了?你那‘独门绝技’是这么用的吗?”

啊?有这事?燕云洲愣了一愣,接着睁眼说瞎话:“那些是我自愿拿出来的。和母亲没关系。”

“放屁!你爹我也是查过案子的!仓库窗户上那么——大个脚印儿!”燕游比划得很是夸张,“门后却什么都没有,哪有这个理儿!你别替她说话!”

楚倚云也是不遑多让,明着顶嘴:“你是嫌弃我流落过市井,只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不不不,我不是……阿芸最上得了台面了!诶哟!我是怕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进去,万一摔了可如何是好?我后怕!我心疼啊!”

燕云洲也听家中资历最老的姑姑说过,母亲被捞回楚家认祖归宗前,曾是叱咤长安的女飞贼,轻功举世无双,连霸黑街妙手榜榜首十年,人称“云中飞燕”。

无巧不成书,她后来还真应了那个“燕”字,被族里包办嫁给了前朝皇族的独苗苗,野姑娘成婚后也不消停,一心潇洒走江湖,怀着孕还偷偷瞒着家里做了不少劫富济贫之事。只可惜因为后来那次刺杀伤重,她一身武功也算半废了,云中飞燕自此成了走地鹌鹑。她和父亲也是从那之后才慢慢有了感情的。

燕云洲也知道,大抵父亲爱母亲是比母亲爱父亲早些,因他自小就看在眼里——他记事早,所以对母亲从前总不着家的那段日子还有依稀的印象。那时父亲还没坐大轿的资格呢,出行也没那么多讲究,会抱着他到街上拦着路人挨个地问母亲的下落,眼里都是猩红的;要不就是把他放在书房的小摇篮上再去看案卷,然后一父一子守着盏蜡烛从天亮等到天黑。

但这也不代表母亲不爱他——只是母亲爱他的方式有些特别——在极少的母子共处的时刻,她会带着他飞,跟他说从天上往下看,人们的头顶就像黑点一样,所以站得越高,别人就越渺小。不过她没有教过燕云洲轻功,总说他还太小,玉娃娃一个的,又不像她当年皮糙肉厚耐摔,未来有的是机会。

只可惜世事难料,天元四年年底的一场刺杀打乱了一切。后来母亲在他面前的时候终于多了,父亲的官位也节节高升,却再也没见她飞出过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或许现在亦可称作“大院”)。

楚倚云又被燕游这一番真情告白整哑火了:“这……哎,我也知道战机不宜外泄,只是你们实在不该连我都瞒着。”

燕游:“太后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先将其余几州的兵力北调,护卫长安。”

舍北部数周,换都城长安固如金汤。这是朝中兵力实在不足的下策。

“那就定下这样办了?”燕云洲皱着眉问,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燕游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陛下他担心就算举全国之兵,也无法在长安中战胜贺兰氏。他说……说……”他的脸憋得快成猪肝色,显得难以启齿:“啧……你们不听也罢。”

燕云洲不祥的预感也在此刻达到巅峰,但还是尽可能按捺着说:“爹,你不说,我跟娘亲这夜就白熬了。”

“我怕我说了,你们连觉都没法睡。”

……

楚倚云一拍桌腾地站起,张牙舞爪:“他癫了!这和畏战弃京有什么区别!”

燕云洲也被母亲近乎破音的大吼骇了一骇,好在他对皇帝的胆小和无耻早有预期,很快便镇定下来:“娘,消消气……”

楚倚云指着窗外,怒发冲冠:“长安城外还有那么多难民等着安置!都是地方官府扛不住事踢过来的!你们陛下这么做,是要再丢下他们第二次啊?!”

“可怜百姓。”燕游低着头不敢抬,也算是默认,“又要再流离失所了。”

楚倚云却仍收不住情绪,声泪俱下地说:“这里是长安城啊,天子脚下,却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燕游,我和云郎天天在城门口收尸,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连累你受苦了,阿芸。云郎也是。”

燕云洲和母亲在城外施粥,时不时就有队伍后头的人倒下,却再也没站起来,后来人要往前走,就可能发生踩踏。说是收尸,其实就是指挥家仆把难民的遗体集中拖到某处堆起来,日落粥铺收摊后再一起掩埋,防止尸体**后有碍观瞻以及发臭。

燕云洲略加思索,道:“那些流民对朝廷也有不少怨怼,恐怕禁不住这个消息。若他们原地暴动,城门守军怕是够呛拦得住。你们有商量出对策吗?”

“陛下表态得突然,又未等百官有所反应立刻宣布退朝,所以还没人当庭提出。不过我看陛下当时态度坚决,意思是拦路者,一律……”燕游朝左右看了看,用食指在颈上比了一道。

「杀。」

“只怕对长安城外的人,就更下得去手了吧。”

楚倚云捂住嘴:“天啊……”

“阿爹……”燕云洲突兀开口。

“云郎,我知此事对你是有些过于残忍,但……”

“我不是说这个。爹,我的意思是……我在城外发现了几处点位,派人在此地设置临时堡垒或者哨所,就可以轻松控制城西和城南。”

长安城的城西和城南地势较平,也是流民潮最可能冲击到城墙的方位。

“云郎,你……”燕游语塞。

“……甚至不建也可以,一组弓箭手就够了。只是要协同合作,不用射得很准,能造出箭雨如云且无法判定攻击方位的假象,就可以有效地起到震慑作用。”

楚倚云听不明白,但还是觉得很厉害:“我们家云郎真是……长大了啊。话说这招对贺兰军有用吗?”

燕云洲竟也顺着这个话题认真分析起来:“流民没有统一的组织者,一哄即散,更好应对。我对贺兰军军情只停留在纸面,而且没法确定消息是否已经过时。不过……如果在我说的那几个点布置都没用,那也就彻底没必要打了。另外可以把附近几处水源地也纳入考虑,骑兵肯定有饮马的需求……”

燕游也停顿了半晌:“……好。你待会儿画到地图上,再和阿爹仔细说说吧。”

话虽如此,不论敌人是什么,这“长安保卫战”能不能打起来都是个未知数。毕竟还有个刚愎自用爱搞窝里斗,还一心要南下偷安的皇帝在。

楚倚云痛苦地揉着眉心:“早知今日处处受限,当年激流勇退也好。”

“当年我们没退,如今就是要退也没门了。国破之后就是家亡,我们又何处安身?莫如坐下商量商量,如何救大宁、如何拒贺兰,为长安百姓守住这朗朗乾坤,才是正道。”

“是啊。”楚倚云对朝事不甚敏感,听燕游这么说也只能轻叹一声,“云郎,到娘亲身边来。”

燕云洲走过去,就见娘亲变魔术似的将一五彩缤纷的多宝手串套在了自己腕间。腕上沉甸甸,串上各色东珠、玛瑙、水晶、珊瑚、琥珀、翡翠皆是一颗难求的上品,被她费心费力搜罗遴选出来,不用猜也知道价值连城。

燕云洲失笑道:“早先看娘亲费心费力一颗颗攒珠子,原来是为了今日。孩儿的饰物已很多,不如捐……”

“收着。”楚倚云轻拍他的手,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开过光的东西,怎么送人?而且这东西也不是单好看的,送你是为防万一被谁缠上了,可破财消灾。这链子容易解开,里头的珠子也是可一颗颗拆下来的。你娘我不是没经历过,乱世里,给我们家云郎留点贴身的买路钱也方便行走。”

“娘子聪慧。那我的呢?”燕游傻笑着指了指自己。

“你?”楚倚云眼光上下扫了扫,狠白了他一眼,呛声道,“以你的身份,单破财怕是不顶用哦。”

燕游肉眼可见的失望:“那便是没有了?”

“去去去。”楚倚云把一串星月菩提“铛”地往桌上一抛,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你的…我的。情侣款,满意了?”

那真的是一串毫无特色的手链,像度业寺里几十钱就可以买到的批发款,过了眼就会忘掉。却被当朝栋梁燕太尉极为珍重地收到手里戴上,他还好玩似的拨了拨,满脸笑意:“阿芸有心了。”

即使那个手串在他腕上就像一个孩子的玩具进了藏宝库,同他玉色鎏金的衣袖极不搭调。

楚倚云一瞧他这样,又没了脾气,嘟哝一声:“就这出息。”

母亲房那边的玉环姑姑来轻敲了三下门,比着手语:「夫人,该喝药了。」

她是聋哑人,虽然来历上一直被母亲语焉不详地带过,但因为资历长且一直忠心耿耿,一向行事也很有分寸和眼色,所以颇得燕父信重。家里密谈时,都由她来帮忙通报一些外头的特殊情况。

府中有不少亲信侍女小厮是类似的残障……抵达了一个燕云洲觉得没必要的人数。他也问起过父亲,得到的回答是当今世道不易,这些人都是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孤儿,靠自己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既然燕家家大业大就不妨拉他们一把,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燕云洲听罢很是感动,把此事洋洋洒洒地写进了文策课的作文里,他踌躇满志,认为此番大手笔一定能从柳司学那里夺得全班限额唯一的一甲,还很是得意地朗读给父亲听。

可后来那篇作文被燕父当着他的面撕掉了,然后太尉大人让一脸错愕的儿子先去睡觉,并表示明天就是直接交白卷也不妨事,他会负责解释。

可燕云洲终是没交白卷,那天晚上偷偷熬夜写了一篇新的。柳司学太吹毛求疵,最后只给他评了一个一乙——但那也是班上头一档的了,那次习作没有一甲。

其实燕云洲不是很在乎那个错失的一甲,因为他真的不缺头名,但这件事莫名在他心里藏了很久。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那件事预兆了某个事实,即:世事未必都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真相,隐于帷幕之后。

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

「夫人已歇下了。」

玉环朝家主和少爷微微欠身,然后知趣地退下。

寂静一室之中,父子两两相望。一个坐,一个站。氛围一霎冷寂得可怕,连庭院里融雪自屋檐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没有楚倚云在,两人之间却仿佛更多了一层感情上的厚障壁。

其实于这个特殊的三口之家中,母亲楚倚云这条支线的存在不知何时已越过父子的直接亲缘,成为了燕游和燕云洲之间最主要的情感纽带。换句话说,她在时,燕游和燕云洲才是父子;而当她不在时,两人私下的相处模式更像……某种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下不被允许宣之于口的存在。

一组变相的君臣。

姑且称其为一种仅仅局限在小家庭里的“僭越”吧——这实在是连视燕太尉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亲自上手捏造把柄的皇帝要查证起来都师出无名的家务事,连最高仅够罚月俸的“家风不正”的罪名都称不上。

另外,这也并不代表燕游在正襟危坐发表意见时,燕云洲必须垂手侍立洗耳恭听,像臣子聆听圣旨那样虔诚,又或者必须如同臣子面临奏对那般敬谨地给出答案——至少燕游从没要求燕云洲这样做,但他的亲亲好儿子的确从不知何时起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某种思想上的变异,无师自通地开始礼貌地疏远他,并且连在母亲面前都要逢场作戏。

身居高位后,冗杂的公务已经基本磨去了燕游的精力。但他仍愿意对此反思,并尽可能站在儿子的角度思考,主动弥补二人之间已经部分流失的亲密。

他反思出结果了吗?答案是当然的,世人皆传燕太尉断案如神,只要他想查,没有不能水落石出的东西。可他却也因此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因为此问无解。此问问心,而他恰恰问心有愧。

不是有个说法吗?孩子是父母的镜子。

他的一言一行,皆在镜中。

他的儿子只是看穿了他真正想做和在做的事,然后顺从本心消极抵抗了而已。他难道该去怪自己的亲生儿子生得太聪明吗?

确实也没有任何规定要求燕云洲必须天然应召他的需要,站在他的背后,随时随地准备着献上忠心献上能力献上性命,就为那一半他在他降世前擅自注入的、未经他本人许可的、荒唐至极的血缘。

那孩子长大了,谁都不能强迫他去做任何事,谁都不能。

不过是父子政见不同而已,难道他还要用那陈腐至极的“孝”的一套来绑架他?

那就只能都装傻了。在皇帝面前装忠肝义胆,在家人面前装慈父孝子。一傻就傻到如今。

可是面具终是会碎的,某些事情是必须要发生的。

如今也是箭在弦上的时候了。

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儿子也确实已足够优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足够成为钉死大宁这个从根子上就烂透了的王朝的最锋利的箭镞。

如今看来跟原计划是偏离了一些,但有些事情,他还是宁愿亲自再试探一番。

“云郎,坐下吧……坐到我身边来。”他面向身旁站得僵硬的少年,故作松弛地执起茶盏,在手上摇了摇,“你不是说要把那几个设防点画在地图上吗?来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图册?”

可惜他这儿现下关于宁长安的城防和水文图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版本,把燕云洲看得直摇头,亲自照着谢回书房里的大地图动手改了一些。

儿子看图时倒是比看自己来得自如,燕游想。明知已不合适,可他情不自禁地就想离燕云洲近些,而慢慢凑着凑着,两人便也就挨到了一起。灯下父子二人的身影交织,投在地图上,像一大片乌云,把整座长安城都笼罩了。

而正在这时,燕游突然把手盖在了燕云洲并未执笔的左手上,右手则摸上儿子的肩头,上半身也向他倾去。组成十年前燕游把着燕云洲的手教毛笔字时的姿势。燕云洲像被针刺了一般抖了一下,没有挣脱,也没有逃离,只把被父亲控制的左手悄悄握成了拳。两个人就这样胸背相贴,心跳都是一样咚咚咚地敲,如同战鼓阵阵。

一鼓作气。

燕游兀地道:“不能让陛下就这么走了。”

燕云洲的左手松弛下来,沉默着点头表示赞同。

燕游把头靠到儿子肩上,嘴贴耳地、温和地询问他:“……云郎觉得自己如今能带多少兵?”

这便是要兵谏了。

燕云洲眼睫颤动,勉力保持着镇定,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确实是绝佳机会。国之将倾、拨乱反正,没有比这更正当的理由了。

他答:“……这种事,都看任务的。”

燕游似乎松了口气,继续在他耳边道:“我给你最多、最好的。你只需告诉我一个数,确保锁住宣德门。”

宣德门是连接外朝和内廷的重要关口,离皇帝日常办公和休息的神龙殿一步之遥。此门一关,即是隔断宫内外的信息和人员。自家阿爹也是真敢给初出茅庐的自己派任务。

“陛下还留吗?”燕云洲问,“稍微影响我的估算结果。”

“……也可以不留。”

燕游如果真想留宁帝狗命,应该说的是“尽可能留”。他说“可以不留”,大概是出于不想给燕云洲太大压力,另外也有不用燕云洲亲自派人下手,他自有安排的意思。

燕云洲心里啧了声,评价道:“也是,看着来气。”

肩膀上传来一声极尽宠溺的哼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调侃。

燕云洲翻过图纸,指尖点在宫城平面图上一处:“一千。另外承天门也要守,重点守。”

承天门是后宫的重要入口,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和长公主所在的凤阳阁都靠近此门。

而且要派精锐守。宣德门可用被策反的近卫兵,还方便直接调遣。但保卫太后和长公主住所的人必须确保直接听命于燕游,否则一旦保护不力,燕家就会落人口舌。情报表明位于内廷的权宦韩九昌疑似豢养了不少死士,若被他打进后宫劫持了太后或者长公主作人质,会很麻烦。

除非……自己爹有意激进到要让宫里的皇族人都在那晚“消失”。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真是那样,他会极力劝阻。

他个人的政治立场倒在其次。燕家一旦“不小心”把皇族全灭,京城一定大乱,长安城中所有世家都可以为了门户私计举事清君侧,带动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本家发动叛乱,估计贺兰军都还没往下打,大宁就得四分五裂了。

好在燕游也没脑梗到那份上,回答道:“承天门也一定会守。”

燕云洲说:“您得用最好的人守。安意长公主是太后党要扶持的储君吧?她要是没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李如愿是想登基的,但是有个废物老哥在,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想想也是讽刺,她被她妈谢桐压制了一辈子,现在居然是跟她没有血缘的“太后党”官员在谋划着怎么满足她的愿望。

“最好的人我想留给你,这点不能退让。两千人都不在话下,但你不可以有事。”

燕云洲没正面回应这份热切的父爱,转而问起:“那太后那边呢?”

在他颈边,燕游的气息一滞:“太后娘娘……当然也要保护起来。”

“万一……我是说万一,也可以保护不力呢?”燕云洲轻轻偏过头,难得的阴恻恻的语气,像不经意般亲吻在燕父脸颊上。

要不是看燕游心虚得全身血液都快凝固的样子,恐怕若有旁人在场,还会真以为这是不安分的儿子在给一心为国的爹献谗言出馊主意呢。

燕游大笑着从他身旁弹开,颇为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咳。云郎莫要同阿爹说笑了。燕家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必定要尽心竭力……”

燕云洲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嘴角笑意依旧:“尽心竭力,但功败垂成。也可以啊。”

他尾句说得缥缈,实为举重若轻,已是不能再强烈的暗示。

“燕云洲!诅咒太后是大罪!”

“可阿爹,方才您的心跳乱了。”

他猜对了,他赢了。胜利让燕云洲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可他心里却依旧是酸苦的,他毫无获胜的快感。

“这不是更符合您期待的结果吗?”

丧母的李如愿就是光杆司令,更易控制,而且……

“您都下过一次手了,难道还怕再下第二次?”

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空。太后众所周知地于修养期间在宫乱中薨逝,就没人会再去追究她蹊跷的患病时机。燕家用慢性毒药谋害太后,使其因病免政的罪行,才能永沉海底。慈宁宫内的相关证物、太医院内的脉案亦可于满宫都是燕家人的当夜销毁清洗干净。

“阿爹,我时常入宫觐见长公主和太后,也更易取信于她们。而且论事情的重要程度,保护这二位和守宣德门同样重要。但您却没让我负责这块事宜,是不是已经做好打算了?”

燕游望着天,轻叹:“云郎,过慧易折。”

“云郎并非秉性聪慧,是阿爹教得好。”

燕游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将来燕云洲会如何在他的指引和守护下一步步成长,如何在风雨飘摇的朝堂上站稳脚跟。但他没想到的是,燕云洲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自己。

如果燕游只是他的师父,或许此刻真的会心生一点青出于蓝的欢喜;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着实残忍了些。

然而更残忍的揭露还在后面。

燕云洲从衣兜里掏出那包硬物——那是他用硫磺粉收集到的,慈宁宫中四处散落且还未挥发完全的水银液滴。目前暂时还是一团黄中夹黑,又结了块的不明物体。也真难为他不嫌邋遢地一直贴身带着。

证词则来自某天牢囚犯,现在这种无毒害的处理方法也是他给的。念在易水寒和自己暂且没什么利益关系,燕云洲愿意姑且信他一次。

“大盛统治末期,几任君主都沉迷求仙问道,求仙就要问药,问药就是炼丹,结果是人没活多久,化学金属冶炼业倒取得了超越时代的极大的技术突破。其中一味主药就叫朱砂,又称硫化汞。朱砂本身是装饰品,也可入药,并不罕见,但从中提炼出的这种液体金属——后世叫做水银,却是剧毒之物。吸入其挥发的蒸汽后,便会导致焦虑失眠、四肢震颤、麻木等神经病变,以及慢性咳嗽、呼吸困难、肺纤维化等呼吸系统症状。还有肾脏系统疾病,包括……哎你别推我,我还在查……”

“哝,你家太后娘娘是不是少气懒言,气喘胸闷,还总念叨头疼脚麻啊。最近都不肯出门了?那就没跑咯!重金属毒性不可逆地侵蚀到脑和肺,不死也得残半条。”

“你说是剧毒,怎么没见你跑?”

“嗐,别说了。我吸过更有毒、更难闻的,一比,这玩意简直都是仙气了,简直是一鼻子提神醒脑,两鼻子沁人心脾。再说了,”那人跟脱水的鱼一样躺在地上弹了弹,把双手双脚的锁链带得泠泠作响,语气满不在乎,“我是死囚诶,你让我跑,我跑哪去啊?”

而这种奇毒的存在,也只有可能在当时的皇家——也就是燕家的秘录之中,有所记载。燕游不舍得彻底清除作为前朝遗存的证据,所以那本残了页的书也被燕云洲在父母卧室的暗格找到了,现在也被他从怀里摸出,展平,摊在桌上。

“阿爹前几天不是让我给府中戒严,说恐有内奸吗?其实您的遗失物在我这里。”燕云洲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您也要把我当作内奸除掉吗?”

“……阿爹,您瞒得云郎好苦啊。”

原来二十年众所周知的“太后党”不过是燕游的政治保护色。

燕云洲有理由推测燕游背后本就另有一批属于自己的支持者,那批人可能远离朝堂,因为这批人疑似不属于两党和任何中立官员——或者他们另有假面,但可能有相当的财力和土地,可以支持燕游豢养私兵、招募贤士。很可能是为了复国而一直依附于他的先朝遗民。

近日太后因病疏于朝政,无力督办朝中大事,授而不管,具体实行上便也大都交给了燕游。燕游就成了实际同太后党派官员联络最深的存在,可以更方便地在大敌当前的混乱时期行使括财权、人事在内的诸多权力,并且染指军权。在财力和人事调动权的双重加持下,不愁笼络不到军方的人——这恐怕也是燕游发动秘密宫变的底气所在。

不过燕太尉集权也并不尽如前文所述那般一帆风顺。皇帝治国无方,但在弄权方面倒是馊主意多。太后和燕游被他防贼似的防着,所以太后避政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表面上被他过给了宦官韩九昌。

谋害太后和发动兵谏确有风险,但此次军事行动一旦事成,后路便是柳暗花明。主张南下偷安的韩九昌和皇帝可除,太后的债可一笔勾销死无对证,就只剩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还缺乏实权的长公主李如愿了。以燕游的权势和手段,她一旦登基就是被架空的命。摄政夺权,再到时机成熟时取而代之,取大宁不过探囊取物。

然而,在这阴谋暴露的千钧一发之刻,他父亲关注的重点却完全错了。

“这东西是有毒。你先放下,放远点……你碰这东西多久了?”

燕云洲眼眶一酸:他本以为这样尖锐的质疑会迎来恼羞成怒的燕游的痛斥,可父亲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关心他的健康,为此甚至不惜直接就承认了。

“我没事。爹。”

“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阿爹。也难为你独立调查这一切了。”燕游的大手揉在儿子头上,“为父确实惊愕,可转念一想,我的云郎又何尝藏得不辛苦呢?以你的性格,这下再见长公主和太后,心里头肯定不好受吧?我知道他们对你是人尽皆知的好。不过我也承认。换了除你和你母亲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事,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

全府上下只有他燕云洲的卧房没有查,而慈宁宫的眼线也只对燕云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云洲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所以……为什么?嗯?”

如果说儿子是出于对太后和李如愿的交情去调查疑病一事,那燕游不信燕云洲查到一半时,会发现不了这背后的水之深并不是他一个未入仕的孩子所能对抗的。

所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知道这件事查下去可能无疾而终,甚至可能让自己面临危险,却仍然要查?

“阿父,我说,你信吗?”

“你是我儿,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是燕游的肺腑之言。一直以来燕云洲的确没有骗过他,也没有害过他,只是试图避开他,一直苦熬着、憋闷着,直到如今避无可避的时候。但他宁可儿子跟他在早先能闹哪怕一场,总好过情绪一直被压抑束缚着,把与生俱来的心疾都生生越拖越重了。

“我只是不想再装傻了。”燕云洲说。

因为他太聪明,触类旁通;也太爱多想,总是思维反刍。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一种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本事。

「汝本能文,何自欺哉?词工意远,不若情真。」

时光拨转回他第一次熬夜后的那天下午。作文纸上柳司学(她也是真的很严格)鲜红的批语仿佛长出血肉,缠绕的触须蜿蜒着伸入燕云洲的心脏。他反反复复看,也反反复复想起自己那篇胎死腹中——不如说是已经出生,但被亲生父亲掐死的“名作”,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很奇怪的感觉,像整个世界背叛了他的信任。

但一个孩童的信任又价值几何呢?背叛了,也就背叛了。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外如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稀里糊涂地,也能过完或长或短的一辈子。

燕云洲曾这么试图说服自己:从来如此,只能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跷跷板另一端有的事情太重,自己不够分量的话,就会被碾死。

……

可他为什么,偏偏就是想看得再清楚一些,而且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呢?!

即使有的真相是火,光焰灼人,靠近有烧手之患,身处其中更是焚尽身心。他也觉得,自己必须亲自试一试烛芯的温度,才有开口说话的资格。

燕游也反应了一阵,不久后悲喜交集地叹:“以前总觉得,你不像我和倚云中的任何一个。可如今看来,你还是像我的……像我年轻的时候,有一点点。是为十年前的事吧?对不起,阿父跟你道歉了。”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燕云洲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当年的燕游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从真相中保护所有人,怎能说他做错?

“阿爹。”

他说,他这么称呼燕游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这次用的是几年来最真的真心。

“——可若我说,我不想当太子呢?”

“你亦可效法魏文帝之事。”燕游说。

燕游还真是有点冷幽默在身上。父辈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世,换儿子直接做开国皇帝,确实可以跳过太子这个步骤。

“爹,不要装傻。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纯粹……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

的确。那幅富贵丝无忧线织成的千里江山终于被撕开,背后爬出蛆虫,如今看起来确实没有任何吸引力。但绣线仍在,价值仍在,或许还能有徐徐图之重焕新生的一天,或许将来还可以把这幅图改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可燕云洲觉得这幅图太脏了,要他亲自对这幅污浊的绣图改天换地更是一种天大的责任。他又无法像宁帝那样对脏污视而不见,恬不知耻地安享富贵,放任江山朽烂下去。

或许是逃避吧,他没有李如愿那种以一肩挑天下的心气,也不想被冠名为一个统治者。他觉得自己总还不够格做万千生民的主人。

燕游长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的耐性也实在快到极限了,半是气愤半是无奈地问:“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要守护这片江山。”燕云洲说,“而非……占有这片江山。”

燕游一听这话就头疼,痛苦地揉着眉心:“你还是受谢家世子的影响太深了。被圣贤书和忠君爱国捆绑了脑袋,也不看看那些人值不值当。”

忠臣埋骨,英年早折,确实值得叹惋。但对燕游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即使他也算是看着谢回长大的,他还是自己孩儿的师父,但毕竟是政治立场不完全相同的人,他感叹他的逝去,却也不过是惋惜这个年轻人不世出的才能,惋惜北部几州因无人可拒贺兰,又得为试错多付出的那些人命。

“这和师父没有关系。儿子真正想的是……为什么江山就一定要有个主人?为什么百姓就一定要只听着一个人的想法做事?他们不可以遵从自己的想法吗?”

他想要身边的人都幸福安乐,没有矛盾,但也深知这不可能。

做皇帝,尤其是说一不二的实权皇帝,把一切都按自己的理想妥帖安排好,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的确是现存的最优解……也似乎是唯一解。

可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待他将一切都安排好后,如何确保手下不会有人为了私心和利益勾心斗角欺上瞒下?如何确保自己过身后,后继的君主们都能代代贤明,不会沦为当今皇帝这般昏庸荒唐之辈?

他思考了很久,才得出结果。那就是,干脆不要有皇帝了,让百姓们互相监督。

这个思想成果是他在确定燕游的政变夺权意图之前得出的,并不针对任何人。在此之前,他也只跟一个囚犯说过。此人大名鼎鼎——正是天元十五年秋万岁宴上以献图为名公然对皇帝行凶的刺客,性别男,当时他用的自称是易水寒,所以后文也姑且用“易水寒”来称呼其吧。

燕云洲认识易水寒其实比全长安的人认识他早一点,那年夏天他只身去度业寺祈福家宅平安,而易水寒身着奇装异服从天而降,砸破了寺庙的屋顶,也险些砸到他的脑袋。所谓来的都是客,天外来客也一样。所以两人顺势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或许)的交流,不过交流内容中并不包括下次再见。

当时燕云洲也还没料到后来此人会一战成名……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跟自己师父的一战。

扯远了。总之易水寒当时正在吃饭,托盘里清粥小菜,一碟腐乳,两个半张脸大的馒头,以他的身形来说刚好七分饱的分量吧,这年头囚犯比难民吃的好。他在牢里跟狱卒打得火热,所以饭也是最先送到的,还烫着,冒白气。燕云洲垂手坐在一旁,看他把雪菜拌进稀米粥里,又拿破烂瓷勺子舀了,凑到嘴边吹。

做这些事时易水寒是全程盘腿坐的,姿势不算体面,但他看起来对这顿饭好像还蛮期待的样子。燕云洲期待不起来。对于没有海参鲍鱼大虾瘦肉葱花鱼片鸡丝各色时蔬的粥,他想不出是什么味道。就连以往他犯胃病要吃的清淡粥品,也都加了绿豆百合莲子,口味也早已被家厨褚十一静心调配过,总沁着恰如其分淡淡的甜香。

“这个事情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怕被人说我疯了。只能跟你说——你说自己是从未来来的,那你能不能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眼前的囚犯扬了扬眉:“这个……看情况吧。太超纲的我不答。”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勺子喂进嘴里,看似吃得很香。但姿势太不雅观还稍微有点吧唧嘴,燕云洲也担心他吃得快被瓷勺割到舌头,看得提心吊胆的。

他不太喜欢看眼前这个人流血,自己允许的乃至亲自制造的除外,到那时他自会剥离共情,只把眼前的人当作一块可供试验和游乐的死肉看待——不必责怪他冷心冷情又冷漠,因为这也是曾几何时易水寒亲口要求的。

易水寒眼珠子一转,也好似注意到了燕云洲的眼神,还真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喂,你尝尝吗?”

“……行吧。”就当是为了套消息付出的代价。

这次间接接吻其实是两人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换,不过此刻也都不觉得埋汰。毕竟二人在这天牢之内更出格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兴起时燕云洲会用一些新巧的玩意和手段来折磨这个穿越者,榨出他的汗水、血液、眼泪,还有一些更可疑的,顺带……相比之下很少,也流一些自己的。

其它时候暂且按下不表,至少现在他们确实在正常吃饭。

“啊——怎么样?”

哑着嗓子:“烫。”

易水寒却好似很开心:“那是你舌头太娇贵,我可不管。”又往嘴里连送几勺,嘚瑟得像一只酒足饭饱后抖搂着羽毛的大肥鹅。“看,我就没事。”

可惜他这顿饭到底是被燕云洲毁了,最后都因为这个小少爷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喷在了地上。如果易水寒此时开了系统,应该能收到一条消息提示:眼前的对象对主体的印象分下降了。

礼仪修成满分的世家少爷会觉得随地喷饭的囚犯邋遢很正常。即使燕云洲没少把他踩在地上玩到失禁,但标准总可以是灵活的。

易水寒呛得厉害,脸都憋成了红色,脖子上青筋显露出来。他这状态倒还挺让燕云洲怀念的,让他回想起两人刚认识不久的时候,那时他可以狞笑着掐住易水寒的脖子而不出戏,接着把刑司官和囚犯的戏码演下去。

现在不行了,关系熟了,不论精神上还是□□上,有时候就狞不起来——得趁自己心情坏到极致的时候才可以。

易水寒缓了缓说:“你这个状况吧,叫你的思想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你是不是希望百姓们能有独立自主的政治地位,而不是被一直剥削、压迫他们的特权阶级和利益集团骑在头上?甚至国可以不属于天家,只要负责治理这个国家的那些官员能始终把以劳动者们为主体的那些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是。天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燕云洲:“……大致意思我好像懂。你归纳的好精辟,好先进,好超前。我简直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所以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劳动者?什么是根本利益?”

“阶级就是……用你可以理解的话讲,贵贱之分吧。你穿金缕衣,外面平头百姓穿粗布麻衣,我穿囚服。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好处占尽,有人靠自己的双手过活却因为成果被前面那种人抢走而不得不饥寒交迫地等死。这就是阶级。”易水寒突然很紧张的样子,“你等等,我吃初级警告了。”

他时不时就要精神分裂和口中脑海里那个“系统”对话一下,燕云洲都习惯了。

“唉。总之这些东西你听听就行,千万别记下来。不然我就惨了。”

“那……有可能建成吗?这样的国家。从你的八千年后的视角来看。”

“哼哼,以现在的大宁国情就别想了,等个几千年吧,至少也得等这些封建愚民都思想开化了再说吧……诶呦中级。小祖宗别问了,收了神通吧,我怕了。”

“如果我想推一推呢?”

“你推不动的,小少爷,大罗神仙都不能。经济基础决定……哎这个你更听不懂,总之就是社会经济没发展到这份上。但你若真能推一辈子,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小少爷,你是有能耐,但别螳臂当车,别着眼于太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了。这事比我的任务都离谱。”

“真的不可能?”

“现阶段不可能,注定失败。除非你能活两千年。”

这件事燕云洲的先祖其实已经尝试了,也是大宁开国的缘由。就是盛朝末帝为了等到他口中的“理想世界”,一心求仙问道寻长生之法,最后放权把国家禅让给李氏一事。

燕云洲也看过类似的记载,所以诞生这些想法倒也并非空穴来风。现下想来,盛帝心心念念的“理想世界”,恐怕就是易水寒所说的这种社会状态吧。

“……那我能力所能及地做什么?怎么在当下救更多的人?”

“这是你自己的时代,你只能自己想。解散帝制就死了这条心吧,不过这世上确实还是得有一个好皇帝对百姓来说更好……我觉得李如愿就不错。”易水寒的靛蓝浅瞳朝他一瞥,语带试探。

李如愿基本只跟自己袒露过一部分野心,天下还是昏庸无道的天元帝的天下。易水寒现在突然提让她当新君,简直是堪称造谣级别的离谱……更可怕的还是这个造谣竟有几分合理。

“你跟她熟吗?”燕云洲警惕心当场就上来了,皱着眉问,易水寒这算泄露皇家机密了。

“宫宴上见过一面,当时她不坐你旁边吗?”

“就凭那一面你就确定她是帝王之命?那你还真是望气大师。”

“哈哈,你不用懂。”稀饭已经凉了,易水寒摇头晃脑地扒拉最后一口,耳后蓝色碎发都跟着摇,“不过衷心劝你一句。你之前那些想法和我说说就够了,别往外传,会出人命的。”

他刚查到,宁国初年有浩浩荡荡的文字狱和焚书,就是为了禁断这种天马行空且无益于当下的思想。不过当年那些被下狱和处死的都是些民间人士,像眼前小少爷这样出身的还是第一个。他日子过得这么好,无论怎样都有后路,为什么会诞生这种想法?吃饱了撑的吗?

……

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燕游也这样觉得。

他是真的曾从大宁社会下层爬上来的,吃过亏,挨过打,善意被辜负,也经历过各种身不由己的窘境。燕云洲毕竟是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又被身边人保护得太好了,方才竟然问民众能不能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事,在他眼里就跟“何不食肉糜”一样糊涂天真。这个时代一个博览群书而且能独立思考的脑子其实是奢侈品,多数人都挣扎在活命的线上,只剩生存本能。万千愚民庸碌浑噩是非不分,拳头和嗓子才是硬道理,真让他们顺了自己心意,只会促成强盗、流氓的治世,那才是万般皆乱,寸步难行。

他扶着额,气极反笑:“和他们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你要如何一个个撬开那些冥顽不灵之辈的脑袋!非要等他们抢劫到你头上才肯醒悟吗?实在不能调理,今日过后,我去请大师帮你做个法事。你不信这套也行,莫要再提这事。”

倒是自己教育疏失了,他太怕儿子被愚民所伤,竟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燕云洲也自知失言,但他还有别的利害要辩一辩。

“爹,您不觉得荒谬吗?贺兰大军都要打到长安来了,我们吃着世家食、穿着锦衣冠、享用着下头的人辛勤劳作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到这时却还想着如何靠政治斗争争权夺利。长安世家都能知道皇帝企图南逃的消息,城中百姓却只能被蒙在鼓里,城外难民更是冻毙风雪者不计其数。我们不该先想着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又不是不管他们了!我能想到的活路,就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亲自下命令让他们好好听话!做事!”

燕游说得其实没错。上层流血并不祸及百姓,他们仍可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

“是。可待前朝平定后,我更想披挂上阵,尽己所能战退贺兰,收复失地。而不是拘泥于皇城一隅,再为一己之私行阴诡权谋之事。更不想,再亲眼看着自己最敬爱的父亲……”

继续一意孤行地用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为自己铺一条……自己并不想踏上的路。

太后那恐怕已经迟了,但……

“若尽辅佐之能,安意她未必会为难我们。”

他还在尽量避免燕游对李如愿的后手。以燕云洲的了解,李如愿的政治抱负很重。她是一定不会安安分分当傀儡的,也一定会有所察觉,和燕游恐怕会闹得鱼死网破……这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燕游指着燕云洲对他怒斥:“我知道你对我算计太后一事心怀怨怼,连带着对李如愿也有愧疚,可这不过是妇人之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如何去原谅一个害过自己亲母的人!真以为你们那点年少情谊能维持多久?待她成长起来,我们的手若再也伸不到天家了,该当如何?到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何况你又把那些一直以来支持阿父的人置于何地?我们现在就是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了!”

有进无退,好一个有进无退。

一切终归是往燕云洲最不想看到的黑暗边缘滑落了。

燕云洲不说话,但眼神已是灰暗一片。眼泪流不出,早已因为长久的煎熬蒸发,在心里枯竭了。

报应,都是他装聋作哑的报应。什么都想救,什么都救不得、求不得。身边所有人都在绕着他转,所有人都在为他考虑,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他,他却什么都无力回馈。有些事他看不过眼,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论如何都摘不清自己。

燕游以手抚面,平定了一会儿心绪,想想后话应该如何交代,又道:“你以为谢桐就没做过脏事儿,就没害过人?太后党都出淤泥而不染?她指使的见不得光的事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现在这下场都是便宜了她!”

燕云洲:“可你没说那个人。”

谢回。

燕游一挥衣袖,桌上图纸乱飞:“……是!所以他死了!”

死了。是的。当今世道就是这样,太清白干净的人在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都活不下去。

可这话一出口,燕游突然又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神了。他知道儿子对谢回感情极深,燕云洲一向听话懂事,几乎从不行差踏错,方才也还是他第一次对燕云洲发这么大的火,此时便也只能找补似的说:“其实我对思深那孩子……哎……”

一声叹,道尽多少不能言。

“的确。阿爹若有心,也早该拦着了。”

燕云洲却只垂眸道,心中荒寂。若燕游真的有心阻拦,要把他往那条路上引,就根本不会在当初给他和谢回深度相处的机会。

而且事到如今,可能是已经麻木了吧。任何人说谢回已死都已经不能引起他多少情绪波动了。

“是啊,你们都还年轻,可能共同语言多些。所以我想你一直跟着他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如我一般爱你。”

“……他做得其实挺好的。”

燕云洲吸了吸鼻子:“嗯。”

天要亮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再吵下去也没完没了了。

燕游:“云郎……”

再而衰,三而竭。他也无意争辩下去了。

一些思想,一些现实,都在这一个晚上交代给他,也确实超出了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极限。

他最后说的话是:

“不论你不管你觉得我手上多脏,我的心多么深不可测,有一点你可以永远相信。”

“我爱你和你母亲,胜过生命。”

燕游当年什么都没有,最初最大的理想只是做一个教书先生。直到那一群人找上门来,给他身份,授他世道,他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更多,并一步步变成一个合格的官僚。

那些人还想倾尽所能捐他财帛、田产、兵马,寄希望于他的血统,能让这江山重塑。

但他没有要,最初没有。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楚倚云。

美人计,或许。但他不在乎。

如同枯木逢春,爱意破土生花。一个只为了满足他人权欲而生的工具,却因一只飞进窗棂的燕子而有了念想。

再后来,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一个也够了。即使身子弱了些,但无妨。他就是世间无二的珍宝。

燕云梦,九洲同。

光这一个名字,便载满了他们对整个世界的殷殷期盼和浓浓爱意。

燕游久久凝望着燕云洲去往楼上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儿啊……念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要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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