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洲照例喝了小厨房煨的安神汤后乖乖爬上床歇息,可惜一觉仍是半梦半醒的睡不安稳,就这样一直从卯时捱到了巳时还没听见府中下人来唤自己起床,也没心思继续睡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一开门,迎着堂中日光远远瞧见房外排排站着的仆侍前头竟还守着个铁青着脸的燕游,心里头便明了了:怪不得没人来叫自己。
家主亲自造访东厢对就近住在耳房负责伺候少爷的仆人们来说倒不是稀奇事。燕游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向关心,也时常来过问起居。只是此次架势过于气势汹汹,一品大员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直接把他们都唬成了受了惊的鹌鹑,一动都不敢多动,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拿来杀鸡儆猴。
只有院厨褚十一除外,他还在想该找什么理由帮小少爷开脱,奈何他比菜墩子还实的小脑瓜在处理人情世故上着实没什么天分,想着想着甚至转变成了发呆。
“父亲下朝了?”燕云洲用爪子梳着头发问,惺忪睡眼眨巴着,稍微化解了尴尬。
早朝时间多在五更天,部分朝臣要想不迟到甚至得三更起。当然首先天天要人三更起的确过于反人类,其次过往也并非每日都有要事需禀,所以历朝平均频率大约是每旬上朝一次,大宁在当中更是松弛感的代表,半个月未有通知也是常事。
不过非常时期非常情况,战争的迫近一下炸出不少积弊,且因是性命攸关的事,龙椅上那位也再难怠政下去,朝会恨不能天天开张一次开十二个时辰,朝会完了之后还要圈一批人单独问话,轮番压榨朝臣。
燕家这种有轿辇又住皇城根的倒还好,至少通勤没什么大问题,但算来,父亲昨晚刚跟他吵完架那会儿就该到出门去宣政殿门口排队的时候了。
“今日休沐!”燕游瞪他。
“倒是稀奇。”燕云洲咂么嘴,心想龙椅上那位大概是昨日已去秽甚多,今天难得没蠢人多作怪,“那父亲为何着官服?”
难道是昨晚到现在仍没歇?
燕游顿了顿,走入门中,示意他私下谈。
燕游能在官场屹立多年不倒,小道消息暂且不论,最主要凭的还是一身办事滴水不漏的真本事:比如,同样的材料疏失在他身上不会发生第二次。一张崭新且最即时的皇宫布防图在桌上徐徐铺展开。而对于它是如何在短短几个人时辰内绘成并被送到燕游手中的,燕游没提,燕云洲也没问。
现今长安守军按方位分五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皇廷禁卫黄龙军居中。除黄龙军外,四营各出一部分兵力轮流值守长安各城门和交通要道。
燕游已派遣亲信潜伏在黄龙军中,以便在当夜制造混乱,争取直接里应外合谏掉皇帝脑袋,但此举毕竟胜算微薄,必须同时做好发兵的打算。
而如要大动干戈,宫内黄龙卫的那些宁帝亲兵自是必除,东阁状况虽尚未探明虚实,亦可提前视作假想敌。
燕游手下部曲需要运输和藏匿,人数毕竟有限,可摆上明面的长安城的守军才是本次军事行动的主力。在这其余四营中,东、南二营相对容易动员:东营的统领和副将都由燕游暗中提拔,南军的指挥使是太后党便于借力。
而西军最近新上任的指挥坐到这个位置全靠门荫,也没打过架,很可能倾向于龟缩观望,但燕游靠对那些中级将领们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也算把半个西军拉上了船。
唯独北营始终是铁板一块。确切来说,是谈好的又崩了。
世代统领北营的陆氏是老军阀,虽然在宁朝抑武国策的影响下不复当年荣光,依旧把军权牢牢把握在手,族里几代经营下几乎把玄武军治成了自己的私兵。这代的北营头目陆文晖是个无利不起早之辈,好在脑子不太好使,燕游费了点心思,也算派人把价码谈成了。孰料此人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然出尔反尔,坐地起价,密联燕游说他在昨日朝会后深感陛下圣明,打算全力护送宁帝南下,美其名曰“武人坚刚不可夺其志”,除非出额外的条件。
“他不知道背后是你?”燕云洲神色复杂地问。不然他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不仅蠢还要钱不要命到这地步,竟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军力狮子大开口。
燕游扼腕道:“派去游说的密使很可靠,他最初不知道是我。后面同意合作,便让他诈出来了。要不是北方守军回调,事不宜迟,这事还轮不上他来跟我提条件……是我失策。”
在兵谏这种大事上,他本不欲与这种唯利是图、人尽可君之人合作,可偏偏陆指挥使所负责的长安城北在宫变中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皇宫坐北朝南而建,从城北攻入皇城内闱可占据天然的时间和空间优势,先发制人。反之,若那位指挥使让玄武军死守北处几道关卡,或者为皇帝逃跑开方便之门,对己方来说难免要面临一场血腥恶战,甚至有宁帝逃脱、功亏一篑的可能。他是为了让计划万无一失才去试探北营,没想到百密一疏,让巨大的沉没成本成了背叛者勒索的筹码。
见燕游的脸色仍旧没怎么缓和,燕云洲默默斟了两盏茶,把其中一盏推到燕游面前,朝父亲安慰道:“他不知道我们的具体部署便好。我听师父说过,北军因为卫所临山易守难攻,平时也疏于训练,算不上什么精锐之师。”
燕游接过茶,摇头叹道:“到底是怕他拿人头为自己垫功勋,这状况终究是有底线的人吃亏。陆文晖意思是,若谈不拢,他到时大不了和我们硬碰硬,反正就算挡不住我们,他也是行忠君之举,无罪;而若事成,他就能独吞救驾之功。”
“他有没有可能在麻痹我们?”
“他没这脑子,要不这些年也不会被李氏那个废物一点一点蚕食兵权。不过赌我骑虎难下,投鼠忌器罢了。”燕游很肯定地说。
燕云洲暗暗松了口气。本来最大的威胁,也就是消息泄露了。但幸好,这位陆大人足够贪心。
“哎……李氏对陆家一向严苛,他能忠诚才有鬼。我看他突然变了性,主张护卫陛下南逃,还敢跟我叫板,定是跟阉人暗通款曲。”
燕游的怀疑也算是有理有据:支持南下,且能帮助他迅速知晓内廷和皇帝动向之人,除了韩九昌再无其二。
燕云洲啧了一声:阉党和军阀狼狈为奸,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他们这孱弱的同盟能保持多久。
从那个陆指挥使的角度上看,选择这时趁乱捞一把倒也有他的道理:李氏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类型,他就是告发成功也未必能拿多少褒奖,加上燕游肯定对泄密有所准备,指不定将计就计反咬他一口。他如果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大可以稳坐钓鱼台等燕游打到皇帝眼前,李氏很怕死,到时候什么都会同意的。就算一不小心玩脱了,作为当夜长安四营中唯一的“忠良”,新的掌权人也没理由找他麻烦。
稳赚不赔,除了漏算了一点:燕游。
这个陆大人果真是脑子不好使。为了敲竹杠,居然把这堆盘算大张旗鼓地对燕游说出来了。
他知道的确实不少,可自己阿爹向来能知道更多。
“……阿爹有那位的把柄吗?”
“你大可以往多了猜。”燕游大约是觉得儿子还算聪明,朝他得意一笑,“我原本想的是若陆文晖不配合,那就竭尽所能弹劾他,再运作一个新的北营统领上去。早听说这狗东西不仅贪污受贿,还霸占民女,没想到桩桩件件,没一个冤了他。至于说他勾结宦官,虽为猜测,说不准将来能从贾来福那儿撬出些什么。”
贾来福是韩九昌早几年派进燕府的卧底,在前段时间燕游下令清查时落网。他当年自称因为家贫才切了□□想进宫做太监,但没能被选上,家主夫妇怜惜他的境遇,便让管家将他收作府上帮佣。虽然如此,免不了一些下人间的闲言碎语,得了个“贾公公”的外号,也算打开了知名度。
本来清查都快结束了,结果他碰巧在照例去采买时顺便跟少爷打了个招呼,而正是这个招呼终结了他的卧底生涯。燕云洲当时突然想起这位“贾公公”进府之初一直汲汲营营四处讨好才将自己调动到了外出采买的位置上,之后竟然就此安分下来,甚至拒绝了几次升迁,对这么个功利的人来说有点不合常理;而且府上账是一直平的,他却经常从其它下人那听说“贾公公”借着采买之便给他们施以小恩小惠的事情,就算眼前这人不是大鱼,日常用度有问题也跑不了。就对燕游顺口提了一下这事。
没想到燕游顺着燕云洲的怀疑去查他的来历,竟然真在掖庭查出了他的编制。“假公公”竟成了“真公公”,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不知是韩九昌对他不太好,还是在燕府的几年生活改变了他,燕游恩威并施的一番操作竟真震慑住了这个老练的卧底。这位“来福公公”根本没抗住几次审问,便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拿情报换保护的提议,几乎是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阉党现在明面上如日中天,他的投诚还需谨慎对待。”燕云洲支颐着说。
虽然他也希望贾来福的情报属实:宫变能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掀桌除掉李氏和韩九昌自是最好,但李氏在父子俩的计划中仍是优先,毕竟效忠皇帝是阉党最大的遮羞布。到时如阉党不死,朝堂主事者换成了厌恶宦官的李如愿,这些证据就能在扳倒韩九昌时派上用场。
另外一点就是贾来福个人的原因了。燕云洲觉得他虽然负责食品采买,但至少没在自己的菜里加过料,还拿着阉党的钱“好心”给自己家的仆人们购买小礼物,倒是自己阴差阳错把他的真实营生揭发了,怪不好意思的。
“我有分寸,你放心。至少人看着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苦命人罢了。至于陆家那边……”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都明白此时不可退让,陆指挥使那边还是应该吊着的,不过他的报应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燕云洲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父亲尚且不给他自己留退路,那就更不可能给背叛者留活路。这事就算私了了,这位陆大人也没得几时风光了。光勾结宦官这点就够到时候李如愿下旨把这位陆大人踢出朝堂,加上北营数不胜数的贪腐记录,陆氏抄家乃至让他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不过他提的什么条件?”
燕云洲果然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还有什么是狗急跳墙的宁帝都给不出来,非要燕游来给的?
燕游咳嗽一声:“他说自家小女仰慕云郎已久,非你不嫁,希望同我们燕家结为两姓之好。我说你还未成,家中有祖训阻拦着,议亲之事可再缓缓,待到过了年你二八之后再定下。”
燕云洲沉默了:这还真是中年无嗣的宁帝给不出的。就算陆家想往后宫塞人也很难,宁帝已不选秀了,就算为这救驾之功破例,后宫中高位妃嫔也早已满额,祖宗之法不可废,难不成真要等等他女儿慢慢从才人熬出头?
燕游冷哼一声,朝他揶揄道:“呵。你小子还在说不想当太子,可已经有人打起未来太子妃(之位)的主意了呢。”
说到这他犹气不过,站起身用折扇拍燕云洲脑袋:“叫你藏锋守拙,别老每年春日宴都抱把琴去出风头,你偏不听,年年都弹,年年带着一身过敏回来,这下给你弹出事了吧?你把人姑娘的芳心都弹走了!”
“这和我弹的琴又不一定有关系……”燕云洲捂着脑袋,有点委屈。怪不得早先燕游脸色那么不好,原来是因此事迁怒于他。
书中的智者好像大都深谙和光同尘之道,认为不露锋芒、与世无争,便可以免去许多是非。燕游忧心被皇权忌惮,没要更多孩子,平日也耳提面命要燕云洲放低姿态,燕云洲却并不太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放心上。荣誉也好、机会也罢,但凡燕云洲认为自己的本领配得上,他都不吝于去表现自己。
这或许也可归因于谢回便是年少扬名之人,师父的言传身教让燕云洲就是觉得出名得趁早才痛快。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唯有这般潇洒得意、风流恣肆,方不负他们这等天赋英才的一身风采与大好年华。
不过似乎这个捂脑袋的行为又触动了燕云洲脑海里的什么关窍,他紧接着抢白:“再说这位将军要的哪是太子妃,他要的分明是一半江山。胃口大着呢。不然,烦请阿爹告诉我,他到底是家里哪个姑娘喜欢我?他要是没实指那就是指着我的名声来碰瓷的!就是你和我娘生了条小犬,他都得把女儿卖过来。”
这就得从牡丹那儿讲起了。负责城防的陆指挥使恰恰是乐楼的常客,后宅莺燕众多,子女也多,不分嫡庶总共有十个女儿,没一个是他放心上的。当朝武将毕竟没出路,那人把主意打到外戚夺权上倒也合情合理。只可怜那不知家中排第几的姑娘,没得过家人爱重,这时还被当成借口使。
还有便是……
燕云洲暗自咬牙:对不起了,师父,既然您老当初没能给咱个准信,现在也一时赶不回来,那就原谅徒儿稍微在口头上轻慢一下吧。
“而且,爹,您也是知道的……姑娘我是不收的。他就是改卖儿子了,都至少得带到我面前相看相看吧?”
燕游还在恼怒他说自己和爱妻生小犬的事,一听这话,更急更气:“你……唉!我又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相看!就陆文晖那张丑脸……”
一听他这么说,燕云洲也顿感轻松,高兴地一抚掌:“我就知道阿爹舍不得!”
插科打诨也就到此为止了。父子俩都知道,当务之急,是重新部署一份绝密的、将北军的变节纳入考虑的作战计划。
好在这位指挥使不仅利欲熏心、对治军之道也不甚通晓,算不上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燕云洲自有一只手数不完的办法冲散北营陈旧无比的破烂阵型,把皇帝从他手上截杀。
燕游连轴转了这么久也已精疲力尽,见儿子排兵布阵得起劲,根本没自己掺和的地方,便放松身子俯在桌上,揉着眉心,双目微合:“军略之事为父不如你,就不外行指导内行了。不过我还得先在你这坐一会儿。你若还要查证一些我方的具体情况,问便是。我给你最大限度发挥的空间。”
燕云洲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桌面,嘴角往下细微一撇:任意发挥?那他能允许自己这个“小心肝”秘密营救太后娘娘吗?
好像不太可能。那就问个别的吧。
燕云洲把双手撑在桌面上站直:“阿爹想没想过,我可能会死?”
“你该有护己之能。不是吗?就算你不能护,也有山鬼替你护。别提这些虚头巴脑的,给我好好历练。”
“山鬼”是当初燕游为了应对天元十三年的朝堂危机亲自遴选组建的暗卫队伍,负责护卫燕家三口,有时也保护一些要案的线人。
“是,是历练。”燕云洲低头一勾唇,重新看向地图。他其实还有很多军事范畴外的事想问,但看燕游下一秒就要睡倒的样子,一时没好意思说。
而或许父子之间或许确乎有某种心灵感应,燕游看似已渐入寐,竟突然又强打精神开口道:“还有一事,为父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开——其实直到昨晚找你之前,我都还没下定决心要谢桐的命。黄龙卫和韩九昌是好刀,但借起来风险过大,那些人里头活一个都有暴露的风险。何况太后娘娘对我们家毕竟有提携之恩,你却似乎将为父想成了忘恩负义之辈。本来你我是父子,有些事情没必要解释。但我实在委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任性来求你一个道歉。”
“孩儿知错了,昨晚也是随口一问。”燕云洲装出恭敬的样子,“小人之心,让父亲见笑了。”
“你这幅样子,才是最教我担心的。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
燕游的意思是:昨晚那样的质疑根本不该是像他这个年纪,这等生平经历的孩子能想得出来的。只可惜意识混沌一团,这话没能说清。他燕逸之是文臣出身,曾有舌战群儒之能,但在睡意围困之下,再灵巧的口舌都仿佛打了结。
不过他仍尽力对抗着,眉头紧缩,像是想再说些什么,眼神却已难以聚焦,最后只含糊不清地道:“云郎,阿父也是老了,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只觉得你……”
……有时候多愁善感得要命,有时候又冷静得像是另一个人。
可未尽的话戛然而止,少顷后便化作了深睡之人平静的吐息。
房间里的香是安神的,因为主人养成了耐受而被制成了不伤身前提下的最高浓度,外人一旦产生睡意,就会被轻易放倒。更何况,自己还在方才推给父亲的茶里加了点……安神助眠的料。
父亲,好眠。
燕云洲微垂下眼睫,咧开一个得逞的笑,从衣架上小心取下一件暖和的大氅,替燕游从背后披上。
他只是不希望被提心吊胆的感觉玷污自己的爱好。或许会有人希望沙盘推演时能有人在旁捧场,但燕少显然不在此列,被监考的感觉他已经受够了。更何况监考人是在自己面前毫不遮掩眼底权欲和野心的父亲呢?
燕游宽厚的肩膀在他掌底一时微微发着烫,燕云洲因这温度有些出神,回想起自己幼时也曾骑在这副肩膀上游过长安的大街小巷。现在已是两个人都数不清的年头过去,燕太尉再也变不回燕主事,燕云洲也变不回那个之因为骑高高就兴奋得大叫的自己。但好在得到的总归超过失去的,再为此可惜便是矫情了。
……毕竟罕见。披好大氅后,燕云洲又坐回燕游对面,眼带新奇地观赏父亲的睡姿来。
这个人年轻时就是长安官场里出名的美男子,如今年纪稍长,风姿依旧。做家主和太尉时,他在人前站直身子,可称一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现在颓唐卧倒时,又“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不外如是。同他相比,现在的自己不过白皮细狗一条矣。
……其实没人敢明着说,这世上最多美男环绕之人,正是当朝太后谢桐。
政敌的栽赃诽谤从未停止,而“可能”一词包含太多,世间很多事根本说不清。有心者只对捕风捉影之事大肆宣扬,而面对有真凭实据之事,却反倒噤声:比如大谈燕太尉如何靠女人上位,却选择性地忽略谢桐最初的两名男宠其实正是当今圣上所献。
一国之君为了讨好大权在握的嫡母竟然上赶着去绿自己的亲爹,何其可笑,何其荒唐之事!然而此等重磅的皇家八卦竟无人问津。这就可见,自己父亲和太后的事之所以落到如今甚嚣尘上的地步,不过是因为他们为当局者所不容罢了:有人看不惯他们,又除不掉他们,所以贬低他们的人格、败坏他们的名声,指望能有其余的好事者被煽动作喉舌,图一个众口铄金之效罢了。
但同亲眼见证相比,人言再可畏,也不过耳旁风过尔。燕云洲确定父亲对楚倚云十数年如一日一心一意,且如今父亲在朝堂上已经站稳脚跟,未来更不可能和太后有感情上的瓜葛。至于自己出生前的事,比如父亲如何走上官途,如何从众多向垂帘听政的皇后毛遂自荐的人中脱颖而出,还有他对母亲有时不似寻常的愧疚,以及太后那些枕边男宠相似的相貌为人……他都没有丝毫了解的**,说实在话,他对老一辈的感情生活完全不感兴趣。
他是燕游和楚倚云的亲生儿子;太后娘娘也对他很好;传闻永远只可能是传闻。只这三点,便已给足了燕云洲安全感,让他能挺起胸膛面对这充满妄语流言的人间,作为燕游的儿子和太后最疼爱的后辈。
更何况,从父亲方才的态度来看,也不像是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更不至于对太后有什么非除之而后快不可的暗恨。
“其实就算确有其事也没关系。”燕云洲小声自言自语道,“娘说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
是错觉吗?他的余光瞥见燕游的手动了动。父亲似乎睡得更沉了,玉山坍圮,像一口金声玉振的钟,嗡鸣出一阵规律且并不吵闹的鼾声。
被自己药得睡成烂泥都能这么温文尔雅,除了自家阿父也没谁了。
燕云洲不禁想:就算自己侥幸能活到父亲这岁数,恐怕也撑不起像他这般的神韵风姿。
……是的,侥幸。
其实每一次亲自带兵都是生死局,但既然燕游只当这是对儿子的历练,燕云洲也只能照单全收。
燕云洲倒是对死早有觉悟,毕竟疾病曾数次将他逼入生死边缘。但这并不意味他不怕死,严重之时他甚至不敢入睡,怕一觉不醒,但为了恢复又必须静息,便让房里熏最重的安神香,让黑沉沉的困意来压制胸闷和心悸。
连宫里最有资历的白胡子御医都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言说这种心症只能预防,治疗就是跟老天爷作赌,每次发作都可能要命,但若施救及时,可保一时无虞。所以他身边的每个仆人都或多或少会点医术,都是等着捞少爷的急救队。
即使这样他还唯恐死到临头还有想做的事没办到,所以近几年每年都写点什么留作纪念。
年关将至,不能再拖了,兵变前还得写起来托人存好。
这次怕是真的要写遗书了。
想到这,他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小兵模型,把关节都攥得发白。
虽然相比于谢回给他出的军事题目,这次行动根本没什么挑战性,但这一仗毕竟是在将来要真刀真枪干上的,推演起来感受不同以往。
推棋布阵思如潮,巍巍宫城梦中生。
角声惊破长安夜,火光四起乱星垂。铁甲金戈逐霜雪,刀影剑光如电飞。
血泼宫墙红未褪,尸横道上白雪肥。孤鸿影落无声息,风卷长空冷月微。
说来也奇,这个陆指挥使根本就不把手下兵员的命当命,即使有生力量是军队的根基,而燕游最怕的也是陆统领拿人命填线。但燕云洲反倒不太顾忌这点:存在于他脑海中的阵地同时也是他收割敌手生命的猎场,那一刻胸腔里洋溢的不止是一身真才实学可得用武之地的成就感,还有一种沾着隐隐血腥的的兴奋。甚至兴到浓时,他那颗一向虚弱无比的心脏都会为此颤栗。
他这个人天生不太适合活着,但却似乎天生就适合战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什么呢?为什么即使战场上没有他挂念之人,他也仍会为接近这种危险的魅力而心系此地?
为国为民这种“正当”的借口反倒说服不了他的内心。说都是为了保护百姓未免太过冠冕堂皇,猪狗不如的宁帝也没有任何值得他效忠的理由。
他想,而且他能。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燕云洲从出生便循规蹈矩到现在,作为谢回之后长安最出色的世家才俊,从无偏失。但在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他想追随一次本能,即使这种本能可能会把他往失控的道路上引。
而世间最离经叛道,也最“出人头地”之事,莫过于砍下那个昏君的脑袋当球踢了。
何当斩龙足?
杀声震天冷风扬,冰靴踢碎神龙殿。
太监宫娥惊惶立,面如纸色声悲咽。帝王在劫无处逃,颤抖跪拜乞命怜。
曾将天下金银掌,如今求活无路行。长刀落下命终绝,鲜血染红玉龙椅。
燕云洲用手背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确认到封锁宣德门劫持皇帝这段都没问题。然而,推演到护卫太后和长公主这一步,情况显然就不这么乐观了。
毕竟是发生在宫门内的战争。黄龙卫和韩九昌的私兵身在主场,有天然的信息优势。陆文晖没脑子,但燕云洲不敢保证黄龙卫统领也没有,尤其是他们身边还跟着阴险狡诈不择手段的韩九昌。
燕云洲将一枚模型移入北门,堵死北大道。又将一枚棋子作为黄龙卫增派的人手快速往太后和长公主所住的内廷西宫移动,随后陷入了深思。
李如愿不想跟宁帝的后宫妃子同居,住的凤阳阁偏僻又窄小,反而更有走小路突围的可能。又或许她根本不用挪窝,反正父亲自会派兵把她那护成铁桶。
相较之下,更危险的反倒是太后寝殿慈宁宫。
黄龙和阉党都以为这次宫变是太后党发起的,燕游笼络陆文晖用的也是太后的名义,事情发生后自然会想到集火慈宁宫拿太后作人质;但其实此次宫变恰恰不守慈宁。这正是燕游计策的诡秘之处,李代桃僵,他戴了几十年太后党的假面,骗过天下人,才做得这个局。
可对谢桐来说,这一步就是死路——如果她真的对燕游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话。谢家亲兵很多都驰援沙场了,慈宁宫防守空虚,她老人家近来又时常因病意识昏沉,恐怕反应不及。就算她能及时抖擞精神指挥卫兵展开防御,生机也不大。守殿的还属于黄龙卫,说到底是皇帝的亲兵,韩九昌举着救驾名义让黄龙卫主支捉拿太后,一点阻碍都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慈宁宫守卫肯听她的,人数同黄龙卫的主力比起来也还是太少,太后寝宫被攻下只是时间问题。
怪不得父亲昨晚没跟自己多做解释,恐怕他那几个幕僚也帮忙分析过了。这局才是真上难度,吃力营救还未必能讨得好处。
不如说若燕游的计划得逞,太后没能保住,他们这边的局势反倒能拨云见日。且不说南军为了报仇士气定能大振;还能直接少一条战线,东军也不用分兵,能更方便集中优势兵力把黄龙卫甚至北军包抄全歼。
思及此处,燕云洲又瞥了一眼身旁熟睡的燕游。一生如履薄冰的人,连打呼噜都静悄悄的。
真是好算计啊,父亲。
是了,这是他殚精竭虑、筹谋多年才待到的良机。天时,地利,“人和”,发兵理由,详细计划,万般都周全了,只欠一阵东风。
那阵东风,叫做此次宫变的主将,能和他一样,对曾高坐明堂之上的那个女人不留情意。
不过,燕云洲想:父亲固然擅长算计人性,但他从不赌人性。他一向谨慎,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会去做。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例外:父亲当真会拿自己的个人感情同家族未来的安稳作赌吗?
突然,他如遭雷击,恍然大悟——这根本就不是救不救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救一个人跟保留兵力的问题,甚至不是一道军事题。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两难选择!背后的代价和收获完全不对等!
燕游肯定是不想真赌的,但老谋深算如他必能算到若由他来下决定牺牲太后,注定会让他与身为儿子的自己之间产生芥蒂,所以不如说“尚未有决断”,而把选择权还给自己。
这就是他思考一夜后的结果:要燕云洲知难而退,亲自选择放弃一个对自己珍之爱之的长辈的生命。
这才是方才他口中那句“好好历练”的真正含义!——“云郎,你道行太浅,难免年轻气盛,但也要明白,有很多事情你其实无能为力。”
他妈的!
宫门重锁铁刃寒,兵临慈宁断路难。
幻境回环路未明,华灯勾破影支离。碎镜如刀落地残,雕梁断裂飞灰散。
玉阶遍是断魂红,孤垣裂瓦送悲风。遍寻无觅谢太后,死生何处诉明衷?
不知不觉,掌心已是湿滑一片,小棋被冷汗浸湿,燕云洲顺手丢在桌面上。
到底是难。
“我的小冤家,你可算来了,御膳房刚好送了你喜欢的糕点来呢。”
“若是小云郎是哀家的孩子就好了,哀家必得把你捧在手心去疼呢。”
确实不是,但已经胜似。毫无疑问,那些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对女儿李如愿的爱,都被顺理成章地移情给了“乖巧”——实际上是无法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多主见的燕云洲。
上次他去慈宁,还是为了取证。谢桐已经病得不能起身、意识断续了,同他都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可在最后还是勉强挤出一点神气,如往常那般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让步辇来送燕少爷吧。出宫路长,别累着了。”
燕云洲在外很少双脚沾地,所以一向爱透过车窗看窗外缓缓移动的景色。就连坐在皇家轿辇里也是如此。
可惜那次被家中无意撞破的阴谋所扰,没有心情好好观赏。
而今才发现,那夜,乃至此前每夜如出一辙的宫城景色,竟已在他记忆之中变得如此深刻,历历在目,恐怕永世都难以忘怀。
夕照西落,夜色微凉。薄暮沉云笼紫禁,华灯指月悬朱檐。
以谢桐的状况,会恐怕以为自己同他已是见一面少一面。那匆匆让宫女在廊中檐下挂起的盏盏明灯,是她对他最后的挽留与送别。
其实燕云洲也很难说自己对太后究竟有几分情,几分是因为谢回,几分是因为燕游,几分发自真心,几分掺杂利用。
熟人多说他重情,他却觉得自己凉薄。
要他在情感上说服自己在这时放弃太后,其实很简单,比父亲想象的要容易很多。他只需要让自己想:她骄傲威严了一世,人到中年身体却飞速衰败至此,每日浑浑噩噩,难以自理,只怕比死还难受。
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他也已经为此挣扎够久了。之所以大汗淋漓地推演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军事水平。细究起来,同偏要解开算学考试附加题时的执拗是同类的。
然而,然而。
他几乎要放弃了,却无端地再度想起那时的景色。
幢幢灯影,往事依稀。
慈宁宫的宫灯很漂亮,若往后再也不能亮起,未免太过可惜。
那便再点点看吧,最后努力一把。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
谢回的父亲,谢桐的兄长——定国侯谢檀,谢向松,手上还有一支用于候府自卫的谢家军。
再有便是:那把剑,也该取来开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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