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为极,有三意焉:昼漏极短,去极极远,晷景极长。
眼下还未到申时末,天色却已沉了下去。白鹤觉厅中酒香氤氲,只道是酒酣气热要出来透口气,才得以从众人攀谈中脱身。
此时仍下着细细的雪,落在瓦檐、栏杆、台阶上,无声无息。皇子府内早已点上琉璃宫灯,悬在长廊檐下,明灭之间,映着落雪带有几分暖意,如烟似雾,影影绰绰。
白鹤缓步行至院中,呼吸间尽是凛冽雪意,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片刻即化,只留微凉沁入掌心。倏忽间听到远处有积雪微落之声,转头望去,竟是一片梅林,本欲前去细赏,不料身后骤传轻呼,
“白贤弟留步。”
回眸望去,只见陈瞻急步走来,白鹤转身,等到陈瞻在他面前止步,方才拱手轻声问道,
“明远兄唤我,不知还有何见教。”
陈瞻面有惭色,躬身施礼道,
“担不起见教二字,瞻特来致歉。方才席间之语,多有狂妄,若不是贤弟一番肺腑之言,瞻还不知自己言辞之失已越了分寸,得罪之处,还望贤弟海涵。”
白鹤连忙托起他手臂,
“兄这是何意?你我之前并无恩怨,何来得罪之处。兄若要致歉,也合该向七殿下才是。”
陈瞻见白鹤神色如常,仍是以礼相待,更觉惭愧,垂目沉声道,
“贤弟所言极是,瞻一时昏昧,误伤殿下,应当备下厚礼,亲自向殿下负荆请罪。”
白鹤闻言微微一笑,语气平和,
“兄既有悔意,况且七殿下素性淡泊,想来也不会深责,更不看重这些虚礼。依鹤来看,兄若是真有诚意,倒不必拘于礼数。”
稍顿,迎上陈瞻虚心求教的目光,又道,
“兄日后若是见有人耳听有关殿下不实之言,口出是非之语,不妨出言辩白一二,便可算作赔礼了。”
陈瞻闻言怔了一瞬,复又郑重颔首道,
“贤弟之言,瞻记下了。往日是我狭隘,今后若再听人妄议七殿下,定当据理而辩,绝不任流言横行。”
“不扰贤弟了,告辞。”
白鹤目送他离去,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很快便不见陈瞻身影。正巧清谈乐宴也散了席,宾客三三两两地出来,此时回首再望向那片梅林,却失了兴趣,正欲跟随其他宾客一同离府,却听身后又有人叫住他,
“白鹤公子暂且留步。”
白鹤心道怪了,一个两个的都让他留步。
转身见一个身形矮胖、侍卫打扮的人,正立于阶下,面上笑意和气,
“我家殿下正等着公子呢,请吧。”
白鹤心中明了,随即微笑颔首。
天色已深,富贵稍落后于白鹤,前方自有府中下人提灯引路,灯影随步履摇曳。走过回廊,穿过一方月门,眼前小院豁然开朗,便是书房所在。院中只点了几盏灯,四下一片寂静,雪意沉沉。
富贵上前一步,对白鹤抱拳道,
“还请公子容我通传一声。”
“有劳。”
富贵在门前止步,抬手叩门,
“殿下,白鹤公子已到。”
门内传来一声应答,语气平淡,
“请他进来。”
富贵回身朝白鹤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白鹤微一点头,整整衣襟,缓步入内。
只见书房内暖香隐隐,灯火不甚明亮,唯有书案上一盏三彩罩子灯,映出那人冷峻的面容。
“草民白鹤见过七殿下。”
白鹤撩起衣袍欲行两拜礼,南珩却亲自上前扶起他,引至客座,语声和煦,
“不必多礼,方才公子在席上所做之诗孤已听闻,真是文采斐然,不愧为秋闱第一名。”
“殿下谬赞,鹤实不敢当。”
“何必自谦,你斥陈瞻之言,言辞虽温,但句句在理,句句向着孤,以一人之言,可抵众人冷言惧语,实在是让孤大为感动。”
南珩亲手为他倒上一盏茶,白鹤谢过。
“鹤所言即所感,殿下过誉了。”
南珩听后扯起嘴角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来,微掀盖子轻拨茶汤,追问道,
“白鹤公子初入京城,按理说应慎言避祸,为何却在他人噤声时挺身而出,言语间又似乎很了解孤……你口口声声说心有所感,那孤便问白鹤公子,你究竟感于何处。”
白鹤闻言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一撩衣袍对着南珩跪下,仰头看他,面上有苦涩之意,南珩握着茶盏不动,也不扶他,
“殿下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南珩皱眉,放下茶盏,
“你是……”
白鹤眉目间浮着一层难言的寂寞,眼角微垂,眼中似有湿意,紧抿着唇,半晌才开口道,
“我本姓上官,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江南赈灾银两贪污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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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夏以来,江南一带便暴雨连绵,长达一月之久,河堤溃决,洪水泛滥,无数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江南东道多府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其中又以苏州府受灾最为严重。朝廷拨下两批赈灾银两,一批用以救济灾民,另一批用以修筑堤坝,本以为百姓能得到安置,但据苏州府下辖吴县县令冒死递上来的折子来看,这些赈灾银两尽数被江南一众大小官员贪污。
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怒,点了七皇子南珩督办此案,南珩领命微服私访江南。
此时洪水已经退去,南珩见城内景象荒凉,民生凋敝,心下戚戚,
“民困于下而官醉于上,此等贪墨若不斩草除根,恐百姓心将不存。”
此地乃苏州府下辖长洲县,虽也受灾严重,但比之吴县等其他县的情况好了很多,南珩心有疑惑,带了随侍的富贵问了街边老人。老人瞧他们面生,而且穿着虽不张扬,但衣料精致,必是贵人,也不敢隐瞒,颤颤巍巍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长洲县内有一侠士,只知其姓上官,见官府贪污了赈灾银两,便只身一人去将银两盗了出来,分于百姓。谁想到却被奸人所害,惨遭灭门。”
南珩忽觉腿被撞了一下,抬头看去,一个大约六七岁、衣衫褴褛的乞儿头也不回的跑远了。南珩收回视线,见老人抹着眼泪,便安慰道,
“朝廷已知此事,必会将这群贪官绳之以法,还江南一个公道。”
说罢欲掏出荷包来给老人些银子,一摸腰间,却空空如也。
不好,南珩瞬间想到了刚刚的乞儿,银子被偷事小,只是荷包中还有钦差令牌。
“公子穿着富贵,被乞儿盯上不足为奇。老身只求公子一件事,若是找到这些乞儿,要回银两即可,千万不要打骂,他们都是在这场洪灾中失去家人、无家可归的孩子,万望公子怜惜。”
老人说罢就要跪下给他磕头,被他急忙扶住,
“不过都是些命苦的孩子,我自不会计较,只不过荷包中有重要之物不得不寻回……还请老人家将这些乞儿的聚处告知于我。”
“大多聚于城西处。”
谢过老人后,南珩带着富贵往城西而去。
刚刚偷了南珩荷包的小乞儿一路跑回了城西,钻进了一条小巷里,小巷之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乞儿,见他回来,便急忙围上去,
“鹤哥哥,你回来了。”
这名小乞儿正是上官鹤,他在路上已将荷包翻开,见里面碎银不少,还有一个令牌。他虽从未见过此物,但隐约识得令牌上钦差二字,便知此人身份不凡,恐怕要惹上麻烦,但又别无他法,只得将令牌好好揣进怀里,只留银子在荷包中。
他将荷包递给那两个孩子,打着手语告诉他们这里面的银子很多,够他们俩赎回姐姐了。
那个小男孩接过荷包,神色慌张,不敢看他,扯起小女孩的手便要走,不料小女孩却站着不动,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对不起,鹤哥哥,我们也没办法,对不起……”
上官鹤满脸疑惑,正要问怎么了,却突然被人提起衣领,身体悬在半空中。
他惊了一下,随后不断挣扎,扭头一口咬上那人的手,那人吃痛将他摔了下来。他四肢并用的就要跑,却被一脚踩住脊背,狠狠地压在地面。慌乱之中,他看清了被众多府卫家丁包围住的那人的脸,是……
“这小畜生还敢咬人,少爷,可是要将他打一顿?”
被围住的那人是长洲县县令之子赵三,最是嚣张跋扈欺软怕硬,没少做鱼肉百姓之事。他看着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的上官鹤,不屑地开口道,
“打,给本少爷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让他偷了我爹的荷包,气的我爹这几天没有好脸色,连本少爷都被骂了好几句。”
家丁们得了令,围成一圈,抡起板子就往上官鹤身上打,上官鹤顿时感觉身体皮开肉绽,但他咬着牙不叫出声来,虽然他也叫不出声来。痛到模糊间看见赵三指使一个家丁给巷子中两个乞儿扔了点银子,又听他说,
“多亏了这两个小杂种,才能抓住这个小畜生,哈哈哈哈哈。”
上官鹤还是个孩子,即使会点三脚猫功夫,也遭不住几个成年的壮汉殴打,他将身子蜷成一团,用胳膊抱住脑袋,恍惚间听见那两个孩子哭着喊“停下,别打了”,又听见扑通两声,□□撞击墙壁的声音,
“滚开啊两个杂种,竟敢来摸本少爷的衣服,你们两个再不走,就连你们一起打了。”
上官鹤知道这是那两个孩子上前要扑向赵三却被家丁一脚踹开,他竭力看向他们,想说“快走,我不怪你们”,却忘了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那个男孩愧疚的看着他,然后狠下心来一把扯过大哭着的妹妹的手逃走了。他安心的闭上眼,感受身上撕裂般的疼痛,骨头像要碎掉一样,不过没关系,他们能逃走就好,他想。
赵三在旁边放肆地笑,
“还挺硬气,继续给我打,打死算本少爷的。哎呀拖远点打去,血别溅本少爷身上来。”
家丁们停下了,在肮脏的泥地上拖着上官鹤血肉模糊的身躯,留下浓厚的血迹,上官鹤已经没有力气逃跑了,他连呼吸都痛的快要死掉了。
路边的行人看这副场面不忍直视,有人欲要上前阻拦,却被同行之人拦下,
“如今这世道连你我都自身难保,又如何去管这小乞儿的死活,更何况这些还是赵三的手下,走吧。”
那人犹豫一瞬,忿忿地叹口气,摇头快步走过。
上官鹤怀里的令牌掉了出来,他想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或许不能被赵三拿到,于是他屏起一口气伸手去够,却被家丁一脚踩在小手上,用力碾压。
手指好像要断掉了,所谓十指连心,上官鹤痛的浑身颤抖,激出一身冷汗,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家丁举起板子又打在了他身上,上官鹤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母亲、祖父祖母的身影。恐怕也不能为他们报仇了。
血水浸透了泥泞的地面,赵三还在抱怨泥土弄脏了他的锦鞋。上官鹤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控制不住地阖上眼睛,意识消散之际,听到一人怒喝,
“住手!!”
他用仅剩的力气循着声音看去。
是谁……
会是来救我的吗……
没等他看清,便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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