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绵绵,不断地敲打着窗棂,带来丝丝凉意,融入沉寂的夜色中。
“……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屋内灯火柔和,暗黄的光晕摇曳在墙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年轻的妇人坐在床榻边,手捧书卷,声音轻柔地为她尚且年幼的稚子念着书。
躺在榻上的孩子瞪着大眼睛似乎心不在焉,总是盯着门口的方向,她察觉到了孩子的不安,干脆合上书卷,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小脸,
“鹤儿,怎么了。”
上官鹤抓住母亲的手,清澈的眼睛中有些隐约的惶恐,掺着不知名的预感,
“娘,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母亲神色微动,却不将同样担忧的情绪显露分毫,替上官鹤掖好被角,温声笑道,
“一会就回来了,你先睡,娘在这陪着鹤儿。”
上官鹤摇摇头,身子也微微坐起,手还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迟疑几息,终于低声道,
“娘,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
母亲将他搂在怀中,眸中闪过一丝忧色,手上却温柔的拍着他的背,正要出言安慰他,却听到外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她神情立马严肃起来,起身抄起桌案上的剑,将上官鹤护在身后,贴着墙角侧身躲在门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踉跄而入。这人披着夜雨,衣袍早已被打湿,肩头处染着大片的暗红,他掌心紧紧按着伤口,指缝间不断渗出血来,滴落到地上。
“夫君!”母亲低呼一声,急忙迎上前去,将他扶住。上官鹤也从她身后奔出,握住男人的胳膊,眼里满是惊慌,
“爹爹你受伤了。”
父亲抬手揉揉上官鹤的头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鹤儿别怕,爹爹没事。”
他身子一歪,靠着桌沿坐下,脸色苍白如纸,母亲心疼地拿帕子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水珠与血迹,
“夫君此行可还顺利,怎会伤成这样。”
父亲握住母亲的双手,喘息带有几分急促,可眼神仍然冷静,
“我已将账册盗出,明日清晨我们便……”
话还未说完,父亲便眉头一紧,警惕地回头侧耳,
“外面有人。”
那声音虽细微,却杂而乱,是有多人翻墙而入,瓦片轻响,雨中落地,若非他习武,恐怕也察觉不到。
父亲眼神陡变,压低声音对妻子说道,
“不好,怪我没甩干净,他们找到这里来了。”
他将账册从怀里掏出,交给母亲,
“夫人,你带着账册和鹤儿从地道先走,我来断后。”
又蹲下身拉过上官鹤来,握着他的肩膀,仔细地凝视着他,眼中的不舍很快被坚定取代,
“鹤儿,日后要好好听你母亲的话,不可顽皮,念书也好练武也好都要认真,听见了吗。”
上官鹤摇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手抱住父亲的脖子,泪水毫无知觉地流下来,
“不,爹爹,和我们一起走,不要丢下我和娘。”
父亲心中剧痛,狠下心推开他,将他交给母亲,不敢再看他一眼,任凭上官鹤在后面大声喊着“爹爹不要走”,拿起剑转身迎了出去。
母亲拉住上官鹤不让他冲出去,将他转到身前来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伸出手为他拭去眼泪,又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还那么小,他的身体那样柔软,他的泪水那样滚烫,可是以后恐怕再也……
我的孩子,她在心底呐喊。
她将账册放到上官鹤手中,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塞到衣柜里,替他打开衣柜暗门连通着地道的机关,落下泪来,
“鹤儿,你听娘说,你顺着这个地道出去,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账册,听见没有。”
“这本账册系着太多人的性命,藏着太多人的冤屈与苦难。江南数十万百姓得不到安置而流离失所,惨死街头,你祖父一家为民发声却惨遭毒害……这本账册是重要证物,千万不可落入贼人之手,若是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交给能揭开真相的可信之人。”
上官鹤捧着账册,流如雨下,见母亲要走,急忙扯住母亲的衣角,哽咽地问,
“娘,你也要丢下我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瞬,终究还是转过身来,缓缓蹲下,将他揽入怀中。她的手在颤,却仍努力温柔地替他擦去满脸泪水。
她知道,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不懂爹娘为什么要丢下他,也不懂这一次分别意味着什么。
“鹤儿,”她低声说,
“你爹伤得重,恐怕撑不了多久,娘得去助他一臂之力。”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多了。她轻轻捧起他的脸,凝视良久,然后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哭,也不要出声。”
她最后深深地看他一眼,关上柜门,独留他在黑暗之中。
房门被破开,父亲寡不敌众,被打的连连后退,母亲提剑上去为他挡下一击。她习过武,虽是女子,出招却凌厉狠绝,手腕翻转挽出剑花,击退多个黑衣死士,与她丈夫并肩而立。
二人夫妻多年,默契天成,一个眼神便知晓一切。他不问她为什么不走,只在混战中牵起她的手,哪怕只有这一刻,也足够了。
然而敌众我寡,对方皆是死士,出手招招致命,鲜血喷洒在墙上与地面,他们的动作愈发迟缓,脚步愈加沉重。
上官鹤蜷缩在衣柜暗门的地道口里,他还是个孩子,哪里舍得离开父母。听见外面母亲闷哼倒地声后,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后小心翼翼地趴在缝隙处忍不住地往外看。
他看到母亲在交手中中了一剑,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父亲护在她身前,可也体力不支,单膝跪地用剑撑着身体。
“账册在哪。”
那领头的黑衣人用剑指着父亲胸口问道。
父亲嗤笑一声,眼神狠厉的看向那黑衣人,
“我早已托人送出了城,你们再也拿不到了。”
黑衣人一剑刺向了父亲,父亲招架不住,倒在母亲身旁。
上官鹤颤抖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害怕发出任何声音,屏住呼吸,连眼泪也不敢流。
他听到那黑衣人说,
“去城外搜,想必还没有跑多远。”
隔了好一会,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安静到仿佛他自己也不存在,上官鹤才从柜子里爬出,来到父母身旁,为他们阖上眼睛,磕了头之后想叫一声爹娘,才发现已然失了声,说不出话来了。
他死死握着那本账册,从地道爬出,他不知道天地之大他该去哪,该怎么做。可是他知道这本账册很重要,他得好好活着,才能保护好账册,才能不辜负爹娘。
他自小跟着父亲学了些功夫,亦会些机巧与身法。他将账册藏好后便化作长洲县内一个不起眼的小乞儿,靠从富人身上摸些银两勉强度日,等待着那个能揭开真相,将这本账册公之于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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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浑身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撕扯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破碎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沉浮浮,又渐渐有了轮廓。他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得像是压着千斤,胸膛隐隐作痛,呼吸间带着湿润的血腥味。
身下的床榻柔软且陌生,耳畔隐约传来低声细语,断断续续,却又足以牵动他的神经,但模糊着又听得不够真切。
“……殿下,李大人递来消息,说是已稳住各州官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是能找到当时上官大侠从赵廷文那盗出来的账册,便能将这些贪官们一网打尽。”
账册……账册……上官鹤的意识回笼,猛地睁开眼,想起身下床,但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去。南珩本在床榻边的矮几旁坐着,听富贵将消息一一禀报给他,见上官鹤惊醒,吓了一跳,立马起身上前将他接住。
南珩把他重新放回榻上,让富贵去请大夫来,又转身倒了杯清水给他,
“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渴了吗。”
上官鹤看着他眨眨眼睛,想起来这是昏死前听到的那个声音,这才意识到口干舌燥,低头看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衣服也换了干净的,只是他举起被纱布包裹的手,向南珩示意他拿不了杯子。
“抱歉,忘记你手受伤了,我喂你吧。”
南珩将杯子递到他唇边,上官鹤顺从地低头小口啜饮,南珩怕他呛到,放慢了倾斜杯子的速度,余光瞥见上官鹤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上官鹤不明所以的抬头,唇边还泛着水光,一双眼睛在透着迷茫,看的南珩稍微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摩挲起手指,见他将一杯水都喝光了,便问他还要吗。
上官鹤摇摇头,此时南珩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上官鹤盯着他看的眼睛。
“你不会说话吗?”
上官鹤这才点头,南珩怔了怔,继而又抿唇道,
“是天生的吗?”
上官鹤没有回答,反而突然掏向自己的衣襟,发现已经换过衣服了,又举起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指向南珩的腰间,焦急地比划出一个方形的东西。
南珩也不知道怎么就看懂了,他有点忍俊不禁,
“你是说那块令牌吗,那是我的东西,我已经拿走了,谢谢你有好好保护它。”
原来救他的人和他偷的令牌的主人是同一个人,上官鹤低下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揉搓着被角。
富贵带着大夫回来了,南珩侧身让出位置,却没有走远。上官鹤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走到哪跟到哪。
大夫把了脉之后要给上官鹤换药,南珩带着富贵避到外间,门一关才隔绝了上官鹤的视线。
富贵凑近到南珩身前,禀报道,
“属下刚刚收到暗卫来报,赵三带着家丁在城中到处找您,已经闹翻了好几个客栈。”
南珩此行怕暴露身份,没有下榻驿馆,而是直接住了客栈。救下上官鹤时,他听赵三自报家门,心中便有了计较,干脆将计就计顺手将赵三痛打了一顿,想必以赵三的脾气回府后必定要跟他爹赵廷文告状,这整个长洲县竟然还有敢打他的人。
南珩那一顺手将赵三打的不轻,想来也是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动弹,伤好了这就立马出来找他,不过这里面肯定有赵廷文的试探,南珩毫不意外地笑道,
“江南这一众官员,想必在到处找孤吧。”
“正是如此,属下还探到今早江南东道观察使面见了各州刺史,恐怕是商量说辞对策。”
南珩冷笑一声,负手而立,
“赵三虽没脑子,但赵廷文此人却多疑谨慎,孤那日敢当街打他儿子,他肯定要思虑一番。这样吧,你派人快马加鞭去吴县将李敏望的印信取来,然后用他的印信去盐运司借一队缉私的官兵,趁赵三找到这里之前将他拿下,押到驿馆的地牢里,另作他用。”
富贵领命退下,正巧大夫也从里间出来,南珩迎上去询问情况。
“小公子的烧已经退了,不过仍需注意是否反复。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加上小公子的
脾胃虚弱,少患虚劳,需按药方精心调养,不可随意走动。”
南珩点头记下,继续问道,
“实不相瞒,这是我救下的一个小乞儿,我看他似是不会说话,可是天生哑疾?”
“公子善心,我正要与公子说此事呢。我给小公子换药时,那药性极烈的创药就算洒在城西三旬的张屠户身上,都疼的直叫,可小公子愣是一声没吭。我切他脉象未诊出有哑疾,许是心结所致。”
南珩谢过他,多付了一倍的诊金,又招来小二叫他去按药方煎药,嘱咐他煎好之后送上来。
推门进去,看本应该在榻上躺着的孩子倒在地上,他心下一抽,急忙上前小心翼翼抱起他,怕触到他伤口。
南珩将他放回榻上,目光扫视一圈见没有伤口渗出血,便松了一口气。只是上官鹤小脸惨白,额头上尽是冷汗,显然是被伤药带来的疼痛折磨的。
他叹一口气,将上官鹤脸侧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他耳后,幽幽地开口,
“大夫说你不可随意走动,伤好之前,安心在这住下吧。”
上官鹤抿着唇,拉过南珩的手,在他的手心写字。
他的手小小的,手指落在他掌心有点痒,仿佛触及了他内心深处一种柔软而隐秘的情绪。
“你问为什么你偷了我的东西我还要救你?”
南珩注视着一脸认真的上官鹤,喉结微动,在这无言的交流中感受到久违的纯粹和真诚,于是他将他的小手握在手中,
“或许是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吧。”
“世间多有不公,许多无辜之人,被迫走上这条路。江南暴雨本是天灾,这些贪官又造**。若不是他们擅自侵吞赈灾的银两,你又怎会失去父母流落街头,靠行窃为生。”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我救你,只是做了我应做之事而已。况且像你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以及那些本应不该死去的百姓,我都会尽我所能,替他们讨回公道。”
上官鹤看着面前的南珩,他的话一句句都落在了他心中。他的睫毛轻颤,眼中慢慢有湿意凝聚,但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他倾身贴近南珩的胸膛,将脸埋在他怀里,耳边是他逐渐加快的心跳。上官鹤无声地笑着,而两滴泪却悄悄落下,洇开在南珩胸前的衣襟里。
娘,他好像找到了那个值得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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