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几乎是踉跄着回到套房的。关上门的瞬间,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绅士的伪装——他猛地将银质烛台扫落在地,水晶碎片混着蜡油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人……”他烦躁地扯松领结,指腹划过方才差点触到珀茲脸颊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拂过的触感。这陌生的躁动让他恼火,比丢了怀表更甚。
“卡尔?”露丝的声音从内间传来,带着惯有的疏离,“你和洛夫乔伊去了这么久,找到怀表了?我母亲刚才还来问,晚宴的席位要不要提前确认。”
卡尔转过身,看见她倚在门框上,白裙衬得肤色冷白,颈间的蓝宝石项链是他送的订婚礼物,在灯光下泛着得体的光泽。不可否认,露丝曾是他最体面的选择——贵族出身的端庄、无可挑剔的教养,挽着她出席任何场合都能引来艳羡,这曾让他很满意。可此刻在他眼里,那精致的眉眼竟像蒙着一层灰,失了往日的光彩。
“不关你的事。”他语气冰冷,与往日维持的温和判若两人。
露丝皱眉:“我听说你们抓了一个三等舱的人?洛夫乔伊说她冲撞了你?卡尔,这种小事没必要闹大,传出去会让人说你跟平民计较。”
“小事?”卡尔冷笑一声,步步逼近,“露丝,你最好搞清楚,现在是我的怀表丢了。还有,别用你那套贵族腔调来教训我——你别忘了,若不是霍克利家的钱,你父亲留下的烂摊子早就让你们母女去喝西北风了。”他看着露丝瞬间煞白的脸,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反而觉得积压已久的烦闷找到了出口。那些被她嗤之以鼻的“铜臭味”,恰恰是支撑她优雅生活的梁柱,这认知让他生出残忍的快意。
露丝攥紧了裙摆:“在你眼里,我和我母亲就只是需要依附你钱财的蛀虫?那这婚约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声音发颤,却强撑着不肯示弱。
“意义?”卡尔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的嘲讽毫不掩饰,“意义就是你是霍克利家选定的女主人,是能让我在商业伙伴面前抬得起头的体面。难道你以为,我会对你这种整天想着骑马、学什么绘画的女人动心?”他从未真正爱过她,这点他一直很清楚。他和露丝的相处一直不算和谐,一个空有傲气却还怪他过于现实的落魄贵族小姐,他之前愿意抬举她,现在却觉得已经够了。
露丝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却不肯落泪:“体面?卡尔·霍克利,你真是让我恶心。”
“彼此彼此。”卡尔别过脸,心头的烦躁突然平息了。珀茲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脑海里愈发清晰——是啊,露丝或许是最“合适”的选择,但却不是他最“想要”的。既然如此,何必再自欺欺人?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竟平静下来:“看来我们都忍够了。下船之后,我会解除婚约。”
露丝猛地一怔,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卡尔没再重复,径直走到酒柜旁倒了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动,映出他眼底势在必得的光。他要的,从来都是能让他心跳失控的东西。比如南美的铁路专营权,比如华尔街的股票涨跌,比如现在,那个叫珀茲的姑娘。
当晚,监牢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时,珀茲正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里的青苔。脑海里反复盘算着时间——船明天就要停靠昆斯敦港了,那是泰坦尼克号最后的喘息之地。若不能在那里脱身,等待她的,恐怕只有北大西洋那片能冻裂骨头的冰冷海水。
洛夫乔伊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笔挺的黑色制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块沉默的礁石。“珀茲小姐,”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家先生请您去用晚餐。”
这邀请像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珀茲心头漾开圈不安的涟漪。她抬眼望去,男人身后的走廊亮着暖黄的灯,与监牢的阴湿形成两个世界,却不知那片光亮里,藏着的是转机,还是更深的牢笼。
珀茲指尖微微一顿,像被无形的线轻轻拽了下。抬眼时,眼底残留的那点波澜已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平静无波的淡漠。她默不作声地跟着洛夫乔伊穿过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脚下的绒毛厚得几乎陷住鞋跟,两侧鎏金壁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将雕花栏杆与油画衬得愈发精致——这些与三等舱灰扑扑的铁架床、油腻的餐桌天差地别的景象,像无声的警钟,一下下敲着,提醒她这场突如其来的邀约里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路过连通甲板的旋梯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珀茲下意识放慢脚步,恰好与转身离去的露丝撞了个照面。是露丝,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年轻姑娘的脸颊还泛着未褪的红晕,许是刚与人争执过,眉峰仍蹙着,眼底拢着层未散的愠怒,却掩不住那份被精心教养出的明艳,像一朵被风雨猛地吹过、却依旧挺着花瓣的红玫瑰,美得带着锋芒。
露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秒。许是光线柔和,又或是她此刻神情平静,那张本就足够惊艳的脸,竟先让人捕捉到几分干净的乖顺——眉眼间没有丝毫尖锐,像被晨雾轻轻笼着的月光,清透又柔和。再配上那头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黑色卷发,衬得旁边引路的洛夫乔伊愈发毕恭毕敬。她瞥见珀茲身上那件不算华贵、却浆洗得干净的连衣裙,以及被引着走向贵宾舱区域的背影,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一瞬。这人是谁?竟会被洛夫乔伊这样的人引着往那边去?
推开套房门的瞬间,卡尔正坐在餐桌主位。他抬眼望去,呼吸骤然停了半拍。
珀茲还是那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裙,卷发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修饰。可烛火落在她脸上,竟将那身廉价布料衬得像月光织成的霓裳——她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的弧度在光线下柔和又清晰,唇瓣上自然的粉色像被晨露浸过的蔷薇,比任何口红都更鲜活。
卡尔喉结轻轻滚动。他见过无数穿华服的贵妇、涂着最新款口红的名媛,她们的钻石发饰能照亮整个宴会厅,她们的香水味能盖过香槟的气泡——可从未有谁像珀茲这样,素面朝天,却比任何精心装扮的女人都更像一幅会呼吸的油画。
他甚至觉得,傍晚在甲板上见到的惊鸿一瞥都算不得什么。此刻她站在暖黄的灯光里,带着几分警惕的镇定,像误闯宫殿的小鹿,每一根毛发都透着野生的灵气,偏偏又该死的让人移不开眼。
“坐。”卡尔起身,声音比预想中更低哑。他绅士般为她拉开椅子,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时,珀茲已顺势侧身避开,语气平静:“谢谢霍克利先生。”
那声疏离的“霍克利先生”让卡尔心头莫名一堵。他原以为,当他放下身段发出邀请,这个三等舱的姑娘会受宠若惊,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过来。可她没有。她的冷静,她的分寸,甚至她刻意保持的距离,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他心上,又痒又恼。
他俯身时,鼻尖故意擦过她的发顶,深吸一口气——那不是名贵香水的味道,是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混着一点点海水的咸,干净得像清晨的海风,却比任何香气都更让他心神荡漾。他忽然想起童年时在康涅狄格州的庄园,清晨跑过草地时闻到的苜蓿香,久违得让人心头发颤。
“你的头发很香,像某种野玫瑰。”他刻意放柔了语气,眼底却藏着势在必得的光。这样的姑娘,就该被他放在精致的鸟笼里,每天看着她鲜活的模样,而不是在三等舱的人群里被埋没。他想象着她穿上丝绸睡裙的样子,想象着她颈间戴上他送的项链,想象着她不再用这种疏离的眼神看他——那些念头像藤蔓般疯长,缠得他心口发紧。
珀茲垂下眼帘,看着桌布上的暗纹:“乡下姑娘没什么讲究,让先生见笑了。”她刻意拉开距离的语气,像投入湖面的石子,非但没让卡尔的兴致冷却,反倒让他眼底的光更亮了些。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倒是比那些一见到他就满眼热切的女人有趣多了。他唇角勾起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越是想逃,就越该把线收得紧些——他忽然很想看看,这株带刺的野玫瑰,到底能倔强到什么时候。
桌上的烫金礼盒被推到她面前:“船上没来得及准备更好的,这件应该适合你。”他想象着珀茲穿上这件水蓝色丝绒裙的样子——珍珠会衬得她的肌肤更白,裙摆会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到时候,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为她打造的华美牢笼了。
珀茲打开一看,水蓝色丝绒长裙上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注意到领口的针脚细密,衬里的标签绣着精致的缩写——显然是定制款,却没有穿过的痕迹。她合上礼盒推回去,语气依旧平稳:“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怎么?觉得配不上?”卡尔的语气带着试探。他不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尤其是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姑娘。
“是不合适。”珀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就像粗瓷碗不该摆在银质托盘里,霍克利先生应该懂这个道理。”
卡尔的脸色沉了沉。她的比喻像在暗示他们之间云泥之别,可他偏要打破这层界限。他要让她知道,能被他看上,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接下来的用餐过程,珀茲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布菜时,她会轻声道谢;他举杯时,她只浅抿一口。可卡尔的目光总像带着钩子,从她握着刀叉的指尖滑到她微垂的眼睫,心里反复盘算着:等她穿上那件裙子,等他说出条件,她一定会点头的。毕竟,没有哪个平民能拒绝成为霍克利的女人。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露丝的母亲鲁丝·迪威特-布卡特夫人推门而入,餐厅里的水晶吊灯正悬在餐桌上方,暖黄的光线漫下来,恰好落在珀茲脸上。
鲁丝夫人的脚步猛地顿住,话头卡在喉咙里。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在珀茲脸上寸寸扫过,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这姑娘生得太扎眼了,墨黑的卷发随意披散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灯光染成柔和的金棕色;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脸颊透着自然的粉,那双眼睛黑亮得像藏着星光,偏又带着股说不清的韧劲。穿得那样普通,坐在满桌银器水晶里,竟半点不显局促,反而衬得周遭的华贵都落了俗。
珀茲下意识抬眼,撞进一双锐利而充满审视的眼睛里。来人身着一袭深紫色丝绒长裙,领口缀着珍珠项链,举手投足间带着旧贵族特有的矜贵,只是眼下那精心描画的眉峰紧蹙着,眼底藏着掩不住的焦虑与探究。是露丝的母亲?珀茲心里立刻有了答案——书里说她是“用优雅包裹着算计的女人”,此刻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像带着刺的网,正往自己身上罩。
“卡尔,我听说你和露丝……”鲁丝夫人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目光却仍像黏在珀茲身上。
卡尔的眉峰瞬间拧成了结。鲁丝那道不友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眼皮子底下,刮过珀茲的脸时,他胸腔里莫名窜起一股烦躁的火气。他抬手将刀叉重重一顿,金属碰撞瓷盘的脆响在安静的餐厅里炸开,带着明晃晃的警告:“夫人。”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有话便说吧。”
这声里的不耐显而易见,鲁丝夫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却见卡尔的视线沉沉落在自己身上,那眼神里的压迫感让她心头一凛。她强压下惊疑,摆出长辈的姿态:“我是想劝劝你,露丝性子是傲了点,但她心里是敬重你的,你多担待……”
“不必了。”卡尔直接截断她的话,刀叉再次搁在瓷盘边缘,清脆的碰撞声里是不容置喙的决绝,“下船后,我会和露丝解除婚约。”
鲁丝夫人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猛地按在胸口:“你疯了?霍克利家不能失去露丝的嫁妆!那是能让矿场再扩三个矿区的资本!”她说着,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瞟向珀茲,那眼神像在确认什么。
卡尔的脸色更沉了。这种绕来绕去的打量,尤其是用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珀茲。他霍然起身,椅腿与地毯摩擦出沉闷的声响,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我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他没再看鲁丝夫人,只扬声喊:“洛夫乔伊!”
“是,先生。”管家立刻应声上前。
“送夫人回房。”卡尔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我的允许,别让她再到这里来。”他刻意加重了“这里”两个字,目光扫过鲁丝夫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用这种眼神盯着珀茲。
鲁丝夫人被管家半扶半请地带出去,经过珀茲身边时,那道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身上。珀茲握着刀叉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卡尔要和露丝解除婚约?这个念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惊涛骇浪。
为什么?
一个答案像藤蔓般顺着脊梁爬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难道是因为……她?
这个念头像初春的薄冰,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清晰得让她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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