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又滑过了一个月。
黑森林里出现魔兽的阴霾,仿佛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化了,渐渐从村民们的谈资中淡去。弗洛尔村又找回了那份慵懒而温馨的节奏。橡果面包坊里,巴顿大叔和莉娜大婶中气十足的嗓门再次成为焦点——他们的孩子,里奥和索菲亚,从远方寄回了信。
“听听!我家里奥在预备营第一次实战考核,就撂倒了三个比他块头还大的小子!教官都夸他是天生的战士胚子!”巴顿大叔挥舞着信纸,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面包上,黝黑的脸上满是骄傲的红光。
“哼!力气大有什么用?”莉娜大婶不甘示弱,扬着手里索菲亚的信,“我家索菲亚才厉害!跟着银辉骑士团的斥候队出任务,靠着她那手好箭法和机灵劲儿,提前发现了魔物的埋伏,救了整个小队呢!队长都点名表扬了!”她眼底同样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两人谁也不服谁,嗓门一个比一个高,直到玛莎大婶端着两盘热气腾腾、散发着奇特香料混合着果酱香甜气息的“新作”点心重重放在他们面前。“吃!堵上嘴!吵得我脑仁疼!”玛莎大婶的吼声成功让两人偃旗息鼓,注意力瞬间被那造型诡异但香气诱人的点心吸引过去。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正轨,风平浪静得仿佛之前的担忧只是错觉。唯有老约翰神父,浑浊的眼睛里忧虑从未散去。
他依旧坚持劝说大家搬去更大的城镇,但回应他的多是无奈的摇头和叹息。背井离乡?被城镇里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管束?对习惯了自由的弗洛尔村民来说,那比未知的魔物更令人难以接受。
莎夏也渐渐被这份表面的宁静安抚。或许,日子真的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她甚至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再怂恿卡希尔试试玛莎大婶的新点心。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被彻底撕裂。
尖锐、凄厉、非人的鸟鸣声,如同生锈的锯子狠狠划破宁静的天空。
三只长着翅膀的人形怪物如淬毒的箭矢,猛地从村子上空俯冲下来。它们有着女人的上半身,本该是双臂的地方被翅膀占据,下半身则是覆盖着鳞片的锋利钩爪。
是以人为食,偏好婴孩的鸟身女妖!
巴顿大叔的铁匠铺就在边缘,他是第一个发现异样的。看着那三只怪物扑向邻居家的房子,窗口的婴儿被吓得大声哭喊,老铁匠目眦欲裂。
“畜生!滚开!”他怒吼一声,甚至来不及披甲,抓起门边一柄沉重的锻打铁锤就冲了出去!他挥舞着铁锤,怒吼着,试图吸引怪物的注意,为其他村民争取时间。“来人啊!魔物!去找神父!快——!”
他的勇猛为村民赢得了宝贵的几秒钟。附近的人惊恐地尖叫着跑开,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向教堂。
但三只鸟身女妖的凶残远超想象,它们轻易地避开了巴顿笨重的攻击,尖锐的爪子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在他强壮的身躯上撕开数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金黄的脂肪也同血液一起飞溅出来。
剧痛让他动作一滞,一只女妖猛地扑下,利爪狠狠抓穿了他的肩胛骨,将他拖拽到空中再摔下。
当老约翰神父、莱安和莎夏等人心急如焚地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巴顿大叔躺在血泊中,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气息已如风中残烛。一只女妖正贪婪地撕扯着他胸腹的血肉,另外两只则盘旋着,寻找空隙攻击拿着锄头、草叉试图驱赶它们的村民。
莉娜大婶冲在最前面,她的皮围裙被利爪撕开,手臂上鲜血淋漓,但她依然发疯似地用一把剥皮刀狠狠刺向正在啃食巴顿的女妖,大喊着:“滚开!你这怪物!放开他!”
“女神在上!”老约翰神父脸色煞白,瞬间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他口中快速吟诵起祷文,召唤出白金色的雷电,莱安紧随其后,寻找着能攻击到女妖的角度。
莎夏则不顾一切地扑向巴顿大叔。
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异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她强忍着,用颤抖的手撕开自己的牧师袍下摆,试图去堵住他身上几个最大的、汩汩冒血的伤口。
莎夏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知道巴顿大叔已经无法……
圣雷术对妖精种生物效果显著,莱安的圣雷击中了一只女妖的翅膀,烧焦的羽毛和皮肉发出滋滋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坠落。老约翰神父更显老辣,他击中了女妖的眼睛。没有视野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女妖被村民们一拥而上的打死了。
最后一只女妖知道大势已去,仓皇逃回森林。
莱安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巴顿大叔,他跪在血泊里,双手覆盖在巴顿血肉模糊的胸口,掌心爆发出强烈的金色光芒,试图用尽全身力气去治愈那致命的伤口,挽回那流逝的生命。
然而,太晚了。
巴顿大叔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总是充满豪气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充满了惊愕、不甘和对远方儿子的无尽牵挂。
他的喉咙被咬开了一个恐怖的血洞,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住了胸前衣服口袋里露出的一角信纸——那是他儿子里奥寄来的家书,他睡觉都贴身带着的宝贝。
圣光无法逆转死亡。光芒散去,巴顿大叔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空洞地映照着天空。
“巴顿!”莉娜大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泪水混合着血水滚落。她的手臂伤口深可见骨,但此刻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莉娜大婶压抑的哭泣回荡。老约翰拖着沉重地脚步走来,枯瘦的手带着悲悯的力量,轻轻合上巴顿大叔的双眼。
他低沉而肃穆的悼词在血腥的空气中响起,为这位勇敢却不幸的父亲送行:“……愿你的灵魂平安抵达星海,逝者化星,静待新生。”
做完这一切,老约翰神父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绝,他环视着惊魂未定、脸上写满恐惧和悲伤的村民们,声音嘶哑却清晰:“搬走吧,孩子们,去有大城墙和骑士保护的地方,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这一次,没有人再在第一时间反驳。
巴顿大叔那未寒的尸骨和莉娜大婶的哭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莎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眼前发黑,胃里还在翻腾。巴顿大叔惨烈的死状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
然后,她看到了——
在巴顿大叔铁匠铺的墙角阴影里,躺着一具熟悉的、黄白相间的大狗尸体。
那是巴顿大叔家的狗,它显然是为了保护主人而被女妖撕开了喉咙。而在离狗不远的地方,一团小小的、雪白的毛团静静地躺在泥泞和血污里。
是来福。
它那双总是清澈透亮、一只金一只蓝的异色瞳孔,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光彩。小小的身体僵硬了,洁白的毛发被染得脏污不堪,脖子上有一道致命的、被利爪划开的深深伤口。
来福……它总是喜欢去找巴顿大叔家的狗玩,村子里那么多狗,它偏偏就喜欢巴顿大叔家的这只无名大狗。
一瞬间,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叠加着涌来。
巴顿大叔的惨死,莉娜大婶的悲痛,村民们的恐惧……这些沉重的情绪还未消化,现在又加上了来福冰冷的小小身体。莎夏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痛苦让她几乎喘不上气,眼前阵阵发黑,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
她甚至发不出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巴顿大叔的葬礼在教堂墓地举行,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泥土覆盖了棺木,也覆盖了弗洛尔村最后一丝侥幸的安宁。夜幕降临,墓地笼罩在清冷的月光下,只有新堆起的坟茔和未散尽的悲恸。
莎夏没有回教堂。她抱着来福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坐在来福最喜欢趴着晒太阳的那块教堂墓地边缘的石头上。四周寂静无声,夜风穿过墓碑,像是低低的呜咽。
在月光下,来福雪白的毛发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光,但脖子上的伤口狰狞地昭示着生命的终结。莎夏的手指一遍遍拂过它冰冷的小脑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它曾经充斥着太阳的味道的毛发上。
她想起三年前初见它时的样子,又小又弱,异色的眼睛因为恐惧睁得大大的。是莎夏不顾别人的议论,鼓起勇气把它抱了回来,尽管旁人都觉得过早离开母猫的幼崽无法存活。
莎夏似乎明白了来福为什么那么喜欢去找那只大狗玩,她为了能让来福活下去,曾有几次偷偷抱着它去偷喝狗的奶,幼崽不幸夭折的大狗也没有拒绝一团瘦小的来福。
来福不止肠胃弱,身体也很差。有好几次,它蜷缩在角落里,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莎夏就整夜整夜地守着它,用温水袋温暖它的身体。困得眼皮打架也不敢睡,生怕一闭眼就失去它。
终于来福熬过了一次次生死关,渐渐长成村里“猫老大”般神气的模样。在其他人眼里,它或许只是一只眼睛怪异、不吉利的小猫。
但在莎夏心里,它是家人,是这个异世界里,唯一一个毫无保留地依赖她、需要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小生命。它就像她自己一样,在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努力地活着。
现在,它就这样冰冷地躺在她的怀里。就像巴顿大叔再也不能爽朗地大笑,莉娜大婶的手臂留下了永远的伤痕,弗洛尔村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温暖日常,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悲伤、无助、愤怒、对未来的迷茫……
种种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紧紧抱着来福,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它。
一直在角落注视着莎夏的卡希尔蹙着眉,他来到莎夏身前,鬼使神差地——
“想要它再次动起来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莎夏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卡希尔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前,目光落在莎夏怀里僵硬的来福身上。
他的声音依旧缺乏起伏,却不再是陈述事实般的平淡,里面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明明深知暴露这份力量,会将他带回到千年前那场无休止地追猎。
但此刻,看着少女被泪水浸透的脸庞,看着她紧紧抱着那只与她一样“异类”的小尸体时所流露出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的绝望……
他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似乎被这纯粹的悲伤拨动了。
一种名为“恻隐”的情绪,如同沉睡冰川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受控制地漫溢出来,驱使着他,说出了那句足以将来之不易的宁静葬送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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