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的某个清晨，你是在一片冰凉黏腻的触感中惊醒的。身下湿透的床单像一块沉重的冰，瞬间冻结了你的睡意。
尿床了！巨大的恐慌像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你的小心脏。厨房传来奶奶温和的说话声，嗡嗡的，听不清内容，却像惊雷一样在你耳边炸开。要被骂了！这个认知压倒了一切。
逃跑！几乎是本能的，你手忙脚乱地套上皱巴巴的小外套，笨拙地跳下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趁着奶奶没注意，从虚掩的大门缝隙里挤了出去。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也带着无边的茫然。要去哪里？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待在犯罪现场。
小小的身影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晃荡。肚子饿了，脚也酸了，最初的“自由”被委屈和后怕取代。你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直到路过花浦区那家明亮的童装店。
橱窗里，灯光柔和地打在一件蓬蓬裙上。粉白色的纱层层叠叠，像一朵最甜美的棉花糖，又像童话里公主的礼服。裙摆点缀着细小的亮片，随着灯光闪烁，如同落入了星辰。
你完全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小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渴望，早把湿漉漉的床单和离家出走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却又强忍着某种情绪的声音在你头顶响起：
“嚯！让我好找啊，小祖宗。”
你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
哥哥夏以昼蹲在你面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呼吸还有些急促，显然是跑了不少路。他的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T恤，领口都被汗浸深了一圈。
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你，里面没有预想中的责备，只有找到失物的如释重负和一丝……你当时看不懂的、混杂着心疼的无奈。
他伸出温热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你凉凉的脸蛋，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尿床的勇士，”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促狭的、只属于你们俩之间的神秘感，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让你莫名安心的弧度，“胆子不小嘛，还学会离家出走了？嗯？”
你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像熟透的小番茄，下意识地想低头，却被他带笑的目光牢牢锁住。秘密被戳穿了！你紧张得小手攥紧了衣角，准备迎接审判。
然而，夏以昼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你窘迫的小脸，精准地落在那件闪闪发光的蓬蓬裙上。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那表情让你心里的小鼓敲得更响了。
“啧，” 他咂了下嘴，用一种夸张的、仿佛在谈论什么国家机密般的语气，凑近你的耳朵，“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这么喜欢？”
你不敢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小眼神又偷偷瞟向橱窗。
夏以昼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爽朗的大笑，而是一种带着点狡黠、又无比温柔的轻笑。他伸出手，在你面前晃了晃。
“这样吧，” 他的声音像裹了蜜糖，“这裙子哥哥给你买了 ! 哥哥的钱就是给妹妹花的。”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看着你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作为交换，尿床的事儿，还有今天这出‘离家出走大冒险’，” 他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哄骗小孩的诱人魔力，“就当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永远埋进土里，谁也不告诉，尤其是奶奶。成交不？”
小秘密？永远埋进土里？不用挨骂了？还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蓬蓬裙？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羞窘。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成交！” 你脆生生地应道，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重要的盟约。
夏以昼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是阳光彻底冲破了云层。他直起身，让你稳稳地趴在他宽阔的背上。
“抱紧了，小勇士，” 他侧过头，语气轻快，“回家喽！”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下来，给街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你趴在他背上，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窝。他身上有阳光晒过衣服的味道，让你无比安心。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很短。晨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的暖意。夏以昼的步子迈得很大，却很稳。他甚至开始哼歌，哼的是一首你熟悉的、幼儿园教的儿歌，但他显然跑调得厉害，荒腔走板，每一个音符都在它不该在的位置上蹦跶。
“小燕子，穿花衣……” 他哼得一本正经。
你在他背上咯咯地笑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憋笑而一抖一抖。尿床的难堪、离家出走的恐惧，都被这难听的歌声和宽阔温暖的背脊驱散了。
“哥哥，” 你忍不住小声抗议，“你唱得好难听呀。”
“难听？” 夏以昼故意颠了你一下，吓得你赶紧抱紧他，“这叫艺术！懂不懂欣赏，小祖宗。”
笑声和故意跑调的歌声在街道上飘散。
回到家时，奶奶已经急得在门口张望了好几次。看到你们，老人家眼圈立刻红了，快步迎上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跑哪儿去了！吓死奶奶了！” 她一把将你从夏以昼背上抱下来，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上上下下地检查着，“有没有摔着？饿不饿？冷不冷？”
夏以昼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又可靠的笑。
“没事儿奶奶，” 他轻描淡写地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这小家伙胆子肥着呢，溜达到花浦区看热闹去了，让我给逮回来了。”
他朝你飞快地、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你立刻心领神会，把脸埋进奶奶无比温暖的怀里，一声不吭，完美地履行着“小秘密”的约定。
奶奶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更多的却是心疼。她忙着给你热饭，准备热水洗澡，暂时顾不上追问细节。
洗澡的时候，奶奶看着你换下来的小裤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你的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夏以昼神秘兮兮地把你拉到一边。他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纸袋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和“快夸我”的期待。
“喏，密约生效。”他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封口费到账。”
你迫不及待地拆开袋子——正是橱窗里那件让你魂牵梦萦的蓬蓬裙！粉白的纱层叠着细碎的闪光，柔软得像一场梦。你兴奋得小脸通红，在夏以昼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套上裙子。
纱裙摩擦着皮肤，带来新奇又美妙的触感。你跑到客厅，站在奶奶和夏以昼面前，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转一个完美的圈。小小的身体还不大协调，你只是笨拙地踮着脚，晃晃悠悠地原地打了个转，蓬松的裙摆像朵笨拙又努力绽放的小花，飞扬起一个可爱的弧度。
夏以昼笑了。不是嘲笑，而是那种看到世界上最有趣、最可爱的景象时，发自心底的、明亮的、毫不掩饰的开心的笑。
奶奶刚擦干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看到你，眼睛瞬间亮了。老人家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你，布满皱纹的手温柔地抚平你肩头的一点点褶皱，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花。
“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小仙女跑出来了？”奶奶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和毫不吝啬的赞美，她捏捏你因为害羞和兴奋而滚烫的脸蛋，“真好看！像画报里走出来的小公主！是奶奶见过最可爱的小公主！”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蓬蓬裙的亮片上，也落在夏以昼开怀的笑脸和奶奶慈爱的目光里。你穿着用“秘密”换来的裙子，站在这一小片温暖的阳光中，听着哥哥的笑声和奶奶的夸奖，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尿床的阴影彻底消散，只剩下裙摆上闪烁的微光和心底甜滋滋的暖流。
那晚，尿床的事情如同从未发生过。没有人提起一个字。你躺在重新变得干爽温暖的被窝里，偷偷瞄着旁边床上已经躺下的夏以昼。他闭着眼，呼吸均匀，月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线条。你心里揣着那个甜蜜又带着点忐忑的“密约”，沉沉睡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溪水一样平静流淌。尿床事件和离家出走风波，似乎真的被埋进了时光的尘土里，再无人提起。你渐渐长大，从幼儿园升入小学，又从小学迈向初中。那件橱窗里的蓬蓬裙，在你记忆里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粉白色、闪着微光的朦胧影子，像一个遥远的、带着点羞耻却又有点甜的童年碎片。你也再没尿过床，那段“黑历史”似乎彻底翻篇了。
直到你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清晨。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你眼皮上跳跃。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想赖会儿床。目光随意扫过床头柜，却猛地定住了。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盒子很大，系着浅粉色的丝带，上面别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你揉揉眼睛，带着点疑惑和生日特有的期待坐起身。拿起卡片，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飞扬洒脱的字迹，带着主人特有的玩世不恭和藏在深处的温柔：
“致夏以昼最爱的妹妹——”
“祝夏以昼最爱的妹妹生日快乐”
“——你永远靠谱的（划掉）英俊的哥哥夏以昼”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冲上脸颊。你几乎是颤抖着手，解开了那粉色的丝带，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裙子。
不是记忆中四岁时橱窗里那种极致的蓬蓬梦幻款，而是一条更适合十六岁少女的连衣裙。设计简洁而优雅，主体是温柔的奶油白，只在胸口和层叠的裙摆边缘，点缀着精致的粉白色薄纱。
阳光落在纱上，折射出极其细微、如同碎钻般的闪光，优雅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美。它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像一件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礼物，既回应了那个遥远模糊的渴望，又完美契合了你此刻的年纪和心意。
你呆呆地看着它，指尖轻轻拂过那柔软的纱。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冰凉黏腻的床单、空旷陌生的街道、亮得刺眼的橱窗、那件梦幻般的蓬蓬裙、夏以昼额头上的汗珠、他促狭又温柔的眼神、他荒腔走板的歌声、他宽阔温暖的背脊……所有的画面和感受，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温柔的粉色光芒。你抓起那条裙子，像抓着一段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童年宝藏，冲出房间。
客厅里，夏以昼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翻着一本空军杂志，晨光落在他身上。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你通红的眼圈和手里紧紧攥着的裙子，嘴角立刻扬起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得意和了然的笑。他放下杂志，好整以暇地看着你，仿佛在欣赏自己精心布置的戏剧终于迎来**。
“啧，” 他拖着调子，声音里是满满的调侃，“大清早就被帅哭了？”
“哥！” 你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嘴角却高高扬起，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你冲过去，把脸埋在他带着清爽皂香味的肩窝里，就像十二年前他背你回家的那个黄昏。
夏以昼没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像小时候那样，带着点粗糙的温柔，揉了揉你的头发。他的掌心温暖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阳光洒满客厅，空气里弥漫着蛋糕的甜香和初夏清晨特有的清新。那条守护着漫长时光的裙子，在你手中柔软地垂落，裙摆上的细纱在光线下闪烁着更加恒久动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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