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简单洗漱完,吹熄了油灯,刚躺到床上,就听谢云流说:
“过两日,师兄带你下山玩玩罢。”
黑暗中,他侧过头看另张床上的李忘生:“想去么?”
李忘生没有犹豫:“好。”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谢云流愣了愣,他还以为得一阵软磨硬泡。
“有传言说,长安有种草药,可以缓解情潮,师父要我们去查验真假并带回来。”李忘生言简意赅。
他本也打算同师兄提这事,之前因为养伤耽搁许久,如今既已恢复七七八八,差不多也可以出门了。
这个一同下山的人选,除了师兄不做他想。
“……这样啊。”
谢云流刚露出的笑容一顿,摇头笑叹:“还是得沾师父的光。”
说到底是因为师父交代了任务。
若不是有这个任务,师弟大概也不会答应他罢。
每每邀请师弟下山,十回有八回都要被拒。
……罢了,这次本就是赔罪,师弟愿意下山就行了。
谢云流一向看得很开。
“不。”
李忘生翻了个身,与谢云流隔着短短数尺相望。
他背对着窗户,谢云流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轻声道:“师父只是将此事交代忘生。”
“忘生鲜少下山,对山下不甚了解,而师兄对长安十分熟悉,又武功高强……”
“此行,还要仰仗师兄了。”
谢云流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李忘生俗家就在长安,他却说不熟悉。
谢云流忍不住唇角翘起:
“好说,你难得下山一回,等完成师父的交代,师兄必然带你好好玩玩儿。”
他把手枕在脑后,开始挨个数下山尝过的新鲜玩意儿:
街东头有个爷孙俩,老爷子击鼓,小孙女跳舞,头上能叠好几个碗,甚是有趣。
旁边好像有家小六烤鱼?
不行,那家手艺不行,还没自己做得好。
对面那家天山酒窖倒值得一去,师弟酒量不好,尝一杯应该可以。
要是饿了,新开的槐安面馆味道还不错,就是得给老板说一声,忘生不太能吃辣。
……
他兴冲冲地思考着准备带李忘生去哪些地方,兴奋地睡不着,晚间那点不快尽数抛之脑后,悄然消散。
李忘生望着他的侧影,看得出对方很是高兴,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很久没有与师兄一同外出了,随着年纪渐长,师兄逐渐锋芒毕露,两人之间的差距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既然有机会下山,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放松。
先前在李隆基那里的沉闷缓和不少,李忘生慢慢放松下来,躺在床上思索。
谣言不会凭空而盛,或者从源头真假参半,或者本就空穴来风,是有心人从后推波助澜……
不论哪一种,总能从谣传最多、最盛的地方,寻得蛛丝马迹,追根溯源,一探便知。
只是诺大长安,这谣言最盛处是哪儿、又该问谁呢?
“最盛处?”
谢云流听到师弟这么一问,不由得拽了下手里的缰绳,让马儿跑得慢些。
李忘生也随之勒马。
长安城门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两人晃晃悠悠地向前。
“每一处都问一问,几处对比,自然分晓。”谢云流想了想,道,“不过这法子费时费力,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李忘生好奇:“什么办法?”
“我知道有个人,他一定知道。”谢云流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
“……师兄。”
李忘生牵着马,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饰有重重纱幔的阁楼,不确定道:“那个人,就在这里?”
进进出出的人面上皆带悦色,人来人往都是一股甜腻的暖香。
层层软纱拨开,中间匾上写着两个大字:
春苑。
这是一座青楼。
谢云流点点头,“不错。”
李忘生神色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师兄莫不是在诓我?”
谢云流道:“没骗你,他真的在这里。”
见李忘生还在犹豫,他从李忘生手中牵过缰绳,一同拴在门口,拉着李忘生就往里走:“你见了就知道了。”
一进门,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大花园。
天青、胭脂红、鹅黄、酒香、花香……种种丽色、种种香气交织融合,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常年在山上清静惯了,李忘生一时有些不适。
身侧忽然传来一阵欢笑哄闹声,略有些吵,他微微侧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谢云流却注意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推开数双上前揽客的手,攥住李忘生的手腕,带他离开这声色喧嚣之地,“跟我来。”
李忘生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目光所及处处调戏勾引,耳畔所闻皆是笑闹呻吟,李忘生一言不发,眸中神色渐暗。
似是与他心境相符,越往里走越黑,到最后只能窥见走道的光亮,路过的屋内皆是一片黑暗。
谢云流轻车熟路地走至尽头,叩开一扇门,就要进去,李忘生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别开他的手,在门外停了下来。
谢云流已经走了进去,发现李忘生没跟上来,又往外探出个头,“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春苑内纱幔重重,连灯火都遮掩出几分暧昧,他看不清李忘生的神色,只是见人站在那动也不动,似乎是看愣了。
于是谢云流走过去,从后半拥着把人推进屋里:
“头一回见,看呆了?”
“等……”
不等李忘生推拒,门便在身后被关紧,屋里黑灯瞎火,一丝光亮也无,黑暗中,李忘生只能听见谢云流带着笑的声音:
“别急,等下让你更长见识。”
他话音刚落,像是故意隐去了自己的气息一般,突然消失了。
“……!”
李忘生一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双目像是被剥夺,周围一片空空荡荡,李忘生深吸口气,缓缓攥紧了手。
这样全然陌生未知的环境里,李忘生躯体下意识紧绷。
他不知这屋中有什么,不知自己面前是什么,不知师兄去了哪里,更不知他要让自己见识什么。
但李忘生早已学会了遇事只靠自己。
——反复放深吐息,调整紊乱的心跳,待冷静下来后,他隐约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惊叫与呻.吟,混杂着轻巧铃响,蛊惑人心。
“……”
纵然李忘生再想忽略,有件事一直如同针扎似的悬在他心头。
从他来到这里起,师兄进门时坦然的态度、轻车熟路的熟悉、早已相识的人……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刚稳下的呼吸顿时混乱。
师兄此刻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要自己在这里等什么?
笑声不绝,铃响不断。
惊慌与茫然从李忘生身上逐渐褪去,气息慢慢沉了下来。
在这纷繁缭乱的软红香土之中,李忘生漠然站在原地,与一切格格不入。
他安静片刻,随后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就要开门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走得急,步伐不稳,猝不及防遇上阻力,禁不住往后撞退一步。
对方“嘶”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将手臂垫在他背后,以防摔倒。
“师兄?”
李忘生这才意识到谢云流一直就站在他身后。
“你干什么?”
谢云流低声问。
他们离得太近,嗓音就响在耳边,刻意压低的嗓音随温热的吐息送入耳中,引得李忘生一阵战栗。
他身上冷凝的气息霎时消散,反问道:“师兄是要干什么?”
李忘生虽然不明白什么情况,但也和他一样压低了声音。
在隔壁的放浪纵情之下,他二人像耳鬓厮磨一般,互相挨着彼此,凑在门边低声细语。
“不是说要来问那个人?那个人是谁?他在哪儿?”
李忘生越压越低,最后只用气音问:“你要让我见识什么?”
“你……”
谢云流被他连珠炮一样的问话逗笑了。
笑声随着胸腔的震动传递给李忘生,让李忘生发觉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对方的手还没放下,还拦在他背后,此刻存在得格外明显。
“……”
李忘生意识到了此时的不妥,当即后撤半步,与谢云流拉开距离。
“……不骗你。”
谢云流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是要等一会儿。”
他慢慢解释:“那人名讳不知,江湖人称百晓生,专做消息生意,只有在这才能找得着他。”
说完,疑惑道:“绿漪今日怎么调了这么久?”
“……”
李忘生语气平静:“往常需要多久?”
“大概几息,可能今日多了个人,绿漪姑娘有些受惊。”
谢云流无奈道:“这姑娘可害羞了,与她姐姐刚好相反,可惜她姐姐近日不在,不然也要让你见见。”
“……她姐姐?”
“红拂。”
谢云流笑了笑:“绿漪善乐,红拂善舞,她姐姐若在,绿漪胆子会稍微大一些。”
“……”
李忘生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师兄欣赏,必然是极好的。”
“是极好。”
谢云流浑然不觉:“全长安最好听的琴,不在宫里,而在这里。”
李忘生没有再接话,只是在黑暗中垂下眼,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紧绷。
“……”
是他失态了。他不该如此急躁的。
但是只要一想师兄可能曾经在这里……李忘生就心烦意乱。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心烦意乱呢?
他不能妄加揣测,他也无权干涉。
他只是他的师弟。
只是个师弟罢了。
嘀嗒。
忽然传来一滴水珠落地,微小,却清晰可闻。
心底深处的妄念被反复磋磨,凝聚成了小小一团,如同一颗露珠,沉落在沙砾里。可它再小,也不会消失,再小,也无法忽视。
李忘生无声叹了口气。
弦声便于此刻响起。
如流水,如行云,自然流淌;如飞鸟,如潜鳞,自由自在。
流云托起了沉落的露珠,上升,上升。脱离沉寂的沙砾和土壤,脱离遮盖的浓云薄雾,脱离缠绕的丝丝缕缕,脱离所有的束缚,在天地间游荡。
游荡,游荡。游过山川草木,游过江河湖海,游过仙境神域,游过红尘人间,徜徉。
徜徉,徜徉,无边无际,无限无界,无己无名。
喜、怒、哀、乐,都在这无穷的天地间稀释蒸发,心中困郁、眉间忧愁冰雪消融,不解自散。
直至日落西沉,缓缓平静,延展出稀疏的星,重归宁静。
余音渐散。
李忘生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狼狈地擦了擦,忽地碰上了另一只手。
“还好我早有准备。”
谢云流轻声道。
李忘生愣了愣,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听对方接着说:
“此室黑暗,目不能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忘生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手帕上还沾染有余温,想来先前曾贴身很久。
“这曲子解郁消愁,心中困郁越深,越有奇效——我当初只觉神清气爽,泪流两三滴罢了。果然是该带你来的。”
谢云流面上笑吟吟,心中却松了口气。
不枉他四处打听,一路找到这里。
这位绿漪姑娘乐疗一绝,希望听过这曲,能让师弟感觉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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