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沾了眼泪,已经打湿,却依旧是温热的。
李忘生整理好仪容,将手帕攥在手中,声音微哑:“多谢师兄。这手帕……待忘生洗过晾干后,再行归还。”
谢云流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却是问:“好些了么?”
李忘生低低“嗯”了一声。
谢云流便知道他是没事了,只是此时不太愿意说话。于是又等了片刻,待李忘生缓得差不多了,才扬声道:“绿漪姑娘,今日琴曲上佳,言某在此谢过,还有一事劳烦,可否为我等引见百晓生?”
只听得一声弦响,随后脚步声从深处响起,“请二位公子稍加等候。”
李忘生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却不是来自他们身后。
显然屋内还有其他暗门。
谢云流忽然靠了过来,解释道:
“等她通报完,我们跟着进去,就能见到百晓生。”
他这会儿没隐藏气息,李忘生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就在一旁。
李忘生冷静下来,思绪就转得飞快,他摩挲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问:“百晓生与这春苑,是……”
是平起平坐的双方,一个提供藏身之地,一个做暗道生意,互惠互利;还是说,他们本就是一伙?
谢云流沉吟片刻:“我猜是双方。”
“师兄先前来时,可有什么发现?”
既然要从这里打探消息,总得确认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只是看侍女的态度猜的。”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这地方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着,等到了暗室,又有垂帘遮挡,双方都见不到面,藏得老深。”
李忘生想起来路十分昏暗,不由得问:“既然要谈事,怎么不点灯?”
谢云流一拍脑门:“忘了。”
他拉着李忘生来到门口,轻轻推开,留出一个足够观察的缝隙:“你看——”
“对面那边灯火通明的半楼,名为【百花】,屋内都是些貌美如花之人,烛火彻夜不熄;而这边黑灯瞎火的,叫【百鸟】。”
“【百鸟】或是善歌或是善乐,大多都有一技之长,但对【百鸟】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借着远方微弱的光,看了一眼李忘生。
李忘生双眼依旧清澈、平静如水。
他似乎对这些毫不惊讶,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鄙夷。他像看华山夜雪一样看着这万丈红尘,神色没有一丝不同。
置身于这样的声色**之中,却依旧一尘不染。
他不知道,此刻黑暗中漂浮着多少甜腻诱人的香气,尽态极妍地招揽着客人前去。
他闻不见。
如同一尊冷面圣像,无情又无心。
谢云流瞧着他的眼睛,把下半句说完:
“……而是信香。”
李忘生终于朝谢云流看了一眼:“信香?”
谢云流也看着他:“对,以香侍人。”
在这个香气泛滥的世间,信香同容貌一样成了天赐的资源,比起容貌,信香本身与情期相互勾连,自然更能牵动情.欲。
——欲.望,是人最大的弱点。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那双在黑暗中仍然水亮的眸,眼神微动。
他想起自己还未痊愈的腺体。
他闻不见,他也没有香。
……就算有,师兄也不会对天乾的信香有兴趣。
谢云流见他垂落眼捷,隐去所有光华,似是不忍,正要开口劝慰,却听李忘生轻声道:
“芬芳馥郁……的确令人流连。”
谢云流怔愣一瞬,忽地笑道:“师弟平日那般清淡,原来也爱浓香?”
“我还当你不喜……”
“这个好办,待你嗅觉恢复之后,再带你来一趟。”
谢云流笑意盈盈。
若是李忘生此时嗅觉尚在,定能发现那些芬芳馥郁皆与他们无关——
周遭溢满了冰凉的冷铁信香。
自进门以来,各种浓郁的香气不断蔓延,柔软甜腻的香如同抢夺地盘一样,争相将人包围。
然而没有哪股香能靠近李忘生,也没有谁能靠近谢云流。
地坤的信香对天乾有引诱作用,谢云流自是无事,但李忘生此时腺体受损,自身信香微弱,恐怕难以招架。
谢云流用自身为他造了一道屏障,阻隔了李忘生与那些别有用心的软香。
冷铁带着冰冷的烈性,极为霸道地将人护在中央,令所有桂馥兰香都难以靠近,望而却步。
是密不透风的保护,却又像是不容侵犯的占据。
若放平时,谢云流不至如此,李忘生自身足够,无需他再多此一举;何况天乾领地意识极强,对这种侵犯般的举动格外反感,他也不想惹人抵触——
可现下李忘生受伤了。
其实即便李忘生不与他提下山的事,知道了李忘生要下山,谢云流也一定会跟着去的。
李忘生的伤是因他而起,有些事,也只有他谢云流才能做得到。
只是——
谢云流神色微闪。
师弟一向与他分庭抗礼,而今难得落了下风……这让谢云流忍不住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曾经高山霜雪一般、不可攀折的梅枝……竟也会安安静静地被他圈在自己的信香之中。
李忘生抬眼时,正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睛,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师……”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被一声唤打断:
“二位公子。”
是绿漪回来了:“请随我来。”
李忘生放弃了未说完的话,与谢云流相视一眼,一同跟了过去。
暗道内亦是无光,但几人都如履平地,走到尽头,绿漪推开门,向旁侧避让,“二位公子,请罢。”
这暗室里倒是点了灯。
李忘生打量四周,入眼就是一道厚重的垂帘,这边摆了两张座椅,中间搁了方茶几,茶几上有两盏已经沏好的茶,正冒着热气。
“言公子,请。”
帘后的人道。
谢拆字言身寸,谢云流头一回来时,便用了化名。
谢云流也不客气,坐下来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省去所有背景,直截了当道:
“我想要能控制情期的东西。”
“……”
对方停顿片刻,“世间尚无此物。”
“是吗?”
谢云流笑了笑,显然对对方的回答有所预料:“可我听说近来有谣言,说有种草药可影响情期。”
李忘生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瞧了谢云流一眼。
以退为进。
对方沉默了。
“我知晓你的规矩,”谢云流敲了敲桌面,“既然今日无果,三日后,我来要答复。”
帘后应了一声,“不送。”
谢云流起身,和李忘生一起沿着暗道走回原来的房间。
侍女上前收走谢李刚刚喝过的茶杯,她们把木盘端得很远,茶杯上沾染的天乾信香给她们很强的压迫感。
“等等。”
帘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其中一个姑娘。
姑娘端着木盘走了过去,一只手从帘后伸出,执起了李忘生那只茶盏。
“那个毫无疑问是天乾,这个人……”
他将茶盏拿近,轻轻嗅了嗅,“奇怪……这冷铁的信香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人,这人……”
他见多识广,竟一时难以分辨,这人气息弱到仿佛没有信香。
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杯沿——那是李忘生曾经抿过的地方。
没有了冷铁的干扰,他细细品尝,从中分辨出了一丝极淡的冷香。
是梅香。
“终于……”
他忽然笑了起来,陶醉似的闭上双眼:
“——找到了。”
·
告别绿漪姑娘后,谢李二人离开了春苑,找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
谢云流不急着收拾,他把包袱丢到一旁,就往床上一倒。
“啊……舒坦。”
他伸了个懒腰,目光在屋里来回打转,绕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在了李忘生身上。
考虑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次出门他们没有穿道袍,李忘生穿了一身靛青,深色衬得那腰窄成一束,谢云流瞧了半晌,忽然伸手比划了一下。
天光裁剪出道子清瘦的背影,在谢云流指间,甚至填不满一乍。
啧,好像又瘦了。
谢云流摇头:“这几日,你可得多吃点儿。”
李忘生把手里的东西放桌上,回头望他:“怎么?”
“你这病一场,少说瘦了有十斤,得补回来。”
一个站一个躺,这说话姿势怎么都不得劲,谢云流手撑着床,慢悠悠地朝后一靠,倚着床头道:“看着腰都细了。”
“……”
李忘生低头看了眼自己,“没有那么多罢。”
他系带时确实收紧了不少,但这衣裳本就宽大,长一寸短一寸都无碍。
谢云流也跟着他的目光,将人从头打量到脚。
李忘生比他小三岁,个头还比不上他。他没有戴往日常佩的莲冠,看起来矮了一截,低下头时,未曾挽起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一垂就落到了腰,整个人小小一只。
谢云流无端有些手痒,他眼珠转了转,落到了桌面上放着的锦囊。
“那是什么?”
谢云流眯了眯眼。
他可不记得李忘生有这种赤色锦囊。难不成是谁送的?
李忘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前师雨云师弟给过我几枚明目的药,这次下山,师师弟要我帮忙再带一些回去。”
初级弟子下山有限制,三月一次,往后会逐渐放宽,整个纯阳上下,也只有谢云流能天天下山。
“唔,原来是这样。”
就说嘛,要真是别人送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谢云流眉头松开,向李忘生招招手,“让我瞧瞧。”
李忘生便拿了那锦囊,递到谢云流手中。
这锦囊花纹繁复,上面绣了一个“山”字。
针脚不算齐整,看样子绣锦囊的人的手艺并不好。
谢云流忽地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东西。
……算了,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谢云流摸了摸,里面还剩一枚,便想掏出来看看。
锦囊封口处拿细绳绕了几圈,打了个复杂的结。谢云流解了半天,愣是没解开,还越绕越死。
“这结怎么这么难解?”
谢云流起了斗志,把双腿一收,从倚靠改为盘坐,顿时跟那难解的结较劲起来。
李忘生陆陆续续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回头一看,谢云流还在掰扯那个锦囊。
“这个确实难解。”
他走了过去,“我当时也是解了很久,最后还是师师弟教的我。”
他弯下腰,从谢云流手中抽出锦囊。
“师师弟说,这种系法是他们那边特有。”
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挑出几根细绳后,捆成一团的死结突然简单了起来。
“药铺的老板是他同乡,人又好,因此他常常去那买药。”
谢云流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忽直忽曲,或捻或挑,收绳时勒出一道丰腴,松开后又留下浅浅红痕,随后捧着打开的锦囊,送到了谢云流面前。
“解开了。”李忘生道。
他的手素净修长,松散的红绳落在指间,衬得那只手愈发白皙。
谢云流抬头望了他一眼,看得李忘生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快。”他笑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李忘生能解得慢一些,再久一些。
大概因为……实在是赏心悦目。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云流就有些不自在。
——他又对师弟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了。
他将锦囊从李忘生手中接过,取出里面的药丸,轻轻嗅了嗅。
药香浓郁,确实上品。
把药丸放回去时,手已经拽住了细绳,忽然心里一动,念头刚闪过就被他抓住,不假思索出口:
“你会系么?”
李忘生似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一问,实话实说道:
“试过几回,不是很熟练。”
谢云流反应过来自己这句问话有些多余,可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只好顺着继续圆下去。
他把手伸到李忘生面前,“教教我。”
李忘生一愣,“好。”
他在谢云流身边坐了下来,往谢云流那边侧了侧,将手臂伸长,方便谢云流看清他的动作。
“绕三圈,然后将这条绳从下面上绕……”
他做得很慢,一边做一边跟谢云流讲,哪一步复杂,还会撤回去再做一遍,十分耐心细致。
谢云流想起以往师弟师妹们向他请教,李忘生也是这样慢声细语、逐字逐句讲解。
他好像有无穷的耐心,无论多么简单的问题都可以讲上许多遍,不厌其烦。
谢云流有时候在一旁看着着急,李忘生告诉他,师兄悟性高,许多东西一点就透,一看就懂,但常人难以做到。只能这样一遍一遍读,一次一次问。
“好在最后也能弄懂,只是需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谦和与坚定。
无数个夜晚,谢云流已经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却还见李忘生那边亮着光。
李忘生本身资质上乘,远高于一般人,但他却比别人还要勤奋。
这样一个倔强不屈的性子,展现出来却十分温和。
“这样就好了。”李忘生把系好的锦囊展示给他看,“师兄看明白了么?”
“……师兄?”
“看明白了,”谢云流回过神,笑了笑,“忘生的手生得真好看。”
李忘生一怔,下意识蜷了蜷。
为了证实习得效果,谢云流很快把锦囊拆开,又重新系了一遍。
“是这样吧?”
他冲李忘生挑了挑眉。
“……嗯。”
李忘生应了一声,却是低垂着目光,不敢再看谢云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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