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忘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草木尽数枯萎,只剩下风吹日晒后腐朽的根茎,昔日齐整而肥沃的土地,如今是肉眼可见的贫瘠,连廊下的木柱已经褪了色,假山石雕布满了蛛网和灰尘,除却偶尔听到一两声虫鸣之外,整座院落死气沉沉。
谢云流蹲在墙头,难以置信。
怎么落败成了这样?
虽然只是在这里呆过一夜,但谢云流还记得这里富有程度远超寻常人家,养尊处优的李小公子,刚入道的时候很多活都不会干,都是谢云流一点点教的。
……如今竟然荒凉成这般。
李忘生却未置一词,神色平静渺远。
兴亡一朝,亘古无常。
他早就知道的。
谢云流抹了把瓦片上的灰,在指尖碾碎洒落。
“好荒芜啊。”他感慨。
“很久没人住了。”李忘生低声解释。
七年了,从他离开的那天起,这座府邸就被废弃了。
不知道那些家仆后来如何,但王兄答应过会给他们安排好去处。
谢云流从墙头跳下来,随手在老树上掰了一根枝条:
“这根不错,挺直的。”
他以木枝为剑,随手比划两招,“就是有点细了。”
李忘生落在他旁边,轻轻拨开枯死的花茎,沿着院中石板小路走了出去。
曾经亲手种下的花种、晒过书的石桌、小睡时倚靠的石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度过多年光阴。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它们也变了。
李忘生一言不发,谢云流也只是陪他走着,没有多问一句。
有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吹到他们脚边。李忘生弯腰拾起,却发现脚下还有很小的花瓣。
纯白的,还是新鲜掉落的,梨花花瓣。
大概是被外面的风吹进来的罢。
李忘生视线随之望向院外,掠过檐下时意外瞥见了一个小小的鸟窝。
它竟然还在。
李忘生朝鸟窝走过去。
那是他为当初那只小麻雀做的窝。小麻雀在外面受了伤,被李忘生在院中拾到,给它做了这个窝。
窝巢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鸟也再也没回来。
李忘生有些伤怀,忽然听见身旁一道声音:
“你也养过鸟?”
谢云流凑了个头过来,瞧瞧他手中的鸟窝。
“难怪之前给十五做巢的时候,你做得那么好。”
他把鸟窝拿了过来,细细端详,“虽然长得差了点意思,但做得很密,足够遮风挡雨了。”
十五的巢……
李忘生眼前浮现了那个被师兄夸赞多次的鸟窝,他顿了顿,蓦然一笑:“做这个的时候废了不少功夫,后来做那个就熟练多了。”
十五可比这个闹腾,在屋里的时候上窜下跳的,还打翻了师兄的墨。
墨泼到刚抄完十五遍的经书上,浸毁了大半本,气得师兄到处逮它,说要把它毛拔了做汤喝。
思及那些打闹趣事,李忘生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他望着那个空巢,略微遗憾道:“就是可惜……它没有住很久,就飞走了。”
“唔,”谢云流把鸟窝放回原处,“或许它回来过,而你不知道呢?”
“可能是在你睡着的时候,在你专心看书的时候,在很多个你没有留意到的时候,它也许落在窗前,也许就停在墙头老树上。”
他微微弯腰,凑近李忘生,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声道:“……那时你睡着了,不知道。”
李忘生:“……真的吗?”
说得煞有介事,好像亲眼他见了似的。
“啧。”谢云流把身子又直了回去,双手抱在胸前,撇撇嘴:“师兄的话你都不信?”
李忘生笑了:“信。”
“师兄说什么忘生都信。”
他没再看那个鸟窝,转身同谢云流朝外走,“十五大概也快回来了,天暖了……”
谢云流冷哼一声,“它要是再把我的书搞上墨,我就按着它的爪子当笔写……你笑什么?”
李忘生咳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上回初秋,鸟窝里突然多了好多干虫,不知道是谁放的。”
谢云流:“……”
谢云流正打算反驳两句,忽然神色一冷,“谁?!”
他转头就往院外奔去,李忘生紧随其后,也跟着追了出去。
李府地势复杂,荒草丛生,弯弯绕绕奇多。荒凉破败的景象不断撞入眼中,令李忘生神色有些暗淡,但师兄的背影就在眼前,李忘生丝毫不敢懈怠,脚下步履不停,追着谢云流穿梭于周遭的荒芜之间。
“别跑!”谢云流远远喝道。
踩断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叶被飞驰的脚步带起,打着卷儿落在干涸的池边。沉寂多年的李府在此刻闹腾了起来,随着少年疾驰的脚步重新唤醒生机。
“站住!”
眼见人要逃往院外,谢云流一扫四周,三步并两步踩上石桌,转身就向屋檐飞去——
那一刹那李忘生抬头,见长安的日光穿过老树枯死的枝干,尽数照耀在谢云流身上。
少年白袍似流云翻卷,越过所有陈年旧迹,身形如鹤,无畏无惧。
一往无前。
竟令李忘生霎那间失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踪影。
李忘生连忙追上去,在院外墙下见到了谢云流。
“跑了。”
谢云流叹了口气,“前面是个岔路口,没追上,不知道逃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眯了眯眼,“身手不错,看着对这里很熟。”
借助复杂的地势情况,竟然能甩开他的追踪。
李忘生思忖,“难道是盗贼?”
谢云流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落叶灰尘,“说不好。”
可府上的值钱之物早该被撤走了才是。
李忘生思索着,建这府邸的时候王兄特意避开了那些金贵的、容易引人注意的材料,人走后东西一搬,这地方就不剩什么了。
“罢了,左右一时半会儿那人也不会回来,改日再来好了。”
谢云流有些惋惜:“可惜皇城内不许用轻功,不然他肯定跑不掉。”
李忘生点了点头,“先寻药铺罢。”
·
等他们摸到这家药铺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
这家店看起来生意惨淡,门口挂着块木板,写着个潦草的“药”字,木板风吹日晒,字都看不大清了。
李忘生从怀里拿出那个赤色锦囊,同谢云流一起走了进去。
店里冷冷清清,但收拾得很干净。
前面摆了一排药材,后面坐着个穿灰布衫的人,背对门口,正拿着绣花针穿针。
李忘生正想停下等候,谢云流已经喊出了声:
“掌柜的。”
这掌柜手很稳,话音刚落就穿了过去,一点没耽误,转身带上笑:“抓药?”
李忘生将赤色锦囊递给他:“先前有位师弟在这抓过明目的药,托我来再带一些,说是把这个给你就知道了。”
掌柜低头看了看赤色锦囊,又看向李忘生,“他近日可有是什么不适?这么快就吃完了?”
这个掌柜对客人还挺上心,难怪师师弟说他人好。
李忘生于是解释道:“师师弟无事,是我近日双目酸痛,师弟给了我几颗。”
掌柜听闻此言,微微凑近,仔细看了看李忘生的双目。
“是有些红……我给你也带一副罢。”
他转身去抓药,李忘生站在原地等候,谢云流却突然凑了过来,盯着李忘生的眼睛。
“……怎么?”
李忘生微微后仰。
“有些红么?”他仔细地瞧着,皱着眉喃喃道:“我怎么没注意到……”
谢云流凑得太近,远远超过了往日在外的距离,李忘生下意识移开视线,想躲避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可却被对方一把拍上肩:
“别动,”谢云流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肩上的手掌炙热,仿佛能透过衣衫把热度传给李忘生,让他忽得热了起来。
这是他俩自昨晚之后,今天第一次身体接触。
昨夜澄明的月光还在眼前,李忘生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抬眼迎上谢云流的视线。
“看着还好啊?”谢云流不解道:“难道是我眼拙,看不出来?”
李忘生:“……大概不是很要紧罢。”
说话间,掌柜已经将两个锦囊递了过来,一个赤色,一个青色。
“赤色这个是小雨的,青色这个给你。”
他叮嘱道:“睡前服用。”
“多谢。”
李忘生默默记下,付完钱,又瞧了一眼还在观察的谢云流:“师兄,走吧。”
看起来确实不像有什么大事。谢云流眉头稍稍舒缓:“好。”
药铺掌柜目送谢李二人消失在人海,又坐回之前的位置。
成团的针线下面压了张纸,在药香弥漫的屋内,仍然显得异香扑鼻。
他将纸抽出,放在烛火上点燃,面无表情地看它燃烧殆尽。
扭曲的纸上写了寥寥数语:
【有少年二人,一者眉心有朱砂,验。】
落款压了片花瓣的痕迹,字写得十分秀气:
——【香】。
·
谢李二人从药铺出来,径直去了酒肆。
谢云流要了一坛,李忘生要喝茶,被谢云流拦住了,给他倒了一杯酒。
“一杯,就一杯。”谢云流把酒盏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陪我喝点。”
于是李忘生干了这杯酒,一滴不剩。
趁着酒后意酣,谢云流又提出要去跑马。
“长安郊外有一大片野地,”一坛酒下去,他兴头就上来了,“风吹着格外舒服,你肯定会喜欢。”
李忘生静静地瞧着他那双因醉意而显得有些潋滟的眼睛。
“好啊。”他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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