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听见殿内有许多窃窃私语。
他脖颈有些酸,便下意识动了动,这么一偏头,整个人差点滚下去,被一双手托住:
“哎哎哎!”
谢云流无奈道:“这刚睡醒,怎么又要倒了?”
“师兄!”李忘生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抱歉……”
“睡着了没?”谢云流活动活动肩膀,侧头瞧他了一眼。
这话是明知故问,但李忘生刚睡醒时的茫然,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睡着了……”
李忘生答,他眼神还有点散,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谢云流也不急,拿手撑着头,半歪着坐得没正行,“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侧脸。
李忘生坐在原地,呆呆地怔愣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照着他的样子,摸了摸自己脸侧。
那里还残留着枕出来的红印,摸着比其他地方都要热。
顿时整个人僵成了殿前的铜鹤。
“噗。”谢云流见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想笑,但碍于师弟面皮薄,于是别过脸,忍笑道:“师父让咱们先自修。”
“……师父有事绊住了?”经了这么一遭,李忘生终于清醒,他揉了揉发热的地方,脸却越揉越烫。
怎么就……枕着师兄睡着了呢……
他有些无措的乱,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鬓边硌出的红痕还在发烫,烫得他不敢去看谢云流。
偏巧谢云流非要往他眼前凑:
“不,师父来过了。”
“!”
李忘生猛地抬头。
那岂不是……
“他没讲经,只是说让你下了学去找他。”
谢云流摊了摊手:“师父悄无声息就过来了,我没来得及叫醒你;他说完后就走了,我干脆也就不叫你了。”
“……”
偷懒打盹一次就被逮到的李忘生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他这段时间有些疲累,也许是昨夜实在没睡好,今日才会困成这样。
他垂下眼,似乎有些低落。
谢云流看着蔫儿下去的师弟,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逗你的。”
“师父没来,只是派人传了话,是真让你去一趟。”
他回想起那个师妹见到他俩时,脸上的震惊,不由摇头笑了笑。
当时对方迅速捂住嘴,连比带画,把师父的意思告诉他们。
而李忘生在他肩头毫无察觉,睡得正沉。
谢云流不好开口,便笑着冲她眨眨眼,示意知道了。
师妹点点头,小碎步跑了,看上去很是兴奋。
兴奋什么?
谢云流有些好笑,第一次见二师兄偷睡懒觉?
“……这样。”
李忘生反应过来师兄是在捉弄他,并没有被师父看到,不由得松了口气。
脸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李忘生却无端生出些怅惘。
他瞧了一眼笑得无知无觉的谢云流。
他有时希望师兄能知晓他,有时又不希望他知晓。
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太难熬,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敢露一点马脚。
师兄那双眸太清透了,一眼便可望见底。
仿佛所有的晦暗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
李忘生面对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自惭形秽起来。
这人一副冰雪肝胆,通透出尘,怎么能以凡尘俗事累他沾染?
李忘生那么喜欢他,李忘生舍不得。
他收起书卷,站起身,冲谢云流行了个礼。
“师兄,我去找师父,用饭不必等我。”
谢云流摆摆手,“晚上烧鱼汤,我给你留着。”
李忘生一怔,终于笑了一下:“多谢师兄。”
.
暮色将近,飞鸟倦归。
李忘生指尖扣着最后一子,犹豫许久,还是放下了。
“徒儿认输。”
“忘生。”
吕洞宾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你心不静啊。”
李忘生低头听训:“是。”
在师父面前,他没有任何可以隐瞒。
吕洞宾并不多说,徒弟既已知道症结,便当自寻解法。
他同李忘生一颗一颗收起棋子:“临淄王近日出了长安,要来纯阳宫参拜。”
李忘生收子的手一顿。
“长安近来不太平,”吕洞宾缓缓道:“他来上香祈福。”
一个掌军器之人,要来求神。
——名为拜神,实为见人。
李忘生垂眸:“徒儿明白。”
黑白棋子各归其位,棋盘纵横交错,等待新的开局。
吕洞宾拾起拂尘,起身走向窗边,李忘生也跟着站起,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华山顶峰严寒,云雾缭绕,不似人间。
“我听闻,你时常为门内地坤弟子安抚。”
吕洞宾当年选址华山,也有看上了这一分清净。
人在世间修行,身有难克欲,心有难平念。
只是欲得逍遥,难也得去的。
李忘生承认:“是。”
吕洞宾叹了口气。
纯阳弟子大多年轻气盛,这倒真是个问题。
“此法太过损身。”他摇了摇头,“传言长安有人找到一种草,可抑制情期,你择日去一趟,验证此事真假。若为真,便制成丹药,为门内弟子服用,以度情期。”
李忘生拱手作揖:“弟子领命。”
师父是给了他见与不见的选择。
李忘生与李隆基也是多年未见,少年人长得快,几年不见,又是一个样子了。
他这些年很少下山,更是鲜少去长安。
前尘故地……
幼时朱红的高墙一闪而过,李忘生短暂出神,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是去长安的话,或可叫上师兄。
师兄多次邀约,自己都未曾答应……可借此机会好好陪他玩耍。
若是去的时间长,还需准备……
李忘生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居舍走。
他只顾着在心里做打算,忽然耳畔风声呼啸,李忘生本能侧身一躲,却不想对方正料中了他的反应,前刺一步,剑锋稳稳当当停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兄?”李忘生回过神,略微讶异地望着站在路旁的人。
谢云流像是刚喝过酒,身上酒味儿还未散,一双眼潋滟得像桃溪:
“鱼汤都凉透了,你怎么才回来。”
李忘生才想起来临走时师兄的叮嘱,歉然道:“与师父说得晚了些,故而误了时辰。师兄还未用饭?”
听见是师父,谢云流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了。
他又高兴起来。
“无妨,我开了坛好酒。”
他揉了揉肚子,打了个酒嗝,“还特意给你留了点儿。”
他说完,忽地停了下来。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提起警惕。
谢云流这是明显喝醉了,他那脑袋瓜里总有各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每每发起酒疯,都让李忘生难以招架。
“师弟。”他蓦地冲李忘生一笑,霎时风流尽入眉梢,他轻轻一挑,松了手:
“接剑!”
李忘生抬手抓住剑柄,剑尖尚在轻晃。
谢云流轻巧翻身,向后退去,一手捞起靠在树干下的长剑,一手拎起自己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
“不是说练了新招?”
他一擦唇角,将酒坛又丢回树下:“——来!”
李忘生神情一凝。
满心思绪在这一句之下涤荡一空,所有的犹豫、困扰、衡量皆化乌有,他握紧手中的剑,冲了上去。
与他二人的性格相似,他们的剑法也有异曲同工。
谢云流的剑敏捷飘逸,游刃有余,往往出其不意。
李忘生的剑既稳又准,每招每式都十分到位,堪称模范。
此时谢云流带了酒意,醉剑便更加挥洒自如,刺、劈、斩、挡……愈发灵活,不可预测。
李忘生进攻得密不透风,可谢云流仅仅只是站在原地,便能够抵御他所有攻击。
仿佛铜墙铁壁,牢不可破,密不透风。
月色倾洒下来,少年眉目如画,快意鲜活。李忘生的心剧烈跳动,他在上俯视,握剑的手更紧,“师兄……”
什么前尘、什么神草,通通被抛之脑后。
他也笑了,双眼被剑光反照得清亮,“看招!”
像是万鹤振翅而起,剑光绚烂,浮华过后,陡然杀出个李忘生。
谢云流大笑:“好!好!”
他一步避开,剑尖划过地面,惊云舞鹤一般,倏地穿到李忘生身后。
“师弟,”他向后偏头,夸奖道:“新招不错。”
谢云流贴得极近,李忘生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沸腾的热意。
随着话音传来,冷铁独有的肃杀之气逐渐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生出了无形的压迫。
李忘生顿了顿,尚未收起剑,一碗酒便被剑尖送到自己面前。
“尝尝?”谢云流在他身后道。
酒是刚倒的,水面还在摇晃。
酒香醇浓,却还酿进了长剑上冷铁的味道——冷硬、浓烈,那是来自天乾的压迫,是谢云流的信香。
李忘生端起剑上的酒,一饮而尽。
无意沾染上另一个天乾的信香让他如鲠在喉,让他肺腑灼烧。
师兄太兴奋了,信香都开始外泄了。
李忘生摸了摸自己的颈。
天乾与天乾相撞,信香扩散,必然会出现冲突和压制。
李忘生清醒着,尽力收敛自己的信香,便要忍受谢云流的无孔不入、百般侵扰。
他的信香带着冷铁的肃杀腥气,果决,锋利,像是在这小小的空地铸就了一方剑冢,将李忘生困于阵中。
谢云流带着醉意,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师弟,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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