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李忘生了解谢云流的为人,他都要以为这是哪个浪荡子撩拨挑逗时的荤话。
味道如何——
李忘生置身其中,几乎要被这股冷铁腥气全然侵染,他本能地想要与之抗衡,又生生压住。
但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酒。
“好酒。”他道。
烈酒烧喉,一口下去,酒气直冲脑海,让他开始发蒙。
李忘生酒量不好,却也能喝上几杯。
他此时应该及时喊停,谢云流已经起了兴致,再下去,他会越来越兴奋,更何况,酒会助长……
可他静了片刻,将剑一点点握地更紧。
“师兄,”他平静拱手:“——请赐教。”
白梅的香气悄然在月夜绽放,似有若无,在冰冷肃杀中渗入一丝丝高傲的幽香,李忘生眼神沉静,眼瞳深处却是一股不服输。
谢云流喜欢极了他这股劲儿,冷铁的信香一下浓烈起来,仿佛连周围温度都跟着低了几分,他双眸在黑暗中发亮:“奉陪到底!”
李忘生的剑一次一次攻向谢云流,可谢云流好像没有弱点。
他每每以为找到了师兄的薄弱之处,却总是会被师兄轻松挡住。
他与天地合一,孑然一身,仿佛身是尘外人。
李忘生日复一日的练剑、悟道,但面对谢云流时,他永远都有一道鸿沟。
万丈深渊在中,他们是前后隔开的两座峰。
李忘生在这座山头望着谢云流的背影,他遥远、飘渺,却真真切切。
远却非遥不可及,难也非高不可攀。
他渐渐逼近,限制谢云流的活动空间,冷铁携清冽剑气鼓荡在他们之间,交织着丝丝缕缕的白梅冷香,李忘生颈后发烫,他像是在顶着千万寒风,努力伸出自己的枝条。
忽地剑下一空,腰间猛地灌入冷风,李忘生急忙收住劲,稳住下盘,才发觉腰上系带不见了。
“师弟,你又输了。”谢云流手里玩着他的系带,笑得放浪。
“……”
寒风吹醒了李忘生,他终于从切磋的战意里冷却下来。
谢云流江湖好友众多,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其中包括了一些不三不四之人。他常与这些人混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恶劣的意趣。
衣冠不整——太无礼了。
李忘生不发一言,冲他行了个礼,收剑转身便走。
见人生了气,谢云流才猛地反应过来——玩笑开过了。
霎时酒都醒了一半,他赶紧还剑入鞘,快步追上去,从后揽住李忘生的肩:
“师弟,你方才那招是真的好,锋芒毕露,藏守于攻,我差一点儿就输了。”
李忘生还是不理他。
谢云流无奈,他以前没少从师弟身上薅羊毛,也没见师弟生过气,看来这回是真触到底线了。
“好好好,我还你。”
他停下脚步,把指间缠绕的系带抖开,一手攥一头,长臂一圈,围上李忘生腰间。
李忘生神情未变,却是呼吸微滞。
谢云流靠得太近,冷铁的侵袭扑面而来。
……他这样揽着,几乎像一个拥抱。
谢云流亲手将他腰带系好,诚恳道:“给你系上了。”
他浪荡惯了,师弟太规矩了,以后不能开这种玩笑。
李忘生抿着唇,转头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太复杂,谢云流醉酒的脑子看不明白,只是莫名觉得有种心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罢了。”李忘生垂下眼眸,低声道:“是我没有赢你。”
若是他能赢过师兄,便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师兄也不会下山与那些人玩耍。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
“愿赌服输,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若是想要这条系带,我……”
“不用,”谢云流连忙拦住他作势欲解的手,“你留着,我不要。”
随着他的清醒,冷铁的信香渐渐消失,而那缕清淡的幽香早已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谢云流方才有闻到,他知道李忘生也与他一样兴奋,一样沉醉其间。
“待你下次学了新招式,也第一个来找我。”
他的师弟心如明月,不染清明。他实在不该用对那些江湖人的法子去对他。
“我要做第一个见到它的人。”
李忘生深深地望着他。
师兄果然只想武学。
只有武功上的精进才能引起他的兴趣,也只有武功够高的人才能留住他的目光。
他还差得远。
李忘生攥紧了手心:“好。”
·
翌日,谢云流告了假,一个人在宫里找书。
李忘生昨日明显精力不济,谢云流认为这同他早课时安抚地坤弟子有很大关系。
天乾地坤分化由来已久,向来是天乾与地坤结合,燎期与潮期相对。天乾燎期灼而烈,心火需要地坤才能浇熄,地坤潮期寒而湿,身水也需要天乾才能暖干。
相比起泽兑,天乾占了气力之优,地坤占了生育之利,仿佛燎期和潮期就是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
谢云流第一次燎期时,正与歹人在巷中激斗,而后几乎是进行了一场虐杀。他对那段时间没有记忆,燎期时他只剩本能,没有神志,他从长剑上的血腥和满地的尸体上才得知自己干了什么,那是他第一次闻到自己的信香。
肃杀的冷铁里掺杂了血腥,像是他出生时,从无人生还的村庄里吹来的风。
冥冥之中,仿佛他这一生,注定要刀光剑影环绕,一生血雨腥风。
后来的燎期谢云流再不敢与人接近。
情期来得突然,给他的反应时间太短,只够他驱赶,不够他逃离。
他削平过一座峰顶,也毁过他与李忘生的居舍。
心火难灭,他只能暴力发泄。
地坤潮期则如同身坠寒江,浑身发冷,肌肤沁水。他们会渴求一切热源,得靠源源不断地输送暖意,才能让他们好受一点。
潮期把地坤消耗得太厉害,他们不停地流失热量与水分,自身更是存不住热,只能靠外物供给。
这其中,天乾的信香却是独一个,可以长期留存的热源。
天乾燎期是因为太满,地坤潮期是因为太缺;正如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乾的信香注入到地坤体内,天乾燎期方能平息,地坤燎期方能填补。
而信香本身有强弱之分。
李忘生只凭外散的信香,便足以安抚门内有需要的地坤弟子,帮助他们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时期。
他频繁释放,自身难以积满——自然难到燎期。
可若长此以往,他一直处在亏损的状态里,会对修行非常不利。
该用什么办法,代替天乾地坤的信香;又或者能用什么办法,缓解汹涌的情期呢?
谢云流花了一上午,翻遍所藏医书典籍,也没找到合适的法子。
午后天暖,殿内又不透风,他翻找许久,有些热,便扯了扯领口前襟,寻了处阴凉地坐了下来,开始翻看一本万花医师轶事。
根据这本书上记载,曾经有人也特意琢磨过此事,认为天地间必然有能调和水火之物,或许出自草药,或许出自飞禽走兽。
书上没写他最后有没有找到,这人后来隐居了,下落不详。
“啧。”谢云流不满。
世间万物,山川河流,奇珍异草,飞禽走兽,那可太多了。
这一样样试过去,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坐了许久,总觉得还是有些热,这一本书都看完了,午时早该过了才是。
谢云流抬手扶上颈侧,打算活动活动低久的脖颈,忽然触到一片微微发烫的肌肤。
这个位置是……
腺体。
“……”
啪嗒。
书卷跌落在地,无人在意。
谢云流眸光散乱,缓缓放下了手。
陌生的神情自他脸上浮现,凶狠,暴戾,他像是褪去了平日人的遮掩,变回一头野兽。
掌下的木梯猝然碎裂,天乾的后颈处,冷铁的气息从渐渐漫了出来。
侵占整座大殿。
.
李忘生拎着打好的饭,往观微阁走。
不同于太极广场,观微阁素来人少,比起啃那些晦涩的典籍,弟子们还是更愿意练剑——也不知师兄今日怎么想起要看书了。
拐角过后,就能远远望见观微阁,然而此时殿门紧闭,殿前分明还有弟子,或站或坐,却无一不是神情痛苦。
飞鸟不鸣,人过无声,整座殿一片死寂。
李忘生脚步微顿,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
邪祟?阵法?
纯阳宫内,还没有谁有这个本事。
何况师父今日也在。
忽地有一名弟子软倒在地,蜷缩成团,不停地哆嗦。
李忘生对这反应很是熟悉。
难道是……
他快步上前,在距离殿前石阶十步之遥时,身上猛地一沉,雪地脚印霎时深了几分。
冷铁的气息具化为道道剑气,对胆敢踏入领地的入侵者施以惩戒。
果然……
李忘生明了。
是天乾的燎期。
整个纯阳宫,能把他压制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师兄。
谢云流作为纯阳大师兄,天赋异禀,实力超群,信香带来的压迫远远超过寻常所见,普通弟子几乎是寸步难行。
然而有一个人动了。
李忘生顶着这股强势的压迫,走到石阶下。
倒下的地坤弟子已是满头冷汗,在谢云流的信香下不住颤抖。李忘生蹲下身,轻轻将手放在他额前,白梅的信香缓缓从他身上释放,柔和地将弟子包裹。
其实信香安抚,直接接触腺体会更快更省力,但李忘生从不这么做。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恪守着君子之礼。
李忘生看了眼其他人的情况,毫不吝啬地散出自己的信香,白梅舒展开来,带着柔和的安抚与守护,与冷铁进行抗衡,为这群弟子在高阶信香的压迫下撑出一片喘息之地。
也任凭更多的信香被风带走,飘向远方。
弟子们得了喘息之机,纷纷向二师兄道谢,李忘生却只是摇头,让他们尽快离开。
冷铁的主人察觉了另一位天乾的存在。
长剑所荡之地,竟有梅株敢肆意生长?
那是对剑主的挑衅。
剑气陡然凛冽,压得李忘生身形都晃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并指做剑,将手心划破,蘸着血在这些弟子手背上一人点了一滴。
“去罢,离开这里。”
精血是承载信香最浓郁之物,这一滴就足够他们离开这威压之地。
李忘生捻了捻指尖的湿润,望向紧闭的大门。
没有一个燎期的天乾能容许自己的领地被其他天乾入侵,先前的压制已是惩戒,李忘生此刻应当速速离去。
可是若是那样,这阁中书籍、珍稀残卷,都会被毁于一旦。
李忘生没有正面撞见过谢云流的燎期,但他见过燎期后居舍的一片狼藉。
若不是当时有阵法护持,怕是整个居舍都要被夷为平地。
居舍毁了他二人可以重建,可观微阁不能。
他不能让观微阁毁于谢云流之手,谢云流自己也不会允许。
若就此离去,待师兄醒来,必然会自责万分。
于是众人纷纷逃离的是非之地,李忘生顶着重压,拾阶而上。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但他从未停止。
短短数阶,李忘生像是走了很久,他登上最后一级时,恍然发觉,殿前空空荡荡,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只有他与师兄。
站在门外,能听到殿内呼啸的剑气与寒风。
李忘生深吸口气,推开了沉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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