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事有些蹊跷。”
谢云流的话吸引了李忘生的注意:“红拂告诉我,春风宴最为纵情,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他边思索边道:“春风宴的线索是百晓生给的,百晓生专做这行,应当不会有假;红拂一向对钱守信,只要收了钱,就不会说假话——可他二人的话却互相矛盾。”
“究竟是这二人中有人在说谎,还是……”
李忘生略一沉吟:“或许他二人各说的是一部分。”
纵情是真的,抑情也是真的,放纵与抑制并不矛盾。
李忘生瞧了谢云流一眼,天乾与地坤的信香在空中相互侵占,互相交缠,可信香的主人却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同门师兄弟和极易走火的天乾地坤——这样单纯的关系,这样敏感的身份。
越是可以放纵的时候,越要抑制。
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从香庄主那里出来时,有两扇门。一扇直接通往这里,我选了另一扇,横渡欲海。”
他想起无数沉溺其中的人,倘若他也选择了放纵,他也会迷失方向,沉于欲海。
“如今想来,纵情之海,需得以抑情之心方能走出,那抑制情期的法子,是否就在最为纵情之时?”
正如盛极必衰,否极泰来,阴阳相转,抑扬亦是如此。
谢云流却注意到他话中另一处:“你有两扇门?”
李忘生一顿:“师兄不是?”
“我只有一扇,只通往那条路。”谢云流后知后觉,“你是说,你本可以直接来这里,却还是绕道走了那条路?”
李忘生垂下眼:“是。既知师兄在此,忘生就不能独自先行。”
他似乎是怕谢云流误会,又解释了一句:“毕竟危险未知,你我二人合力,总好过单打独斗。”
“……”
这话谢云流白日里才说过。他料想李忘生不会就此离开,二人同行,遇到什么也好对付。
李忘生竟也是这么想,他们俩兄弟果然是心有灵犀。
谢云流笑眯眯地望着李忘生,打趣儿道:“原来是担心师兄。”
李忘生心尖一颤,酥麻混着酸涩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师兄的神情明显是在逗弄,师兄总爱如此,逗他问他,是否心疼他?是否担心他?彻夜未归是否想他?
——一心只系这一人,如何不想?
李忘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念他想他,担心他挂念他。
他问的无心,他答是真心。
可无心如何以能真心答?
于是李忘生也回以玩笑:“只希望师兄平平安安。”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不善玩笑,只是徒装语气,心里是真真如此——他越想越是高兴,说话便放肆起来:
“今日红拂又要劝酒,我没喝,实在是前头喝够了。”
“我想着快些出去找你,便直接给了她银子好问话。”
谢云流无奈道:“她太能闲谈,酒量比我还好,往日无事,喝两杯也就罢了,今日赶时间,还是早早问完了事。”
李忘生静静听着,看着谢云流坦坦荡荡的神色,便知师兄只是将人当作酒友。
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师兄如此光风霁月之人,自己却心胸狭隘。
——的确不是他能妄想的。
谢云流说完,察觉他眉宇间似乎有些低沉,“累了?”
李忘生勉强朝他笑了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云流见他如此,也不忍强求要他回答。他们今日着实折腾:从百晓生那问得草药下落,得知了药铺老板的买卖腺体的勾当,紧接着追人闯进了百花园,而后参与夺珠获得稀世珍宝香珠夭桃,之后进入地下城,连过酒与色两道关卡……
一天下来,谢云流自己都快散架了。
但是——
他看向坐在桌前的李忘生。烛火温暖,给少年的侧脸镶了一层金边,他长长的眼捷轻垂,遮出一片阴影,显露出主人的疲惫和消沉。
谢云流眉眼柔和下来,他的师弟,他的少年。
他实在喜欢,这会儿也真心疼。
他很快地换上云浮留下的衣裳,吹熄了灯。
“睡吧,”他道,“师兄守着你。”
李忘生再度躺上床时,空荡的床铺就只有他一人。
他却依旧睡在了床里,留出半张床空着。
他没说等谁,也没说不等,他只是默默地留出了位置,若人想回来,随时都有地方睡。
谢云流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背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没有邀请,可谁能拒绝?
反正谢云流不行。
谢云流轻轻翻上床,睡在床边上,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忽然道:“师弟。”
他的声音很低,混杂在今晚的夜风里,温柔又多情:“你是如何知道最后一坛是青梅酒?”
李忘生不爱喝酒,他怎么认出来的?
床里静了片刻,传来轻声应答:
“师兄带回来喝过,便记住了。”
李忘生闭着眼,“在师兄生辰那日。”
师兄每日都活得太生动,大概也记不得那天,但那却是李忘生乏善可陈的日子里异常鲜活的一天。
谢云流轻笑一声,“还当你都不喜欢,原来师弟也是有偏爱的。”
“……”李忘生沉默下来。
那日的酒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他对酒没有偏爱,但他无法把真正的答案告诉师兄,便只能回以沉默。
然而他的沉默,却被谢云流误认为是不好意思的默认。
“以后多给你带几次。”他枕着肘弯笑了笑,“这酒卖的多。”
师弟的性子太别扭,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谢云流只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去了解他的喜好。
他暗暗在心里记下,已经想好了下次该去哪一家。各家的青梅酒味道都略有区别,不妨都让师弟尝尝。
原来师弟也有喜爱的酒——
谢云流十分高兴,李忘生像是个巨大的宝藏,谢云流与他相处数年,至今未能完全摸透,他每发现一点,都更了解李忘生一点,也更喜欢了一点——
师弟一向是谨从师父教诲,阻拦他喝酒的乖徒儿,碰上了自己喜欢的酒,也不好意思承认,却暗暗地记下了它的名字,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很快,”谢云流带着笑意:“等出去了师兄就带你喝。”
李忘生慢慢睁开了眼,“师兄喜欢么?”
“我么,我都喜欢。”谢云流有些困了,答得含糊:“天下美酒,各有千秋,何来高低,拘泥一口……”
谢云流怀着心头一片暖意,渐渐进入梦乡,李忘生待身旁之人睡熟后,怅然叹息一声。
山海烟波,万种颜色——大千世界本是如此,又有谁是独一份?
师兄分明一次又一次给出了答案,他为何总是不肯放下执念,总是非要强求?
李忘生叹了口气,带着重重心事沉沉睡去,往日的景象便在他脑海中翻涌,一如当年,分毫毕现。
一年前,谢云流下山,带了坛青梅酒回来。说那天是他生辰,要李忘生陪他喝酒。
李忘生也不是不能喝酒,他能喝,但量很浅,喝完就会想睡,第二天还要头疼。
李忘生通常日程安排很满,很难空出专供休息玩耍的时间,更不要说像喝酒这种时长不定、还会影响到第二天的事情。
但谢云流生日这天,他确实空出了专门的时间,他这天晚上只有一个安排,就是陪师兄贺生。
“忘生,来,尝尝。”
树下石桌,谢云流倒了一碗给李忘生,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这可是新酿好的第一坛,刚开封。”
李忘生看着晶莹的酒液倒入碗中,摇晃着逐渐过半,逐渐升向碗沿。
他想阻止师兄到此为止,可又忽然想起,正是因为他不会喝,才导致师兄在一些时候需要面对为难,强行硬喝。
酒慢慢装了满碗,李忘生什么也没说。
“我这次下山见到一个人,能口中喷火,你说稀奇不稀奇?”
谢云流是个话多的,不等李忘生回答,他自己就接了下去:“我还碰到一个被我打输了的,输了以后非要缠着我让我在他的胳膊上写名字,说是仰慕我很久了,要把这件衣裳留下来做纪念。”
李忘生喝了酒,意识就不是特别清醒:“……师兄留了?”
谢云流又喝完一碗,“没,当时没笔。 ”
他得意洋洋道:“你说,若是以后我名扬天下,要我签名的人太多,写不过来怎么办?”
李忘生只呆呆地重复他的话头:“怎么办?”
谢云流苦恼了片刻,忽然一拍桌:“有了,你帮我签!”
“……什么?”李忘生反应慢半拍。
谢云流沾了沾杯中酒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谢云流三个字,又去戳李忘生:“忘生你看!你参照我这个画画!你也写!”
一碗酒下肚,李忘生生出些困意,“……写什么?”
谢云流是个急性子,一把拉过人的手,捏着他的指头沾了酒:“写谢云流!”
“谢云流……”李忘生看着师兄的名字从自己指尖下流淌出来,脸上隐隐发烫:“不……我不写。”
他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
“哎,干嘛不写,”谢云流笑着捉他,“好师弟,你快画画!”
李忘生困倦之中,闹不过他,便被他抓了去,谢云流将他手心摊开,“知道你困了,我给你写一个,你回去照着练练。”
李忘生半眯着眼瞧他指尖沾了水,落在自己手心。
微凉的湿润包裹着温柔暖意,在他掌心写写画画,留下一道道湿痕,酥酥麻麻。
李忘生蜷了蜷手指,“师兄……”
他话没说完,谢云流就叫了起来:“怎么没了!我刚写完!”
他攥着李忘生的手掌在月下摊开,对着澄澈月光,只见掌心残余道道银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细细闻来,还散发着清甜酒香。
谢云流嗅了嗅,忽然反应过来,“啊,是酒!”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我去屋里拿墨!”
李忘生伸手拽住他:“师兄不必……”
大概他没想到谢云流脚下如此不稳,大概谢云流也没想到李忘生会伸手拽他——谢云流一步刚迈出去,便直直倒了回来,他带着李忘生一同坠落,带翻了桌上的酒碗。
酒水沿着石桌边缘淅淅沥沥淌下,李忘生怔怔望着撑在自己身上的少年,风中暗香弥漫,少年身后星斗满天。
“师弟……”
他双唇开合,声音比薄云还要遥远:“你做什么扯我?”
李忘生喉结滚动,下意识道:“墨不好洗……”
谢云流只是瞧他:“不愿意?”
“……”
李忘生与他对视片刻,闭上了眼:“……好。”
墨再难洗,难不过拒绝师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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