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李忘生醒来时,身旁已经空空荡荡。
想来师兄已经被掌事叫去了,只是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沉,一点都没被惊动。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如今想起也还是心悸,李忘生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蓬勃跳动。
他是个很无趣的人,这颗心是因为师兄才如此活泼。
也不知师兄在那边会遇到什么,能否平安归来。
李忘生正想着,忽然敲门声响起。
“公子。”
有侍从在门外说道:“庄主邀请公子前去游园赏花,衣裳与配饰已经准备好了。”
“……”
李忘生顿了顿,“进来罢。”
谢云流跟在掌事身后,看着越来越多的下人汇聚于此。他悄悄地落后几步,找了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地坤走在一起。
“兄弟,”他打探道,“昨日你遇到的客人如何?”
这地坤看起来年纪不大,开口却是一副见惯了的冷淡:“臭不可闻。”
谢云流:“……”
冷淡地坤:“你的如何?”
谢云流斟酌着说:“一般。”
冷淡地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这次也没几个能用的,这样下去何年何月能离开。”
……离开的条件与客人有关?
谢云流心思急转,面上却稳住了神色,“掌事现在就把我们叫去准备宴会,是否有些太早?”
“早什么,宴会提前了。”冷淡地坤睨了他一眼。
“什么?”这回谢云流没有掩饰惊讶。
屋中慢慢变得拥挤,掌事开始清点人数。
那地坤靠着墙站在最后,神色冷淡:“听说是有贵客来了,庄主撤了那些关卡,直接开宴。”
冷淡地坤刚说完,掌事就宣布了这件事情。
“你们也不要悠哉悠哉的了,都去后面收拾一下,之后按原先的准备来,该献舞的排舞,该奏乐的练曲,别耽误时间,游园赏花之后就要开宴了。”
谢云流看着人群自发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各种信香混在一起,整个屋中都格外甜腻,不禁在心中感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地坤。
地坤与天乾不同,连肢体都更加小巧柔软,说话轻声细语的,附近有几个地坤围在一起,谢云流支棱着耳朵往那边靠了靠,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中间围了个小矮个,小矮个说话慢悠悠的,一句一顿,听得谢云流干着急。
“眼神……就不要直愣愣地看人,你微微侧点身,就这样,含羞带怯一点。”
小矮个做了个示范,深情款款。
“……”谢云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者如果对方比较高,你就从下望上看,一定要慢……”
谢云流没再去看他们,他默不作声地站回原位,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心想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学会了?”冷淡地坤问。
“没有。”谢云流硬邦邦回答。
冷淡地坤忽然偏头,打量了他一圈,最后又落到他那张脸上,“也是,你也不太需要。”
谢云流:“?”
很快队伍排到了他们,谢云流看着冷淡地坤先他一步进入临时搭建的帐中,不禁有些担心。他来得仓促,没做易容,等下要和这里的人面对面,不会被认出来罢?
“下一个。”帐中传出声音。
谢云流神情一凛,都到这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掀开厚厚的帘幕,见里面坐着个带着个带着琉璃镜的青年,正在桌前写着什么。
那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脱。”
谢云流:“……?”
他作为地坤面临的第一个挑战竟然是这个吗?
“别耽误时间,快脱。”青年从桌上拿起软尺,上上下下瞧着谢云流,“看着还不错。”
谢云流:“……”
他动作僵硬地褪去自己的外衣,见对方似乎仍在等待,只得艰难抬手,准备解开下一层系带。
“可以了。”青年叫住他,满意地点点头,“那条牡丹石榴裙挺适合你。”
“……”谢云流:“你要我穿石榴裙?”
说话间,已经有人将一条赤色衣裙送了进来。
谢云流:“……”
他看着青年拿过那条衣裙靠近,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叫云浮?”青年捏了捏他的侧腰,“身子不错,你穿艳色肯定好看。”
“等等……”谢云流抬手想阻止他。
“等什么,”青年道:“今夜人人都想成为头牌,但他们差了点颜色。”
他捏住谢云流的下颌,细细观察:“你不一样,你有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卖身的机会么?
谢云流在心中哂笑。
好好好,他谢云流居然还有以色侍人的一天。
转念又一想,既然是伺候师弟,那出卖色相也不是不可以。
他思及至此,眼中带了点笑意,青年眼神一亮,拍手叫绝:“哎!”
他笑眯眯道:“ 给你点个痣罢,保你艳压群芳!”
谢云流:“……”
李忘生跟随人群缓步走在梨花园中。
这里的树种、棵数都远远比之前他们在春苑百花园中看到的丰富太多,可李忘生一路走一路看,总觉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这些梨树栽种的位置、修剪的长短都与春苑百花园如此相似,甚至连围墙的八角石窗都出奇一致,像是两座园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围的交谈声断断续续,李忘生不急于与人攀谈,便跟在人群末尾,穿梭于万花之中,慢悠悠地闲逛。
忽然一枝牡丹递到了他面前。
李忘生脚下一顿,顺着花枝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对方与他一样,都戴了面具,不知晓真容,李忘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提起了警惕。
“真是有缘,”对方笑了笑,“又与公子遇见了。”
李忘生看了花枝一眼,并没有去接,“阁下是?”
“啊,是了,公子不认识我。”这人一点也不尴尬,“我却是认识公子的。”
“公子前日在满庭芳的月下神姿,万人见证,令人仰慕不已。”
——原来是那场夺珠的看客。
李忘生听他提起满庭芳,便想起那日月下师兄递来的红绸,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那人接着道:“昨日红尘欲海,我恍惚曾窥见公子身影,只是惊鸿一瞥,便再难寻踪迹。”
——因为他也曾差点迷失其中。
李忘生想起欲海幻象种种,心绪略微低落,神色却分毫未变:“原来如此,倒也真是缘分。”
“公子看着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山庄?”这人观察着他的神色问,“春风宴将开,可有心喜之暗香?”
李忘生避而不答,却问:“阁下如何?”
那人笑了笑,坦然道:“自是有。”
他顺手一指,正是人群刚刚去往的地方——梅园。
他将目光转回李忘生身上,目光灼灼:“在下想要的,便是那冷色梅香。”
“……”
李忘生静了片刻,微微一笑,“难怪兄台要前来此地,香庄主于此道颇有造诣,定不会让兄台失望。”
李忘生一面应付着这人漫无边际的闲聊,一面却想:
这人的话中透露出一件事——这春风宴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
李忘生当然不会认为所谓暗香,是单单指这百花园的花香。
从最初踏入这个山庄,每一步,都充斥着种种香气,酒香、花香、熏香……这一道接一道浓郁的香气,实则是为了掩盖另一种贯穿始终的暗香——信香。
长安里已是长安暗城,春风来更是黑市巨头,李忘生未来得及多做了解,他不能确定方才这人的行为,究竟是一时鬼迷心窍,“色”欲熏心,还是说,这就是春风来山庄的行事规矩——
进入山庄的每一个人,既是猎手,也是猎物。
见对方话头越来越偏,李忘生便直截了当地结束了对话,“我另与人有约,时辰将至,恕不奉陪。”
刚走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呼啸风声,李忘生没有丝毫迟疑,矮身躲过。
此行赴宴不能带剑,李忘生将手中折扇挽出剑花,负于身后,“你是谁?”
“把夭桃交出来,它本该是我的。”那人笑容变得阴冷:“上回已经捡了条命,别不珍惜。”
见对方袖中冷光忽闪,李忘生眼疾手快,挥手以扇作剑,尽数挡了下来。
扇柄上扎入数道袖箭,箭矢处染了碧色。
李忘生忽然反应过来,是夺珠那日最后关头放毒箭的人——
那一箭差点伤及师兄。
他神色冷了下去:
“原来是你。”
谢云流把玩着手中腰牌,朱底金漆,正面写着“二七”,背面是一个“春”字——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与一个前去送饭的人打了商量,凭一锭银子换来这腰牌,混进了前往【化春泥】的队伍之中。
此刻,这城门般的高门正缓缓打开,阴湿的风从里面吹了出来,谢云流一瞬间屏住呼吸,几欲作呕。
那是比长安里内城还要糜烂的气息:甜腻的信香、血的腥气、腐烂的生肉、锈掉的铁器、发臭的水体……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谢云流从未闻过这般难闻的气味,疑心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怪不得每日都有人前来送饭,这要是在里面做饭,还能吃么?
谢云流定了定神,索性用上内功心法,减缓自己的吐息,同他人一起,将手中饭菜依次送往每一间水牢之中。
只有这个时候,“狱卒”们才会离开水牢,端着饭碗坐去门口。
如果想找出点什么,这是谢云流唯一的机会。
那日他将问百晓生的问题又问了红拂一遍,红拂虽然没有直接给出他答案,却给他点了点这里。
谢云流一边将饭菜倒入槽中,一边观察牢里的人。
虽然云浮说这里是水牢,但一路走来,谢云流根本没见到水。
每间牢房里都关了几个拴着铁链的人,他们不仅被拴住了手脚,甚至还拴住了脖颈。
最外面的人还有力气,见谢云流来送饭,立即爬了起来;越往里被关押的人精神越差,只是萎靡地躺在牢房暗处,见谢云流来了也只是瞥一眼。
谢云流走过一间,刚将饭菜倒好,隔壁忽然爆发出极其浓郁的地坤信香,浓郁到连谢云流都大脑空白了一瞬。
“唉……又发情了。”牢中躺在草堆上的人叹息一声,“这个月第几回了……”
谢云流回过神,怔怔地看向隔壁的栅栏。
牢房潮湿昏暗,看不见人影,只听得见声音。
那呻.吟并非婉转,而是痛苦不堪,混杂着绝望的哭泣。
一声一声,刀割一样剐心。
“别看了,小子。”
牢房里的人打断谢云流:“再不快点,饭要凉了。”
谢云流蓦地收回视线,攥紧了手,一言不发地走向下一间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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