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李隆基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他来此另有要事,无意节外生枝,本已经与同侪并进,却忽然从北面吹来一阵风。
风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
并非梅树、并非调香,而是从某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带有浓烈情绪的信香。
李隆基忽然停住脚步。
这种信香,他太过熟悉,熟悉到了骨子里。
刹那间许多回忆一闪而过,庭院里的梅树、幼时睡前的歌谣、雪天温暖的怀抱……所有的所有,都带着母亲的味道。
“先走一步,失陪。”
他几乎是仓皇地赶往风来时的方向。他已经是大人了,本不会再慌里慌张,可当白梅冷香乘风而来将他包裹时,他又成了个孩子。
李隆基匆匆赶到梅园,却见一个雪色身影伫立,地上散乱着暗箭,他手中折扇已被扎满扎穿,仿佛再进一寸,便要弄脏这一身雪衣。
——可分毫不得进。
显然这里经历过一场乱斗,败者已经歪斜地躺在了树下,胜者似乎也没有多高兴。
清冷梅香没有因胜利而更加浓郁,反而渐渐淡了下去——
这意味着,信香的主人对此并不在意,心绪逐渐转向平和。
李隆基早在这些年中练就了一副八面玲珑,他本有无数种可以在不引起对方警惕的情况下自然让对方开口的方式,可他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当那道单薄的雪色身影近在眼前时,他本能地伸出了手。
察觉到对方为此一惊,李隆基陡然清醒过来。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就这样抓上了对方的肩头?
他该怎么解释?
……
在李隆基还没有想好一个合适的缘由时,那人已经回了头。
华丽的银色面具下,那张薄唇看起来如此熟悉,声音清润:“王兄?”
“……”李隆基怔愣了半晌,“幼明?”
他看了看树下的躺尸,又将目光移到眼前之人身上,一下就急了:“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一个人么?”
他又将人上上下下察看一番,确定没受伤,才稍微冷静下来,“你自己来的?你那师兄呢?他没来么?”
“师兄另有要事。”李忘生并没有把他们的打算和盘托出,“王兄怎么来了?”
“我闻到了梅香。”李隆基瞧着李忘生将折扇轻轻置于一旁枝头,用散落的花瓣将其遮去。
这是李忘生小时候就有的习惯,用些树叶、花瓣、泥土之类将一些废弃之物掩埋,哪怕已经无用,他却总要花些时间去惦念。
幼时的孩童转眼已成少年模样,当初的明珠如今熠熠生光。
李隆基神情柔软下来:“你长大了。”
他拍了拍李忘生肩头:“阿娘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李忘生还不及他高,只得微微抬头望着他。
兄长今日怎么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望着与那张母亲有几分神似的容颜,李隆基笑了下,“我今日才知,你的信香竟也是梅香。”
李忘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阿娘也是。”
李隆基笑了笑:“你还能记得?”
李忘生摇头:“只有些很模糊的印象。”
李隆基神色怀念,“她的信香与你极其相似,只是比你更柔和些。”
“阿娘出门的时候常做善事,人人都夸。”
“她也爱穿一身雪衣,与你如今一模一样。”
谢云流越往里走,便觉得周遭越发潮湿,似乎连空气都更加浑浊,脚下的土地不知何时变得泥泞,难走起来。
两旁的牢房里蓄起了水,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一个又一个地坤被铁链拴住了双手,腰部以下都没入水中。
谢云流给成排的牢房倒完,才发现最尽头还有单独一间。
那间和别的都不一样,四面封闭,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窗。透过狭小的窗框看去,里面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谢云流迟疑了一下,拎着最后的饭菜向那边走去。
他刚走出两步,忽然被人叫住:
“不用去了,那人已经死了。”
谢云流脚下一顿。
说话声从身后传来,是方才最后一间牢房里关押的人。
谢云流在原地站了半晌,直接折了回来,将剩余的饭菜都给了这个人。
这间牢房的水没过腰,触手可及,水体浑浊,看不见底,怕是放了什么东西。谢云流伸手想舀出一捧,嘶哑的声音提醒他:
“别碰,水里有药。”
被吊起的人长发垂落水面,声音沙哑,他透过凌乱干枯的发隙望着谢云流:
“小子,你看着面生啊。”
谢云流静了片刻,直直看向他,不躲不避:“江湖传言有天乾转为地坤之事,是真的么?”
他对于这些水牢的用途,大概有了猜测。
“当然。”这人下巴抬了抬,指向那间单独的牢房,“就是那个,数月前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这人好笑道,“你说他是怎么死的?我还诧异他居然撑了这么久。”
“不过我也快了,”他语气竟然有些轻松,“药效已经没什么用了,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谢云流说得十分艰涩:“你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好些年了罢,记不清了。”许是终于快要解脱,这人对之前种种显得很无所谓,“从最开始的生剖腺体,后来变成了腺体改造,再后来又是移植置换,如今连天乾和地坤都可以互相转化,如此一轮一轮做下来,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年罢?再早一些的早都死了,谁知道去。”
谢云流心里一惊,不由得看向那间单独的牢房。
如果连这些人都已经被关押了数年之久,那那间牢房里曾经关着的人……
“他可没有。”这人见谢云流看向那边,不咸不淡地说:“他进去才没多少年。他当年挖过我们腺体、在我们身上一次又一次试验,手起刀落利落得很,不知道后来怎么自己也进去了。”
他语气略带嘲讽,“从半山那小儿进出的次数来看,那人多半比我们还不好过,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也没听他哭天喊地的。倒是那小儿看着怪伤心,好不容易弄出一个又死了。”
“半山?”谢云流猛地反应过来,“是他在这里开刀?”
谢云流在春苑亲耳听见过半山谈腺体生意,难道春苑只是个幌子,这里才是真正的巢穴?
这人反问:“小子,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他忽地冷淡下来:“若你也有此心思,不如直接去找他们,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谢云流攥紧了手。
如今看来,若是这里真有抑制情期的草药,多半就在那半山手中。
作为医师,亲手操刀了腺体的生剖和移植,其中所需种种,他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哪怕是香老板,可能都没他清楚。
谢云流沉沉吐出口气,“半山在哪儿?”
这人嗤笑一声,果然也是个为此而来的人,“就在那后面,不过他这两天没来给水加药,不知去哪儿忙了。”
近日没来,难道是去了春苑?谢云流思索着,如今整个春风来山庄都忙着春风宴,他又躲去了春苑?
春苑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春苑!
谢云流忽然想到,春苑有个地方,是春苑独一份、其他青楼所没有的——
【百鸟】。
这种以香侍人的法子,是春苑一家独开,这种以信香赚钱的路子,也是春苑最先找到的。
究竟有多少落魄风尘、以信香见长的人会来到春苑;又有多少痴迷信香、愿意为此一掷千金的人前去春苑呢?
一股凉意窜上谢云流背脊。
前者是最好的试验品,后者是最合适的买家。
谢云流望着眼前一排排昏暗的牢房,回想当初,正是百晓生的线索指引他们来到春风来山庄,而百晓生又与春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切只是个偶然么?
“天乾呢?”谢云流忽然问。
这里全是地坤,天乾被关在哪儿了?
“前段时间长安城出现了数起天乾伤人,那些天乾性情狂躁、毫无神志,且身上都有经过腺体改造的痕迹,追查到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里。”
“于是我弄来了一份春风宴的请帖,”李隆基从怀中取出一份朱底金漆的请帖:“巧合的是,这张请帖里说,此次春风宴上将会展示出一些'新玩意儿'。”
李忘生接过他手中的请帖,翻到背面,是一个熟悉的“春”字。
他盯着这份请帖看了片刻,忽然道,“……原来是他。”
这种朱底金漆的式样,李忘生十分熟悉——他与师兄跟随白衣人前往春苑百花园时,入园所携木牌便是这般。
而请帖上所书“春”字,李忘生越看越眼熟——与那张写着“春风来”字样的纸如出一手,是百晓生的字迹。
“谁?”李隆基问。
李忘生缓缓道:“三家之主。”
他们当初以为那块木牌是给春苑的贵客所用,以示身份,如今看来,这个“春”不仅是“春苑”的春,还是“春风来山庄”的“春”。
那百晓生可能不是单单一个做消息生意的人——他可能是春苑背后的主人——也是春风来山庄的主人。
满庭芳香老板。
“春风来山庄稳稳坐落于地下黑市,想来需要不菲的代价,或是钱财,或是靠山,或是手段。”
李忘生有条不紊地思索:“满庭芳作为京城第一香料商,生意遍天下,结识达官显贵无数,近十年屹立不倒,底蕴足够支撑起一个春风来山庄。”
“而春苑,这样一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正是查探各路动向,遮掩暗道生意的最好帮助。”
李隆基听他说完,思忖道:“确实有此可能。除此之外,我们还怀疑一个人。”
李忘生:“什么人?”
李隆基一字一句道:
“江千山。”
看守的人已经重新回到了牢中,谢云流佯装与众人一同离开,却趁人不注意,从队尾偷偷溜掉,找到了方才那人所说的半山居处。
门上挂了锁,谢云流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翻进了窗。
他刚翻进来,便吓了一跳——脚下是个血淋淋的桌案,桌上放着尖刀等器具,几乎无处落脚。
谢云流急忙抓住窗棂,借力荡到另一边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陈设寥寥无几,看着很是空旷,最里面还有扇门,不知通往何处。
桌案上的血已经凝固,颜色变得暗沉,应该已经有几天了,谢云流边往里走,视线边扫过架上一排排罐子。
这里恐怕是半山平日开刀腺体的地方。除了那个血淋淋的桌案,其余地方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像是临时做了个腺体置换,没来得及清理就匆匆离开,且这几日都没回来。
他去做什么了?这会儿会回来么?
谢云流心跳逐渐加快,他定了定神,走近了里面的那扇门。
甫一靠近,便微微一愣。
门上有禁制,还是纯阳的手法。
在这种地方见到本门派的手笔让谢云流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施术者道行不深,只能拦拦一般人,他将手放在门上,轻而易举解了禁制。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张黄符纸掉了下来。
谢云流弯腰拾起,原来是门派内常见的镇宅术法。毕竟是修道之人,常常有人上山讨趋吉避凶的符箓,弟子们便会写一些简易符箓赠予,这类符箓通常不会效力太强,以免意外伤人。
但这张贴在门后的符箓,却是比一般赠予的符箓效力强上不少。
谢云流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还贴了不少符纸。
有除尘的、静音的,还有安神的,等等等等,看笔迹像是都出自一人之手。
看来半山和纯阳的某位弟子关系不浅,这些符箓都是那位弟子给他的。
谢云流忽然想起最开始下山时,李忘生说过,师雨云师弟托他们去半山那家药铺带药,还说他与药铺老板是老乡。
“……”
不会是师雨云罢?
桌上放的有打包好的药,谢云流看了一眼,绳结的系法果真是那种特殊系法。
他又四处瞧了瞧,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摞厚厚的手写笔记。压在底下的几册纸页已经泛了黄,但依旧平平整整,上面的一些还算新,看样子是近两年记的。
谢云流将书册通通倒了出来,从最底下的开始翻起:
【来京城已有数月,不知阿离身子如何了,小山小雨又可还好。】
来京城已有数月,不知阿离身子如何了,小山小雨又可还好。
家信已经寄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收到回信。
我今日与香老板商议回家探亲之事,向他承诺必不会泄密,香老板拒绝了,说等把药研制出来后我才能离开。
好罢。
毕竟这些人都是他买来的死囚犯,他也怕东窗事发。
虽然都是些罪大恶极将死之人,但若让师父知道我如今在活人身上试验,恐怕也会把我逐出师门……我也怕东窗事发啊。
原先的路子又错了,还得换个法子,不知何时才能研制出来。
但应该要不了太久。
自从离开万花谷后,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药材了,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可以任由我尝试,香老板说需要的东西不会短缺,让我放心做。
之前在那般样样短缺的情况下,我都把阿离救了回来,如今有了这些,再加上一身所学,总会找到办法的。
阿离还在等我。
……
今日又收到了家信,阿离一切都好,小山在试图教小雨学说话。
他才几个月大,哪里学得了说话,等我回去后慢慢教他。
也不知到时候他还认不认得我。
估计是认不得了,哈哈。
昨天的试验有效果,终于算是有了点眉目,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近日来的这批死囚犯看起来都面黄肌瘦的,像是很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也是,若是真能吃饱穿暖,何必去杀人越货呢,唉。
若见势不对,我尽量下手果断点,让他们少受点罪罢。
……
他骗我!
这些根本不是死囚犯!这是城门口的流民!
我犯下了多少罪孽啊!
他怎么能!
……
这里被垒砌了围墙,派了人看守。
他给那些流民下了药,把我关在了这里。
他说,若我制不出来,就一直在这里待着,一直到死。
他下的是“春风来”,今日中午,已经死了两人。
阿离,我该怎么办。
“江千山祖籍洛阳,于三年前进京,进京后伪造了身份,实际上他人已经失去踪迹。”
与人群离得太远了,李隆基与李忘生往前走了走。
“江千山父亲江几合,母亲江离,他还有个弟弟江落雨,据说他母亲曾经是天乾,后转为地坤,不过此事仅为道听途说,难辨真假。”
“江千山是养子,自幼与父亲修习医术,父亲江几合于九年前进京,进京一年后失踪,下落不明,江千山三年前入京,大概是为了寻找他父亲。”
李隆基站定,缓缓道:
“我们怀疑,这个江千山,就是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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