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合上书册,长长叹了口气。
这看起来像是最开始、【化春泥】还没完全成形的事,连围墙都是那时候才垒的。
那这册笔记的主人,应当就是这里的第一任医师。
——他已经死在了最后一间水牢里。
……命也。
谢云流又拿起一本纸页较新的笔记,一打开便发现其中字迹与上一本不一样,显然是换了个人。
这次的笔记同上个人完全是不同风格,写得很密,非常简短,每次只是寥寥数句。
【六月十一,两人。】
【六月十二,四人,其中一人出现高热。】
【六月十三,大雨,草折。】
【六月十四,新种三十株。】
……
谢云流草草翻完一本,发现这个人丝毫不提其他,只是单纯记录。
他这一本中记录了数不清的失败,然后又在第二天重来。每一次的失败背后都伴着数条人命,这薄薄的一本笔记,实在沉重。
谢云流又翻了翻其他几本,一贯的语言简洁,只是早些的时候他还能多写点别的:
【二月二十,抵达。】
【二月二十一,了解。】
【二月二十二,找到笔记。】
……
【五月初五,药铺开张。】
【五月二十九。】
谢云流看到这里眉头一皱,五月二十九这日怎么只有个时间,其他什么也没记?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曾经被撕掉过一页。
……或许这人曾经记了什么,后来又撕去了。
其他的笔记上也有类似的情况:
【除夕。】
【二月初一。】
【八月十五。】
只要逢年过节,就会出现这种只记时间、不记内容的情况。除此之外,也有其他非年非节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日如此。
这些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么?
谢云流大致算了一下,非年非节的日子差不多每隔三月左右。
每隔三月?这不就是纯阳初级弟子下山的时间么?每三月一回,往后随着年纪渐长,才会逐渐放宽。
难道是这天见了给符箓的纯阳弟子,又没有把这事写进笔记里?
谢云流原以为是半山上山上香去找的纯阳弟子,但现在看,可能是纯阳弟子自己下山找的他。
他瞧了眼窗外,偷溜出来已经有段时间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于是他赶紧把这些笔记都放回木箱中,重新推回床下。
临走前又速速扫了一圈,忽然在枕下发现一点异样:柔软的布料居然凸出了鲜明的棱角。
谢云流顿了顿,伸手在枕下一摸,抽出了其中藏着的东西——
一个没绣完的锦囊。
这种布料纹样同当初师雨云给他们的一模一样,上面绣着个半半拉拉的“山”字,最后一笔还没绣完。
谢云流捏了一下,摸着里面还没放什么东西。想来也是,既然锦囊都没绣完,怎么来得及在里面放东西。
只是绣个锦囊,他有必要这么躲躲藏藏的么?
“……”
谢云流忽然想起自己床下木箱所藏的东西,好罢,为了不让师弟发现,他也挺躲躲藏藏的。
谢云流都打算给锦囊放回去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发现锦囊内侧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到如今缝起后都看不清。
显然是先缝了里面的文字,再将这块布料做成锦囊,从外来看,只以为是个普通的锦囊,拆开之后,才能看到里面的玄机。
这上面写了什么,以至于他得用这种方式隐藏呢?
这个锦囊他是打算自己留着,还是要给谁呢?
如今来不及细想,只能等回去之后再行查看了。
谢云流将锦囊丢入怀中,复原了屋内所有物品,悄悄退出去,关上了门。
见李忘生陷入沉思,李隆基便静静等待。
“半山在城里有一家药铺,我们曾与他打过交道,当时并无异常。”
李忘生隐去了师雨云要去这家药铺的事,“后来我们又在春苑听到了他与别人商议置换腺体之事,才对他起了疑心。”
“春苑?”
李隆基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又反应过来李忘生说的是“我们”:“谢云流带你去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谢道长可真是风流。”
一个道士,看着人模人样,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把幼明带去那种地方。
李忘生知道李隆基误会了:“不是,我们是去打探消息,并非寻欢作乐。”
李隆基瞧了他一眼,想起自家弟弟的心思:“那他呢?这次不是,其他时候呢?”
这个谢云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格,所作所为完全不可预测,随心所欲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又怎么会顾及他人?
若幼明只是一时着迷,玩玩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动了真心。
李隆基向来狠得下手,他冷冷道:“不若废了他的武功,只拴在纯阳就好。他离不开你,哪儿也跑不了。”
李忘生神色也冷了下来:“王兄。”
他鲜少用这般冷硬地语气同兄长说话:“修道习武极为不易,人人如此,请勿再言。”
白梅冷香占据在他们周围,清冷凛冽,让人生寒。
“……”
李隆基头一回从李忘生身上感受到这么冰冷的强势,他顿了顿,意识到这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天乾,陌生又熟悉的天乾信香分寸不让,足够与他分庭抗礼。
天乾与天乾硬碰硬,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隆基静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何苦呢?”
“权贵多爱养金丝雀,因为长得好看,叫得好听,还听话。你养的小麻雀,你尽心尽力对它好,它最后不也飞走了?你伤心了多久?”
李忘生摇头:“麻雀不是金丝雀,关进鸟笼,就活不了。”
李隆基笑了笑,“所以麻雀最后飞走了不是么?”
“你再看上,抓不住,那也不是你的。还是养只金丝雀,抓在手里,跑不掉。”
李忘生明白兄长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许久,终是把话摊开:
“王兄,我喜欢那只麻雀活泼的样子,我希望它能飞得更高。它只是在我这里歇了歇脚,歇好了,还要回到它自己的路上去的。”
“若是我就此将它折去双翼,关进笼子,我的喜欢就害了它。”
“我希望它能好。”
“……”李隆基缓缓道:“王兄不在乎他的死活,只不想你再伤心。”
李忘生很轻地笑了一下,“麻雀飞走了这么多年,我不依然好好的?”
李隆基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了,便转而提起了其他:“春风宴历来都是暗中交易场,不知此次到底有什么,在请帖上都做足了噱头。”
李忘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猜测:“春风宴交易的货物,可是与腺体或信香有关?”
“不错,春风来山庄做的是信香生意。”李隆基道:“可以以钱买下,也可以物抵价。”
他哂笑:“多少人一掷千金,便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香,同美色一样,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皆被此所诱,不惜争抢得头破血流、倾家荡产。”
“我出阁那年,连宫里选秀也将信香纳入其中。那一年,从宫里吹出的风都是香风。”
李忘生愣了愣,此事他还真不知道:“这么说,香老板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满庭芳本是就是香料商,更容易得知人们对香的喜好……”
“非也,”李隆基纸扇摇摇,“满庭芳最开始并不做香料……”
“二位公子。”
忽有侍从前来,李隆基与李忘生不约而同停下了对话。
“春风宴即将开始,请二位随我前来。”
谢云流一路轻功飞掠,看守的人只觉得上头好似飘过一朵云,阴影一闪而过,一切如常。
送饭的队伍甚至还没走到头,谢云流心中窃喜,悄无声息地落在队尾,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前行。
众人回到先前的集聚之地,却见里面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哭,有人在吵,先前的掌事在大声呵斥什么。
谢云流两边来回跑,此刻有些疲累,便往墙边一靠。谁知旁边之人推搡间碰到了摆放的木架,架上花瓶晃了几晃,摔了下来。
哗啦。
霎时屋内一片安静。
谢云流立即往旁边站了站,可掌事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瞧见谢云流时,眯了眯眼:“你,过来。”
无妄之灾。
谢云流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掌事一把将他推到另一堆人中,对旁边的人道:“就这些,带过去罢。”
谢云流:“……”
这是被选上了什么?
旁边传来低低哭泣,谢云流扭头一看,这不是那个教眼神的小矮个么?
这又是在哭什么?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就已经围了上来,催促道:“快走!”
谢云流只得把疑问咽回肚里,跟随小矮个他们走了出去。
灯火璀璨,金碧辉煌。李忘生在侍从的指引下落座,桌案上已经摆满了美酒鲜果,李隆基就坐在他侧方不远。
不同与一般的宴席,这里的布局类似玉璧,中间下沉一层,客人围绕中间坐成一圈。这若是要什么奏乐歌舞,这般自上而下的视角很难看清。
李忘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客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看不出真实身份,只能凭身形判断有几人有些眼熟,或许曾经打过照面。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上首还空着。
李忘生稍稍放松下来。
直到如今都还没见师兄,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如今人几乎都集中在了这里,希望师兄已经平安回到房中。
忽然一阵喧哗,李忘生抬眼看去,见香庄主刚坐上首,笑如春风地开口致辞。
李忘生仔细盯着香老板,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故人的影子,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太大了。
他与众人一同端起酒盏,眼前闪过当初在李府的那些人,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那日一别,至今再未见……也许是此生都不见了。
李忘生将纷乱心绪压下,轻抿一口,周围霎时暗了下去。
下方倏地亮起一簇火光,随即一盏接一盏,飞快地点燃了整个内圈,火光映照下,数个雄壮的身影更为高大。那是失去神志的天乾,他们披头散发,双手双脚拴有铁链,走动时铁链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忘生心中一沉。
这是王兄所说的那些天乾,看他们手脚的铁链,像是被特意驯养一般——王兄来对了。
紧接着,一扇小门打开,一个个手无寸铁、却姿色上佳的地坤被推了出来。
这些地坤年纪不同,或浓妆或淡抹,却无一不是面容苍白,神色惊恐。最后一个地坤被推出来后,铁门无情关上,只留他们独自面对。
发狂的天乾和地坤……
宴席间传来恶意的笑声。
李忘生顿时产生了强烈不好的预感,他从那些地坤的面容上一个一个扫过,见到最后一人时,瞳孔一缩。
那人一袭石榴红,满头珠翠,神色却与他人截然不同。
他冷冷瞧着面前的天乾,眉头紧压,却无畏无惧。
那是……
李忘生心跳骤停。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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