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的意识好像在空中漂浮了很久。
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温和宁静,却想不起来是谁。
只是这气息能让他心安,让他温暖,让他在发觉对方的靠近之时,就心生欢喜。
他想把人圈住,留进怀里。
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天地之间,生者皆是过客——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
同行者多,同道者少。许多人如昙花一现,就消失在光阴的海里,难觅难寻,再难窥见踪迹。谢云流身边有过许多人,他们来,他们又走,也许谢云流自己也是个不定的性子,于人群中穿梭,匆匆而过。
是谁一直在他身边,让他感到这样熟悉?
谢云流想不起来样貌,记不起来名字,只隐约记得有温暖的烛火,有清冽的剑光。
是个他很喜欢的人,喜欢与之待在一起的人。
谢云流浮在半空,漂泊不定,空空荡荡,毫无着落。
这人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
陪一陪他。
做他的落点,他坚实的土地,做他过路人间身边的那个人。
——抓住他。
抓住了……
他好像真的把对方留了下来。
他尝到了更多舒服的香气,还有温热的暖意。
谢云流被这种香围绕着,像是泡进了温泉里。温暖与纵容让他放松下来,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闻见这股香气。
白梅冷香带着他,飘过千万山海,翻出了记忆深处,最初的遇见。
谢云流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师父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师父新收了个徒弟,谢云流新多了个师弟。
这户人家庭院里修得十分气派,想来该是什么达官显贵,但是从外看来,却平平无奇。
它就这样隐藏在京城偏僻之地,也是稀奇。
这家人都寡言少语的,言行举止都像是被规训过,无趣极了。
——要说最沉默、最规矩的,就是他这新师弟。
新师弟长得白嫩,披着狐裘,冰雪团子一样,不多说一句,不多看一眼,板板正正,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没有生气。
可是他才九岁哎,只比自己小三岁。
谢云流坚信是之前家里人不让他玩儿,才把性子养这么闷,只要自己多带他玩一玩就好了。
成了师兄弟,以后要朝夕相处的,这么闷的性子,谢云流可受不了。
当天夜里,他们在此留宿,也是给小公子在家的最后一晚。
谢云流用过晚膳,无事可做,便瞎跑了出来,满院寻他的新师弟。
这府上院落多,谢云流挨个找过去,在最后一间梅园找到了他。
院子虽叫梅园,实则种了各种花草,只是隆冬时节,绝大多数都已经凋谢枯萎。
只有挨墙边的地方,还残留着那么几株白梅,花开满枝,树下窝了一大团无暇的雪。
——不,那不是雪。
雪团动了动,乌黑的发落下几缕,在纯白的狐裘上,像是忽然生出了新的梅枝,这才让谢云流看清。
那是李家小公子,他如今的新师弟,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背对着谢云流,不知在低头看些什么。
月光照出了他乌黑柔顺的发,却照不清他的神情。
谢云流瞧着他,心里也跟着安静下来。他放轻了吐息,悄无声息地站在檐下的阴影中。
树影横斜,斑斑驳驳地铺了满地,随风轻轻摇晃。
清冷的梅香慢慢弥散开来。
本就晦暗不明的梅园,因这缕暗香,变得更加朦胧。
似梦一般。
小公子的背影化为一团雪,宁静幽然,遗世独立。
从墙外吹来的风,吹过墙边白梅,吹过树下雪人,吹过满园月影,吹到了谢云流脸旁。
他一时怔住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他下意识想要靠近,他脚下迈出一步,踩断了半截残枝。
咔嚓。
寂静的院落里,断裂声突兀响起。
谢云流像是忽地惊醒,猛地收回了惊扰的脚。
可晚了,小公子已经被惊动,向这边看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稚嫩的嗓音吐字清晰——
“师兄。”
……师弟。
谢云流猛地睁开眼,瞧见了居舍熟悉的天花板。
“……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
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坐起身,瞥见自己包扎严实的手。
谢云流:“……”
他受伤了?
在燎期?
……不好!
谢云流一掀被褥就下了床:“师弟——”
他记不清燎期时发生的事情,但依稀记得李忘生好像来了,以他燎期的状态,恐怕……
谢云流急匆匆开门往外走,却发现外面罩了一层经久不散的镇山河。
中央那把佩剑——是李忘生的剑。
李忘生的剑在这里,他人呢?
他是不是就在附近没走远?
谢云流等不及,收了李忘生的剑,就跑出去找人。
“大师兄!”
“大师兄你终于醒了!二师兄呢?”
“二师兄?二师兄也几天没见了……”
“近几日你二人都未来,忘生师兄没有同你在一起吗?”
“大师兄你那日燎期,二师兄让我们先走……那以后直到今日,都没再见着他……”
谢云流把李忘生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了一遍,问了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李忘生的下落。
他忽然意识到,李忘生平时并不和其他弟子来往密切。
他这个纯阳二师兄,好像只是二师兄。
他对许多弟子的情况了如指掌,可却不会过多透露自己的情况。如今他失踪几日,他的去向竟无一人知晓。
就连谢云流自己,此时也一无所知。
他好像对李忘生了解太少。
谢云流无计可施,转身跑去找师父。
“师父!师弟他……”谢云流刚进门,便被吕洞宾拦了下来。
“他在我这,还未醒。”
吕洞宾审视般看着谢云流,“云流,你师弟几乎丢了半条命。”
那日李忘生来时,几近昏迷,他像是匆匆忙忙披上衣服,血色从衣下透出来,后颈处一片血肉模糊。
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兄已经安顿好了。
谢云流面色发白,当即跪了下去:
“徒儿知错。”
吕洞宾长叹一声:“我知晓你是无心,是受本能驱使。”
“但是云流,忘生身上的伤,你作何解释?”
那不是单纯暴力施虐的痕迹,其中还夹杂了吻痕、齿痕,那是发.情的欲.望。
“云流,你当时在想什么?”
吕洞宾缓缓问。
他目光平静,却好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谢云流抬不起头。
.
谢云流从道室出来,径直去了思过崖。
天乾是不该对天乾发.情的。
燎期的天乾面对同类,只会激发杀性。
可谢云流却对李忘生产生了情.欲。
他当时在想什么?
谢云流跪在寒冷的风雪里,混沌的脑海乱成一团,窥不见一点明晰。
他只是感觉来了个人。
想把人留下来。
他难受,那个人在,他会舒服一些。
风声呼啸,雪落肩头。
谢云流攥紧了手。
师父没让他进内室,却让他隔着纱帘,看了一眼。
他那日日勤恳的师弟,安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像一尊玉雕。
他身上多处受伤,颈间更是缠满了绷带,隐约可见一点血迹正渗出来。
自己都已经平安无事了,李忘生却还没能醒过来。
师父说,如果当时他再深半寸,李忘生就没命了。
——可李忘生没有伤他。
他忍受着几乎直接面临死亡的威胁,竟然都没有下重手伤他。
谢云流愧疚极了。
他其实隐约知道那个人的。
他知道那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他常伴的身边人。
是他太过自私,想要占有,想要这个人留下来。
他不该如此的。
谢云流想起李忘生淡雅的梅香,又想起今日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师弟是对他很好,他很喜欢。
但不能仅因他有这般念头,便要强求师弟。
没有这样的理。
人之贪欲无限,他岂能不明白?同是修道之人,各修己道,他又怎能生出独占之心?
是他太任性了,待师弟醒来后,得好好道歉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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