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的花朝节,他们曾经也这样一同游玩过长安。
当时师父还交代了任务,谢云流听说好友新酿了酒,迅速把事了结,剩下的扫尾琐事全都丢给李忘生,自己先跑去喝酒去了。
长安城外,竹林深处有一座幽静小院,花香弥漫,流水潺潺,时有鸟鸣声声,好不惬意。
“千岁忧。”
谢云流脚尖落于一根翠竹,竹子被重量压弯,竹叶伸入院中,却愣是没有折断。
院落里有一青衣男子,正挽袖浇花,听见动静,回头望去。
谢云流抱剑笑眯眯道:“我来找你讨酒喝。”
“还喝?”千岁忧把瓢搁到一边,佯装怒道:“上次喝我一壶还顺走我一壶,还没喝够?”
谢云流撇撇嘴,“别那么小气嘛。”
“去去去,你上别处去喝,别来嚯嚯我的酒。”千岁忧摆摆手打发人。
谢云流不依,“我不!我尝过了,全长安论酒,还得看你千岁忧。”
“不过,”谢云流话锋一转:“你上回那个忘忧酒,差了点意思。”
“只有你敢这么说!”千岁忧笑骂:“名剑大会后,谁人不知谢云流?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逍遥的么,你还忘忧?”
“好说,我也发愁。”
“你愁什么?”
“我听说有人新酿了酒,特意千里迢迢赶过来,那人却不让我尝。”谢云流托腮,“为此我还抛下了师弟,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
越说越没正行,千岁忧止住他:“行了行了。”
他笑叹一声,带着谢云流走到堂屋门前,靠墙角的地方,摆了几个大酒缸:“新酒还没酿好,还差几天才够味。”
谢云流蹲下来闻了闻:“新酒取得什么名儿?”
千岁忧道:“忘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平尽忘,庄生梦蝶。
谢云流一怔,忽倏笑了:“那还真是有缘。”
千岁忧瞧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不是有个师弟也叫忘生?那还真是巧了。”
谢云流笑而不答,敲了敲坛沿:“这个忘生归我了。”
谢云流不顾千岁忧的阻拦,执意要现在就开坛忘生酒。
千岁忧无奈:“要喝得不好,你不要怨我的酒。”
“不怨。”谢云流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这酒怎么又甜又苦的?”
千岁忧细细品尝,“这酒里加了花汁和药草汁,自然有苦有甜。”
谢云流不解地看着他。
千岁忧笑了笑,“酒还没酿好,你现在喝太早了。”
年少成名,天之骄子,只尝了甜,还没吃过苦。
“有苦有甜,才是这酒的滋味。”千岁忧目光渺远:“饮下后,前尘尽忘,大梦平生……故得名忘生。”
谢云流知晓这人有一段曲折,也无意揭人伤疤,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
千岁忧才华横溢,琴艺造诣极高,据说文章也写得好,不过谢云流与他结识,还是因为他酿的酒。
千岁忧的酒,仿佛酿了天下悲欢,浓烈至极,直入肺腑。
喝着喝着,谢云流忽然道:“你可认识精通打造武器装备的人?”
千岁忧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枚戒指。”谢云流已经惦记了很久。
“我记得你不是有一个……”千岁忧回想了一下,“天涯此时戒?”
谢云流点头,目光灼灼:“我想再要一个。”
“怎么,一个还不够你带,你十个手指头各带一个?”千岁忧笑。
“一边儿去,我送人。”谢云流说到这,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千岁忧眯眯眼,来兴致了:“哦?谁?”
谢云流却不打算告诉他:“你就说你认不认识。”
“认识,我知道有家铺子擅长,就在长安。”
傍晚,李忘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回客栈。
空空荡荡的房内,李忘生眸中掠过一抹失落,但很快调整好情绪,上床盘腿打坐,慢慢调息。
再睁眼,已经是月上中天。
屋里还是他进来时那个样子,谢云流还是没回来。
李忘生蹙眉,师兄没说今夜不回,那这是……
难道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忘生仔细回想谢云流临别前与他所说的话,只是说要去找一好友,并没有透露自己去哪,找谁。
那此时,自己又能去哪,找谁呢?
李忘生下了床,走到窗边。
客栈临河,窗外便是一片波光潋滟,璀璨夺目。
李忘生眼底映着水光,一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情绪从心底冒了上来。
云流四海,自由自在,难以挽留,难以琢磨。
近些日子,来找师兄切磋和请教武学的人大大增多,能与师兄相处的时刻也愈发减少,往日总爱逗他的师兄如今也不会时常找他,李忘生去找谢云流,十次有八次都扑了空。在此次下山之前,他已经连着三日都没见到谢云流了。
李忘生在一片浮华里想:
好像他拼命地追赶差距,可他们中间却越来越远。
自己和师兄,终究是两个世界么?
他轻叹口气,忽然眼前一花,有人影落在窗台。
“师、师兄?”李忘生一惊。
谢云流身上带着浓浓的酒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在那样的目光下,李忘生忍不住退了一步。
“你怎么还没睡?”谢云流道。
看起来还算清醒。李忘生如实回答:“在等师兄。”
“等我做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但李忘生还是道:“等你回来歇息。”
谢云流瞧了他半晌,从窗台上跳下来,“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李忘生刚要动,又刹住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谢云流问。
“你……”李忘生顿了顿,“你不睡吗?”
“我有些热,吹吹风。”谢云流懒懒地靠在窗边,额前碎发凌乱地随风飘荡,他垂下眼皮,显得有些落寞。
李忘生眨了眨眼:“师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谢云流没说话,像是在走神。
李忘生瞥了一眼窗外,银色的碎光荡漾,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浮华,空有短暂的美丽,却虚幻到触不可及。
可就为了这点食色之欲,世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求而不得,多痛苦。
他求仙问道,正是为了回归清静:抛却种种欲念,不陷红尘之苦。
可这一刻,就这一刻——
李忘生收回视线,弯下腰靠近谢云流。
他违背了师父敦敦教导,枉顾三清劝诫箴言——
“师兄,”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温和:“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忘生能否帮及一二?”
他太会察言观色了,他知道当一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他该说些什么。
只是他一直没有这样看过谢云流。
谢云流心都是剖出来的,**裸地展现给他,李忘生对这样的真诚难以招架。
很多时候,李忘生并不想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但他实在擅长,只好看破不点破,他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造了一圈高墙,外面的人进不来,他也不打算出去;可谢云流是例外,他从天而降,直接把高墙砸了个豁口,擅自闯了进来,李忘生起初想过把人赶出去,可后来,他甚至想将人留下。
然而,谢云流却慢慢退走了,李忘生望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城墙,终于还是走出了这方他坚守已久的澄澈天地,走入外面的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这一步踏出,就再没有回头路。
飞蛾扑火,愚不可及,自甘堕落,心甘情愿。
“……”
谢云流懒懒地掀起眼皮,他笑了笑,几乎温柔道:“我有点醉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仿佛是某种先兆,李忘生心跳陡然加快。
谢云流声音很轻,如同叹息一般:“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李忘生望着他的眼睛,肯定道:“师兄有烦心事。”
谢云流缓缓眨眼,醉酒后的脑子总是慢半拍:“啊……是啊。”
“是什么?”李忘生眼神坚定:“忘生能帮你么?”
“‘忘生’帮不了我……”谢云流喃喃道。
李忘生微微蹙眉,没太听明白什么意思,但和醉鬼讲道理显然不切实际,他加重语气:“我可以帮你。”
他决心要留住这个人,他做得到。
谢云流神色迷离,盯着李忘生认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李忘生耐心引导:“那不如师兄讲一讲,即便忘生不能帮上忙,说出来心里总会好受些。”
谢云流向后靠上墙面,闭上眼,过一会儿才道:“我怕被拒绝。”
李忘生一愣,随后微笑宽慰:“不会的。”
谢云流微微睁开条缝,扫了他一眼:“你怎知不会?”
李忘生温柔道:“被你那么一瞧,谁都舍不得拒绝。”
谢云流便盯着他。
“对,”李忘生莞尔一笑,“就是这样。”
谢云流拿后脑勺顶着墙,把自己从墙上掘起来,摇摇晃晃地,凑近了盯着李忘生的眼睛:“你也不会拒绝我么?”
唇齿开合间,浓烈的酒气蒸腾,冲得人发蒙。
李忘生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他闭了闭眼,“不会。”
忽然一股力将他拽了过去,等李忘生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窗台,背后抵着窗框,硌得生疼。
“你是不是在骗我?”谢云流眸色沉沉:“你都不敢看着我说。”
李忘生怔愣半晌,忽然放松了身子:“忘生不会拒绝师兄。”
他温柔地瞧着谢云流:“怎么舍得……”看你难过。
那双如星的眸子一黯淡下去,自己就这般想方设法去哄劝开导,又怎么舍得再见他如今夜这般落寞。
谢云流盯了他很久,突然低头在他鼻尖咬了一口。
李忘生一下傻了。本以为师兄要说什么,结果居然咬人。
他睁大眼,“你干嘛咬我……”
“骗子。”谢云流小声道。
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李忘生身上,李忘生被硌得直皱眉,却听谢云流在他耳边抱怨:“师弟最会骗人了。”
李忘生无奈:“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谢云流目光散漫地落向临街的河,夜风微凉,河面上尽是一片清冷而破碎的光。
平时看着老老实实,呆头呆脑,说起撩人的情话来,却一句接着一句,直戳人心窝,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小骗子。”谢云流恨恨道。
“我……”李忘生不知所措,只好轻笑一声:“那师兄说怎么办?”
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办。谢云流更恨了,可恶。
李忘生着实是没理解谢云流的想法,但看师兄比之前好些了,心里也稍微松口气:“既然师兄不信忘生的话,那师兄说怎么办,忘生照做。”
“做什么都行吗?”谢云流的思维跳得太快,敏锐抓住关键。
“……”李忘生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谢云流明显有了兴趣,便随他:“是,什么都行。”
谢云流兴致勃勃:“来陪我喝酒!我临走前还顺了一壶!”
李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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